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滨河大道(1)

幕启。纽约。天色灰蒙蒙一片。有轻雾。场景暗示着,这里是哈得孙河边的一个偏僻处,人们可以凭栏观看河上船只穿梭,眺望新泽西的海岸线。可能是西七十或八十大街的什么地方。

吉姆·斯温,作家,约四十到五十岁间,在焦急地等着,不断地看着表,走来走去,在手机上拨了个号,没有回音。显然他在等着见某个人。

他搓搓手,看着细雨飘飘,感觉有些湿雾,紧了紧夹克。

一会儿,一个与吉姆年龄相仿的流浪汉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胡须拉碴,乜斜地瞧着吉姆。此人名弗雷德。

弗雷德拖拖拉拉地走着,终于靠近吉姆。吉姆也越来越感到了他的存在。吉姆尽管说不上怕他,但意识到在这荒凉之地,与这么个讨厌的大个子在一起不是滋味。况且,他也不愿意有人知道他在与谁约会。最后,弗雷德还是缠上了他。

弗雷德 下雨了。

(吉姆点点头,表示回应,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毛毛雨,啊。

(吉姆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我该说雾雨才对——有雾又有雨。

吉姆 嗯。

弗雷德 (顿了顿)瞧,水流得多快!你把帽子扔下去,二十分钟的工夫就流到大洋里去了。

吉姆 (心中不快,但还是保持礼貌)嗯,嗯……

弗雷德 (顿了顿)哈得孙河发源于阿迪朗达克山脉,全长三百十五英里,最后流入浩瀚的大西洋。

吉姆 有意思。

弗雷德 我可觉得没意思。我一直在想,如果河水倒流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吉姆 我倒没想过。

弗雷德 乱套了——那世界就乱了套了。你把帽子扔到河里,就流到波基普西去了,而不是大西洋了!

吉姆 嗯,也是……

弗雷德 到过那里吗?

吉姆 什么?

弗雷德 你去过波基普西吗?

吉姆 我?

弗雷德 (环顾左右,只有他们两人)还有谁呢?

吉姆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弗雷德 问题很简单嘛。

吉姆 问我是否到过波基普西?

弗雷德 去过吗?

吉姆 (想了想这个问题,决定回答)没有。怎么?

弗雷德 就算没去过,也没必要那么愧疚呀!

吉姆 唉,我有点儿事。

弗雷德 你不常来这里,是吧?

吉姆 怎么啦?

弗雷德 有趣呗。

吉姆 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我帮忙?得,给你一块钱吧。

弗雷德 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没别的。

吉姆 (开始不耐烦起来)没来过。我正要见一个人。我脑子很乱。

弗雷德 你可选的好日子!

吉姆 没想到这天会这么讨厌。

弗雷德 你在电视上看了天气预报没有?我的天,好像他们谈的都是糟糕的天气。如果阿巴拉契亚山谷有大风的话,你真喜欢走在滨河大道上吗?天啊,饶了我吧!

吉姆 喔,跟你说话真有味。

弗雷德 瞧,你几乎看不到新泽西,雾太大了。

吉姆 没问题,这倒是赐福了。

弗雷德 是啊。我不会比你更喜欢了。

吉姆 我是在开玩笑呢——我这会儿——

弗雷德 有些轻浮?……有些轻率吧?

吉姆 稍有点儿讥讽。

弗雷德 可以理解。

吉姆 真的?

弗雷德 你知道我对蒙特克莱的感觉。

吉姆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看蒙特克莱的。

弗雷德 我甚至不想说起它。

吉姆 啊——嗯——我刚才想什么来着。

(看表。)

弗雷德 你约她几时来?

吉姆 你说什么?让我安静一会儿。

弗雷德 这是个自由国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待在这儿眺望新泽西。

吉姆 说得对。不过别跟我说话。

弗雷德 别回答我的话。

吉姆 (掏出手机)喂,你要不要我叫警察呀?

弗雷德 跟他们说什么呢?

吉姆 就说你骚扰我——说你进行攻击性乞讨。

弗雷德 想想看,如果我把你那手机扔到河里去,会怎么样?二十分钟后,它就会流到大西洋里。当然啦,如果河水倒流的话,就会流向波基普西。我是说波基普西还是说纽约的塔里敦来着?

吉姆 (既害怕又愤怒)我去过塔里敦,就是怕你会问我关于塔里敦的事。

弗雷德 你当时待在什么地方?

