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羽出阁之前,大家都称她“葛姑娘”,嫁给录毛后,改称为“录夫人”,现在因为录毛谋反,斥候只好直呼其名。
葛彦邦有些诧异,一是不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宫外,二是以为女儿遇到了危险或是被人挟持,没想到她会入宫来。
“你怎么进来的?”尽管见到女儿自己舒了口气,葛彦邦辞色还是十分严厉。
“爹爹,能不能找个地方单独谈谈?”
“单独谈?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葛羽四下望了望,指着距营地一箭之地的一座小丘:“能去那边吗?不会耽误爹很长时间的。”
葛彦邦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修仪的话,或许录毛真有什么不便为外人知道的委曲苦衷也未可知,于是迈步往外走,两个随侍见将军出营,紧随着跟了上去。
“你们就在这里。”
“将军,她是反贼的家人。”
“她也是我女儿!”葛彦邦大喝一声,随侍犹豫了一下,才停下脚步。
那小丘是兴德宫外望荷亭的一部分,背靠疏林,面朝一池夏荷,虽然不是什么隐秘之地,但和剑拔弩张、已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兴德宫相比也还算清静。葛彦邦走得很快,葛羽落后了一阵子才赶上,两人在一方叠石上站定。
“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你有话就快说。”安静的环境,葛彦邦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严厉了。
葛羽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步,酝酿了一下,才道:“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下棋?”
葛彦邦瞪了女儿一眼,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葛羽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因为女儿一直认为人的命运就像下棋,只要算好每一步就一定会赢。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更多的时候命运不是下棋,而是赌注。”
“什么?”葛彦邦一脸不解。
“爹爹知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嫁给录毛?”
“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女儿以为,这一步棋会让爹爹改变主意。毕竟,和录毛相比,向我示好的王公贵族个个都比他强一百倍,一千倍。”葛羽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可是我错了,和国事相比,女儿的幸福根本就不算什么。”
葛羽没指望父亲能听懂这番话,话锋一转,接着道:“爹,你知道我为了嫁给太子,成为皇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嫁给谁?”葛彦邦又是一震,这句话终于听清了,却似乎没听明白。
“很小的时候,姑姑就是我的榜样,记得八岁生日的时候,我许下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要做和姑姑一样的人。先是炵颖,后来是炵烆,每年的年节、祭礼是我接触他们的唯一机会,所以每一次我都精心准备,每一次都看做是一场考验。我常常去翰林院求教,因为我知道炵烨夸我一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也总有一天会传到太子耳朵里,我知道龙妃娘娘和俪妃娘娘私交甚厚,所以一有空就去看她,我努力读书,学画,作诗……”
“你读书学画,就为了嫁给太子?”葛彦邦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那时候你还不到十三岁!”
葛羽没有理会父亲,自顾自道:“我一步步苦心经营,一切都很顺利,京城巨富裘安的次子裘聚财,状元郎张随,还有六皇子炵烨先后来提亲……我都拒绝了,我留着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等着我的目标出现。”
“俪妃娘娘确实出现了,我以为这局棋终于赢了,”说到这里,葛羽淡淡一笑,双眸中透出深深的哀凉,“我太幼稚了。”
宫灯还算明亮,葛彦邦仔细地盯着女儿,她这番话,她的目光,甚至她的面容,都给自己带来异常强烈陌生感。面前这个女人,完全不是印象中女儿的模样。
“你干么这样看着我?”葛羽突然转过头望着父亲,眸中透出怨毒之意,“是不是突然觉得女儿很陌生?还是女儿长这么大,你从来就没仔细看过她一眼,从来就是按照你的意愿来疼她,没有关心过她真正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葛羽的目光就像锋锐的尖刀一般,让镇守皇城数十年的老父亲也觉得背后发凉。
确实,葛彦邦接手禁军大将军一职已有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他全部精力都在皇城安危上,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天在府上,他又是个武人,对儿女虽然疼爱,但素来严厉,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记得女儿会走路之后,他就再也没抱过她。
“我现在没空听你说这些!”葛彦邦大袖一挥,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
“爹,”葛羽不急不躁,幽幽说道,“你还不明白么?”
有那么一会儿,葛彦邦没理会女儿,直到他的目光落到兴德宫的火光上,才忽然回过头,目光惊诧万分:“你早知道录毛要谋反?”
他刚说完,整个人像触电般跳了起来:“不对,是你暗联太子,是你鼓动录毛造的反!”
葛羽坦然注视父亲的目光,给了葛彦邦肯定的回答。
葛彦邦做梦也没想到,造成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之一,竟是自己的女儿,竟是他葛彦邦的爱女!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努力地紧牙关想止住牙齿打战,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举起了手。
这只厚实而有力,足以让一个弱女子丧命的手,完全没有激起葛羽哪怕一丝惧意,甚至一丝涟漪。因为激怒父亲是太子的计划,所以也是她此来的目的。
她以前的人生是棋局,步步为营却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她决定赌一把。面前这个禁军大将军从来都是国事为重,家事次之,对他来说,女儿的性命与陛下的安危相比,后者要远远重过前者。不过,正因为以国事为重,他绝不会私下处决谋反者,因为这样做不但有为自己洗脱罪名之嫌,还是为臣不忠。
女儿的反应让葛彦邦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手掌终于向女儿耳门挥落。
葛羽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掌最终还是在葛羽耳边停了下来。
忽然,葛彦邦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她胳膊,拖着她就走:“你现在去告诉录毛,让他马上撤兵,走!”
葛羽一个踉跄,但语声依然稳定如水:“已经走到这一步,凭什么让我住手?”
“就凭你在我手里。”
“我想爹一定是搞错了,现在处于被动的是禁军,而不是赤营军!”最后一句,葛羽加重了语气。
葛彦邦狠狠拽她一把,将她拖到身前,吼道:“信不信我一掌毙了你!”
“信。当然信,和爹爹的忠肝赤胆、丹心碧血相比,女儿的命算什么。”葛羽转了转被父亲拽得发痛的手腕,辞气轻飘飘地,“女儿今天来,可不是为了惹爹生气。”
“你想干什么!”
“我来劝爹爹弃暗投明,为太子效力。”
“混账!”葛彦邦再一次暴跳如雷,见女儿眉眼中竟然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气得一把抓住女儿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葛羽顿时气滞,不过通红的脸上笑容并未消失:“爹还执迷不悟……赤营军就会成为勤王之师……禁军……咳咳……爹和禁军将全部沦为叛军。”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得逞!”他越说越气,手中不知不觉加了三分力道。
“……不管是成是败……这一局女儿赌定了,我一定要嫁给太子,我要做皇后……”
“你还是个有夫之妇!”一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违背天违伦,葛彦邦手剧烈的颤抖着,脸也紫了。
“爹,还有一件事,”葛羽的最后一口气依然透着冷静,“我肚子里已经有录毛的孩子了,您的孙子,可是为了我的将来,这个孩子我不能留。”
“啊……”这一声大吼有如猛兽嘶吼,突然,葛彦邦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不绝,脑中一阵阵剧烈的眩晕。
他松开了葛羽,退后两步,倒在地上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
葛羽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等气息喘匀净了,才不慌不忙爬起来,走到仍在抽搐的父亲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爹,我知道,您对女儿虽然严厉,毕竟还是疼我,爱我的。可这一局赌注,女儿必须下,也必须赢。”
葛羽望着面无血色,已渐渐失去意识的父亲,确定他不会再爬起来后,起身快步往最近的宫门方向而去。
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