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朋友哈拉汗

第一次真正吃羊肉,是在南疆喀什所属的莎车县。

那是公路边的路边摊儿。时序是农历一月中旬,万物萧瑟,天晴着,刮着风,风在公路上打着旋儿,太阳一点儿没有力气地照耀着我们,很冷。

我们乘坐的大巴车靠着公路边停下来,路两边零乱地摆着几家路边摊儿,其实连摊儿也算不上,类似于内地后来时兴的烧烤车,顶着一把彩条塑料布遮阳伞,伞下支起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张简单小桌,几只马扎,锅里沸滚着大块羊骨和汤汁。

胡杨木的柴火很硬,充满了力量,翻滚的汤汁把几块小些的羊杂和骨头顶撞得如水中漂木。

我们一群六十人,包了两辆大巴车,从喀什过来。上一站是西安,从西安登上火车是六天前的正月初五,但我们都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的时间了。从喀什到莎车,大巴车走了五个小时,一路陌生风尘,一路颠簸,肚子都饿透了。我们都不懂维吾尔语,摊主基本没一个人说得全一句汉语,双方一阵乱比画。连比画加臆猜,羊肉和饼就上了桌。

我就餐的饭摊儿是靠西方向最尽头的一个位置,旁边有一棵枝丫八杈的杏树,干枝乌黑,还没有醒过来的样子,再往西,是一片杏树林。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又一次回到这儿,杏花开得无比繁盛妖娆,仿佛粉色的浮云,这是本地独有的杏种——甜杏。

摊主是一位小伙子,腮边的胡子很密,但还不是太黑,这是年轻的体征。让人惊讶的是,他的汉语像他的羊肉一样鲜美饱满。他可能是这些路边摊儿上唯一会汉语的人。他说他叫哈拉汗。他指了指远处灰蒙蒙的地方,说,我家在那边,莎车县城。我们才知道,这里只是一个距县城十几公里的人口密集区,一个乡村集市。

说第一次吃羊肉也不准确,十一二岁时在邻居家喝过一回羊肉萝卜汤,被尖利的碎羊骨扎破了喉咙,挨了父亲一顿揍,从此再也没有沾过它。哈拉汗的大锅羊肉不贵,五元钱一碗,一种阔口的碗,绘一圈维吾尔族特有的纹饰,像云纹又不是云纹,也不是缠枝莲,这种纹饰后来在矿山工地上使用的砍土曼上经常看到。

饼是死面饼,显然是为迎合大众口味进行了改良,不酥不脆,与在喀什吃到的馕很不同。羊骨肉质很紧,紧得从骨头上啃不下来。哈拉汗从屁股后面的刀鞘里拔出了他的刀,递给我使用。这是一把英吉沙小刀,三四寸长,削骨如泥。我把羊肉与骨粘连的膜一层层削下来,味道也不错。

我后来看到,整个南疆几乎没有什么草场,到处是戈壁滩,不是戈壁滩的地方都开垦成了农田,周围一圈杨树,中间种植小麦和葡萄。戈壁滩上草稞稀疏,羊群整天整天地啃,远远看着,不知道是在啃石头,还是在啃草。

羊群却异常壮硕。特别的气候,特别的草食,赋予了这里羊肉特别的品质。哈拉汗的羊肉没有一点儿膻腥味,嚼在嘴里非常紧实。这种紧实不是柴,不是夹生,是肉里的纤维感,密实、紧凑,纤维一层层叠压着、交织着,它们之间浸润了汤汁,仿佛织物间夹杂了五彩纬线,变得丰富而厚实。

我问哈拉汗,这里的羊肉为什么这么好吃?他有几分得意,用勺子给我加了一勺汤,说,这个嘛,就是秘密啦。又说,他们都没有我做得好吃,你真是吃对地方了。我俩相对一阵笑。我夸他说,巴郎子,好好做羊肉,将来把羊肉做到北京天安门去。他突然有些生气,说,我不是巴郎子啦,我都二十一岁了。

