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边上有栖霞

就我所知,在中国起码有两个栖霞,一个在山东,出产好苹果,年年那里的苹果树上都会结满了有我的许多朋友名字的苹果等着我们去采摘;另一个栖霞在杭州西湖边上,叫栖霞岭,若想去那里走走,就像进山一样,其实就是进山,向北行,是左高而右低,左边是山右边是谷,是山亦不高,谷亦不深,时时听得到布谷在叫,虽然时间早已过了布谷时间,想这鸟也许是昏了头,只在那里叫个不休。栖霞岭的山不高,但山不高也是山,一路平仄平仄地走进去,那山才慢慢高了起来,房舍也渐少,果然是山的模样了。但这栖霞岭的山再高也高不过一个老头子的名气,这老头子就是黄宾虹老先生。

予生也晚,不得亲见此老,但在西湖边走来走去,看过了苏小小那在亭子里的有机玻璃罩子墓便什么都不再想看,心里想,蠢也不必蠢到如此,怎么会用黄色有机玻璃给苏小小做个墓!好像吃了坏东西一时没了胃口。同去的朋友买了一袋橘子,遂一边剥橘子吃一边往西边走,便看到了一个精铜做的老头儿站在那里写生,通身是古铜色,唯有手被游人们摸来摸去十分黄亮,这便是黄先生了。不少人过去和黄先生勾肩搭背拍照,美女妹妹帅哥弟弟,个个都搂定了黄宾虹老先生的铜像在那里发嗲。我在心里敬他,便伺机老老实实站过去,只当旁边就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黄先生,想必这铜像是老先生的等身像,比我还低一些,像是没有老照片上的老先生那么高,曾见过黄先生许多和别人拍的老照片,他站在其中总像是要比别人高出半头,由此足可见民国年间的那些人物的个子都不怎么高。在上海博物馆曾看到一件鲁迅先生的长衫,也真是可怜,虽说是长衫,但比现在大高个儿的人穿的上衣长不了多少,鲁迅先生的个子也是低的。而且那个时代的人还多偏瘦,偶有胖子,袒着腹站在那里一如吴昌硕的人并不多,陈巨来更瘦,瘦到两肩高耸一如烟鬼。只说黄老先生,他这一辈子似乎就没有胖过,是一瘦到底,就像他的一辈子从没靠他的画大富大贵过一样。到了上海之后,黄先生日夕只与笔墨相亲。黄先生作山水离不开宿墨,宿墨那个臭可真是臭,比我十七八岁时穿球鞋的脚还要臭。而宿墨就是非臭不可,一旦不再臭,那宿墨也就不能再用,清澈了,不臭了,也不能再用了。想必黄先生是给臭出来的,他在上海的故居,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想必当年一进门便一股子臭味会扑鼻而来,那年我去栖霞岭他的故居,就想闻一闻这宿墨的臭,却早已消散殆尽。黄先生当年的画作,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几乎就是废纸,黑乎乎的都不好用来擦屁股,这是谁说的话,一时竟让人想不起来。民国年间的画坛也清明不了多少,画家们习惯互骂,所以才惹得白石老人用三尺纸画一老人坐在那里气呼呼抬起一条胳膊直指画外人,且题曰:“人骂我,我亦骂人!”湖南人胸中自有三尺铁,受不得别人白眼。白石老人从湖南直进京华,日子并不好过。黄宾虹老先生直闯上海,其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虽上海滩有知音把黄先生奉若星斗,但黄先生生前并不靠卖画糊口,以黄先生的学识开古董店收入想必也不会少,一边开古董店一边在家里作画,这日子其实就是小神仙。黄先生的好,就好在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首先是我自己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从这一点来讲黄先生真是为艺纯粹。如果把黄宾虹老先生和齐白石老人比一比,白石老人在这一点上要输于黄先生,有人出大把银子,要白石先生在一纸之上又是蜻蜓又是蚂蚱又是螳螂又是蜜蜂又是蝴蝶又是蝼蛄,几乎是样样草虫都要来它那么一只,白石老人也照画,只要给银子就行,养家糊口没银子万万不可以,白石老人家人口甚多,天天要吃饭,他虽不欢迎这么做但也愿意这么做,而且,也许还希望这么做。而黄先生便没有这一苦,据说黄先生当年的古董店开得甚是风调雨顺,文人雅客时时登门,谈古喝茶共赏珍品,一时比沙龙都热闹。直到后来被盗,黄先生收来自己要时不时拿出来珍爱珍爱的古印章全部被盗走,黄先生一气之下才把古董店关张停业。与白石老先生相比,黄先生好像没那么讲究,首先是穿衣,黄先生穿衣随便也并不见什么风采,黑布长袍,黑布圆口鞋子,有时候夏天会穿那种很家常的白布衫,且短,白布衫上是那种黑色的化学扣子,黑扁四眼的那种。不知是时代风尚使然还是家里人给黄先生做衣服太随便,看几张老照片,黄先生的上衣明显是太短,他就那么穿着太短的白布汗衫站在民国众名流间拍照。而且背抄着手,是别一种风神爽然,是别一种如入无人之境。我没事喜欢翻看民国年间文化人的老照片,讲究衣着者真还不少:胡适先生的西服,周二先生的长袍,周老大的短发一字浓胡子,林语堂的面目姣好如好女子,朱自清的野鹤受惊气,都是好看得了不得,而唯黄先生最随便,随便亦是一种大气。他在北京某王府的海棠花下和当时的大名流一起赏花饮酒拍的那张照,照片上个个都是当时大名流,个个都是“花团锦簇”,而唯黄先生随便,背抄着手站在那里,可真是泰然泰然的好看。而黄宾虹老先生最好的一张相片却更让我吃一惊,竟然是有几分像是马蒂斯的,或者可以说马蒂斯像他。就是那张他晚年在室外写生的照片,那天想必很冷,老先生身边寥寥落落几个人,想必是学生,照片上的黄先生头上的小帽与手中的那个小本子,一点都不乔装做致,怎么看,都觉得这张照片可真是好,也唯有这一张。还有一张老照片,也是黄先生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有人前去栖霞采访他,记者蹲着,他蔼然地侧身面对记者,人已经干枯到没一点点汤水。我们这里有句话是形容一个人瘦到不能再瘦,衰老得不能再衰老,这句话便是“没一点点汤汤水水”。是说一个人被生活榨干了,没一点点生机了。但黄宾虹活着与不活着好像已经与地寿天年无关,他的画一如星辰在夜空中布列闪烁,想要看清,人人恨不得有最好的天文望远镜。怀着这样的心,我到了杭州便直奔栖霞岭。也并不须问人,平平仄仄地走进山去,一堵墙,上面写着很大的字“黄宾虹故居”,再走一段路,又一堵墙,上边又是很大的字“黄宾虹故居”。我心里想,这字应该再大些,我还在心里想,这才是黄先生,没一头混到杭州市里去灯红酒绿,却偏要安住山林。一边走一边看看两边的山势,只觉每个小山头都入画,再看看两旁的高树,又在心里想,这些树都曾入黄先生的眼,再看看溪水,“活活活活,活活活活”,心里便又想,这可是黄先生眼里的溪水,每一段都贵比赤金白银。流水可比赤金白银吗?我偏要比它一比,因为这是在栖霞岭,黄先生呼吸散步采花折枝的地方。

