第185章 风语183

大概因为去年的雪下得太大太久的缘故,迟缓了春天的脚步,让今年的秋天也来得晚去得晚。眼下花事繁盛,绿草如茵,还全然一派春夏时节的景象,惹得看庄稼的老汉心中忐忑:本该是秋风扫落叶,粮食入仓的季节,田间地头却还有不少没成熟的庄稼。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又是大灾年吧?奈何草木不懂人的艰辛与悲苦,依旧按照季节铺下的轨迹笔直向前。

没有了酒气和油烟的熏染,莉香居的茉莉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洁白美丽,香气袭人。茉莉花墙经过精心修剪,每一朵花的位置都恰如其分,每一根枝条也都长短适中,伸屈有度。栈桥边的野草和茉莉已呈疯长之势,纠缠出一大片一大片无人问津的荒芜。江水清亮,从容安详,只是水位下降了不少,露出江中心一块尖如剑尖的石头,披着一身深绿的水草接受风吹日晒。

风携着浓浓的花香,带来北方落雪的消息。我听着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吃着香甜可口的花瓣,躺在煦暖的阳光里梳理羽毛,看长风忙里忙外装饰莫小主的房间。他的耐心可真好啊!都忙了几天几夜了,还是那样乐此不疲。他将一架古琴摆到几上,嘴角浮起快乐的微笑。我听见他说:“终于又可以听公子抚琴了!”

我没见过莫小主抚琴,我只见过他吹笛子。他吹笛子的技巧出神入化,远超长风。但不知怎么的,我没那么喜欢他的笛声。我总觉得,他的笛声过于冷清了,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的,清透有余温暖不足。长风的笛声就很温暖,常常听得我筋骨酥软,周身通泰,昏昏欲睡。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长风又在偷偷傻笑。看着他那张因幸福而显得格外温柔和善的脸庞,我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百般欢喜。这个男人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我没跟错人!

回想起摘星会上初见,至今我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日,我路过凤梧城,听说仙界的摘星会已到最后阶段,便想看个大结局。不料误入灵力球,遇见了长风。他与我对视片刻,温柔地笑道:你真好看!是灵鸟么?

我没搭理,心想:又来一个套近乎的!一群俗不可耐的俗人也想得本灵鸟青睐。做梦!

他又说:我无心摘星,只想陪着我家公子四海为家。你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俩作伴,同游人间?

我还是不理。我不喜欢人类,他们都太过虚伪善变,阴险狡诈。我讨厌看见那副嘴脸。

他笑了:你不喜欢我?那我不勉强你。你走吧!小心别被人抓了,那样你会失去自由。

我好生奇怪,忍不住问:我与你们在一起就不会失去自由么?

他笑道:当然不会!我家公子和我都会给你足够的自由,让你快乐自在地生活。你要不要见见我家公子?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有趣的人……

我迷失在他温暖的话语和温柔的笑容里,竟鬼使神差地落脚在他的肩头。我真的很好奇,好奇那个被他夸成一朵花的人究竟长什么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被他口中那个温柔有趣,热爱生命的人威胁得尊严扫地,气恼得只想一头撞死!老祖宗说,温柔刀,刀刀要人命。这话我不该当作耳边风的。可惜事成定局,我没办法反悔。灵鸟向往自由,厌恶束缚。可它们注定与自由无缘,终将被豢养,被差使,被禁锢,甚至被奴役。因此,它们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在云端飞行,不入人间。一旦它们停歇在某个人的肩头,那便表示它们愿意奉其为主,甘愿任其差遣。

