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轿很快到了赵府,墨非毓掀帘下车,黎东迎了上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个刚到。”
“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哪里知道,是小姐料到巴老会来,先生可能会来。小姐说了,要是先生没来,我就去书舍请。”
墨非毓笑道:“这么说,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书舍朴简,赵府富侈,墨非毓每次到来,几乎都能发现布置上的一些巧思,这些巧思,显然是赵府新主人特意布置的。除了融入少女的心思喜好,其中有一大半是为了保证既通风,又遮阳。
颜雪在阁楼上隔窗晒着冬日暖阳读一封信,见到墨非毓到来,将信笺放在桌上,笑着站起身,轻轻一拉窗边的细绳,窗户内一叶一叶的金丝楠木片转动了一个方向,将近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但阁楼中依然明亮如常。
“元宵节好。”
“福运早到。”
两人相对一笑。墨非毓放下伞,很满意屋子里既暖和,又没有阳光。颜雪则摆出两个茶杯,一个放在自己身前,一个放在墨非毓对面,那封信边上。
“你知道我会来?”
“萧子钰收了我两份大礼,岂有不回礼的道理。”
“这一次你可猜错了。”
“哦?”颜雪拿起桌上的信,在墨非毓眼前晃了一晃,很快揣如怀中。
“哪里来的喜讯,这么开心?”
“不开心,他怪我过年也不回去。”颜雪眸子比窗外的冬阳还要明亮,双颊泛着淡淡的酡红,“你知道,我和他是订了婚的,就算回去,也不能随随便便相见。”
“这么想见,”墨非毓笑道,“那何不早日成婚?”
颜雪的目光在他眸间锁定了一瞬间,随即腼腆一笑,有些惋惜地道:“我们还很小的时候,爹爹和甄伯就说好,待陛下给他授爵时,就是我们大婚之日。他从来没说过提前,难道我去提?”
任何时候,颜雪都是“落落欲往,娇娇不群”,独立于世人之上,绝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候。此刻她脸上那种少女的娇赧,墨非毓只见过两次,头一次是在赵府提到她未婚夫的时候。
“不说这个啦。”颜雪很快起身,“我备了饭,算是回请你,我们走吧。”
一行四人穿过大半个府邸,来到桃林南面的一个暖阁之中,此暖阁依山傍水,临竹修林,深得“师法自然,巧于因借”之妙。此时正值晌午,阳光透过东面细碎的竹林,将斑驳的丽影投泻到青石板路上;透过南面杨柳的疏影,使远处那一弯绸缎般的溪流、驳岸的青苔剪影重重;北面石墙中空而错落,经匠人精雕细砌,无论是晨光还是夕阳,春夏或是秋冬,都能通过流光溢彩的光色之景,感受到粗粝与峥嵘。
“黎东,巴老,你们坐下来一起用饭吧。”在赵府,墨非毓一向半客半主。
“你怕热,多吃点这个。”颜雪兴致勃勃地将一大块带丝鸭的鸭腿夹到墨非毓碗里。
“说吧,有什么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陛下解除了颖王非年节不得入京的禁令,而且准他每月入宫一次。”
“哦?”墨非毓刚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据我所知,每年的宫宴,所有开府的皇子都会进宫一起陪陛下守岁,之后各自拜见自己的母亲,子时之前必须出宫。也就是说,颖王与陛下相聚不过一顿饭时间,还不可能是单独相聚,他如何能得到如此恩赏?”
“黎东,你来说。”
“是。”黎东将一块红烧肉囫囵吞了,“我也是听说的,大年夜那天……”
“你听谁说的?”墨非毓轻轻截断了他的话。
黎东笑着耸了耸肩:“宫里的一个朋友,她和伺候陛下的一个叫官儿的太监是对食,我就请他们吃了顿饭。”
“嗯,你接着讲。”
“宫里的年宴,分为国宴和家宴,国宴就是请朝臣一起过年,家宴呢,正如先生所说,是皇子们和陛下、妃嫔,还有几位重要的宗室一起度过,除了饮乐守岁,所有皇子还会给陛下献年礼,陛下也会给每个皇子一些恩赐。”
“和往年一样。”黎东索性站了起来,一面踱步,一面绘声绘色地道,“这是皇子们表示孝心的机会,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无不费尽心思,有的甚至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通常来说,皇子们献上的年礼要不就稀世珍奇,要不就价值连城,至少也得投其所好,我记得,去年五皇子送了一块太湖石给陛下,因为太高太大,根本就无法抬进咸宁殿,还闹出笑话来。”
墨非毓问:“颖王今年献了什么?”
黎东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桌沿,望着大家道:“一根朱钗。”
“一根朱钗?”墨非毓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下。
“不但是一根普通的珠钗,而且这根珠钗就是陛下当年赐给修仪娘娘,颖王的母亲的。也就是说,颖王把陛下送给他母亲的东西,又还给了陛下。”
黎东本以为墨非毓会更加吃惊,然而并非如此,墨非毓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反而完全归于平静:“陛下是何反应?”
“陛下看到颖王的年礼,当时就没了笑容,只是冷冷看着那根珠钗,又扫了一眼颖王,最后不温不热地说了声‘下去吧’。”黎东一面比划一面道,“官儿说,看陛下当时的神情,似乎是觉得颖王自暴自弃,脑子已经糊涂得无药可救,所以既没奖赏,也懒得动怒。整个年宴颖王除了必要的祝词和敬酒外,和其他的皇子,和陛下几乎没有说话。”
“我让颖王摒除杂念,一心一意做个孝子,一是怕他沉不住气,二是怕他做过头,如此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墨非毓道,“后来怎样?”
“年宴散了后,陛下因为喝了酒,吩咐各皇子陪自己的母亲回宫说话,自己在咸宁宫一直待到亥时才起驾回宫。路上陛下又说想吹吹风醒酒,命几个随侍和官儿跟他一道儿弃辇步行。”
“出了咸宁宫,往北是益寿宫,因为已经很晚了,宫里早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官儿在前面引路。刚过皇仪门不久,一行人突然听到西边儿传来一阵打闹声。”黎东口才极佳,大家仿佛跟在陛下身后,都不由吸了口气,“这一阵打闹声非常清晰,不像是有人醉酒胡话。官儿见陛下住了脚步,也赶紧停了下来。”
“陛下吩咐一个侍卫去看看。不过也许是突然兴起,那侍卫刚离开,陛下自己也走了过去。那条小路很幽静,用官儿的话说,是“鸟不拉屎”,只有一盏昏灯勉强照亮。那名侍卫绕了一圈后又回到陛下身边,禀说什么也没发现。陛下正迈步往回走,抬头见左边有一座宫,掩映在绿树丛中当中。陛下问了句这是哪里,官儿回答说是‘冷泉宫’。”说到这里,黎东抬起头望着大家。
话到此处,无需点破也能明白,冷泉宫正是颖王母亲修仪所居的宫殿。现在看来,既然颖王已获准随时进京,每月入宫一次,陛下会来到冷泉宫也许就不是偶然,甚至听到的打闹声也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