黄先生的山水没得说,但他活着的时候没几个知音,好东西原是要人不懂或不知道,要是知道的人多了或喜欢的人多了倒不是好东西了。说到黄先生的知音,翻译家傅雷算是一个,但当时大多数的人不肯买他的账。有句话是“好画不入时人眼,入时人眼者必无好画”。这句话真好像是专门为黄宾虹先生准备的。老先生的字亦好,大字爱作古篆,是枯瘦传神,气象极是沉静如太古。小字虽小却开张得起,放大后细审个个都是头角峥嵘。黄先生的题画小字,每一笔都经得起细看,提笔按笔一呼一吸没有含糊处。我偏爱看他题在画上的那些文字,一会朝这边行下,一会朝那边提起,随行随止精怪活泼。看惯了他的字再看鲁迅先生的字,鲁迅的字也只能算是小学生。老先生的花鸟是诗歌,全是自己的一片天真爱欲,而笔墨线条和颜色又都讲究得紧,老先生用色特别讲究,虽然看上去像是不那么讲究,但细审是讲究至极,给一点颜色,或加重一下,都得好处,老先生画山水,颜色总是与墨色纠缠在一起而又互不相碍,给颜色也总是那么一点,或再来一点,从不多给。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买他画的人并不多,嫌他黑,整张纸满是黑气,俗眼怎么会看到他那黑之中的华滋通透。黄先生的画好,好在一辈子没有被金钱左右,我既不靠卖画为生,我就不在乎你说好说坏,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古高士的品格都是这样给高起来的。老先生不像白石老人那样还要揣摩买家的喜好,白石老头儿是画给别人,黄宾虹先生是画给自己,黄先生所以到了后来索性更墨。黄老先生精通墨法,因为他知道墨,据说他闭着眼用手摸摸墨锭便会知道是什么墨,这也就奇了,是第六感,一个人对墨有第六感,难怪他的墨法与众不同,当今,试问有几个画家能知道墨?又有几个画家做过墨?时下还有哪些画家在研墨,一瓶“一得阁”什么都有了。画一张画要用到两三种墨是讲究,是古人的讲究,这讲究起码在民国年间还有人在讲究着,相信现在有这份儿讲究的人是越来越少。墨与墨有什么不同?漆烟和松烟就大有不同,你用漆烟点人物的眸子就是跟用松烟不一样。一幅山水画完的时候用浓浓的油烟焦墨醒一下就是效果不同。我们现在的许多书画家们虽然天天都在那里用墨,但肯坐下来研墨的想来没几个。黄宾虹先生深知墨性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开过做墨的作坊,当然是家庭作坊,相信油烟松烟漆烟老先生都会知道它们的各自好处。作画和写毛笔字,不知墨法水法很难达到理想境界。黄宾虹老先生写字,特别好在停顿,哪里该行笔,哪里该停顿一下,哪怕是山水上寥寥数字,放大看,可真是好,墨在他笔下是活的,虽时隔近百年,老先生画上的水墨像是才落笔下去,华滋得很,润得很,好像从来就没有干过。我常问自己,一般人能与黄宾虹先生相比吗?看着书架上那六大本黄先生的文集,你只会觉得当下的画家真是没有气力。在黄先生那里,他首先是个学者而不是画家,作画起码在某段时间里对黄先生而言只是第二职业,如果职业这两个字可用的话。

