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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恢复了意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自己根本没有恢复意识。第二件则是滚到床沿边毫无形象地大吐特吐。热乎乎的呕吐物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显得十分沉闷,仿佛他置身封闭的汽车内部,隔着玻璃听到的车外世界。他的脑袋突突地痛,他想坐起来,但却办不到。粘在一起的眼睛好不容易拉开,但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色。他拼命集中精神,却只让自己精疲力竭。最后他瘫倒在床上,满心感激地回到了黑暗的漩涡中。

过了一会儿,世界再次向他游来。他极力抵抗、极力退后,但仍然被推进了光线里。所有的感官似乎只有一个仍然管用:鼻子用最古老的语言向他低语。他在医院,他能嗅到周围疾病的味道。

记忆渐渐恢复。布兰纳德。豆豆。那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听到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音依旧沉闷,依旧来自那看不见的车窗之外。呻吟当然是他的,等他一有力气就停了下来。

他感到身旁有动静,周围的灰色稍微改变了成分。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伊凡,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想回答,可他的话全都破碎在喉咙里。

那声音说:“你会活下去的。”

伊凡认出了巴斯科夫沙哑的嗓音,他勉强挤出两个字:“可惜。”

“没错,从没听你说过这样的大实话。医生说你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他们说你有脑损伤。”

伊凡觉得喉咙发干,他咽口唾沫。我昏迷多久了?一天?一个月?他哑着嗓子道:“你有什么事?”

“我告诉他们你本来也没多机灵,你那脑袋一开始就坏了,他们没必要白费功夫。现在看来希波克拉底誓言又救了个没用的废物。”

“什么?”伊凡重复道。

“我只想知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豆豆。”

“什么?”巴斯科夫问。

伊凡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思考了一两秒,然后思绪就断了线,他忘记了问题是什么。

巴斯科夫问:“屏幕变黑的时候你去了哪儿?”

伊凡迟疑片刻,努力判断自己能藏住多少。

“我可没什么耐心,伊凡。我们试过反向跟踪,看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根本没有记录可循,你把自己的行踪隐藏得很好。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你告诉我实话,不过医生说你太虚弱,那些药会要了你的命。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如果别无选择,我会动手的。”

灰色中出现了更多移动的身影。一打声音在窃窃私语,音调太低,伊凡没法理解。他想到了死。从许多角度讲那都是解脱,可豆豆会以为伊凡抛弃了自己。“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计算机没有回答关于双螺旋项目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它读取了日志,但没有回答。”

“不可能。计算机不能选择回答哪些问题。”

“它选择了不予回答。”

“它不懂如何忽视要求。”

“它懂。”

“我在黑屏之前就启动了逻辑区。你亲眼看见的,那些开关。它必须处理。”

巴斯科夫平铺直叙:“它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指望我相信你吗,伊凡?”

“我为什么要撒谎?”

“我不知道,你说说看。”

“你不明白。”伊凡道。

“我比你想象的明白多了。我找人查过你,伊凡, 彻底调查,在让你靠近这些东西之前我就该这么干了。他们找了你过去的老师、你的同事和下属。想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吗?”

“不想。”

“你当然想,伊凡。说到底,你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混蛋总是很想知道别人的看法。你想听人家说你是个天才、才华出众、与众不同。好吧,他们确实这么说了,伊凡,没错。但更多的是你有多可恶。这倒不一定是原话——虽然的确有几个用的就是这个字眼——但每一次意思都清清楚楚。你是个内向的可怜虫,太自负、太自我中心,根本看不见别人。这就是我走进你小世界的钥匙:谁也不在乎你在哪儿——没人会来找你,没人会打听你的下落、帮你找关系想办法。你是我的,我想留你多久就多久。”

巴斯科夫从墙边拎过一把椅子,在地砖上拖出咚咚的响声。他坐下来。

伊凡想站起身、想躲开,但他太虚弱了。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伊凡。你那么引以为傲的才华,你的天赋……”他靠近些,语气轻柔,“只不过是一种无法适应环境的畸形。”

巴斯科夫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一团狗屎,伊凡。想想看,它对你有什么好处?看在老天的份上,瞧瞧你。形单影只,没老婆没孩子,也没朋友。说起来,你跟女人做过哪怕一次没有?”