吉姆 波坎蒂克山区。我过去常住那儿。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弗雷德 现在大家叫“睡谷”了——对游客来说这个名字更有吸引力。

吉姆 嗯。

弗雷德 这都是在利用伊卡伯德·克莱恩和瑞普·凡·温克尔的那些个故事。是在打包推销呢。

吉姆 瞧,我刚才在想着——

弗雷德 嗨,我们正谈文学来着。你不是个作家吗?

吉姆 你怎么知道的?

弗雷德 哼——凭我自己呗。

吉姆 你是不是凭我的装束来判断我的身份的?

弗雷德 你的装束?

吉姆 就是这呢子衣和灯笼裤呗。

弗雷德 让·保罗·萨特曾经说,男人一过三十,就要对自己的颜面负责。

吉姆 这话是加缪说的。

弗雷德 萨特说的。

吉姆 加缪说的。萨特说的是,一个人干什么行当,就会显示出什么特征——侍者走路像侍者——银行职员举手投足像银行职员——这都是因为他们想成为相关的事物。

弗雷德 但你不是一件物品呀!

吉姆 我努力不做一件物品。

弗雷德 人想成为物,是因为成了物就安全了——因为物是不会消失的。比如说《墙》[1]里的故事——那些被处决的人就想成为他们所面对的那堵墙——消失在石砾之中——变得坚硬,能够永久,能经风雨。换句话说,就是能继续活下去。

吉姆 (想了想他的话,然后说)我想改日与你探讨这个话题。

弗雷德 好的。你说什么时候?

吉姆 这会儿我有点儿忙……

弗雷德 那么什么时候好呢?如果请我吃中饭的话,我倒是整个星期都有空。

吉姆 我还没想好。

弗雷德 我以欧文的故事为本,写了点有趣的东西。

吉姆 哪个欧文?

弗雷德 华盛顿·欧文——记得吗?我们不刚谈到伊卡伯德·克莱恩吗?

吉姆 我还不清楚谈到了这个话题。

弗雷德 那位无头骑士是注定要在胳肢窝里夹着脑袋行走在乡下的。他是一位在战争中丧生的德国士兵。

吉姆 是个黑森人。

弗雷德 他就这么骑着马直奔一家通宵杂货店。那颗头说——我头疼得厉害——店主说,拿着这两颗超强力止头疼药吧——身子把钱付了,帮助头服下两颗药。然后我们把画面切换到午夜时分,他们骑马过桥。头说,我感觉好极了——头不疼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而这时身子开始感到伤悲,认为自己很不走运。因为如果腰疼,会找不到缓解的办法,因为头和身子没有连在一起——

吉姆 身体怎么会思考呢?

弗雷德 没人会问这个问题。

吉姆 怎么不会呢?这个问题如此明显。

弗雷德 这就是原因所在。这就是为什么你擅长谋篇布局和对话却缺乏灵感,因此你得靠着我。尽管这么做很糟糕。

吉姆 做什么事?你在说些什么?

弗雷德 我在谈钱,一点薪酬和某种该属于我的名分。

吉姆 得,我在等人。

弗雷德 我知道。我知道。她迟到了。

吉姆 你不知道,你别管闲事。

弗雷德 行了,你在等一个女人——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们把这事儿说清楚,然后我立马就走。

吉姆 什么事?

弗雷德 马上你就该告诉我整件事都令人摸不着头脑。

吉姆 比那还糟。

弗雷德 当真?是后现代?

吉姆 你想要什么?

弗雷德 你电影所得的一部分收入和该属于我的一点名分。我知道,电影已经发行,想在名单中加上我已经有点晚了。但是,后面的版本中得加上我的名字。至于钱嘛,不想五五分成但至少得公平。

吉姆 你疯了吧?凭什么我得给你这些?

弗雷德 因为我给了你点子。

吉姆 你给了我?

弗雷德 嗯,你从我这儿偷走的点子。

吉姆 我偷了你的点子?

弗雷德 然后写进你的第一个电影剧本卖了。这电影好像还挺受欢迎,所以我得要回我应得的那部分。

吉姆 我没偷你的点子。

弗雷德 吉姆,咱俩别玩游戏了。

吉姆 你别玩游戏了。你也别叫我吉姆。

弗雷德 好吧,詹姆士。“詹姆士·L·斯温创作”,但大家都叫你吉姆。

吉姆 你怎么知道大伙怎么称呼我?

