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夕吸吸鼻子，用手指拭去泪水：“如果当时我们跨出医院的大门，也许和不渝从此再不会见面了。想到来之前爸爸恶狠狠的眼神，我没敢继续劝妈妈收养小手帕。但是妈妈却突然停住脚步问我，如果因为收养了小手帕而惹怒你爸爸，他从此不回家，你会怨恨妈妈吗？我说不会，我爸爸根本就不怎么回家啊。”
“妈妈拉着我的手一口气跑上三楼，小手帕仍然站在楼梯口等着，看见我们时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爸爸果然很少回家。”小夕看着岳不息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是因为不渝，是因为他外面有女人。”
岳不息问：“我妹妹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吗？”小夕歪头想了想：“怎么说呢，她自己洗澡、洗衣服都可以，就是不能独自面对外人，包括读书、买东西都不行。不过一直是我在教她读书，你的名字就是她写出来的，我还知道你们父母、哥嫂的名字，还有，小不点儿的名字。她现在这样，应该是那次的屠杀吓坏了她。”
“这些年，辛苦你和你家妈妈了。”岳不息感激地说：“不过，你怎么会给日本人当起了翻译？”
唐小夕淡然地笑着：“是我爸爸的功劳呗，他说只有在日本人那里工作才最保险。”岳不息明白，她肯去做翻译，肯定也担负了军统局给付的任务吧。
“我明天去你家里拜访你妈妈，可以吗？”岳不息恳切地问。唐小夕笑着：“当然可以了，看完全家福我妈妈就让你们兄妹见面的，是我不让的！”
“再说一次，我不是日本特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是大造非要我帮他们冲洗照片。”岳不息生怕这个蛮不讲理的唐小夕回去睡一觉后再拒绝自己去见妹妹，又耐心地再次解释。
“你洗照片时有那种类似于大屠杀的照片吗？”唐小夕喝着甜汤：“一定有吧？”
“没有，你忘了一村吗？密级的东西都在他那里。”说完，岳不息突然想起卢伟华说浅见此来，是带着查找外泄密级照片的任务来的，知道一村和唐小夕关系不错，联想到小夕的身份，便为她担心起来。
陈前友应该就是浅见派去调查自己的，同样，一村肯定也会面临被调查的局面。他如果真是泄密源，会不会连累到唐小夕呢？
岳不息内心激烈挣扎着，一直在犹豫是否需要告诉她浅见正在追查照片的事情。
“想什么呢？因为明天就能见到妹妹了而暗自窃喜呢？”小夕可爱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得很灿烂。
于是，岳不息就把那天陈前友闯进照相馆的事情告诉了小夕。唐小夕听到女乞丐说的话后断然说：“他一定是日本特务，你把他交出去就对了，不然你肯定......”她的话猛然停顿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张，她边穿外套边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办，我先走了。”
知道一村肯定早被跟踪，小夕如果去找他通风报信等于自投罗网。岳不息起身拦住她：“不要找一村，他肯定和我一样，被人跟踪、试探着，你去了很危险。”
唐小夕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岳不息说：“很简单，我只是冲洗一些普通的军事备战照片就被筛查，一村面临的考验比我严峻得多。”
“你从他那里，弄过照片吗？”岳不息严肃地问。“要过，但是他没有给我。”唐小夕说。
“为什么不给你，你又是以什么理由要的。”
“我说有个朋友是记者，想要抢新闻头条。他说那是绝密的，一旦发在报纸上，他会被杀头的。后来我就没有再要过，但是他口头描述过一些日本人干过的坏事。”唐小夕也在极力地回忆着自己所有与一村的对话：“我应该不会受牵连，因为后来我从一村那里除了照片也得不到别的，平时就是偶尔一起吃顿饭，再没别的了。”
