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不要一起去见见伯父?”
墨非毓笑道:“入府叨扰,自当拜见主人。”
萧锦弘这一趟本来是去百里门办事,拜访墨非毓只是半路想起,谁知谋客没找到,却意外地找到一位能治愈母亲痼疾的大夫,他心情极好,也急着在伯父面邀功,脚步不由快了一些,从大门到二门短短一段路,就停下两次来等客人。
二门外处处灯火明亮,地下白玉铺成的路,有的凿成龙虎状,有的凿成鸟兽形,将府上映照得威严赫赫。过了垂花门,渐渐变得幽静起来,两人曲曲折折走了一阵子,一道温黄的光从一间厅堂洒出来。
暖融融的灯光下,一神情严毅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房,正伏在巨案上写着什么,身旁一中年仆人陪侍在一旁研墨。
墨府的书房与此书房相比,自是相形见绌。萧锦弘偷瞟了一眼墨非毓,谁知墨非毓也正好在看他,他不由笑着伸了伸舌头。到了门口,萧锦弘上前半步,与墨非毓并入书房。
“伯父,我回来了。”
“臭小子,再不回来我就派人去接你了。”待要重新濡墨,萧子钰才看了侄儿一眼,当他发现萧锦弘旁边身旁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时,很快又低下了头,本来满是慈爱的脸上笑容虽然还在,但已淡了七分。
“有客人。”
“这位是墨先生,是我特地从澄海村请回来的。”萧锦弘径直走到了伯父书桌前,还探头去看他在写什么。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萧子钰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客人旅途劳顿,一律先请到文茵馆休息。”
萧子钰带着责备的辞色中分明透着一股不客气,这连萧锦弘也听出来了,他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伯父求贤若渴,不料伯父如此态度,神色顿时有些尴尬。
“伯父,”萧锦弘拉长了声调,“墨先生是来替母亲治病的。”
听到这话,萧子钰停下手中狼毫,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墨非毓。只见面前这位青年容颜清雅,嘴角虽然微微带着笑,但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不由将手中羊毫缓缓递给旁边仆人,起身道:“墨先生是大夫?”
墨非毓本就是为萧锦弘母亲治病而来的,所以肯定地道:“是。”
“你小子自己肚子里没二两墨水,成天给我招徕什么风流雅士,你自己去文茵馆看看,你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萧子钰借机斥责了侄儿两句,当即拱手道,“墨先生,请恕萧某方才失礼。”
墨非毓淡淡道:“大人不必客气。”
萧锦弘道:“伯父,墨先生治好过很多患胸痹病的病人。”
“治好?”萧子钰眼前一亮,“先生能彻底治好胸痹之疾?”
“在下有一祖传秘方,确实治愈过一些病人。不过我也给锦弘说过了,胸痹之症乃是慢病,影响病情的因素很多,在未见到病人之前,不敢说一定能治愈。”
“有一丝希望也是好的。”萧子钰定定看着墨非毓道,“不瞒先生,弘儿的母亲患胸痹之疾多年,府上也请过不少大夫,不止杏林名宿,宫里的御医,也有不少老江湖上的游医,除了被打出去的江湖骗子,其余的大夫都只能缓解症状,最多也只能减少复发。先生若能治愈弟妹的痼疾,府上自当重谢。”
这番话听起来客气,言外之意也十分明显。因为还未施治,墨非毓也不便多说什么。
“伯父,我饿了,”萧锦弘打破了略微有些凝固的气氛,“你吃过饭没,要不我们边吃边说吧?”
“我还有事,你陪墨先生去用餐,然后早些安排休息。”萧子钰瞪了一眼萧锦弘,不过已经恢复慈爱之色,“不要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书生搅扰先生,请先生下榻云舍罢。”
“好。”
萧子钰又对墨非毓道:“我这侄儿少不经事,还望先生不要怪他半夜劳你入府之失。”
“没有。”墨非毓微一拱手算是作答,萧子钰又回到座位上。
“让小痴儿把这封信送去天风教,要亲手交给碧楚寒。”
萧子钰这话声音不大,不过刚走出书房的墨非毓和萧锦弘都听见了。
“大人很在意令堂的病情。”
萧锦弘笑道:“我爹说了,我们一家很和睦的,拿我娘的话说,这叫伯氏吹……”
墨非毓补充道:“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看来我以后真要多读书了。”萧锦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年来,爹和伯父一个负责江湖中事,一个负责江南官场,真的是伯埙仲篪,伯父膝下无子,所以他们两个都很疼我。”
墨非毓点了点头,道:“对了,还未请教令尊令堂?”
