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雄之死

得知健一阔别四年的弟弟在上海,他的长官允许他今晚住在弟弟那里,明早归队一起回北平。

因此大造特意带来了几瓶清酒,想像战前一样和哥哥喝个一醉方休。

岳不息提出离开,让他们弟兄俩通宵畅谈。

大造不允许,说:“不不不!我们之间的谈话你都可以听”。

这让岳不息和健一都很不理解。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让岳不息备受折磨。他把腿换过来换过去,怎么坐都觉得腰酸背痛。但是酒,很快让三个人的话多起来。

很自然地,话题最后还是集中在了这场战争上。

大造说:“哥哥,正是因为您不许我参战,我才迫切想来看看,我们的大日本帝国举全国之力运行的国策,为什么会成为哥哥嘴里最失败、最错误的行为?”

健一痛苦地看着弟弟:“健二,你真的不该来啊。我是一个化学老师,参战之前对所谓的政治一窍不通。但是,当我身处其中,我才知道战争有多么可怕。”

他仰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用手捏了块寿司放进嘴里咀嚼着,表情凝重:“你记忆中的正雄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寡言少语的人吧?他的家很贫苦,在入伍之前他从来就没有穿过鞋子。我们分在了一个部队。来到中国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他和他们一起比杀人,比谁砍下的人头多,他见到什么抢什么,为了一个金戒指可以直接砍掉别人的一只手,正雄的变化让我觉得害怕,很多和正雄一样的人都让我害怕。”

他抓起酒瓶给自己倒酒:“无数和我们的母亲父亲一样的人被他们活埋,砍头,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都变成了魔鬼。正雄是在强暴一个女子时,被她的丈夫用斧头劈死的,虽然最后那一对夫妇也都死了,但是他们终结了正雄的疯狂,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杀人了。”

岳不息始终没有动筷子,因为桌上的生鱼片令他没有一点食欲。但是酒他却一口没少喝,因此他在极力抑制着胃里翻腾的酒精,不让它们跑到头顶去。

“这种厌战情绪并不是仅仅我有,很多人都有。我想回国,想趁我还没有变成魔鬼之前离开这个被我们变成了地狱的国家!”健一的十指深深插在头发里:“我想念父母,想念纯子,还有我们的小妹妹雅子,她今年十七岁了,应该变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吧,没有哥哥们的庇护,她一定很孤单吧?”

岳不息的心口一阵剧痛,如果还活着,妹妹今年应该二十一了,也许会谈恋爱了吧?

大造显然很不高兴,他一口喝干酒,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哥哥,您是错的!有时候,暴力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中国的秦始皇不是也做过焚书坑儒吗?只有优胜劣汰才能净化这个民族!”

岳不息终于明白大造今天邀请自己的目的了,他刚愎自用到变态的性格固执地认为他可以同化自己,并说服他的哥哥。

卢伟华说现在的日本小孩连上学的年龄都没到,就已经穿上了军装,在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的童真,全是冷漠,军国主义教育将使他们变得嗜血与狂热,最终成为“杀人机器”,和正雄一样上了战场后,就会变得毫无人性。

“我已经提出了辞去战地记者的工作,我要任大日本驻上海情报站站长,我要面对面的和中国人战斗!我要为加快圣战胜利的脚步而努力!”大造挥舞着拳头,歇斯底里的嚎叫起来。

健一突然抬眼看向岳不息,他也许在想:这个中国人是什么人?是没有脊梁的亲日分子?还是坚定的军国主义者?能和健二成为朋友,那么健二现在所说的一切他都应该能接受并默认吧?

但是,他从岳不息眼睛里看见的却是一片幽森,不喜不怒、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喝酒。他深深为健二担忧起来。

“岳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想杀了我。但是你不敢,因为我决定着你的生死,你却无法决定我的生死!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加入圣战的原因,只有掌握生杀大权,才能书写历史,我说岳桑是国之精英你就是国之精英,我说岳桑是十恶不赦的悍匪,你就是悍匪!”他的右手比出枪的形状,将食指顶在岳不息的前额,嘴里轻轻说着“啪!”然后收回手,吻了吻自己的食指。

大造脸上的笑容残酷而凶残。健一蓦地从健二的脸上,看到了正雄的影子。

当大造的食指顶在额前时,岳不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大造的表情是狂躁的,眼神是空洞的,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只不过在行尸走肉罢了。“武力也许暂时可以征服肉体,但是征服不了思想!”他看着杯中的清酒,笑着说。

“你说得对!”大造哈哈笑着说:“你们现在的很多学校都开设了日文课,学习日本文化就是思想征服!”

岳不息嘴角的笑容益发明显了:“大造士官,难道你忘记了,日本文化来源于中国,我记得日文的道义是这么写的吧?”岳不息沾着杯中的酒,在桌上写下了“道義”两个字。

“我说过,我可以做瞎子聋子,但是不做傻子!”岳不息淡淡笑看着大造:“请你也要学会尊重我,就像我一直在尊重你这个入侵者一样!如果你喜欢那些奴颜媚骨的人,你身边有,你尽管享受他们带给你高高在上和操控一切的优越感,不必再和我打交道!”

岳不息站起身,笑着对健一说:“非常高兴认识您,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尽地主之谊,今天的饭我来请!”健一忙起身送岳不息到门口。

送走岳不息,健一看见弟弟正捧着酒瓶狂饮。“他说得对,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必与之交往。”

大造瞪着眼睛看哥哥:“不!我就是要和他交往,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亲口在我面前喊出,大日本帝国万岁!”

岳不息知道,大造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他有点后悔今晚依然没有控制住情绪。

按目前的情形分析,仅仅凭着两次唇枪舌剑,大造直接针对自己的证据还不足,但是他一定不会轻易罢手的。

走一步说一步吧,背负着父母兄妹的血债,他实在做不到在滴血的屠刀前卑躬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