弗雷德 我看到了,我听到了。

吉姆 在哪儿看到听到的?你在说些什么?

弗雷德 吉姆·斯温,中央公园西路七十八号——宝马车——车牌号是JIMBO[2]1——我说的是虚荣心车牌号……吉米·康纳斯[3]是JIMBO 1,不是你——我看见过你打网球的样子,你别想骗我。

吉姆 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弗雷德 那个鼠眉鼠脸的深肤色女人——她是洛拉吧?

吉姆 我妻子一点也不鼠眉鼠脸!

弗雷德 好吧,“鼠眉鼠脸”形容不当——她——确切地说,她不属于“啮齿动物”类……

吉姆 她是个漂亮女人。

弗雷德 这纯属你的主观看法。

吉姆 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

弗雷德 这话我不会当她面说。

吉姆 我是她丈夫,我爱她。

弗雷德 那你为何对她不忠?

吉姆 什么?

弗雷德 我想我应该知道另一位长相如何。她长得有些低俗,对不?

吉姆 没有另一位。

弗雷德 那你在等谁?

吉姆 不关你他妈的事!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弗雷德 如果你想有个私密约会,那可是你最不愿做的事了。

吉姆 你怎么知道我妻子叫洛拉?

弗雷德 我听你这么叫她了。

吉姆 你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吗?

弗雷德 我看起来像这种人吗?

吉姆 像。

弗雷德 我是个作家,至少数年前我还是,直到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

吉姆 嗯,你的想象力对我而言是过了。

弗雷德 我晓得,那就是为何你把我给撇开了。

吉姆 我没偷你的点子。

弗雷德 不仅仅是我的点子。那故事是自传性质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你把我的生活都给偷走了。

吉姆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电影和你的生活有任何相似,纯属巧合。

弗雷德 我不是那种爱打官司的人。有些人爱打官司。(带点威胁的口气)我喜欢私下里解决。

吉姆 我怎么偷了你的点子?

弗雷德 你偷听了我的故事情节。

吉姆 你讲给谁听的?在哪儿?

弗雷德 中央公园。

吉姆 我在中央公园听到你讲那个故事了?

弗雷德 对。

吉姆 讲给谁听的?什么时候?

弗雷德 约翰。

吉姆 谁?

弗雷德 约翰。

吉姆 哪个约翰?

弗雷德 大约翰。

吉姆 谁?

弗雷德 大约翰。

吉姆 谁他妈的是大约翰?

弗雷德 我不认识,他是个流浪汉。我听说他在一个避身处让人割破了喉咙。

吉姆 你给一个流浪汉讲了个故事,你就说我偷听了你的故事?

弗雷德 并利用了它。

吉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弗雷德 老天啊,我跟踪你好几个月了。

吉姆 跟踪我?

弗雷德 我对你知无不详,但你从来都没注意到我。我不是个小个子,我是个大家伙。我可以用一只手把你的脖子拧成两截。

吉姆 (紧张)瞧,不管你是谁,我答应……

弗雷德 我名叫弗雷德,弗雷德·萨维奇。当作家这可是个好名字,不是吗?最佳原创剧本奖——请给我信封——获奖者是弗雷德里克·R·萨维奇和詹姆士·L·斯温,作品《旅行》。

吉姆 我写的《旅行》,是我的点子。

弗雷德 吉姆,你偷听了我对约翰·凯利讲这个故事。可怜的约翰,他当时正走在约克大道上,有几个人正往上吊升一架钢琴,绳子松了——上帝啊,太可怕了……

吉姆 你刚才说他是在一个避身处被刀割破喉咙的。

弗雷德 令人讨厌的小人物身上愚蠢的一致性。[4]

吉姆 瞧,弗雷德——我从未窃取过任何人的点子。首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其次,即便我文思枯竭,我也不会,你明白了吗?

弗雷德 但事实都在那儿呢。我崩溃了,那拘束衣[5],我最后一分钟的恐慌——我牙齿间的橡胶套,然后是那电击——我的上帝啊——当然,我很暴力——

吉姆 你有暴力倾向?

弗雷德 时不时。

吉姆 嗯,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弗雷德 别担心,她会来的。

吉姆 害怕你,不是她。好吧——如果你认为你是个作家——

弗雷德 我说过数年前——在我崩溃之前——在所有不快发生之前——我为一家公司写作。

吉姆 不快?