大巴车发动起来了,司机按住喇叭,催大伙儿上车。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库斯拉甫镇的一座矿山,从地图册上我们知道,那是喀喇昆仑山的一支余脉,叶尔羌河自那里流过。天光已过正午,太阳有了些力气,白亮亮的。一阵风赶着一阵风,在地上打着旋儿飞快地转动。细土飞扬起来,一部分撒进了冒着白气的羊肉锅里,一部分飞扬得无边无际不知所终。

哈拉汗突然跑过来,把那把英吉沙刀连同牛皮刀鞘递给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啦,以后来我家吃羊肉。我有些发愣,又有些感动。听说刀是维吾尔族人的吃饭筷子,是不随便送人的。

车子开动起来了,我仔细看这把刀,刀柄上嵌着牛骨,异常莹白光润,骨柄面上细细的纹饰,勾连缠绕。固定骨柄的是三颗黄灿灿的铜钉。而纯牛皮鞘经历长久汗渍和油脂的浸润,柔软、泛光。

库斯拉甫是一个维吾尔族乡镇,只有一条主街道,曲里拐弯的约一公里长,没有一座高层建筑,所以从东头一眼可以看到西头。叶尔羌河从喀喇昆仑山的一条峡谷奔泻而下,在街后面呼啸而过,最后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河水两边的平缓地带是高高的杨树林,树干的表皮一律呈青灰色,树干笔直向上,密实又疏朗。树下,夹种着杏树、桑树。此外,有一些土地,从发黑的禾茬看,是麦田。

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结构,墙上和屋顶抹了泥巴,水泥和砖显然离这里的生活还十分遥远。悠闲的居民们无所事事,杨树下呆坐或聊闲话似乎是他们主要的生活和娱乐。女人们头裏头巾,个头高挑,脚上全是灰土,她们的裙子哪怕一半是灰土,也漂亮极了。

这里干旱无雨。双语学校的孩子们见到陌生人,会远远地问一声“你好”。商店里的卫星座机电话四元钱可以打一分钟。

铅锌矿在离库斯拉甫街十里远的一条沟里,没有人烟,没有地名,我们叫它一号矿。矿洞在山腰上,因为寸草不生,因为陡若壁挂,远远看去像电影里暗堡的机枪射击孔,又像画上去的黑白素描。细若游丝的小路连接着矿洞与山下。山上面看不到房子,看不到帐篷,也确实没它们落脚的地方。

第一天上山,就有几个人下不来。山实在是太陡峭了,小路只能以盘旋的形式绕上去,而山体全是祼岩,许多地方窄得放不下一只脚。有几个地方向下看是万丈深壑,人贴着崖壁不敢看、不敢动。仿佛深壑里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要把人吸引下去。

上山时,手脚并用,你牵我拽,可以面壁贴行;下山就不行了,必须面朝外,必须看清每一步路。下到一半,我开始两腿发软,心跳如鼓,大家坐下来抽一支烟,再走。

老板说,不行就在崖壁上打膨胀钩拴防护绳吧。于是,安排了一拨人打钩拴防护绳,另外,一条高空索道也同步进行架设。矿山工程,交通保障是基础的基础。

时间不觉到了二月初,春气开始萌动。在沟底我们居住的帐篷边,草冒出细细的叶芽,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朵也开了。空气也变得不那么干燥了,似乎含了水分子,大家每天赖以解渴的饮水量也减了下来。

六十多人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不说别的,每天的用水量是一个巨大的消耗。沟底有一条细细涓涓的小河,它们从哪里流过来,不知道,据说沿着河谷往上走,可以到达塔吉克斯坦,没有人敢往上走,每天倒是可以看到边防直升机在遥远的上游天空巡逻、盘旋,经过我们头顶时,可以看到机身上的图案标志。

小河水异常清冽,但发苦发涩,不知含了什么成分,不能饮用,洗过的衣服,干了后可以站立不倒。吃水要用罐车到叶尔羌河里拉。

在叶尔羌河边,碰到了哈拉汗。

那天早晨,我和强子开着水罐车去叶尔羌河里抽水,在河边碰到了几个人,哈拉汗就在人群里。他们几个人从莎车县一路沿着河流寻找玉石。这里距莎车约三百公里,他们开一辆黑色越野吉普。

