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朋友

  • 一伞之下
  • 武中
  • 3756字
  • 2021-12-05 20:00:27

月青青比碧楚寒早半日启程,不过因为碧楚寒星夜兼程,所以两人差不多同时到的歙州地境。墨非毓的吩咐是“可以相机行事,但不能惊动蒯慕”,而碧楚寒和童三进出刺史府都十分小心,是故月青青这一日仍是一无所获。等到蒯慕从官署出来,依然和平时一样暗中跟随经过咸鱼巷、朱柳街、骡肆街,最后来到卫府。

在卫府门口徘徊了一阵,堪堪等到天黑,月青青决定“相机行事”,入府一探究竟。

一跃上南面院墙,月青青就愣住了。

卫府依山傍湖,分东西两落,每落自南至北以中轴线贯穿,中以石桥相联,两侧院落均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从南墙一路往北,但见亭台楼阁隐于山石草木之间,或葱茏佳木,或东来清流,宛若迷境。再往前走,又见楼阁交错,飞楼横空,愈发气派恢弘起来。

卫府与夏吕的赵府大异其趣。赵府楼衔青山,渠引活水,一草一木均裁自天然,富贵气象一洗皆尽。卫府则处处步步着意展现它的奢豪富贵。

找了好久,才在一偏房找到蒯慕。跃至近处,俯在暗处向房间里打量。

房间里有两个人,让月青青意外的是,坐在蒯慕对面的不是卫青雷,而是一绰约冰绡的少妇。摇曳的烛光下,就连月青青也瞧不出这少妇的年纪。

两人谈话已接近尾声。

“消息我已经带到了,夫人这边我倒是不担心,只是卫老弟那边……”

“大人放心,青雷那边,我会给他说。”

原来少妇就是卫青雷的老婆庄沛儿,她如葱素手轻扪紫砂壶盖,为蒯慕斟了一杯茶。蒯慕接过喝了一口,打量了一下这间偏房,最后随手拿起桌上一个一尺来高的金人。那金人倒是不足为奇,奇的是金人腰带上焊着粟金金珠,蝶形掐丝编织,尤以那小如粟米的金珠工艺精湛传神。

“夫人经营的染坊生意很好,不过卫老弟毕竟是歙州水部主事,眼下这个当口,有些该避嫌的东西,最好还是挪一挪。”

灯影之下,庄沛儿比白玉还润泽的酒窝浅浅一笑,舌底溢出一缕清音:“所有这些家当,都是我一点点辛熬出来的,与青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颜大人来查也无妨。”

蒯慕没再说什么。庄沛儿将茶炉中的兽炭轻轻拨了一拨,接着道:“倒是颜大人突查歙州这件事,大人有没有觉得,始终有些奇怪?”

“哦?”蒯慕道,“怪从何来?”

“颜大人此行本是播州,是为了给当地筹集赈灾款才来到夏吕。他这个御史中丞,在地方是可以呼风唤雨,不过在京城却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湖州一案,他已经大大得罪了太子,现在还要突查歙州,未免做的过火了?”

蒯慕一怔,皱眉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颜大人向来就是这副脾气,要不然,太子也不会到现在还收服不了御史台。况且,这条消息是萧子钰派碧楚寒传来的,我们当心些总没有错。”

“萧大人这两个月的举动,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啊。”

蒯慕目光深深一沉,道:“夫人是觉得,这是萧子钰放的迷烟?”

庄沛儿可有可无地摇了摇头,随即望着蒯慕道:“他要动大人,根本就不用如此吧?”

蒯慕看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良久没有说话。

庄沛儿微微低着头,露出雪腻光泽的皓腕,伸手将腕上白玉镯转了一转:“多谢大人提醒,我这边会注意的,大人也请小心些。”

“嗯。”蒯慕喝了一口茶,两人又闲聊了两句,蒯慕起身告辞。

月青青本要跟随蒯慕的马车,只见庄沛儿向一亮着灯的房间走去。她看了看蒯慕,又看了看庄沛儿,决定稍停片刻再去追蒯慕。

那是一间书房。一形容魁伟、面容黝黑的男子手执书卷,正在房中踱步。庄沛儿一身雍容华贵,这男子却是一套半新半旧的家居服,除了手上有个和庄沛儿一模一样的白玉镯子外别无华物。

桌上四龙莲花陶灯爆出了噼叭之声,庄沛儿在丈夫对面坐下,漫不经心拿起一本书,辞色清清淡淡的:“最近几天,你当心些儿。”

“你和蒯慕的事,不要给我讲。公事上,他是他,我是我。”

“和我你不也是这样。”见丈夫不理会自己,庄沛儿又问,“你真的以为心无旁骛地做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少不用把精力花在勾心斗角上。”

“那是你以为,这些年你能安心在水部做事,知不知道我给你挡了多少?”

卫青雷目光没有离开过书卷,也没有回答她。

“行吧,我过来就是给你提个醒,”庄沛儿冷冷清清道,“颜煜可能突查歙州。”

卫青雷闻此,目光总算离开书卷,辞气仍十分冷硬:“那又如何?”