伊凡瞪着他。

“当然没有了。”巴斯科夫继续说道,“哪个女人会为你把腿张开?哪个女人会跟你那样亲近?”巴斯科夫指节粗壮的手指戳戳伊凡的肚皮。

伊凡转开脑袋,他不想再听下去。

巴斯科夫接着说道:“大家都以为未来的人类会更聪明,以为整个种族的智力正沿着某种向上的轨道进化,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钟形曲线在IQ刚过一百的位置达到顶点,这是很有道理的。曲线受两侧的方向性选择,不是吗,伊凡?偏离中央的安全地带太远,世界就会变得难以驾驭。无论是在曲线的哪一侧,只要跨过那道关键的门槛,世界——真正的世界——就会在你指尖分崩离析。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爱好历史,而这一点已经被历史一次次证明了。爱因斯坦曾把自己的孩子忘在公园里,牛顿罹患严重的抑郁症。你知道哥德尔是怎么死的吗?”巴斯科夫又拿手指戳他,“嗯?”

“不知道。”

“他死亡证明上列出的死因是营养不良。不完全性定理之父不肯吃饭,他把自己饿死了。

“你没那么特别,伊凡。你不过是个被历史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你这样的人定期从边缘升起,可一旦跨出各自擅长的那一小块地方,你们根本无可救药——就像专职的工蚁,生下来只是为了给我们其他人带来一点好处,然后你们悲惨的生命就可以结束,通常都是一贫如洗、疯疯癫癫。特斯拉和图灵——还记得他们的结局是什么吗?”

伊凡仍然拿后背对着他。

“你这种人不停出现,这本身就表明我们这个种族的模板有缺陷。你不过是一种作为祭献的瑕疵,而我的苦差事就是确保你那可悲的存在能发挥作用。我把那差事看得很重,伊凡。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伊凡没吭声,手指又戳了过来。他试着开口,但却发不出声音。

“哦,你有话说?”巴斯科夫道,“大声点,我听着呢。”巴斯科夫凑近了些。

“你,”伊凡一个个字往外挤,“嫉妒……我们。”

巴斯科夫煞白了脸,双手握成拳头。伊凡等着挨揍,不过没有等到。

“你想成为我们,不是吗?”伊凡哑着嗓子道,“小时候,在学校的时候。成为哥德尔。你学习,可你不够聪明。”伊凡微笑起来。

过了几秒钟,巴斯科夫嘶嘶地说:“我会很享受的,伊凡。我会享受让你开口的过程。”

“很可能,”伊凡哑声道,“但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多。因为我知道。而现在你也知道了。”

一声奇特的咔嗒,远处的声音又开始低语。

“告诉我为什么计算机没有回答问题。”

伊凡看不出为什么要撒谎。“豆豆。”他说。

“豆豆是什么鬼东西?”

伊凡又咽口唾沫,他的喉咙咔咔响,“我要跟档案核心说话。”

“你在说什么?”

“我要跟他独处一段时间。”

“跟谁?”

“跟档案核心。豆豆。”

“什么档案核心?”

“逻辑核心里有一个冗余回路,我赋予了它人性。只有它与计算机内部的一切相连。我给他取名叫豆豆。”

“他?”

“对,是个男孩。”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巴斯科夫压低嗓门,转过身朝屋里别的什么人说话,“如果他疯了,药还能起作用吗?”

一个声音回答道:“不好说。”

“这就是我会享受的部分了,伊凡。还有那之后的部分。”

几秒钟之后伊凡感到一点沉闷的刺痛,针头扎进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