我从未后悔认长风为主,从未!相反还十分庆幸。我的族人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主人,其中不乏脾气温和的,但他们都只当灵鸟是传信的工具,从来不曾赋予它们更多的意义。只有长风和莫小主,拿一只鸟当家人看待。莫小主嘴狠心软,每次捎回来的东西中必定有我爱吃的花籽。他不舍得用辛苦挣来的零花钱买他喜欢的小玩意,却会毫不心疼地买下最漂亮的杯盏给我当水杯。上次,我玩耍时不小心打碎了他准备送给颜槐玉的玉璧,我吓坏了。那玉璧世间罕有,十只灵鸟也不值那个价。我正盘算要不要以死谢罪,他却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说:我家豆蔻真是个好姑娘!你不愿这么好的东西落入那腌臜污秽之人的手,故而将它打碎对不对?我垂头丧气,食不下咽。他又说:豆蔻,玉璧虽好,远没有你珍贵。那东西只是一个物件,而你却是我的家人。那是他第一次对我温柔说话,平时他总是欺负我,吓我。我感动得直掉眼泪,不想他收起笑容,拧着两条眉毛说:这么爱哭鼻子也太不像我的人了,这个月的花籽减半!我啼笑皆非,他哈哈大笑。

长风对我的爱自是不必说,同伴们无不羡慕,说我必定是修了几辈子,才修得了这段福缘。我无以为报,只能尽我所能,将他想传递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以回报他对我的万分之一。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我学会了两项新技能:听风语、与风对话。虽说灵鸟天生就能听懂万物之声,但通晓风语的灵鸟堪比凤毛麟角,就是贵为雪千色掌中明珠的流星也只能听懂简单的词句,而不能娴熟地与之交流。听说,我那隐匿多年的老祖宗老凤凰翙翙不但精通风语,还与风家族的春夏秋冬四兄妹是无话不谈的生死之交。因此,在鸟族的心中,它是比天外天的神还尊贵的存在。

我没告诉长风我能听懂风语,只是将听来的消息当作道听途说的笑料讲给他听。长风虽比不得莫小主,有颗七窍玲珑心,但也极其睿智敏察。他总能准确地捕捉到我言语中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打探出有价值的情报。

当然,我也不是任何消息都会跟长风讲,比如莫小主在碧云天被人算计的事,我就只字未提。长风太爱莫小主了!我怕他伤心,怕他找别人拼命。别忙着反驳我,说长风对莫小主只是忠心与信赖而无关情爱。我问你,你见过哪个富甲天下、智勇双全、模样还一等一的好的男人会花大把时间为一个他不爱的人裁剪新衣缝制鞋袜?哪怕平日里他忙得连饭也没时间吃,也要坚持选料剪裁,一针一线都是亲手!只这一点便可证明,我没说错。如若不信,你再看看他那张累并快乐的脸,绝对是等待爱人归来的幸福模样!天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他梦想成真啊!只可惜,莫小主是专情的人,他的心里只有雪凌寒。我很想劝他放弃,但终究没能说出口。如果爱一个人能说放弃就放弃,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风叹息着,附在我耳边窃窃低语。我越听越惊,越听越怕,到最后竟无力举翅,扑棱了好半天也没能飞起来,还差点掉下窗台。长风停下手里的活,笑问:“怎么啦?是饿了?公子带回来的花籽还有不少呢,要不要吃点?”

我缓了缓,按捺下心头情绪,撒娇道:“还不饿呢!我是突然想起来和流星有约。”

“那还不赶紧去?别让流星空等。”长风一边说一边为我准备好食物,又替我梳洗一番。我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让他看出端倪。“见心上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然,我家豆蔻不打扮也是个漂亮姑娘。”

“那你见莫小主怎么不打扮?”这是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我很怕长风不高兴,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每次都穿得那么随便就去了。”

长风愣了愣,亲了亲我的额头:“你这小机灵鬼!快去吧,顺便替我看望公子。”

“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穿了他笑容背后的心酸与无奈,小声道,“既然你爱他,为何不让他知道?”

