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灿捂紧口鼻,强行咽下已反到嗓子眼的酸水与食物,边走边琢磨:有资格参加摘星的人,武功和剑术必然超群。此人修剑道却不佩剑,乃出格之举,必将招致非议。可看他的样子,好像完全不在乎。他不喜言辞,吃穿简朴,与一般世家公子的做派相去甚远。若说是贵族,却连个随从都没有。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到底是什么来头?结合七夏留下的信息看,他神秘得有点不可思议了!夜月灿旺盛的好奇心冒了头,就再也摁不回去了。他打定主意跟着莫待,他去哪自己就去哪,必定要一探究竟。
小巷的尽头还是小巷,小巷又连着一条条七弯八拐的小路,将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串联得四通八达。两人弯来绕去,左倒右拐,终于来到一处低矮破烂已快倒塌的窝棚前。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正在给一群同样蓬头垢面的小孩分包子,一篮茉莉花放在一张只剩两条腿的高凳上,像是很怕沾了灰。
他来这里做什么?看这污糟不堪的环境,应该是无垢白衣的居住地。听闻昭阳国将其子民分为六等:一等为皇家血脉及宗亲;二等为王侯将相;三等为达官显贵;四等为商贾巨富;五等为寻常百姓;六等为白衣及无垢。不消说,五六等人中数无垢最悲惨低贱。白衣虽然也无田地房产,好歹可以选择如何生活,是乞讨为生还是卖身为奴,都可以自行决定。无垢就没那么好命了,出生即为奴为婢,片瓦不沾身,一生只能跟随一个主人,做牛做马,至死方休。看眼前这情景,这群孩子多半是白衣了。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发了善心,居然给他们包子吃。难得!夜月灿正打算问话,从窝棚里出来一个姑娘,端着一碗浑不见底的水。这姑娘好生眼熟,好像在哪见过?是了,是茶馆里的卖花姑娘。她怎么也在这里?
卖花姑娘显然被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吓到了。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片。
那少年闻声抬头,塞了个包子到卖花姑娘手里:“叫你先吃点东西,非得死撑着说不饿。看吧,饿得连碗都拿不稳了。”他一边数落,一边麻利地收拾好碎片放到一旁。“瞧把你心疼的!这碗也该换了,咱俩的年龄加起来都没它的年岁大。早先它就碎过一次,是我拿土粘上的。估计没粘结实,回头我再弄就是了。”
“喂,包子好吃么?”清朗的声音穿过杂物堆传来,叫人忍不住猜想说话人有着怎样一张亲切的脸。片刻后,一名伸着懒腰的青年男子慢悠悠地迈步走出来,好像才刚睡醒。他拿着一只铮明瓦亮,像是盛满了星月之光,却看不见里面装着何种美酒的酒壶,似乎还没喝过瘾。“我还饿着呢,给我留点呗。”
那少年猛地转身,身体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夜月灿不认得这名男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剑与酒壶:“霜月剑?流光壶?阁下是谢轻云?”
谢轻云叉腰大笑:“好说好说!终于有人看见霜月,说的是我谢轻云的名字了。”
“霜月剑为武林名剑之首,名满天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物,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没想到,最后竟认了谢三公子为主。”
“我那是走狗屎运了,才得此机缘。”
“谢三公子谦虚了!”夜月灿抱拳做了自我介绍,“落凤山一战,谢三公子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也要保全月影的遗体。在下感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我也是有所图才会如此。这位兄台是?”
“莫待,莫公子。”夜月灿怕莫待不理会,忙抢着道,“他也是为摘星而来。”
莫待冲谢轻云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相互认识了。谢轻云咧嘴一笑,大大咧咧地抱了抱拳,也就过去了。
此时,那少年已将卖花姑娘和那帮孩子护在身后,还拿了两根顶部满是锈铁钉的木棍在手,目光因绝望而凶狠,活脱脱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小兽,要将三位不速之客生吞活剥了。
“光顾着说话,差点把正事忘了。拿出来吧,看还能买几个包子。”谢轻云看了看莫待问,“你也被他偷了?”