“爹爹萧姓子辈,单字戊,我娘是王氏。”
两人来到一挂着“六味居”的膳厅,因为伯父在书房,父亲外出未归,母亲已回屋歇下,只吩咐锦弘回来后去请安就是了,萧锦弘颇觉冷清,提议到云舍用饭。
“安排几个中用的到云舍伺候先生。”离开的时候,萧锦弘吩咐一旁的用人。
“入府已是叨扰,还是不用了罢。”
“来到府上,先生一切由我安排就是了。”
“那也不用几个,有一个就好,”墨非毓见他情义殷渥,也不再推辞,“最好是安静一些的。”
“巴祁。”萧锦弘立即说出了这个名字,见墨非毓面带诧色,不由笑道,“说到安静,府上正好有个人,平时寡言少语,他刚入府那会,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这人做事倒还利落细致。”
墨非毓点头道:“那就他了。”
想是这个巴祁十分无趣,萧锦弘撇了撇嘴,笑道:“到时候先生可不要怪罪我找个哑巴侍奉先生。”
云舍虽是客舍,不比府上其他地方奢豪,但胜在清净,而且铺陈用度,裀藉几榻已比墨府好太多,更难得的是,房中仍有一个书架,上陈了不少书册,为斗室平添几分雅致。萧锦弘看得出来,房间布置甚合墨非毓心意,至少并不反感。因天色已晚,两人马马虎虎吃了些东西,萧锦弘就起身告辞了,刚到院门,正好碰到巴祁进来。
“好好伺候先生,先生有何需要,尽到查爷处自取。”
巴祁既没回“是”,也不点头,只是看了他一眼算是答复。萧锦弘看着他进门,摇了摇头,迈步而去。
“吱呀”一声,随着院门缓缓关上,云舍恢复了宁静,整个院子仿佛与萧府,与整个夏吕隔离开了。循着亮光找到墨非毓所在房间,转身去闭门,巴祁手扶着那把木锁,过了有一会,才缓缓转过身,毅然地抬起头,一转也不转眼望着墨非毓。
墨非毓也静静打量着面前这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仆人。
“少爷。”
“巴老。”
两人都涌动着剧烈的情绪,但都不是息怒于色的人,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对方,足有近一盏茶的功夫,墨非毓才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爷入府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巴祁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少爷怎么会来这里?”
“你以为我会被安排去文茵馆?”
巴祁点了点头。
墨非毓缓缓道:“我是来给王夫人治病的。”
巴祁再次抬起了头。
“院门关好了?”
巴祁点头。
“这是我直接进入萧府必须要走的一步。”墨非毓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胸痹之证只能调养,根本没办法治愈。”
过了片刻,不闻巴祁答话,墨非毓看他一眼:“我知道,之前请来的江湖游医都被轰了出去。”
“全都被打断了腿,现在除了常年给她看病的王太医和城里的佘大夫,已经没有人敢进萧府了。”
“放心吧,”墨非毓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到桌上被风吹得歪斜的烛火上,思绪似乎也跟着被扯到久远的过去,“我们等了三年,这只是第一关。”
也不知是这句话触动到巴祁什么,还是今晚已经说过太多话,他低下头继续沉默着。
墨非毓也没有往说下去的意思,起身来到门口,平静无波的双眸透过院中一角眺望夜幕之下灯火辉煌的萧府。
“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走了一夜,我有些乏了,你去打点水来,要冷水。”墨非毓仰着头,郑重地嘱咐道,“还有,我姓墨,叫墨非毓,你以后叫我墨先生,‘少爷’二字,你要烂在肚子里。”
巴祁嗯了一声,端着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