“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庄沛儿道,“你是没问题,可保不准姓蒯的暗地里不捅你刀子。”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卫青雷的视线又落到了书上。

“懒得和你说。”庄沛儿被丈夫的辞气惹得有些不快,缓缓起身道,“早些休息。”

月青青就在屋顶角檐的暗处,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卫青雷和庄沛儿,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这个卫青雷倒不像是个贪官,他老婆和蒯慕都不是好东西。”月青青暗自嘀咕了一句。墨非毓说过蒯慕知道颜煜突查歙州一定会有所动作,所以她没有久留,眼见庄沛儿一个人回到了卧房,卫青雷又拿起了书,一个纵身向北驰去。

蒯府位于城北,是一所老旧的府邸,面积不大,此时只有门檐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与卫府可谓是差之天壤。

跃上房梁,在蒯府走了一圈,在东面一间狭隘的房间里发现亮光,月青青小心翼翼将屋瓦掀开一条缝。

屋子里有三个人,蒯慕坐在书案前,另外两个一个是黄通判,一个师爷模样,后者脸上本就泛着菜青色,一身旧得发白的长衫,更衬托出此人的穷酸,和这个房间的布置倒是相得益彰。两人都立在蒯慕对面。置在茶炉的水还没烧开,看样子三人才刚坐下。

“你今天说,给卫青雷送一份大礼,具体怎么做?”蒯慕望着茶壶嘴,阴沉地问了一句。

黄通判上前一步:“不是送给卫青雷,是送给庄沛儿。”

“不都一样么?”

“卫府守卫森严,要送进去太难了,庄沛儿也一定会有所防备。”黄通判咧嘴一笑,接着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庄沛儿有个叫庄清的弟弟。”

“庄清?不是三年前患痢疾死了么?”

“人是死了,但庄府还在啊。庄沛儿可不是缺钱的主,庄清死后,她非但没将庄府卖掉,还请了几个下人常年打理庄府,每年清明七月,也必去庄清坟上拜祭。”

蒯慕闻此,不由缓缓坐直了,烛火映在他侧脸上,阴明不定:“只有几个人?”

“六个,”黄通判道,“而且这六个人每天打扫完也都会准时离开。”

“你可查真切了?”

“千真万确。”

“接着说。”

“如果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一些官银到庄府,到时候颜大人一查,庄府又招眼,别说他这个水部主事,就是小命还保不保得住也难说。”

随着黄通判不紧不慢的话语,一抹阴云涌上蒯慕的额头。但他也只是咬紧牙关,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将目光投向师爷。

“我只有三句话说。”师爷不紧不慢地道,“第一,歙州一向太平,颜煜查哪儿不好,偏偏要突查这里,这未免太蹊跷了。第二,萧子钰最近两个月的举动,实在让人猜不透,颜煜突查歙州的消息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颜煜的意思,恐怕也不好说。第三,就算颜煜突查歙州是实,这条消息本身是不是颜大人有意放出的?”

“你的意思是?”

“就等我们露出马脚。”

蒯慕眸中突闪寒光,那师爷忽然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月青青吓了一跳,忙俯低了身子。暗道:“这个老东西好厉害,竟然能识破书呆子的奸计。”

“所谓静则吉,动则凶,静则定,动则变,静则安,动则乱。”那师爷接着道,“我以为,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蒯慕未置可否,将目光落到黄通判身上:“你以为呢?”

经过师爷这番话,黄通判也意识到自己的提议会有风险,忙低下头道:“卑职只是提议,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屋内昏光左摇右摆,蒯慕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又回到座位上,呷了一口茶,最后再次将目光定定落在黄通判脸上。

黄通判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黄大人。”

“在。”蒯慕声音不大,黄通判却吓了一跳。

“水部主事这个缺,你想不想一并拿过来做做?”

“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蒯某为官十七载,之所以能顺风顺水,一向都坚持一个原则。”蒯慕再次站起身,背着桌上火光道,“那就是凡事谨小慎微,关键时候绝不犹豫。刚才文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种可能性……我觉得是微乎其微。我的意思,你负责把官银送进庄府,如果被人发现,你就说看不惯卫青雷和庄沛儿夫妻二人官商勾结,而正常途径又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到时候我也会动员歙州官员一力保你。反过来,如果此事成功,水部的进项,你八我二。”

有好处两人分,被发现自己顶罪,这个提议实在来得太过突然,黄通判只觉头脑有些发晕,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做不做,你说句话。”

“大人一向言出必行,就算保不住卑职的乌纱,保命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归隐几年再回来。大人肯与卑职说这些,已是推心置腹。”黄通判声音有些发颤,“只是……此事太过重大,卑职能不能稍作考虑?”

“你慢慢考虑。”

“这银子,是从南宫斗那边……”

“府上正好有五十万两官银,你随时可以挪用。”蒯慕截断了他的话,“我只提醒一句,如果颜煜真要来,你动作要快。”

“卑职……知道了。”

从蒯府出来,一向不爱动脑筋的月青青心里竟也有些沉甸甸的。首先是,蒯慕和庄沛儿表面上一团和气,还互相提醒通气,谁知一个暗中提防着,一个正处心积虑地构陷对方。二是此行的目的是调查蒯慕,谁知查来查去全是对卫青雷不利的线索。蒯慕这边的大门,连条缝也没见到。就算能证明是有人诬陷卫青雷,黄通判也会站出来顶罪,蒯慕依然置身事外。

再则,蒯慕已收到消息,而且已经起疑,再要查出什么就更难了。

“三回,让我白跑了三回!你个书呆子还自鸣得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月青青一面从蒯府出来,一面暗自抱怨。不过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小心翼翼跟在黄通判身后,看看他究竟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