夜月灿好奇地问:“你为啥只问他,不问我?”
谢轻云笑道:“偷你很正常,因为你有钱。他不同,他跟我一样,穷。”
莫待注视着那少年,没说话。那少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一咬牙,提着木棍朝他冲了过去。
夜月灿心想:这小子下盘稳健,步伐也有模有样,应该会些拳脚。谢轻云的身手我早有耳闻,只是这位莫公子嘛……嘿嘿,正好趁机探探底。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往旁边让了让,等着莫待出手。
光看莫待的站姿,谢轻云就知道那少年连他的衣角也碰不着。眼见他不避不让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怎么的竟莫名生出些许担心来。那么瘦伶伶冷清清的一个人呢,和当年那孩子何其像!不知不觉间,他已挡在莫待身前,举掌向那少年拍去。他力道拿捏得极好,少年被拍翻在地,打两个滚就站起来了,连块皮都没蹭破。
夜月灿腹诽:真看不出来,这人比我还爱管闲事!他想起刚才的对话,连忙朝腰间摸去,竟没摸着钱袋,顿时回过味来。我就说嘛,好好的怎么突然来这种地方了。原来是这家伙发现那孩子偷了我的钱包,才一路跟了过来。“小孩儿,我的钱袋是不是也在你手里?速速还来!”
少年不理,抡着木棍继续横冲直撞。
不等谢轻云再出手,莫待对着那卖花姑娘说话了:“小蝶,别难过了,花卖不出去就算了。只要我吴忧活一日,就会护你们一日,绝不会让你们饿死了。”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像有魔力一般,让那少年刹住了脚。“你叫吴忧?是忧愁的忧,还是悠然的悠。”
少年瞪着眼,防备心更甚:“你怎么知道我俩的名字?还知道我们说了什么话?”
莫待慢声道:“是我先提问。”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刚才已经听见了,我叫莫待,江湖人。轮到你了。”
本来吴忧已做好了咬死不说的打算,没想到莫待这么爽利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夜月灿拼命忍笑,心道:虽说吴忧是小孩,那也是个鬼精灵的小孩。这家伙一句话就让他入了套,可见是个心眼多的,我得防着点。
吴忧回头看了眼小蝶,顿足道:“忧愁的忧!”
“东西在哪里?”
吴忧从怀里摸出两个钱袋,一个扔给谢轻云,一个扔给夜月灿。
谢轻云打开一看,哭丧着脸道:“这会功夫你就全花光了?你都买什么了?”
“还能买什么?”吴忧哼哼两声,“你本身也没多少钱,也就只够买这几屉包子。”
夜月灿打了个哈哈:“还好,还好……我的银钱倒是一分也不少。”
吴忧又是两声哼哼:“谁要你的金叶子?没法花销,带着还扎眼。”
被偷的两个人对望一眼:偷了别人的钱,还说别人的不是,真是当今天下第一奇闻。夜月灿指着莫待问:“为什么只偷我,不偷他?”
吴忧撇了撇嘴:“你耳朵聋了?没听见谢轻云说的话?先不说他穷得连把剑都没有,光看他的衣着打扮和吃的饭菜,就不是有钱的主。不像你,赏说书人的都是金叶子。不偷你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会骂我不识真佛!”
夜月灿被噎得很想打人:“这么说你老早就盯上我了?”
“没听过贼不走空?下手之前,选好目标是最要紧的。”
夜月灿哼道:“你讲究!把偷盗行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吴忧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吾宁死,不为奴!”
莫待道:“既然不想为奴,就速速把东西还来。”
吴忧越发不耐烦了:“他聋,你就瞎?还真是天生一对!东西不是已经还给他俩了么?”
