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桌前,墨非毓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在案上展开:“这是十三个隶属江南东州的刺史名单,你想先拿谁开刀?”
“谁都可以?”
“嗯。”
“可我不识字。”
“不需要识字。”
拿不准的事,巴祁一向不敢乱来,包括让萧锦弘去查曦和楼,请挲羽提供线索,他都不放心,此时望着案上白纸黑字,只觉心惊肉跳。
巴祁看了又看,很不确定地道:“这里有……十四个名字?”
“‘江南十四凶’嘛,”墨非毓解释道,“还有一个是湖州的节度使,叫邹幽瑞,多年以来,一直是此人把持着湖州军政大权,湖州的刘大人只是他的傀儡,当年联名上书其实是他指使的。”
这个叫邹幽瑞的节度使,巴祁也认不得在哪里,他盯着名单看了半晌也不敢说话,见墨非毓还在等着他拿主意,更是忐忑紧张,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这些人,先生都查到证据了?”
“我们先确定人选,证据我们再慢慢找。”
“我不知道。”过了将近有一盏茶功夫,巴祁还是拿不定主意。
“啪……”实在是太过紧张,巴祁话音刚落,一滴滚大溜圆的汗珠滴落到名单上,巴祁望着墨非毓,几乎快哭出来,“弄花了。”
“歙州刺史蒯慕,好,就他了。”那滴汗正好落在名单中的“蒯慕”二字中间,墨非毓当即做出决定,随手将那张纸投入炉中烧了,缓步走到窗口,“找个方便的时候,去见见青青,让她查一查这个蒯慕。”
“先生要查他什么?”巴祁一头雾水。
“只是初步调查,不必深入,比如蒯慕每天何时去治所,何时回府,平日都去哪些地方,让她注意点,别暴露了。”
巴祁低着头没有说话。蒯慕是歙州的刺史,一州之长,难道凭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信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在萧府为王夫人治病的冒牌大夫,就能将他扳倒?
“有问题吗?”
“我尽快将先生的意思传达给青青。”
“让她也注意安全。”
“先生,”巴祁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疑虑,“除了闫成瑞,还有十二个,有两个在京城做官,还有当今的太子,我们这样……真的能为慕衣族血仇?”
听到“为慕衣族血仇”六个字,负手而立的墨非毓的手明显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一弯新月的清辉正好透过窗棂投映到他脸上,那惨白的,悄然无声的月光,更衬得他本来苍白的脸,他的唇,他整个人面部咣白如纸。
那一抹寒辉,似乎激起了他脑海中久远,却又铭肌镂骨的过往,也许这些过往太过窅远而又太过真实,他不由缓缓闭上了眼。
巴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还是留意到,他颤抖的手往袖中拢了拢。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吗?”
有些像自言自语,又似乎料到巴祁在摇头,墨非毓没有睁开眼:“因为我怕热,我怕光,我忘不了三年前那场大火。”
又是一阵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三年了,这三年,我几乎每晚都会做一个梦,梦到我们的族人和南山的那片竹海,每次一梦到竹海,我的眼前总是红彤彤的一片,连南山下的那条小河也变成了红色,有时候是火红的,有时候又是血红的。有几次梦醒了,我还能听到阿牛在我耳边大哭,他说再过三天他就六岁了,他说竹林地火好大,他的胸口好疼,我还能想起每一个族人的脸,是那么的清晰,他们要我为他们血冤,为慕衣族的人复仇……”
“先生……”墨非毓每说一个字,巴祁就矮下一截,最后,他一交跪倒:“我不该提起往事。”
“三百七十六个族人,包括妇儿和在襁褓里的孩子啊……”墨非毓的声音,悲恸、仇恨之中带着哽咽,“那天,我们被絷往南山竹林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些所谓的平叛大军,是要泼桐油把我们活活烧死。”
“先生……”浑浊的泪水从这位少言寡语,性刚如铁的汉子眼中急速滚落,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江南十四凶’,包括十三个刺史,一个湖州节度使,还有当今的太子,一个也别想逃掉!”墨非毓突然睁开眼,平时波澜不惊的双目中,迸出像烈火一样的光芒,“是他们联名诬告我慕衣族谋反,害我慕衣族被灭族,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墨非毓重重一掌拍打在窗棂上,掌心被窗棂划出几道血痕,殷红的鲜血顺着窗棂棱角缓缓流下。
“先生。”巴祁站起来扶住他。
待稍稍平静了一些后,墨非毓缓缓转身,潮湿的双目虚浮地打量着书房:“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萧府吗?”
巴祁重重抹了一把眼泪:“是萧子钰向现在的太子提议,诬告四年前的太子率六万叛军企图谋反,大军进入琉璃岛时,是萧子戊带的路。”
“我慕衣族从来都与世隔绝,鲜有人知道琉璃岛的存在,也就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墨非毓满目的悲怆,“整个慕衣族,不过是当今太子掠位东宫的牺牲品。”
“你只说了一半,”墨非毓沉默良久后,回到刚才的话题,“还有一点,庐陵之乱让萧子钰连升三级,一跃成为江南的监察使,成为当今太子在江南的代表。江南东州这个职位的官阶虽然只有八品,但因为手里握着百里门和天风教,所以江南百官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我们从萧府入手,就能掀开整个江南官场的暗幕。”
说到这里,墨非毓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松开了巴祁扶着他的手,平淡地道:“江南官场乌烟瘴气,对地方百姓罔存念虑,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一方百姓谋福吧。”
“那先生……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巴祁还沉浸在回忆之中。
墨非毓看他一眼,双手缓缓向背后放了放:“是十二个族人,用身体做墙把我围在当中,我才得以苟延性命。”
“不是泼了桐油吗?”
“你要记住,你……还有我,是整个慕衣族惟一的血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墨非毓似乎不愿再回到那沉痛的过往当中,巴祁也没敢再问。
“先生吩咐,巴祁一定铭刻在心。”
“也不是什么吩咐了,”墨非毓柔和地道,“你在萧府这些年,事事谨小慎微,也很不容易,我的意思是让你放松一些,复仇的执念要有,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嘛。”
夜,再次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