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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拉斯向山区稀薄的空气中呼出一道浓浓的雾气。他搓着手,目光越过悬崖,落在东边遥远的山脉上。火热的太阳正从两峰之间升起。

“真美,不是吗?”

“嗯。”在岩石和灌木中爬行了一千米,他侄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山路陡峭,赛拉斯催得又很急,想赶在日出前抵达山脊顶部。他差点不想带艾瑞克,但这孩子的体格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行为举止也严肃而深沉。对这么大的男孩,今天的经历很可能留下持久的印记。

艾瑞克的呼吸逐渐平缓。赛拉斯让他站好,用力扯扯他背包的肩带,又取下挂在包上的小弯弓递给男孩,“从现在起,拿在手里。”

赛拉斯拿起自己的弓,手指抚弄着它柔和的弧线,在原木打造的弓身中搜索裂痕。一切安好。他用一根手指勾住紧绷的弓弦,稍微往后拉了一英寸。弓弦释放,发出低沉的震颤声,并没有什么旋律,但在他听来却无异于音乐。他已经太久没来这种地方了。这里没有公路也没有混凝土,大自然无须为自己的存在请求人类的许可。

在加州的项目已经暂时搁置,直到再次运行布兰纳德得出结果。巴斯科夫动用了些关系,他们似乎终于能直接从源头得到些答案了。赛拉斯向来讨厌傻坐着干等,于是决定为自己的精神健康采取极端措施:到离妹妹家不远的山里远足三天。手握弓箭的感觉真他妈棒极了。

“准备好了?”赛拉斯问。

“没问题。”

他们从山脊的另一侧往下走,迎着太阳走向宽阔的山谷。所谓山谷其实只是两座山之间浅浅的洼地,约莫两英里宽,长度十二英里左右。但这里有灌木、松树和未被文明沾染的野生动物,它们组成了一个粗糙的生态系统。在山谷最南边还有一汪小湖。对赛拉斯而言,这里就是一片小小的天堂。

在山路最陡的部分,他一直让男孩走在身后,等地势开始变缓才让他与自己并排前进。脚下并没有路,他们只能在突出的岩石和一簇簇荆棘中挑地方落脚。温度随太阳上升而升高,尽管是在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海拔,赛拉斯仍然出汗了,这叫他颇为吃惊。

石灰岩上终于出现些许裂痕,露出了泥土。一丛丛野牛草冒出头来,猪牙花和野生鸢尾在斜坡上随意抛洒着色彩。两人终于踏上了葱翠的绿色盆地。赛拉斯停下脚步,“睁大眼睛。它们就在这儿。”

艾瑞克点点头。赛拉斯取下背包,拿出两支箭。他把其中一支递给艾瑞克。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赛拉斯道,“这箭比比赛用箭更重,下落速度更快,所以瞄高些。”去年他带男孩射过几次箭,小家伙的准头其实挺不错。但箭靶与他们今天要猎的东西可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两人出发了。山谷中没有一丝风,他们睁大眼睛,一面走一面在植物中搜索最最微小的动静。赛拉斯发现头顶有只鹰在缓缓打转,寻找下一顿盘中餐。它跟他们一样,都是猎手。

赛拉斯瞥了眼男孩,对方显得很享受。赛拉斯认出了八岁男孩眼中的表情:在蓬松的锅盖头底下是完全的专注。他侄子一头浓密的卷发,跟赛拉斯和妹妹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发色。赛拉斯兄妹都是深色头发,男孩却继承了他父亲的金棕色。他是个美丽的孩子。看看现在的他,那么小、那么认真,赛拉斯在脑中填上几年的空白、想象他长大的模样,心里不由抽痛。只一眨眼你就会错过一切。

男孩低声道:“我觉得好像看见了什么。”

“哪儿?”赛拉斯沿男孩的视线望过去,却看不出任何异常。

“松树旁边。有块棕色斑点的那棵。”

赛拉斯也看见了,灌木丛底部的确有些动静。两人往前走,但赛拉斯知道那不是鹿。他们继续靠近,他终于认出那是什么物种,赶紧抬起一只胳膊拦住男孩。

“够近了。”

“那是什么?”