“你心里有数,打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这个钱袋。那东西留着是祸事,想活命就趁早交出来,我可以帮你把事情抹平。”
谢轻云和夜月灿不知道他俩所说何事,不方便插嘴,便静候一旁。
“除了他们俩的钱袋,我没偷别的。”
“对我撒谎是大忌,是要吃苦头的。”
“我说了,除了钱,我没再偷别的!”
“还嘴硬。非得我给你找出来才算?”
“没偷就是没偷!你不能平白无故诬陷好人!”吴忧气哼哼地道,“你不能仗着你是江湖人,身手好,就欺负我们这些没武功的孩子!”
“废话太多。”莫待看向小蝶,“他不说,你来说。如果你不希望他死无全尸,就告诉我东西在哪里。一旦对方发现了,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小蝶你别听他的!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就只会欺负咱!”吴忧捡起一块石头朝莫待砸去,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坏得生蛆的狗杂种!老子跟你们拼了!”
“不分轻重,不知好歹,不听良言。该打!”莫待指着吓得惊慌失措的小孩和泣不成声的小蝶,脸色一沉,“你若再敢有半句谎话,我杀光他们。”他身上的气息由温和变得冰冷,眼神也阴沉得叫人不寒而栗。旁观的两人很不适应他的变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极不自在。
吴忧显然被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莫待,半天没敢吭声。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们的名字么?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耳力不错。只要我集中注意力,我能听见很远的声音。我跟着你的脚步过来,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你非常小声地跟小蝶说,你看见了那人胳膊上的神秘图腾。你说,我是不是在诬陷你?”
吴忧混迹市井多年,凡夫俗子常见,江湖高手常见,道士法师常见,神仙妖怪也常见……像莫待这样耳力过人的江湖客,他压根就不稀奇,只是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倒霉的事都赶在一起往面前凑。他紧咬嘴唇,打算死扛到底。
小蝶就不一样了。她每日除了卖点小东西,捡点废品换钱,就是照顾这些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她也见过泼皮无赖,见过恃强凌弱,见过人心险恶,但她的体会远不如天天在外讨生活的吴忧深刻。她见莫待面目清秀,整洁朴素,说话的口气也总是温和的,对他便没那么畏惧憎恨。她稳了稳心神,怯怯地问道:“你……你真的会帮我们?”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又在惊怕之中,此刻她的脸比她发辫上的茉莉还要白几分。她看看吴忧,转眼间已泪水涟涟。“你说话可算话?我不想他死!”
夜月灿见莫待又恢复了不愿说话的状态,不得已,只得代为回答:“他若不是真心想帮你们,至于说这么多话?”
小蝶擦去眼泪,将花篮挪了地方,从那把缺腿的凳子靠着的杂物堆后拉出一个又脏又破很大的粗陶罐子。罐子缺口的边缘挂着黄色的粘稠状半固体,像某种动物的粪便。罐子里装着破铜废铁烂瓷器,也都是脏兮兮的。她费劲地翻出一个塞满碎布头的破布袋子,从中摸出一枚做工精致的锦囊。
吴忧跺了跺脚,又气又恼又不甘心。
小蝶捧着锦囊朝莫待走去,眼里又有了清晨路过小巷时的生气与快乐。虽然生活艰难,日子辛酸,再怎么努力都没有起色,她也还是想活下去,和吴忧一起活下去。吴忧不能死!她也不能死!有她在,于吴忧是动力与支撑;有吴忧在,于她是希望和依靠。他们是“人”字的一撇一捺,相依为命,缺一不可。缺了,另一方将无法苟活,不再是人。
一蓬碎骨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蝶身后,直取她的要穴与命门。谢轻云和夜月灿几乎同时出手,将碎骨钉尽数击落,一前一后护着小蝶和孩子。莫待的笛子轻轻一拨,吴忧就到了他身边。
夜月灿喝道:“何方鼠辈?竟偷袭一个小姑娘!知不知耻?”
四个着灰色衣衫,戴着面罩,身形健壮的男子从四个不同的方位现身,站的都是进退自如的好位置。为首的男子指着吴忧道:“偷不该偷的东西,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