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年关,其实今年一整年对江南百官来说每一天都是难关。从年初至今,江南官场不是风风雨雨,而是地动山摇。睦州、湖州、歙州、苏州从上到下掀起骇浪惊涛,州府刺史无一幸免,这一切不但让大家人心惶惶,更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其中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当属江南东州萧子钰。这一年来他和各地官员的联络比任何时候都殷勤频繁,包括今年贺拜新年的年礼也比往年重了不少。可同时他对同僚下起手来又比任何时候都决绝狠毒。虽然很多时候似乎是出于无奈,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沙隆德算是其中比较好过的,一则泉州远在江南东州治所千余里外,他与萧子钰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多,二则自萧子钰任江南东州以来,沙隆德就将晟熙商会这块肥肉拱手让了出去,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毕竟也算个人情。更让他高兴的是,为了示好,今年萧府送过来年礼还比往年多了三成。
“都虞侯王大人今日在富来轩设宴,大人答应一会儿过去的。”
薄暮时分,沙隆德正吩咐车夫备车回府,掌书记艮从芝从旁提醒。
“又要赴宴啊?”沙隆德身材高大,心宽体胖,脸上因宿醉未醒而有些迷蒙,“昨天晚上万宝阁排筵,他不是请了吗?”
“昨天是李大人给侧室玥姬十九岁庆生,今儿个是王大人摆年宴。”艮从芝笑着道,“为了请大人赏脸,王大人花重金把芳春阁的吕娘请到了。”
沙隆德眼前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重重抹了一把眼眶道:“都指挥使曲大人那边都去了,王大人这边也不好不去得,你收拾下,和我同去吧。”
“好。”艮从芝常常跟他四处赴宴,已然宠辱不惊。
两人略略拾掇了一下就向门外走去,刚到大厅,只见门子从外走了进来。
“大人,有个自称是晟熙商会的人求见。”
沙隆德一听晟熙商会,很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才定过神:“晟熙商会?是谁?”
“小的不知,”门子又补充了一句,“没见过。”
“你没见过?”
“是。”
那门子在刺史府当差的时间比沙隆德还长,而商会与刺史府昔年素有往来,只有最近三年晟熙商会被迫由萧子钰接管,也不知道是晟熙商会避嫌,还是真的仗着江南东州不把他这个刺史放在眼里,双方才完全断了往来。
昨夜宿醉未醒,沙隆德思考起来似乎有些费劲,于是将目光投向艮从芝:“你觉得会是谁?”
“这几年大人与商会从无来往,他们这个时候派人造访……”艮从芝抿了抿嘴,凝眉道,“大人先见见再说吧。”
沙隆德正要吩咐,好像又忽然想起什么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来得及,这里到富来轩也就一盏茶功夫,再过半个时辰出发也来得及。”
“好。”看样子,沙隆德也没有去细想一盏茶和半个时辰有多久,眨了眨眼道,“让他去前厅。”
片刻功夫,一管代模样的中年男子进入前厅,见到沙隆德之后,规规矩矩行了跪拜礼。
“起来吧。”沙隆德辞气甚是随和,微带混浊的眼睛定定地落在了来人的脸上,想看看是否认得,不过从他的神色看,答案是否定的。
他自然不认得,因为明亮的灯光下看得真切,这位男子形容粗犷魁伟,满脸络腮胡,正是黎东。
“你是何人,这么晚前来见本官有何事?”
“草民是晟熙商会会中的成员,常年负责福沙、建沙两艘货船。草民斗胆来此,是有极重要的情报要禀报大人。”虽然被胡须掩盖了大半,不过仍可以看出黎东不安之色。
“什么情报?”
黎东扫了一眼艮从芝,低着头不肯说话。
“这位是艮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大人,草民要禀报的情报委实紧要,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非但草民死无全尸,大人恐怕也会招来横祸。”
艮从芝沉着脸一言不发,沙隆德道:“无妨,说吧。”
黎东左右看了看,确认无第四人后,才道:“二十八天前,晟熙商会雇了九名凶徒往夏吕刺杀江南东州萧大人,为了防止被追查,他们设下重重阴诡毒计,想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大人您身上。”
黎东说完,沙隆德神色还有些迷蒙,直到艮从芝手中茶杯震落到桌上溅出好些茶水,他才猛然清醒,转过头来定定望着黎东道:“你说什么?”
“商会的三姐派人刺杀萧子钰萧大人,还企图把祸水引到大人您身上。”
“真有此事?”沙隆德眸中闪过一丝既惊讶,又骇然,同时仍有些糊涂的亮光。
黎东当即跪地道:“草民冒死前来报信,不敢蒙骗大人。”
“刺杀成功了吗?”这话是艮从芝问的。因为成功与否,对局势,对两人无疑都有巨大影响。
“正因为不成功,草民才斗胆前来禀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内灯火通明,明亮得有些刺眼。沙隆德在黎东面前来回走了几圈后,终于醉意全无。不过他还不适应安逸的生活突然出现如此重大的消息,最后在艮从芝身边站定,再次把目光投向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艮从芝问。
“草民叫黎西。”
艮从芝定定打量着他:“大人与你素不相识,既无交情,也无恩泽与你,你为什么要冒险前来告诉大人这个消息?”
黎东闻此,缓缓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窗外,目光中渐渐透出一股凄楚之意:“草民家世代都是商会的成员,人称西家帮。”
“西家帮我知道。”沙隆德插了一句,只是他没注意到黎家可以世代姓黎,却不可能代代都叫“黎西”,看似顺理成章的西家帮其实无从说起。
“我爹从我爷爷手里接手西家帮时,一共是四条船。到他手上发展成六条。四年前,我扩大到七条。谁知好景不长,自从三姐和萧子钰联合后,草民手里的船是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只剩下两条,船工也从二百八十多人减少到现在的不到六十人。再这么下去,恐怕到不了明年,西家帮就得完他妈的蛋。”说到最后,黎东腮帮高高鼓起,脸上渐渐涌出阴毒与怨恨之意。
艮从芝从侧面静静地打量着他:“据我所知,这几年商会做得风生水起,怎么单单你西家帮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那是因为我西家帮做不来他娘的伤天害理的事!”黎东说完后,似乎才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喉结重重一动,转身向艮从芝拱了拱手,“商会宁可让鱼臭掉,也要将渔盐截流再高价卖到市肆牟利,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想必两位大人也知道。可他们利用商船私贩人口,暗运铁器,将船只借与强盗打家劫舍,大人们怕也未必知道吧。草民只因天良未泯,就被三姐打压,同行排挤,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他们不让我黎西活命,大不了一起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