“那个吗?我的孩子,在落基山你最不愿遇见的动物里排名居首。”

男孩道:“狼獾。”

“没错。”

“再走近些,我想看看。”

“想都别想,你妈非杀了我不可。”

“来嘛,就一点点。”

赛拉斯看着他。

“好吧。”男孩嘟囔一句,开始蹑手蹑脚地退回灌木丛。

他们拉开安全距离,赛拉斯指着湖边的一小片树道:“那边也许有希望。”于是两人继续深入山谷。太阳越升越高,赛拉斯判断时间已近中午,于是停下来吃午饭。一人一块厚厚的牛肉三明治,赛拉斯还多一听暖烘烘的啤酒。一分钟不到艾瑞克就灌下了第一听可乐。赛拉斯让他把易拉罐踩扁,放回背包里。两人懒洋洋地躺在暖和的草地上,艾瑞克突然坐起身,看他的肢体语言赛拉斯就知道他有心事。

“怎么了?”赛拉斯问。

男孩回答道:“妈妈说不准问你工作上的事。”

赛拉斯大笑起来,“可你就是忍不住,对吧?”

一个狡黠的笑容溜到男孩脸上,他赶紧撅起嘴唇把它消灭,“我就是觉得我可以很礼貌地问一问,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什么。”

“我不介意。来这儿我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然后男孩问:“它什么样?”

赛拉斯努力以男孩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形容它,“你知道怪兽滴水口是什么吗?”

“知道,老电影里有,悬在老房子侧面的那种东西。”

“好吧,它看起来有点像是怪兽滴水口的小宝宝。”

“肯定丑得很。”

“不,”赛拉斯道,“这也是一部分问题所在。它一点也不丑。”

“你不想谈的就是这部分吗?妈妈说你压力很大。”

“她肯定觉得我感情脆弱。”

“不,她只说你工作太尽心,现在应该好好放松。”

“嗯,说得不错。”赛拉斯揉揉男孩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来,“来吧,只剩三小时左右了。咱们动身吧,总得射一箭不是?”

两人重新整理好背包,希望到了湖边运气能好些。四十分钟之后运气来了。它就在前方六十码,正啃着从一棵树上垂下的枝叶。赛拉斯顿了顿,让艾瑞克以为是自己先发现了鹿。

艾瑞克低声道:“我看见一只。”

“好眼力。你从左边包抄,我走右边。咱们总有一个能逮着机会。”

他们行动起来。赛拉斯把这想象成二人V形编队,尽管只两个人编队似乎不大可能。赛拉斯一面走一面用眼角余光瞄着鹿,然后缓步从它背后靠近。他看看空地对面的艾瑞克,男孩在离鹿二十五码的地方停下脚步。鹿不再吃草,抬头嗅了嗅空气。这是个漂亮的大家伙,肩高超过五英尺,颈椎宽大而精致。瞧它的神态,仿佛整座山都是自家的地盘。赛拉斯暗自庆幸,多亏今天没有风。他偷偷往前走,握在右手的弓靠近地面。他停下来。

鹿又嗅嗅空气,似乎对结果感到满意,于是再次低头用餐。赛拉斯没看见男孩的影子。

他反手从背包里抽出箭,动作缓慢而流畅。他的目光一直盯在鹿身上,上弦、开弓,胳膊上的肌肉随之鼓起。他停下来,眼睛看着箭尖上的鹿,心里浮现出自己第一次打猎时的感觉。他要等艾瑞克先动手。赛拉斯的右臂开始抱怨,先是轻声嘀咕,随后音量越来越大。鹿抬头走了一步。赛拉斯闭起一只眼,鹿的肩膀从他眼中消失,完全被箭尖挡住。他的胳膊已经在尖叫,手也开始颤抖。他移开视线,转而搜索空地边缘的灌木丛。那孩子在等什么?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鹿身上,这回费尽力气才把弓稳住。终于他听到左边砰一声轻响,可惜瞄得太高,箭从鹿背上飞过,鹿受了惊,本能地跳出去老远。

