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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钱德勒将自己的大块头靠在窗边的墙上,心不在焉地抠着脸上的伤口。日光灯发出柔和的嗡嗡声,为他脑中的景象提供微妙的背景音乐。他的目光聚焦在脑中某条遥远、昏暗的地平线上。在过去几个月里,这条地平线变得越来越黯淡了。

一声轰雷将他惊醒,他的意识像只发育不良的巨怪般浮出了水面。他将视线投向晨光中的一片空寂,脸上的表情近乎诧异。雨点从玻璃上一路往下滴。上帝,他恨暴风雨。

他直起腰杆,吃力地走到书桌前,然后慢慢把重量转移到大声哀号的转椅里。书桌上纸张、文件夹和聚苯乙烯泡沫餐盒仿佛山脉起伏,一堆堆计算机数字日志像昏昏欲睡的哨兵般松松垮垮地靠墙而立;几盆死去的植物从花盆里垂下,都是棕色,不过腐烂程度各异。他浑浊的栗色眼睛扫过这片混沌,在杂物中寻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最后他干脆放弃了。拒绝他申请的回复函日积月累,活像一层层地质断层,要从里面筛出电脑还不如拿部新的更省事些。

他知道自己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有什么人要见,可就是记不起来。他环视房间,突然有片刻的清醒,他清楚地看出了自己的下场。这体验十分痛苦,让他害怕。但它很快就消退了。从来如此。

敲门声让他一惊,垂在胸前的脑袋猛地抬起,双下巴直打战。他又迷糊过去了。失去了时间。窗外的暴风雨已经过去。好极了。他高声问:“什么事?”

一个年轻女人打开门,把头探进屋里。他认出她的脸,却记不大清她的名字。莎拉还是苏珊还是这之类的什么。她是他的秘书吗?他还有秘书吗?他不记得了。

“已经晚了,钱德勒博士。”那女人道,“我和组里其他人准备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

什么组?“好。”

她轻轻关上门。他有些好奇,于是站起身,拖着步子走到她刚才站的地方。他把门开得大大的,走进组装室。一打穿着防尘服的人正在收拾自己的装备。屋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整体式接入舱,已经完成了一半。各种电子件在聚光灯下闪烁。他想起来了。哦没错,他想起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堆堆电子设备,来到接入舱正面。他的手掌从光洁的面罩上滑过。凉凉的触感,光滑,令人安心。他感觉好些了,脑中的激流稍微退却了一点点。

之前的女孩正合上自己的包。他问:“还要多久?”

“再过两三天就该完成了。”

他压根儿懒得回答,自管自地弯腰检查从主机伸出的光纤。他的膝盖在身体的重量下大声抱怨。插得很紧,好。毕竟再小心也不为过。这是他的管道、他的圣殿。这接入舱将帮助他与上帝交谈。


伊凡在自己办公室吃汉堡,听见敲门声时刚咬到第三口,这让他火冒三丈。谁都知道他的午餐时间不容打扰。片刻之后,他刚把汉堡送回嘴边,敲门声再度响起。

他厉声道:“怎么?”

门向内推开,巴斯科夫先生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上午好,钱德勒博士。”

伊凡点点头,“巴斯科夫先生。”

巴斯科夫问:“我能坐下吗?”

“请便,随便清张椅子出来就行。”

巴斯科夫把手杖靠在一张皮椅的扶手旁,拿起座垫上那堆乱糟糟的文件放到地板上。

“你有什么事吗?”伊凡把满嘴的牛肉、面包和番茄咬得嘎嘎响。一道酱汁把他的下巴一分为二,在他脏兮兮的衬衫上留下又一块污渍。

“胎儿生下来了。”巴斯科夫道,“你还记得自己在基因双螺旋项目为我们所做的工作吗?”

“当然,我记得双螺旋项目。”伊凡咽下汉堡,拿纸巾擦擦嘴,“只有那时候才准我使用布兰纳德。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似的?”

“很好。说到你用布兰纳德所做的工作,你明白,有些人对此表示了忧虑。”

“哼,我自己也有些忧虑呢。我担心自己浪费十五年的生命设计出了一台不许我使用的计算机。”

“这决定跟我完全无关。有人担心——”

“还有,我想知道为什么给它取名布兰纳德。为什么不叫钱德勒?是我的设计。”他把吃剩的午餐用力扔进桌边的字纸篓里,油腻腻的汉堡砸出砰的一声,非常响亮,“其他人连用都不会用。”

“这类事情有投资人做决策。名字和其他东西一样是商品。”

“我的名字也可以是商品。”

“还是那话,个中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我今天来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觉得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钱德勒先生?”

“这些研究机构以为你跟它们签了合同,它们就有权拿走你的成果,随便乱取名字。研究是在布兰纳德研究所做的又怎么样?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到处都在求我去,哈佛、加州理工、中——”

“钱德勒博士!”巴斯科夫的语气截断了伊凡的喋喋不休,“为什么双螺旋项目的新生儿会有翅膀?”

伊凡的表情变了。他往椅背上一靠,肥嘟嘟的手指在脑后交叉,“翅膀?当真?”