在库斯拉甫街上的小商店里,我见过这种叫昆仑玉的石头,基本分为墨玉、白玉和翠玉。卖得很便宜,二百到三百元一块,有脸盆大的,也有指头小的。

据说拿到喀什的市场就会身价百倍。据说它们生长于喀喇昆仑山的岩石里,随岩石被风化脱落,被流水冲刷下来。这个时节叶尔羌河沿岸已经开始拣玉了。

我们每天的任务是拉一罐车水供应工队的生活使用就行了,矿山的基础建设异常缓慢,矿洞的工作远远没有展开,为了把工人留住,老板也不大要求进度。强子发动水泵抽水,一罐车抽满,要抽两三个小时。我跟着哈拉汗他们去拣玉。

拣玉是个极枯燥耗力的活儿。叶尔羌河基本算一条季节河,枯水期河床收得很窄,很多地方会干涸,一部分河床露出来,这是拣玉的最好时节,但太冷,空无人烟,弄不好会把人冻死,所以拣的人并不多。拣玉人最多的是河水勃发的春夏季,新的玉石从山上被带下来,旧的河床被水流冲洗翻动。

玉石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在河滩上明摆着,它们大部分隐藏在石头里,当然也有摆在明面上的,浅浅地埋在沙子里的,但那是极少的一部分,需要眼力和运气。这些拣玉的人,有的会说一点儿汉语,但说不大明白,结结巴巴的,只有哈拉汗汉语最好,所以只有他和我交流经验。

当然因为他,其余的人也十分热情。他原来读过高中,读到不想读了,就没去考大学。他的很多同学都考上了大学,有的在新疆读,有的考去了内地。

中间隐藏了玉的石头和普通的石头并无区别,鉴定的方法是用手去掂量,也有在石头的某一处露头的。露头的地方极不明显,这就需要经验判断。

叶尔羌河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大致都知道的一点是喀喇昆仑山,但山那么大,是从哪块石头下面流出来的或者是哪座雪峰融化的,就没人知道了。虽然还是初春,河水已开始上涨,它裹挟着泥沙、败草、冷气以及上游的消息,莽莽苍苍,横无际涯,在河床上铺展得极其肆意。

湍急的波涛是直接的流速写照,浪花打一个旋儿就是十几米远。这群人拿起一块石头掂一掂,太轻,骂一声,奋力扔进河水里,石头被河水夹带着奔流好远,白色的石块在汹涌的水流里浮荡、旋转,许久才消失下去。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翻找了差不多十公里河滩,什么也没找到,大伙儿都很沮丧,开始吃馕饼。我吃过无数北疆的馕,南疆和北疆的馕在形状上没有多大区别,有差别的是味道。两地阳光气候不同,小麦的成分就有了区别,哪怕是同样的手法烤制,味道也不同。北疆馕性软,嚼在嘴里极容易化;南疆的馕性硬,需要烤热了才好吃。大伙儿从周围拣来了树枝和败草,在河滩上烧起一堆火,边烤着馕,边吹牛。

这是一群年轻的人,哈拉汗不是其中最大的,显然也不是最小的。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听不懂,也记不住。关于哈拉汗这个名字的意思,这次知道,是出身贵族或世家子弟才能叫这个名字,有点儿贵气。

我问哈拉汗,你家祖上出过汗王?他说,谁知道,我只知道我爷爷辈就是杀羊卖肉的。他们都有一口白生生的好牙,把烤得焦香的馕嚼得嘎巴响。他们一直在商量一个计划,问我要不要参加。

哈拉汗翻译给我,原来计划是这样的:在叶尔羌源头某座山上,有座玉石矿,那里的玉石应有尽有,价值连城。这不是传说,早几年有牧人到达过那个地方,并带回来了玉石,那是上好的墨玉,黑得像乌云一样。后来,年年都有人去寻找,有人回来了,有人再也没有回来,谁也没有找到那座矿。

他们商量的计划是,先开越野吉普车带上帐篷、吃的、水,吉普上不去了,改用骡子驮运物资,回来时,物资扔掉,骡子正好驮矿石回来。现在首先是买骡子,这需要一笔钱,可大家都没有钱。