下个呼吸间赛拉斯松开了手指,弓弦嗡地振动。

箭一离开他便知道自己射得很准。出色的弓箭手总是知道的。

箭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光,它稳稳地击中鹿的肩膀上部——

然后弹开了。

箭落在草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赛拉斯大吼一声庆祝胜利,白尾巴吃这一惊,往山谷里逃得更远了。

艾瑞克从空地另一头现身,“真准。”

赛拉斯跑到箭落下的地方,笑眯眯地弯下腰。圆圆的塑料箭头从清亮的白色变为深蓝。他拿起箭,让合不拢嘴的男孩看看清楚。

走回小木屋需要两个小时,他们沿着山谷一侧懒洋洋地前进。狩猎的压力已经释放,两人终于有兴致享受眼前的美景。他们在山顶停留片刻,四下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从另一侧下山。

木屋很大,用原木照拓荒时期的样式建造,但内部的一切都是最先进的。这种结构与它保存下来的古老系统一样充满讽刺意味。赛拉斯把变蓝的箭递给柜台后面的男人,对方微微一笑。

“雄鹿。”他注意到了箭的颜色。箭经过计算机扫描,打印机嗡嗡响了片刻。他把证书递给赛拉斯,“值得裱起来。阿波罗是我们最强壮的雄鹿之一。”

赛拉斯把证书拿得低些,让男孩可以跟自己一起看。这是一张彩色大照片,以山为背景,他射中的那头鹿站在一条小溪旁。鹿的生理数据被记录在右下角:年龄、估算的重量、分数。植在鹿皮下的微型芯片与箭联系,以确定射中的大致位置。照片上鹿的肩头出现了一个红点。

“漂亮。”那人道,“只稍微高了一点点。”

赛拉斯道:“来个相框。”

保护区游猎所费不菲,但看见艾瑞克接过照片时的表情,赛拉斯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


赛拉斯领着侄子从人行道走上门前的台阶,此时已将近九点半。科罗拉多州的夜晚总有些冷,即便在这个季节空气中也带着一丝寒意。

阿莎力来应门,抱着儿子进了屋。她在门厅给赛拉斯一个拥抱,还拍拍他的后背。

她问:“你们俩玩得高兴吗?”

“高兴,我们射中了一只。”艾瑞克把装在相框里的照片递给母亲。她挑剔地审视片刻,“这个小红点是谁的?”

男孩用大拇指戳戳赛拉斯的方向,“他的。”

“是合作的成果,艾瑞克从侧翼包抄了它。”赛拉斯又揉揉男孩的头。

艾瑞克挣开赛拉斯的魔掌,从母亲手里抢过照片。他踢掉鞋子,三脚两步跳上楼梯,消失在走廊尽头,“嘿,爸爸。爸爸!”

这是栋错层式的房子。赛拉斯跟在妹妹身后走上楼梯,进了厨房。按照家族传统,厨房是用来聚会的区域。赛拉斯知道这奇特的社交习惯是妹妹从母亲那儿学来的。

“咖啡?”

“谢谢,不必了。胃不好。”他解释道。

“还不舒服?”

“只在我吃饭喝水的时候。或许还有呼吸的时候。”

“哦,就这些?”

赛拉斯微微一笑,“有牛奶的话我可以来一杯。”他从桌下拉出把椅子坐下。

她给他倒了牛奶,这时杰夫正好出现在走廊尽头。“太高、太靠右。”赛拉斯的妹夫两手将照片拿在身前,一脸悲痛地摇摇头,“老赛拉斯还是老样子,缺了红色同心圆就什么都射不中。”

赛拉斯与妹夫握了握手。他来接侄子时杰夫正好出差在外,因此这是他们两个月来头一次见面。

杰夫的头发是通常只有斯堪的纳维亚儿童才有的金色,但却很适合他——此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显得年轻。赛拉斯知道他今年三十五六,但看上去却比实际上年轻了十到十二岁。给他戴顶棒球帽,剃掉下巴上的胡子茬,酒吧多半还会要求查验他的身份证呢。他骨骼匀称、身体细长,但他真正的性格却与外表南辕北辙。杰夫喜欢体育,还是空手道黑带二段。