长风盯着窗外的茉莉花,失神了很久很久……“下一世吧!这一世,我可以是他的侍卫长,是他的大管家,是他的后盾与依靠,唯独不能是他的恋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明明小主也非常爱你。”

“公子对我的爱,不是男女情爱。你不明白的。”

“即便如此,也应该让他知道你的心,不是吗?”

“我的心意是我自己的事情,公子不需要回应。”

“可是你要如何……”我不忍心继续问下去,展翅飞入云霄。风从后面吹来,推着我极速前进。云在我身边缭绕,讲述着从风那里听来的故事。我一改往日的悠闲,拒绝闲聊,拼命飞翔。我得赶紧赶往琅寰山,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直到这一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那风是从琅寰山来的,我俩经常一起谈天说地,很聊得来。后来,得知了流星和我的关系,它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这老相识:“这天底下的灵鸟都死光了?好死不死的你偏偏喜欢它?你脑子里塞的是稻草还是泥沙?它那个娘可不是善茬!”

我分辩道:“流星是流星,雪千色是雪千色,岂能混为一谈!”

风同情又鄙视:“你听说过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么?家教是非常重要的。”

我知道风的心意,它是真心为我考虑。在琅寰山待了这么些年,除了雪凌玥和他的妻儿,它对雪家人没一丝好感。它跟我一样,喜欢长风,喜欢青梅瘦,喜欢凤来客栈的绿梅香,喜欢停在高高的枝头看世间百态。它不太喜欢莫小主,它说莫小主远不如长风随和亲切,身上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疏离与孤傲。它并非胡言乱语,我也就没与它争辩,只是说:其实也还好吧,他就是那个性子,并不是针对谁。或许是我说这话时的口气和神情与莫小主有几分相像,都是那般淡然,那般无所谓,惹得它狠狠调侃了我一顿,说大概是我被豢养得久了的缘故,性子变得像主人了。我心中窃喜,又有些怅然:要是能像长风就更好了。

两个时辰后,我总算赶到了琅寰山的山门口。趁守卫交班之际,我隐身在云巅,减慢速度,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朝屠魔台飞去。感谢梅先生,赐予了我破结界的能力,不然我是没办法自由进出仙界的。

听风说,昨天的屠魔台前,诸仙云集。上至各派掌门,下到门下弟子,一个个衣冠楚楚,或坐或站,如临大敌。季晓棠还是那副德行,只是穿戴得一本正经,也没提酒壶在手。毕竟方清歌下达的是非常罕见的屠魔令,面子要给足。季怀安冷眼瞧着众人,素来温平和善的脸冷若寒霜。谢轻云与他并肩而立,脸色还算正常,双手却抖得停不下来。林雨曦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挡住了方清歌与雪千色的目光。

因为凌秋雁的事,百花羞得到方清歌的特许,已将门下弟子召回惊鹊林。只有夜月灿抗命留在琅寰山,他想等莫待的处罚结果出来后再走。众人见他面容憔悴,眼神失了明亮与笑意,变得深沉而阴郁,在同情他的遭遇之余又觉得凌秋雁太过狠心绝情。他将众人的目光置于身后,腰板挺得笔直,手始终放在剑鞘上。余欢坐在他右前方梅染的位置上,大概是唯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了。

妧義不但自己没来,还让薛湘灵等人速回琼花宫待命,准备帮百花羞寻找安如意。她参加仙界活动和接受诏令一向凭心情,方清歌自然是听之任之。

林谷隐眯着眼坐在上位,神情中既有了然于胸的不屑,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淡,更有老谋深算的隐忍,叫人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海神门由方星翊代表,没再另外派人来。令人惊讶的是,火神门新上任的掌门南宫翾,七星湖的雪重楼和雪凌波也赫然在列,还都坐在比较显眼的位置。其余各小门小派该来的也都来了,没人扯皮拉筋。

方清歌依旧锦衣霓裳,高位而坐,不怒自威的丹凤眼里泛着点点愠怒:“莫待,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如果你固执己见,本宫就只能按律执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