说真的,我想参加,这是多有诱惑力的行动呀。但又觉得有些太冒险、太不真实了。我戴着一块野外用的电子表,日本货,带指南针,多少年从没怠过工。我摘下来说,我没有勇气去做这样的事儿,这块表给大家,到时候一定用得上。

矿山生产终于迈入了正轨,我们忙碌起来了。

整个三月,工人们都在安装新设备,拆除旧设备。一次可以承运三吨重物的高空索道已经架设完毕,除了人,所有的物资运输都可以通过它来完成。矿斗在钢索上来来去去,在地上投出飞翔的影子。在谷底安装了大型空气压缩机,气流用钢管输送到山上的每一个坑口,再用塑料管输送到各个工作面。

空气压缩机为柴动的和电动的,共两台。大部分时间用的是电动的,限电时,发动柴动的那台。柴动机器发动起来,声震峡谷,有时细碎的砾石会被从崖檐抖搂下来,像一道雨帘,或者惊起一只仓皇的兔子。

半山腰上共有三个矿坑,中间的那个,打到了三百米深;上边的那个,有一百多米;最下面那个,五六十米。未成形的,还有十几个。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发现了铅锌矿,后来又是谁在这里开采,效益怎么样,这些事儿老板肯定知道,但他不会让我们知道。

老板是河北人,原来开采铁矿石,发了财,被招商引资过来。二老板算是我们的老乡,十几岁就出来混,终于混出了个人样。他是我们六十人的直接负责人。大老板住在喀什,应付大事务,很少过矿山来。

山上共有两台小型空压机、两台发电机,杂七杂八的设备一堆。这么简单的设备,干了这么大的工程,显然不是一年两年能干出来的,不过,从洞内的情形看,肯定没有挣到钱,因为只有主巷道,没有形成采矿的采场。采场都没有,哪里采矿去?那些没有多深的矿坑,相距也不远,显然是当时试探性掘进寻矿的结果。我们选了几个,做了住宿生活的地方,把地上的石块拣平了,铺上塑料布,摊开被褥就是床。厨房安排在岔道里。

我所在的工队最大,有三十人,宿舍也最大,从进门到最深处,有五十米,呈一个U字形。尽头的地方与外面山体打穿了,下面是万丈深渊。晚上大家不停地从那扇窗口往下撒尿,尿一直飘洒下了谷底,成为一阵阵雨雾。

开矿的行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里的粮草,说的是炸药器材,岩石坚硬,六亲不认,它只服炸药。工人们在谷底按工程要求建炸药库,我和强子去喀什接受培训,考取爆破资格证。有了资格证,才能使用炸药。

三月未尽,喀什街上的人们已经穿起了裙子、短袖,天是真的暖和起来了。城边的杨树林绿了起来,那叶子,肥绿得像涂了羊脂。街街巷巷里人流如织,门店、街摊上的生意好得没法形容。人沐春风精神好,有钱没钱都想买点东西,消费消费,大方一把,把冬天节省下来的力量和激情释放出来。缩手缩脚怎么配得上这慷慨的春光!

培训班在市公安局礼堂举办,男男女女有三百人。我们才知道,原来南疆有那么丰富的矿产,有那么多的矿山企业。按培训课程的要求,两周学习,一天考试,考试合格者发证,考不合格,再培训学习。谁家孩子谁负责出费用,大家分散住在礼堂附近的宾馆里。

在爆破这个行业,我和强子做七八年了,经历过无数回培训、考试,算是老油条了。我们知道,不论怎么考,内容都大同小异。下午下课后,别人还在背答案、抄提纲,我和强子出去逛街市。

在此之前,我已到过天南地北很多地方,感觉所有城市的格局都是一个模子印的,建筑、饮食、人群、人的一言一行,这些几乎没有不同,而唯独喀什是与众不同的,从滨河路到人民东路,人民公园到西域大道,每一条街从格局到细节都不重复,每一种吃食色香味都努力显出差别。每一次出去,都会逛到很晚。我们深深爱上了这座风雨如幻、有着三千年记录史的城市。

有一天夜晚,在一家烤肉摊上,我又碰到了哈拉汗。我和强子刚坐下来,有人喊我的名字,扭过头,是哈拉汗。他和一群朋友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灯光不是很明亮,又人多嘈杂,进来时没有看见他。哈拉汗显得意气风发,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抱了起来,到底是吃羊肉长大的,瘦弱的胳膊有的是力气。