他比赛拉斯矮了不止半尺,还轻着五十磅,但赛拉斯知道只要对方愿意,多半能把自己揍个半死。赛拉斯绝不可能为妹妹找到更好的丈夫了。两人实在是绝配——虽然方式不同,但都无比强韧。

杰夫的语速有点快,让有些人觉得油嘴滑舌,但赛拉斯认识他很久了,明白这只是杰夫的正常运转速度。这家伙想事儿就快。就像是赛拉斯永远没法正中红心的移动标靶。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杰夫问。

“他们给我找了不少活。”

“我猜也是。前几天在报上见了你的照片。没照着你长得好看的那一侧。”

“这是我的秘密,我哪一侧都不好看。”

“对自己别太苛求。”

“是什么报道?”

“进度介绍,没什么新鲜的,”杰夫道,“让世界知道项目正在推进。不过你真该换点话说了。每回读到你的报道,好像总是那几句口头禅:‘按部就班’‘进展顺利’‘健康’,诸如此类。”

“是他们非要我们这么说的,合同规定。”

杰夫轻声笑了。

“不开玩笑。”

“当真?”杰夫似乎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嗯,不过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接受过采访,他们不过是把过去的几篇老东西循环再利用。”

阿莎力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到赛拉斯跟前。“这是什么?”他问。

“晚饭,”她走回炉边,头也没回,“别摆出一副我不饿的样子。快吃。当然,除非你胃痛得太厉害。”

“唔,”赛拉斯拿起叉子,“吃总是能吃下的。”他一面消灭土豆泥一面把目光转回杰夫身上,“你怎么样?高科技的世界现在什么情况?”

“好些新游戏在零售商那儿把我们杀得灰头土脸,不过我们在邮购方面进展不错。不同的用户群。”杰夫在一家独立游戏公司做程序设计。他们生产虚拟现实游戏,公司规模不大,却一直在发展。

“说起来,咱俩什么时候再去打猎?你不会已经拿某个更年轻的同伴取代我了吧?”杰夫问。

“实话实说,实验室那边很快就要焦头烂额了,所以我才这会儿过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多久?”

“可能要到奥运会以后。”

杰夫露出同情的样子,“那可是六个月。情况真有那么糟?”

“没错。”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哪些地方?”赛拉斯强调道,“不如把没问题的地方全说给你听还省事些。幸运的话你可以在奥运会上亲眼看见。”

杰夫笑了,“亲眼,呃?你不会是指亲临现场吧?”

“正是。”他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三张票,第二排。”

背景里响起艾瑞克的嚎叫。又一盘冒着热气的食物出现在桌上。阿莎力对儿子道:“吃饭。”他父亲帮他拉出椅子。

“你跟赛拉斯说过你的神龛了吗?”

艾瑞克不依了,“那不是神龛。”

杰夫对赛拉斯说:“他有本剪贴簿,里头有关于角斗士比赛的所有文章。如果里头提到了你,他就把它剪下来放在一个文件夹里。至于他收集的玩具娃娃,你已经见识过了,对吧?”

“爸——爸!”

赛拉斯当然知道上次的角斗士比赛衍生出了一系列玩具,但他还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侄子也收集它们。

杰夫道:“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男孩给父亲一个杀人的眼神。

这时食物终于放到了杰夫面前,“也该轮到我了,女人。我算看明白这地方谁重要谁靠边了。”

赛拉斯换个话题,他问侄子:“他们给你定下组别了没有?”

“还没有。”阿莎力代儿子回答道,“他在许多领域得分都太高,他们一时没法缩小范围。不过到明年这时候他们就非决定不可了,哪怕掷骰子决定。”

阿莎力紧绷的脸透露出她对分组系统的真正看法。厨房里安静下来。吃过晚饭,成年人晃进起居室看起了新闻。


伊凡努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从自己脑中奔涌的激流上引开,专注于其他地方,任何地方都行。世界是一片思维无法穿透的迷雾,模糊、痛苦。于是他专注于痛苦,相信它能带他回去。随之而来的是自杀的念头,这也是老熟人了,他紧紧抓住它。比起忍受这种困惑,索性结束一切不是要好得多吗。手指触到他的脸。胖嘟嘟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摆弄着传感器。应该是他的手指吧,他觉得。两声柔和的砰砰之后,传感器松开了。两侧太阳穴又多了两处火烧火燎的疼痛。位于大脑之外的疼痛。可它为什么要在里面痛呢?