弗雷德 是因病而起的,我不想再提。

吉姆 什么公司?

弗雷德 一家广告公司。我写商业片。比如那个超强力止头疼药。但它不受欢迎;我们把它吹上天了,但它就是不成功。太笛卡尔了。

吉姆 然后你就——精神错乱了?

弗雷德 不是因为那个。我才不在乎他们不采纳我的点子呢。那些穿灰法兰绒的俗气的家伙。不是,我的问题是其他原因所致。

吉姆 比如?

弗雷德 比如一群人联合起来形成一个阴谋团伙——那团伙一心想毁灭我,羞辱我,从心理和生理上击败我。那个团伙关系网庞大而复杂,到目前为止,他们雇佣的从事间谍活动的人来自各个组织,从中央情报局到古巴地下党。他们的势力恶毒嚣张,以至于我丢了工作,丢了老婆以及我银行账户里那点极少的票子。他们跟踪我,追踪我的电话,从帝国大厦的顶部发射电信号与我的精神病医师用密码沟通,这信号穿过我的内耳,直接传到他在马撒葡萄园的橡皮筏子上。所以,你别告诉我你那该死的伤感故事,把我当作一个体面人士对待!

吉姆 坦白说,弗雷德——我害怕了。我想公平地对待你——

弗雷德 那好啊。没必要害怕。我吃完药不久,还没失控——至少我认为我还不会——

吉姆 你吃什么药?

弗雷德 一些安定混合剂。

吉姆 鸡尾酒。

弗雷德 除了我不是从高脚杯里喝这点外,是的。

吉姆 但是你离不开那些东西——

弗雷德 我没事,我没事,别像那些家伙一样开始谴责我。

吉姆 没,我没有——

弗雷德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吉姆 我本想很有逻辑地向你证明我不可能偷了你的点子——

弗雷德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你偷了我的生活。

吉姆 你的生活——你的自传,随你怎么说。我想我知道怎样一步一步向你说清楚——

弗雷德 逻辑是有欺骗性的。你偷了我的生活,你偷了我的灵魂。

吉姆 我不需要你的生活。我自己有蛮不错的日子。

弗雷德 你以为你是谁,在这儿说不需要我的生活?

吉姆 我并不是想侮辱你。

弗雷德 得了,我知道你有个人压力。

吉姆 是的,我有。

弗雷德 她迟到好久了——这是个坏兆头。

吉姆 我很吃惊。她通常都很准时。

弗雷德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如果我是你,我会警惕起来。

吉姆 我已经如此。我只是想向你说明我的电影——

弗雷德 我们的电影——

吉姆 那部电影——我说那部电影,还不行吗?那部电影是关于我碰巧在新泽西了解到的一家精神病院的种种罪恶的。

弗雷德 去了那儿,做了这电影。

吉姆 当然,肯定有好多人有相似的经历。这也很容易成为他们的故事。

弗雷德 不——不——你是听我讲了这个故事。我甚至还对大约翰·凯利说过这个故事能变成一部精彩的电影——尤其是关于主人公点火的那段。

吉姆 你生活中也发生过这件事吗?

弗雷德 你知道细节。

吉姆 我发誓我不知道。

弗雷德 我接到指令去烧毁几栋房子。

吉姆 指令,谁下的?

弗雷德 无线电波。

吉姆 你从无线电波里听到了声音?

弗雷德 我是不是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了赤裸裸的怀疑?

吉姆 不——

弗雷德 我并不总是——随他们用什么字眼——

吉姆 妄想型精神分裂?

弗雷德 你说什么?

吉姆 我只是想帮点忙。

弗雷德 每个人都他妈的如此专业。那都是语义学上的东西。这个病过去叫早发性痴呆——事实上,这个说法好听多了。现在的叫法比语义学还糟,是化妆术。假设一个女孩把她的未婚夫带回家见她的父母,她对他们说,老爸老妈,这是马克斯,他是躁狂抑郁症患者。你可以想象她的父母会如何接受这件事。想象他们可爱的孩子嫁给这样一个家伙,这家伙周一企图从克莱斯勒大楼跳下来,周二又想把布鲁敏达尔店里所有的商品都买回家——啊哈,但是如果换一种说法:这位是马克斯——他有两极倾向。这听起来像一个人的优点——像个探险家——有两极情绪,像海军少将伯德[6]。

不,吉姆——他们诊断我,用的是更直接的字眼。不古怪,也不会把人从摇椅上吓得摔下来——我们在这儿可没谈什么杂耍——他们说弗雷德·萨维奇是个有杀人嗜好的,无法预测的精神病患者。

吉姆 有杀人嗜好的?