他的衣服袖子捋得高高的,手腕上戴着我送他的那块野外电子表。他提议他的朋友们,为老朋友的相见干一杯,大家满上啤酒,举起来。他高兴地告诉我,去寻找玉矿的路费已经凑够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了。这次来喀什,是挑选最后几匹骡子和帐篷。

那个晚上,我们一直喝到很晚,吃了三百串烤肉,喝了五打啤酒。乌苏啤酒真有劲儿,喝得每一个人都晕头转向的。分别时,哈拉汗说,明天我们一块去看香妃墓。

查了地图,如果以人民公园为坐标原点,香妃墓正好位于喀什市的东北角。我和强子早晨起来请了假,前往香妃墓与哈拉汗和他的朋友们会合。强子迫不及待地说,这女人到底长啥样,为啥嫁了皇帝又回来了,放着穿金戴银的日子不过,这回一定要搞清楚。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该不该明亮的地方都明亮了,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和楼层的遮挡处,与阳光直射下的地方比起来毫不逊色。新疆的光线无比奇异,似乎每一块地方、每一个角落,距离太阳都是相等的。我们远远地看到一片杏花如海,在一处伊斯兰建筑群的中央,哈拉汗他们夹在人群中,早到了。

我说,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哈拉汗好像还没从啤酒中醒过来,话也说不清:我们也才到的啦。昨晚你俩就应该和我们同住,一块儿过来。哈拉汗今天带来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大眼、高额的漂亮姑娘。

香妃陵墓占地面积很大,由门楼、大小礼拜寺、教经堂和主墓室等部分组成。正门门楼精美华丽,两侧有高大的砖砌圆柱和门墙,表面镶着蓝底儿白花琉璃砖。与门楼西墙紧连的是一座小清真寺,前有彩绘天棚覆顶的高台,后有祈祷室。

陵园内的西面是一座大清真寺,正北是一座穹顶的教经堂。主墓室在陵园的东部,是整个建筑群的主体建筑。主墓屋顶呈圆形,无任何梁柱,外面全部是用绿色琉璃砖贴面,并夹杂一些绘有各色图案和花纹的黄色或蓝色瓷砖,显得格外富丽堂皇、庄严肃穆。墓室内部筑有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上整齐地排列着大小不等的数十个墓丘,墓均砌以白底儿蓝花的琉璃砖,看上去晶洁素雅。

至于香妃的身世和故事,没有看到详细的介绍文字或画图。据说,她真正的葬身之地在河北清陵。总之,这是一个不幸的苦命女人。我想起多年以前凭着想象写的一首《在秋天的喀什看香妃》:

赶六千里路 来看你

我是安静的

我看山看水看尘埃的眼睛

几年前已经锈了

我要赶在它还没有盲瞎之前

看看不多的女子

可我能看到的遗迹实在不多

唯见一座荒陵立在喀什城东

陵前 全是深秋草木

三百年的流水已经脏了

这些景象令人悲伤

生前荒凉的人 死后也是荒凉的

历史凄迷 命运何尝不是

乾隆和清国我不想回望了

你出嫁和回乡的路血迹还在

我爱你身上的香

也爱你骨头里的霜雪

至今 它们还是白的

顶着秋风 我拾级而上

台阶落了秋叶 但仍是干净的

像你的一生 它一直向上

由尘世达到天堂

而我动荡的一生已经不多了

与之相反 是向下的

唯有得到的寂寞是相同的

秋天深得不见尽头

没有哪种事物是永恒的

唯有秋天贯穿我们一生

在墓地尽头 它更加干净而深远

无限地适合我们

诗中的情境与眼前之景相去甚远,倒是整个游览过程中的心境是相同的。我看见哈拉汗自始至终一直抓着女朋友的手,仿佛害怕女孩会变成香妃,被人掠走了。

炸药库建成了。水泥钢筋浇铸的主体,墙体差不多有一米厚,四周用沙石埋压了厚厚的一层,只留一道铁门露出来。它的里面还有两道铁门,指头厚的铁板门扇,拳头大的铁锁,身处其中让人有点儿瘆得慌。