他进入太深、时间太长。可硬件已经就位,协议已经哼起了虚拟空间的低音小调。一切都准备就绪,计算机明天就要再度上线。至少这还算些许安慰。他从不记得哪一次的情况有这么糟。他的脑袋变成了木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这个新接入舱棒极了。他再一次疑心自己是不是把一部分自我留在了虚拟空间里,并再一次意识到他压根不在乎。

他的视力渐渐恢复,但他一直等到确信自己不会被杂物绊倒才走出了接入舱,迈步时双腿在身体的重量下微微打战。房间里空无一人,漆黑而沉寂,几个钟头之前他就打发技师各自回家了。他在里头时不希望有人待在周围,他讨厌别人打量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会对他指指点点,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摆弄他的生殖器取乐。

他看看房门。门依然锁着,他依然是独自一人。很好。

他坐下来,像蛇蜕皮一样剥下真皮传感衣。薄薄的传感衣被撕成大块大块的长条,在皮肤上留下黏糊糊的残余。他恨这玩意儿,但却爱它赋予自己的连接。

明天,他会在计算机里再次见到自己的宝宝。


三点刚过,赛拉斯的航班降落在安大略机场。给位于南加州的机场取名安大略实在出人意表。提起安大略你会联想到鹅、树和麋鹿,而不是塞车、酷热和污染。

四点半不到他已经回到实验室。他想在脑子里留住科罗拉多,但眼看着待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那种宁静的满足感一点点流失了。午夜过后,他终于决定休息片刻。

在育婴室,赛拉斯望着小家伙的胸膛稳定地起伏。他头疼、眼睛疼,他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回家睡觉去。真正的床、真正的睡眠——想想都觉得那么美好——可眼下却是他无力负担的奢侈。也许明晚吧,反正今晚不行。现在他只能等待。

他瞥了眼右手边的一排监视器。心跳频率、呼吸、血氧饱和度、温度、脑电波,还有肠蠕动水平。能想到的身体机能全部记录在案。他并没有忽略其中的讽刺意味。对于这个他们完全不了解的小东西,他们了解的数据是那么的多。

一个逐渐渗入他内心深处的决定终于冒出头来: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参与项目。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不由有些吃惊。看来他干这行当的时间的确已经太长了。

他低头看着那小东西,心里并不感到骄傲,只觉得忧虑。他会把这最后一次的项目坚持到底,但那之后他就要找个小岛退休。找个阳光灿烂的地方,让皮肤变成深棕色,用老式的办法培育边境牧羊犬——不用培养皿——然后把小狗送给邻居家的孩子。这么干多半会让当地的父母把他视为不受欢迎的人物,但他不在乎。这梦想很美妙。他瞄眼电话屏幕上的信息:


布兰纳德计算机

在线1200小时

问题通过代码34-trb输入计算机

伊凡·钱德勒的办公室

明天是大日子

耶——耶——耶

本杰明


他已经把本杰明的内部备忘录读了三遍。那么多的问题。

也许我们能得到些答案,赛拉斯想。也许我们不用再瞎猜了。

一直困扰他的忧虑再次浮出水面。他拿出一本小笔记本,瞟一眼上头的记录,这里记着所有需要检查、搜索、复查、订购、确认、更换以及乞求委员会提供的东西。然后他叹口气,添上一个新条目,只一个词。他把它圈起来。

这么多年漫长的研究、所有这些发现,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合上笔记本,把它放进实验服的内袋里。他从没真正拥有了解自己父亲的机会,对遗传学的兴趣大概就源于接近父亲的渴望吧。可这天晚上,当他站在实验室里俯视着那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奇特造物,他感到父亲离自己前所未有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