弗雷德 你不是爱给人贴上标签吗?

吉姆 嗯——你瞧,弗雷德,意识到你有幻想症后,你明白为什么我认为你的理论,你关于我偷了你点子的理论,是没有现实基础的吧。

弗雷德 谁来判断是真是假?我们是粒子还是射线?每一样东西都是在扩张或是在收缩吗?如果我们进入一个黑洞且物理学法则不管用,我还需要下体弹力护身[7]吗?

吉姆 弗雷德,很明显,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弗雷德 Phi Beta Kappa.[8]布朗大学。懂梵语。文学博士。博士论文是关于歌德、叔本华以及叔本华的母亲三者之间紧张关系之积极后果研究。所以你问我,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干什么?经历了紧张的崩溃——不仅仅是因为那帮蠢货看不出我的超强力止头疼药创意中的才智,也因为他们对我一般想法中的原创性毫无知觉。再举个广告创意的例子:八个妓女围坐在妓院里,一个叫约翰的人进到了这家妓院,把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终,他径直走过她们,挑上了角落里立着的那把雨伞。他怀里搂着那雨伞走过大厅,带着那伞上了床,和它有了热烈而激情的性交。画面再切换到他开着一辆大众甲壳虫离开,同时我们在屏幕上打上:“大众汽车——专为那些有特殊品味的男人。”上帝啊,他们多么憎恨这广告。

到目前为止,我像有季票一般时不时进进出出精神病院。我丢了工作后,我的女朋友亨里埃塔甩了我。我猜她受得了我只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严重的精神紊乱,她那病可以被仁慈地称作“高热原子核反应的性受虐狂”。

是的,吉姆——我很难过。我哭了。咸咸的泪水顺着红润的双颊而下——为了让她回心转意,我开始寻找合适的礼物以期能平息她新近产生的对我的厌恶感。我知道她喜欢那些有年头的珠宝,我猜一个老式别针或维多利亚时期的胸针也许就能起点作用。我已经在第三大道的一个古董店挑了一个合适的。我碰巧还在那儿看到一个上世纪四十年代十分流行的收音机,放在我家厨房真是再好不过了。那收音机是红色塑料的——飞歌牌的。我到家后把它拧开了试听,真是吃惊,我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给我的命令,他让我烧掉我曾工作过的那栋广告公司的大楼。这是我遇到的最有趣的事了。我把你给说糊涂了吗?

吉姆 这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弗雷德 我爱过那女孩,亨里埃塔。当她的注意力缺乏紊乱症到了使咱俩之间的对话连四十秒都持续不了时,我们关系中的某个东西提起了我的兴致。这也是我同情你那可怜的感情生活的原因。

吉姆 我的感情生活很好。

弗雷德 吉姆——你是在和你的写作搭档说话。

吉姆 你不是我的写作搭档。

弗雷德 你需要一个人与你合作。

吉姆 我这辈子没跟人合作过。

弗雷德 你对付细节性的还行——但你需要一个有灵感的人。我就是个点子很多的人。当然,有些人对弗朗特·坡奇夫妇来说,太前卫了。

吉姆 我有自己的创意。

弗雷德 要是你真有,你就不会偷我的啦。

吉姆 我没偷。

弗雷德 天才在染色体里就孕育了。你知道我的DNA能在暗处发光吗?

吉姆 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人缺乏创意?

弗雷德 我认为你挺……职业的。这点没错,你看你做了那么多改编,虽然不是原创性的;而我,我是真正的原创,像斯特拉文斯基[9],或者像番茄酱。这就是为啥我说我的点子才是你那点东西里真正有价值的。它有味,有亮点。

吉姆 我洗澡的时候想出的那个故事。

弗雷德 (猛地转向他)别跟我花言巧语!把我那半给我!

吉姆 看在上帝分上,冷静点。

弗雷德 也别在我面前说你的感情生活很好。要真这样,你背着洛拉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吉姆 那不关你的事。

弗雷德 是,是你自己的事。

吉姆 我没搞婚外恋。

弗雷德 洛拉有什么毛病?

