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薄暮楼,径往雨前院而来,一抹熟悉的昏光从窗户里透出,似乎在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刚迈步入院,只见老庄擎着灯摇摇晃晃走过来,萧子戊瞪他一眼:“又喝了?”
“就一点。”老庄怕多说露馅,只说了两个字,不过就这两个字,舌头也在打转。
“夫人睡了吗?”
“刚才……还在屋子里等老爷呢。”
“下去。”
继续往里走,透过窗户看到夫人坐在椅子上翻书,琳儿趴在床沿睡着了,这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王夫人正待起身,一只轻柔的手落已在自己肩上。
“服过药了?”
“每天都按时服的。”王夫人反手轻轻抚住丈夫的手指,抬头温柔地望着丈夫,“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萧子戊提了根凳子傍在夫人旁边,转身去推琳儿。
“你轻点。”王夫人柔声提醒。
良久,琳儿才迷迷糊糊醒来,四下张望了一阵,一看萧子戊在屋里,一声儿也不言语,揉着眼就往外走。
“哎唷!”琳儿又撞到了门上,而且连位置也和上回一模一样。
“又遇到了什么事?”
萧子戊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调查赵府的事,我本以为哥哥会大发雷霆,可他刚才什么也没说。”
王夫人闻此,也不禁露出诧色:“他没怪你?”
萧子戊摇了摇头:“他大发雷霆或者骂几句还好,可刚才在薄暮阁,他一句责备之辞也没有,还叮嘱我不要多心。”
王夫人望着一旁散出淡淡烛火味的灯盏:“这么多年了,他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他越是不说,可能心里就想得越多。你们两个向来兄友弟恭,无话不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夫人这样一说,萧子戊更是忧从中来。可要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也说不上来。
“又是墨先生对不对?”
萧子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就算只是怀疑,你何不干脆让他离开?”
“墨先生为府上出过不少力,哥哥对他十分器重,关键是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连蛛丝马迹也没有。”
“他不过一个儒生,这点事你也做不了主吗?”王夫人扭头望着丈夫,“此人深不可测,趁现在还来得及把他轰走吧,要是再拖下去,可能后患无穷。”
这么多年来,夫人的智慧萧子戊比谁都清楚,而且墨非毓也一直是他的心病。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哥哥这边,总得寻个合适的理由。”
“不必。”王夫人淡淡道,“既然在墨先生身上找不到证据,还可能得罪哥哥,我们就想办法让他自己走。”
“怎么做?”萧子戊明显一动。
“琳儿来这里后,都是她去书舍取药。初时我也没在意,可后来发现这丫头每次回来都神采奕奕。”
萧子戊一振:“你的意思,琳儿真的是他安排的?”
“你也看到了,这丫头稀里糊涂,找谁也不可能找她来这里。”
“那你的意思是?”
“让墨先生知道,他不走就会连累朋友,现在是琳儿,以后是巴祁,还会有更多的人。”
“你要拿琳儿出气?”
“怎么?你心疼?”王夫人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这样做会不会太露骨了?而且哥哥那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时候你全推到我身上,我是个病秧子,哥哥不会拿我怎样。”
王夫人一副弱不禁风的病躯,行事却比丈夫果断,也不管萧子戊是否同意,伸手拉动了床头的一根麻线。那根麻线一直牵连到外间琳儿的房间,琳儿房间中有个铃儿,只需夫人房间轻轻一拉,琳儿便知道了。
拉了有一会,琳儿方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
“琳儿,我有些渴了,给我倒杯水。”
“以前只要老爷回来,夫人从来不叫我的。”琳儿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去倒水,半眯着眼递了过去。
夫人伸出手,刚碰到杯子,忽又缩了一缩。
“啪”一声脆响,琳儿手中茶杯摔了个粉碎。
“臭丫头!”萧子戊登时发作,“叫你端个水,竟敢当着我面发脾气摔杯子,要是我不在,你还不翻天!”
琳儿不料萧子戊会突然动怒,吓得一交跪在地上:“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还敢顶嘴!”萧子戊喝道,“叫你半天才慢慢吞吞进来,夫人有心痛之疾,照你这样还了得!”
“子戊,你先别生气……”
“谁都不许管,”萧子戊恨恨瞪着琳儿半晌,冲门外大声道,“来人!”
霎时,带着三分酒意的老庄到门口候命。
“我和大人这几个月冗于公务,你们酗酒的酗酒,塞责的塞责,一个个早就无法无天了。今天我就惩一儆百,老庄,把她拖出去,罚她跪在院门口,等天亮了召集府上奴才,给我当众掌嘴一百!”
琳儿听到这话,吓得魂儿也没了,哪还有一丝睡意。她不敢求萧子戊,只转头泪汪汪地望着夫人,希望她替自己求情。王夫人面露难色,悄悄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再说话。
老庄听萧子戊说“酗酒的酗酒”,很怕灾祸从天而降,不过还是想救琳儿:“老爷……”
“谁再求情,两个一起罚,我再把她卖到寒窑去!”