规格是按照五吨炸药的储量来修建的,其实空间存放十吨也绰绰有余。四周拉上了铁丝网,门头安装了摄像头和报警器,守库员双人双岗,再配一条凶恶的狼狗,真正达到了人防、技防、犬防的三防要求标准。

罗罗和荣成做了库房管理员,他俩都是光棍身子,无牵无挂,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心无旁骛地安心守职。按要求,炸药库应该修建在偏僻的地方,但上面说,本地安全情况复杂,又距国境线那么近,万一有什么问题,照应也方便,于是,它距工队大本营的工程部也就五百米,不隔山,也不隔水,一眼就可以望见。按要求,矿上不能存放炸药,随用随领,当天用不完,要回库。我每天都要从矿山到药库往返一两次,每次都要和罗罗下几盘棋,这也是他唯一的娱乐。开始时,我死活下不赢他,慢慢地,他死活下不赢我了。

哈拉汗在去寻找玉矿前几天,来找过我。那天也巧,我正和罗罗战得不可开交,大狼狗突然疯狂地扑咬起来。几十米外,哈拉汗和他的两个同伴各骑一匹驴子,驴子很矮小,他们骑在驴背上,两条腿拖到了地面,像驴子长了六条腿。

南疆驴子是荒野戈壁上有效的交通工具,关于它们,有许多传奇故事。故事之一是,解放西藏时,它们被征用为运输队,有两万多匹死在了翻越大板的山上,也从此成名。

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这个地方,是怎么找到的。整个矿区不通信号,我们的手机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打电话要到十里外的库斯拉甫镇上。

哈拉汗是来给我送玉石的。这是一块真正的、上好的墨玉,它有一尺长,像一只扁形的冬瓜,很重,两只手抱着它,重到要把胳膊拽下来。浑身黑得没有一点儿杂色,细若羊脂。墨玉并不透亮,它像一个谜,没有谜底,又谜底无限,更像一只匣子,里面关着一团黑夜,和黑夜里无尽的时间秘密。

哈拉汗说,你拔一根头发,按在上面。我拔了一根头发,用两根手指紧紧地按在玉石上。哈拉汗的同伴之一打燃打火机,火舌在头发上舔,头发始终完好。他说,你看,这就是真玉。

哈拉汗和我抱了抱,打驴西去。驴声嘚嘚,在曲曲折折的河谷里消逝了。我把玉石装在矿斗里,运回了矿上的宿舍。从此,它成了我的枕头。夜夜枕着它入睡,像枕着一个人,又像枕着一个梦。这块玉石,后来离开得匆忙,被永远留在了矿洞里。

叶尔羌河发大水了。

库斯拉甫镇上的麦熟了。库斯拉甫镇上的甜杏黄了。

这些消息是从叶尔羌河里拉水的司机那里得到的。我们每天从矿上往四下里望,天地茫茫,不见一棵树,不见一个活物,不知道季节走到了哪里。对面远处的山巅上,早上一片白茫茫,下午一片光秃秃。日子周而复始,生活循环往复。

活儿干得异常艰难,上下的矿洞也掘进到了三百米深,一滴矿也没有打到。中间是我所在的矿口,上下、左右开了多条岔道儿,除了一星半点儿的铅花子,始终没见到矿脉层。工人看不到希望,趁早走了十几个。

老板也慌了神,找了工程师来勘测。从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小四川,把山翻了个遍,皮尺拉断了几根,勘锤敲坏了几个,也找不出结果。最后说,往东打。东边山上打出了富矿,那里是河南人买下的矿区,虽说地下不分界,可两地相距好几公里。

往东打就往东打吧,钻机掉转方向。

也不知道怎么就感冒了。一天晚上起来撒尿,天上一轮清辉从石洞门上照进来,大地如同白昼。月亮又圆了,它那么近,那么安静,仿佛是重新换上的崭新的一轮,而昨天那个老了、旧了的月亮哪里去了?对面山上一条半脚宽的小路,恍恍惚惚,曲折盘绕,据说那是野狐的路,但谁也没见过它。