岳不息听完心里踏实了很多，叮嘱她：“千万不要承认找一村要过照片，今天起，不要乱跑，也不要见人任何人，等一村的事情过去之后再说。”
唐小夕频频点头，突然醒悟过来：“我见谁啊，见你行吗？”接触过这几次，岳不息已经比较了解唐小夕嘴强牙硬的性格了，便笑着说：“总之，做任何事情之前想着会有人在盯梢，你就知道该怎么做选择了。”
第二天，唐小夕见一村没事人一样，还晃悠到她办公室玩笑了几句，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会不会是我们太敏感了？”两人神同步地在司令部门口集合时，唐小夕问。
“小心无大错，和他们打交道，要加一百倍的小心。”岳不息说完笑着逗她：“你应该叫唐小心的。”小夕哈哈笑起来：“你是不是就要见到妹妹，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也许是在全家福里见过岳不息的缘故，小夕的妈妈与他一见如故，聊了很多往事。
岳不息的太爷爷曾经做过江南织造，到爷爷那一辈岳家的生意又做得风生水起。爷爷膝下仅有父亲这一子，后来有个女儿，长到四岁病死了。
爷爷虽视儿子如掌上明珠，但他老人家思想开明，送独子出国留学，并娶了同为留学生的杭城富豪之女为妻。夫妇二人学成回国后，父亲嫌家里的老宅太古旧，便想选址重建，被爷爷阻止了。那年岳不息九岁，清楚记得爷爷说：“树大招风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天狂有雨人狂有祸！”
几年后爷爷奶奶都过世了，父亲便亲自设计监工，在玄武湖附近买地，建起了一座白色欧式四层建筑的花园洋房，还固执地起了不伦不类的名字：九章阁。
此房建起后，轰动金陵，连政府官员也以能够成为九章阁的座上宾为傲。岳不息自然也成为学校里的名人。与哥哥不同，哥哥常呼朋引伴来家里欢聚，他却深以为扰。后来坚持要考到江西读大学，也是想清静求学。
南京大屠杀后，他回去找家人，得知九章阁已经成了一个日军高官的私宅，不止一次，他想起爷爷“树大招风”的话。他知道，家人的遇难也许和日本人看上了这座房子有关系。但是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上，凭什么要被小日本左右生死和命运？
在几近疯狂的那段日子，岳不息不止一次徘徊在九章阁周围伺机烧毁它，就在那时他被我地下党同志关注到，他们告诉他：不要毁掉它，它是中国人的，我们全民一心，必须要把小日本打回去！
唐妈妈说不渝虽然不善与人沟通，也许是家传的基因好，她在绘画和刺绣上非常有天赋。现在已经成了上海有名的苏绣家，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出嫁都找她绣枕头、被面，不渝的绣品已是一绣难求了。说到这里，她说：“我一直在帮不渝揽活，现在的订单已经到春节了，她可是暂时不能离开我们这儿的。”
岳不息自然明白唐妈妈的不舍，笑着说：“看不渝的意思吧，她若想留下，我绝不勉强。但是要准许我随时来看她才好。”
唐妈妈立刻允诺：“我一会儿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你，你随时可以回来。她爸爸已经几年没回过家了，这家里就我们娘三，多个男子汉回来撑门面，我自然乐意！”
见佣人做好了晚饭，唐妈妈就让小夕上去叫不渝下来吃饭。
椭圆形饭桌前，岳不息面对着唐妈妈而坐，背对着楼梯。
唐妈妈看见他双手攥拳，极力在压制着内心激动的情绪。
看见饭桌前坐得有个男人，大概以为是唐爸爸，不渝不肯落座，唐妈妈笑着说：“坐呀不渝，这是你哥哥。”
岳不息站起身，眼中含泪笑看着不渝，她虽然长高了，长大了，但是眉眼和妈妈真像啊。
不渝定定地看着岳不息，不哭不闹，走到他身边，和每年寒暑假看见久别了的哥哥一样，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将脸贴在上面：“二哥，你回来了。”
岳不息把妹妹搂在怀里，心潮澎湃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