黄先生,我来了。

在走近栖霞岭黄家门口的时候我在心里只轻轻一呼,相信他听得到。

黄先生是笔法墨法水法一切法的集大成者,人们都这么说,而我却想说黄宾虹先生是中国的印象派,他的笔墨熟到无阻无碍只跟着他的感觉走。离近了看黄先生的画,点啊,线啊,又是点啊线啊,什么也不是,只有离远了,好家伙,山水在前,云霞在前,流水在前,古木在前。黄先生的画和齐先生的画相比,一个是有情感在画里,这是齐白石,一个是几乎没什么情感,只有冷冷静静地下笔落墨,这就是黄宾虹先生。但黄宾虹老先生的经历远远丰富于齐白石老人,黄宾虹先生首先是学者,是曾经的革命者,是墨坊小工,是古董店老板,黄宾虹老先生的身份很复杂,所以也很丰富,到了后来,他移居上海,他把自己的情感压在心里,但黄先生是有家国之思的人。黄先生画过一棵老玉米透露出一些情感消息,那株老玉米可画得真好,上边题曰:“太虚蠓蠛几经过,瞥眼桑田海又波。玉黍离离旧宫阙,不堪斜照伴铜驼。”亦算是古腔古调的现实主义愁闷。面对黄先生的画,人能静下来,还可以让自己的神思走进去,笔墨给人的快感都在这里。时时让人惊叹也都在这里。是,黄先生冷静,而我们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大师便是如此。每看他的原作,每一幅都让人寸步难挪,学许多东西在心里。

栖霞岭,只这三个字便像是有仙气。

黄先生的故居,只那么一个小小的院落,一进院是个小屋,再进去左手是个二层小楼,先生的画室在楼下,画案不大,画四尺以上的画就有点捉襟见肘,桌上直到现在还放着老先生生前作画的毛笔啊砚啊各种文房啊,身后的桌上放着几件小古董,是小小的俑人,还有小小的山子。我既进去,便要细细看一下那个带盖子的墨缸,上边尚有墨迹,这真是珍贵,没有被人擦去,保持了原样,好像老先生是刚刚画完去去还要回来的样子。这个带盖子的墨缸不大,大小一如我们平时喝水用的杯子,据说里边便是老先生生前经常要用到的宿墨。老先生的画室放在现在绝对太小,而他在这里画的山水花卉却惊动了世界。我们现在有许多的画家有大得惊人的画室和画案,却常常画出些徒增人笑料的纸片。黄先生栖霞岭的故居最好看的地方是院子尽头石壁之下的那个小小清潭,我宁可叫它是潭,潭边长着两株很高很高的芭蕉,记忆中像是芭蕉。我也宁肯相信它们是黄先生亲手种下的,在下雨的日子里,雨点洒落在芭蕉叶上想必便是黄先生的音乐。那次去栖霞访黄先生的故居,曾在一张小纸片上记下了这样几句话:

起码在清代和民国,文人以会写几笔甲骨文和金文为时髦,黄先生写得古奥。

黄先生的画作里貌似是没什么情感的,这与齐白石不一样。

黄先生的修养与感觉支援着他的一笔一画,黄先生是中国的“印象派”。

黄先生的画室和那株芭蕉很配,下雨吧。

黄先生的小字,放大皆好看,有些人不行。

黄先生的花鸟和草虫均不是画给别人看的,虽然你喜欢,他也是画给他自己。

黄先生那张戴有小帽的老照片极有风度,让我想到马蒂斯。

黄先生生前并不惊天动地,是平平静静,没有粉丝。

黄先生的民间传闻等于零,没人去注意他。

黄先生的惊天动地是他死后。

向黄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