“没错。它还有闪亮的黑色皮肤和可以用于对握的大拇指。不过咱们就从翅膀说起吧,嗯?”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问我,我不知道。”

“赛拉斯也这么说。你们俩不能都用同一个借口。”

“赛拉斯是谁?”

巴斯科夫摇摇头,一脸不可置信,“他是双螺旋发展计划的主管。你们见过两三次。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翅膀的事?”

“是双螺旋的人给我的指令。他们才该找把细齿梳子,把自己的指令好好梳理一遍。如果产品有问题,那肯定是哪条指令有问题。”

“赛拉斯说设计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把责任推给了你。”

“你觉得我像是遗传学家吗?我设计的是用于模拟现实的计算机,不是活生生的肉。”

“设计正是由你的计算机完成的。”

“只因为你签了合同,他们就觉得可以随便决定你该干哪个项目。那是我的计算机。他们凭什么?”

巴斯科夫深吸一口气,在毛茸茸的眉毛底下,两只眼睛聚起力量。他身子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声音轻柔而和缓,“这不是游戏,白痴。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天才。我只看见一袋三百磅的大便坐在我对面,脑子里的货还不够跟正常人聊天。”

伊凡大怒,想要起身,巴斯科夫一掌拍在桌上,“你他妈给我坐下。”

伊凡坐下了。

巴斯科夫身体前倾,“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跟谁讲话,如果真是你搞砸了,我能叫你生不如死。”他顿了顿,眼睛仿佛两支瞄准猎物的枪管,“现在我要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还能想的话。我要你解释给我听,为什么我们的新角斗士会是这副模样。为什么?”

伊凡清清喉咙。他试着回答,但每次都想换另一种措辞方式,所以总是半途而废。

巴斯科夫吼道:“为什么?”

伊凡畏缩道:“计算机根据收到的指令设计了产品。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我跟设计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全是计算机干的。”

“指令都有什么?”

“就一张清单,写着他们希望产品有什么能力。”

“产品。你指的是角斗士吧。”

“没错,产品。细节都是由计算机设计的。”

“具体说来有哪些细节?”

“我不记得了。呃,让我想想,我手头好像还有张清单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伊凡起身走到档案柜前,从堆在柜子顶上的文件中翻找。

“你都没有计算机存档吗?”

“笔记本电脑好像一时找不到了。”

巴斯科夫看胖子把乱七八糟的办公室翻个底朝天。他一言不发地坐了整整五分钟,这才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老头准备离开,伊凡感到一阵轻松。他早就对文件放弃希望了,却因为太害怕巴斯科夫的反应而不敢实话实说。笔记本电脑没准几周前就给弄丢了,也可能是被他自己扔掉了,伊凡压根不知道它到底在什么地方。最近他遗失东西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正一步步迷失,他知道。

巴斯科夫在门边转过身,“怎样才能获得布兰纳德计算机文件里的信息?”

“里头没有文件,至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一切都在虚拟空间。要存取记忆只有一个办法,必须再次启动,运行程序。”

巴斯科夫道:“每分钟的花费那样大,不可能在既定日程之外再有额外的使用。”

“要我说,双螺旋实验室准有备份。”

巴斯科夫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门外。

一粒微小的希望在钱德勒大脑深处成形。也许,他暗想。只是也许。

他想起自己的电脑,他宝贵的虚拟空间。没准很快就有机会再次运行他的程序了。


赛拉斯随手翻翻桌上堆积如山的信封。大多是广告,不过里头也穿插着科学杂志和专业方面的信件。他看见妹妹的来信,把它放到一边。这封信他等会儿再读,回家以后。

他每周至少与她通一次电话,每两个月都去看她,但这些信件对他有特殊意义。信里充满她日常生活的各种点滴琐事,她会跟他说起自家窗外盛开的鲜花,或者与老板的争吵。真正的信件,老式信件,能拿在手里的纸张。它们全都排在一起。她的生活。

她开始写信是在她第一次离家上学的时候,之后又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好多年,直到她结婚。然后信件消失了一段时间。母亲去世后这习惯又回来了,有时候童年的习惯的确会这样。

他并不回信。但没有关系,她似乎也并不指望他回信。她写信是因为需要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也把自己的生活与她分享。

他们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兄妹,却仍然称得上亲密,赛拉斯一直把这看成小小的奇迹。想想看,他们相隔那样远,彼此的生活又那样不同。这是上天赐予的幸运,而他从未将其视为理所当然。除了妹妹的家庭他再没有别的家,除了本以外,那家人就是他仅有的朋友。

他并不寂寞。每周他都与好几百人互动,了解好几打人的生活是不是如意——时间允许的话,他总能找到人聊聊天,一起吃个午饭,时不时甚至远离实验室,在外消磨一个晚上。

但让他们走进他的生活却十分困难。这方面他一直不擅长,如今赛拉斯年过四十,他感到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他把信封竖起来,倒出照例随信寄来的全家福,他妹妹和妹妹的丈夫儿子。这是个迷人的家庭,出现在黄金时段情景喜剧或者橙汁广告中的那种——父亲是干净利索的专业人士,母亲美丽动人,儿子笑眯眯的,仿佛父母二人混合出的迷你版。看着他们赛拉斯就心情愉悦,尽管他不大清楚这是为什么。

他把信封放进书桌最上方的抽屉,努力积蓄力量好处理剩下的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