吉姆 没有。

弗雷德 除了有点——我的意思是——那叫狐臭吗?

吉姆 闭嘴。你在说我爱的女人。

弗雷德 你俩到底怎么了?

吉姆 没什么。

弗雷德 吉姆。

吉姆 没什么。

弗雷德 吉姆,说出来。

吉姆 双胞胎出生前,一切都很好。

弗雷德 不错——两个一模一样的家伙——兆头不好。

吉姆 两个招人爱的男孩。

弗雷德 男孩。要是两个双胞胎女孩,你还可以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吉姆 他们很可爱,让人想抱他们,他们……

弗雷德 完全一模一样吗?

吉姆 怎么,不对劲吗?

弗雷德 他俩的面相还像洛拉的鼠脸?

吉姆 没生他们之前,我们的婚姻生活很不错。

弗雷德 谁说的?

吉姆 我说的,那时候还不错。

弗雷德 不错?不是很好?

吉姆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弗雷德 举个例子。

吉姆 我们在康涅狄格过周末,我们都爱吃使人长寿的食物。

弗雷德 我这儿听得要睡着了。

吉姆 我俩都喜欢戴自携式水下呼吸器潜水,还喜欢一起讨论那些好书。

弗雷德 你们在水底讨论书?

吉姆 她弹钢琴,我吹上低音萨克斯。

弗雷德 谢天谢地,你俩这爱好没调个儿。

吉姆 继续,继续取笑我。

弗雷德 你俩的性生活怎么样?

吉姆 这不关你的事。

弗雷德 她那两颗大门牙,把你弄疼了吧?

吉姆 你为什么非得当个粗俗的聪明蛋?

弗雷德 我在试着理解你的处境。你俩多久干一次那事儿?

吉姆 经常。直到生了那两个双胞胎。

弗雷德 我想说你基本上采用男上女下式体位,对吗?

吉姆 (恼火了)我俩有试验性举动。

弗雷德 你把什么样的叫“试验性”?

吉姆 你干吗得知道?

弗雷德 我们是一伙的啊。

吉姆 (恼火)那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们曾经三人试过一次,行了吧?

弗雷德 另外那个女人是谁?

吉姆 那人是个男的。

弗雷德 你是双性恋吗?

吉姆 我一下都没碰他。

弗雷德 三人一起,谁的主意?

吉姆 她的。

弗雷德 我纳闷为啥她会有这想法。

吉姆 我们有一天晚上在色情频道上看到过。

弗雷德 你们常看那个吗?

吉姆 当然很少看。但有时候能从那儿学些东西。

弗雷德 啊哈,你确实利用别人的主意咯。

吉姆 我俩还有一次在她父母家,感恩节晚餐期间做了一次。

弗雷德 其他客人从火鸡上抬起头看你们了吗?

吉姆 我俩在卫生间做的!

弗雷德 那可有点冲动。

吉姆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眼里我那么没男人气?

弗雷德 洛拉有过性高潮吗?

吉姆 为了尊严,我认为我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弗雷德 你知道,女人都喜欢假装达到高潮。

吉姆 她干吗要假装呢?

弗雷德 为了助长你的信心呗。她不想让你知道你不能满足她。

吉姆 我对自己的性能力有十足把握。

弗雷德 你知道别人说什么吗?

吉姆 说什么?

弗雷德 狗看不见自己的尾巴。

吉姆 那他妈的什么意思?

弗雷德 也许你自认为自己很厉害。

吉姆 我没那么想。

弗雷德 那洛拉为什么要假装高潮呢?

吉姆 是你说她假装。

弗雷德 那是我得到的信息。

吉姆 什么信息?

弗雷德 从帝国大厦顶部。我感觉到了那些射线——那些电波从帝国大厦顶部的大天线发射过来,所有那些光子也都在说——洛拉假装高潮。

吉姆 听着,我在跟你有理性地——

弗雷德 然后双胞胎就出生了,大卫和塞思。

吉姆 卡森和迪央戈。

弗雷德 真的吗?

吉姆 洛拉是卡森·麦卡勒斯[10]的大粉丝——

弗雷德 你演奏爵士乐,所以——

吉姆 所以,那不是两个寻常的名字。

弗雷德 你爱他们。

吉姆 我爱他们,但洛拉太爱他俩了。突然一切都变样了——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这俩双胞胎——我俩之间的时间再也没有了,给我的时间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