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哭父母

袁枚颇以放荡自豪,时人亦多以放荡目之。崇之者奉之为“诗佛”,恨之者欲火焚其书。但其实他在骨子里仍然是道貌【岸】然的。出乎意外的是,他竟反对以诗哭父母。

《诗话》卷五第一八则:

“有某太史以哭父诗见示。余规之曰:‘哭父,非诗题也。’礼‘大功(九月之丧)废业’,而况于斩衰(三年之丧)乎!古人在丧服中,三年不作诗。何也?诗乃有韵之文,在哀毁时,何暇挥毫拈韵?况父母,恩如天地。试问:古人可有咏天地者乎?……

历数汉唐名家无哭父诗,非不孝也,非皆生于空桑者也。《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为‘刺幽王作’。……惟晋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诗,母与父似略有间,到小祥(祔后十三月),哀亦略减。然哭二亲,终不可为训。”

袁枚而有此议论,不甚可怪耶?但为什么哭父母不可以有诗呢?虽则引经据典,终竟难于理解。《蓼莪》诗中分明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等语,怎么能说不是哭父母?即使相信《毛诗序》,但《诗序》于“剌幽王也”下,明明也说“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依然承认是哭父母。

其实父母死了,非常哀痛,呼号出来的哭声也就是诗。《诗话》卷八第七九则也正采录了这样一首《哭母》的诗。

“吾乡有贩鬻者,不甚识字而强学词曲。

《哭母》云‘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语虽俚,闻者动色。”

这种哀切的心声是不能不感动人的。尽管袁枚鄙薄他,但不能禁止人不“动色”。袁枚虽然已说过:“母与父似略有间”,但那种男尊女卑之论是不能说服人的。连他自己不是也加上了一个“似”字吗?

最奇怪的是这一试问:“古人可有咏天地者乎?”这真问得出奇。《诗经》中歌咏天地的词句,触目皆是。屈原有《天问》,扬雄有《州箴》,非歌咏天地者耶?且日月星辰、风云雷雨,何莫非天?海陆山川、草木虫鱼,何莫非地?诗人而不可以咏天地,则诗歌岂不会绝迹?

袁枚的强辞夺理,实在是可以惊人,但揆其用心,也不过是在封建社会中贩卖纲常名教而已。再为袁枚总结一句:诗之为用,小贩以哭父母,大贩则不可以哭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