此言一出,没人敢在言语,琳儿低低的抽泣也停了。
老庄知事情闹大了,走到琳儿身边,一声不响将她架了出去。
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萧子戊喝了口茶,待情绪平定下来后,在夫人头侧缓缓坐了下来,柔声道:“睡吧,明早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书舍去。”
“也许不用等到明天呢。”王夫人音调很低,但十分平稳,似乎方才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萧子戊极少如此发火,就算有人知道琳儿被罚,料也不敢有人公开议论。谁知萧子戊刚睡下,就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喧哗。
不到一炷香功夫,只听老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就到了门口:“老爷,墨先生求见。”
没燃灯,但萧子戊的气息明显变粗了。也难怪,墨非毓深夜登门求情,就证明他和琳儿关系不一般,而且他这么快就知道消息,足见府上还有他的眼线。
萧子戊正要下床,王夫人轻轻按住他,对老庄道:“告诉先生,老爷已经睡下了,请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老庄不闻有后文,回了声“是”就去了。
没多久,老庄又回到屋外,这一回似乎比方才更急:“老爷,夫人,墨先生说,您要是不肯见他,他……他就只好去请大人来向老爷求情。”
萧子戊一听他用哥哥来压自己,气得从床上蓦地弹坐而起。
“对付此人,不可动气。”
“我知道。”萧子戊轻轻拍了拍被褥,披了件衣裳出门。
一出房门,就见墨非毓立在门口,和正在罚跪的琳儿小声的说着话。他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袖睡袍,显是因为来得太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夤夜叨扰子戊君,还望勿怪。”墨非毓当先打了招呼。
萧子戊还了礼:“不知何事劳动先生深夜来此?”
“子戊君何必明知顾问。”
萧子戊看他一眼:“我罚琳儿跪在这里还不到一炷香功夫,先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是小痴儿告诉我的。”墨非毓并未隐瞒,“能不能请子戊君借一步说话?”
萧子戊略一沉吟,向里让了一步,延墨非毓到雨前院中一棵大树下,屋子里的微光,正好透过窗户找到这里。
“先生有什么话?”
“子戊君对墨某心存芥蒂,也不必为难府上的仆人,在下的朋友。”
萧子戊没料到墨非毓会一语道破他的用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不过他也没否认:“先生何以知道?”
“最近几个月,江南官场发生了不少事,而我正好是这个时候来府上。换做是我,也会对自己有所戒备疑虑。刚才小痴儿来报信的时候说,子戊君要罚琳儿跪一夜,天明后还要当众掌嘴。”墨非毓幽幽说道,“据我所知,琳儿到夫人房间后并无大过,子戊君突然如此,自然是做给我看的了。”
“这都是拙荆的意思。”聪明人对话,用不着虚以为蛇,墨非毓直言不讳,萧子戊也没打算抵赖,“我直说了吧,拙荆觉得先生不吉利,不希望先生继续留在府上。”
“我又何尝不想尽快回村。”墨非毓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当初锦弘要我来府上为夫人疗病,我就预料到一旦入府会难以脱身,尽管事事小心,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子戊静静地凝望着他:“先生是不打算走么?”
墨非毓反问道:“子戊君觉得,我能这样大模大样离开萧府么?就算你责罚我在府上的朋友赶我走,我就能够顺利脱身了?”
萧子戊低下头:“先生想怎么样?”
“不如我来告诉子戊君,可以有几种方法处置我。第一,直接告诉大人,夫人觉得我是祸星,让我离开萧府。”墨非毓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趁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萧子戊肌肉紧绷着,面无表情地道:“还有呢?”
“直接把我杀了,当然,杀我有很多方式,明着杀可能会惹得萧大人不满,但也仅仅是如此。大人与子戊君乃是嫡血弟兄,不会因为一个书生就决裂。如果子戊君不放心,可以布置一个周密的暗杀计划,将责任推到天风教身上。我的到来让天风教处于不利局面,碧楚寒恨我也算合情合理,如此子戊君也可以置身事外。”
“还有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墨非毓道,“请子戊君放下对我的成见,我们一起为大人出力献策,一起为萧府做事。”
萧子戊看了他一眼:“拙荆出此下策,先生一点不怪?”
“夫人和子戊君为大人殚精竭虑,我又岂有怪责之理。”
墨非毓这番话完全站在萧子戊的位置考虑,甚至将自己的生死也抛开。萧子戊是性情之人,不可能完全不为所动。确实,墨非毓好几次表明要离开,只是哥哥一直没放他走,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至于三种办法,目前并没有任何墨非毓不利于萧府的证据,就这样杀了他实在说不过去,可要完全放下戒备,他也做不到。惟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让哥哥将他请走,当然,此事由王夫人去说最好。
“先生在府上还有哪些朋友?”
“书舍的算么?”
“不算。”
“除了琳儿,就是小痴儿了。”墨非毓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喜琳儿懂茶艺,爱小痴儿性情直爽,心无藏物。”
“我这就让琳儿回屋去,算是卖给先生一个面子。”
“多谢。”
“先生不要误会,”萧子戊道,“如何选择,我还没想好。”
“子戊君请便。”墨非毓的语气,仿佛萧子戊如何选择完全与自己不相干,“我先告辞了。”
墨非毓转身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萧子戊望着他比自己单薄纤瘦得多的身影,伫立良久,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