一阵风吹来,风已经凉了,虽然还没有力量,但其中分明夹杂了复杂的成分。秋天大概快到了。我打了个寒战,来不及尿完,赶紧跑回了被窝。天没亮,我开始发烧,舌焦唇干,浑身不自在。勉强起来吃了半个馒头,去上班。

按照测算,至少要打两千米才能打到东山下,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洞里使用不了三轮车这样的机械运输,全靠人工架子车一趟一趟地把石渣拉出来,进度非常缓慢。为加快进度,炮工、渣工都实行了三班倒制。

工作面两台风钻同时开动,消音罩喷出的白气又冷又有力,它冲击在洞壁上,又反弹回来,整个工作面白雾腾腾,像一个冰库,我浑身凉透了。我不住地咳嗽。三天下来,我再也坚持不住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哈拉汗和他的朋友们终于找到了那座玉石矿,真是满山满谷的玉呀,白的,翠的,墨的,还有羊脂玉、玛瑙玉。他们驮满了十匹驴子。回来的路上,突然遭到了一群不明身份者的袭击,哈拉汗拼命逃了出来……

我惊醒过来,洞内漆黑,大家睡得无比安静。天光从洞门上透过来,白花花地投在地上、睡熟的人脸上。远处“哗”的一声响,渣工们倒下一车石渣。

秋天说到就到了。

秋天的到来和加深,是对面远远的山峰上的雪线提示给我们的。前一阵,雪夜里落,白天融化。早晨起来,对面山头白皑皑的一层,雪线还很高,只有山峰高处才有,到了中午,雪线慢慢收起来,收着收着,只剩下光秃秃的峰头。

再过一段,早晨起来,就看见雪线铺展下来,随日扩张。到了中午,雪线虽也在回收,但明显收得慢了,后来,干脆就不收了。像一个秃顶的人,慢慢蓄起了头发,头发一天天长长,渐渐垂肩。

这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整个矿山还在沉睡中。做早饭的师傅倒是起来了,叼着烟斗,在通炉火。炉火腾起一股煤气,冲得他不住地咳嗽。夜班的渣工估计马上快下班了,倒渣的节奏明显快起来,这一车刚倒下渣坡,后一车就接上了,石块们争先恐后地奔向了谷底,腾起一股股尘烟。

接班的炮工班正好排到我,昨天那排炮用完了炸药。我拿了个馒头,边啃着边急急忙忙地往山下赶,去领今天一天使用的炸药。

谷底负责后勤的人睡得死一样静。空压机熄了火,天地无声。帐篷的四周铺上了一层白白的碱霜,篷顶上落了一层灰尘,有人在上面写了一句粗口。字很漂亮,在细尘中成铁画银钩。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库区也静悄悄的,一只苍鹰停在天空,好长时间才挪一下地方。太阳还没有冒出山尖,有一道霞光从山后提前打在了鹰的翅膀上,像是鹰把太阳引出来的。罗罗和荣成估计正在睡觉。这两个家伙,工资不高,可以睡早觉。罗罗,我今天太忙,就饶你一盘,改天再收拾你吧。

从来凶神恶煞的狼狗也悄无声息,也睡着了?

这时候,我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离炸药库不远。是哈拉汗。

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刀柄华美,血正透过外衣往外沁。我惊恐地用手试了试他的鼻孔,还有气息。在路边,脚印杂乱,有点点血迹洒向远处。

天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拼命喊叫起来,整个矿区都听到了我撕碎的声音。罗罗和荣成提着裤子奔出来,同时也叫了起来:欢欢死了!欢欢就是狼狗的名字。

在医院,哈拉汗昏迷了一天一夜,我陪了他一天一夜,看着点点药液滴入他的身体。医生说,没多大事儿,只是失血多了些。半年没见,他的胡子浓黑了许多,倒显得更加英俊了。这半年里,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事。

哈拉汗醒过来了。他拉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对不起朋友!说完,又睡过去了。我感到那只失血过多的手,依然有力、温暖。

两天后,我听到一个消息,有几个人被抓住了,是他们毒死了欢欢。他们还交代了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一个人满腔遗恨地说,事情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什么?我有点儿蒙,又隐约猜到了几分。我抬头看了看窗外,一排胡杨树正落下这一年最后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