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一半,另一半却是黄昏。
图书馆的杂活搞完,我借了一本《浮士德》,就去乘车了。
不巧的是去到站台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过,如果我跑着过来省那么几分钟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如此,只好再转移个几百来米去搭较晚收班的68路公交了。
路上我买了块锅盔,到只有一块薄薄铝片上写着醒目的“68路-往西浦”的站台旁候着。整条街稀散如荒郊野岭,和我同样等公交的,只剩几个老人。
街道周遭,也破破烂烂的,左右都是无人居住,即将被拆毁的烂尾楼。那些楼有的还很危险,我停留的三分钟内还时不时掉些瓷砖和水泥片。
我继续往后方扫察,黑黢黢的老旧楼房中一处有着别具一格色彩的楼层阳台显得分外惹眼。换角度细看,那地方竟隐约有着人影。在我稍微确定那似乎是个女人的瞬间,那人便消失了。——掉了下去。
从发现到结果的时间很短,我无法确定那人是跳下去,还是由于意外摔了下去。头脑里没别的想法,只是因而诞生了一种使命感。
使命感并非空谈,我确实有着对这类事件必须要做点什么的“使命”。我可以拨弄时钟的摆锤,转动死亡的发条,因此我必须力所能及,遇死则济。但这次,我心里打着退堂鼓,开始抗拒地想要扭头逃离。
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工作让我厌倦,这次弃权,便意味着我能彻底摆脱履行“使命”的工作。
出于好奇心,我还是去掉落地点看了。和判断一样,确实是个女人。
我翻过伏在地上鲜血流成“湖泊”的尸体,从未被血盖住的白皙的脸以及瘦削的身材看出,应该是个年纪不过二十的学生。
她是从十六楼坠下的,十六楼阳台的红绿色彩其实是书架上五颜六色的书的封脊。周围楼房所有楼层空无一物,唯独死者待过的地方精致无比。我是想借探索的心理去一探究竟的,可发觉附近正好没有监控,我才抓住机会逃离了少女的死亡地点,回了站台。
恰好,末班车也到了。我上去就坐,啃着之前买的猪肉锅盔。
硕大的车里,隔三差五坐的几个老大爷并没有活跃冷清的气氛。
车一启动,发动机把车整得有规律的谐振。此时车后跑来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喊着“师傅,等一下。”司机才没有松开离合让车子往前移动。
女人用吸睛的亮红色皮筋扎着高马尾,上身穿着奶白色软糯糯的高腰薄款毛衣,下身穿着浅蓝色高腰牛仔裤,鞋子则是双米色的皮靴。
关键是女人牵了个小女孩,令我极大怀疑那是她的女儿,又有些那是她妹妹的想法。我望向窗外轻微叹息之间,女人竟然径直坐在了我的前面。“倩倩,坐这里。”
好动的女孩于我前方,跪在椅子上。我一边啃着锅盔,一边偷偷观察女人的举动。
女人轻抚着女孩那被精心编织过的头发,整理女孩凌乱的衣襟,期间,女人仿佛知道我在偷看她一样,毫无征兆地向我投来一眼。
我继续啃锅盔,前面的女孩盯着我,似乎是有了什么兴趣,不受控制般地用小手抓弄我搭在腿上的书包。为了避免麻烦,我装作拿东西将书包放平,包口朝着自己,同时赶快取出有线耳机。
女孩用手指头指向我“嗯——嗯——”地叫着,旁边的女人注意到女孩的行为,也转过来着着我。我仍是打掩护似地望向窗外,有意避开和她们交谈的可能性。“倩倩,哥哥在吃东西,你不能吃这个。”我这才转过来,向女孩回应了一个勉强挤出来的微笑。
与此同时,也看到了女人摘下口罩后的面容,可谓是浓妆艳抹。那么厚的粉底,我顿时就肯定旁边坐的是她的女儿,也给她除去了“年轻女人”的称号。
我戴上耳机,放着音乐,意思就是隔绝外界,不想被打扰,可那小女孩一点也不安分。
我已经把锅盔吃完了,女孩却还是望着我“嗯嗯啊啊”叫个没完没了。我想着女孩心智还不健全来安慰自己,尽量忽略小女孩的存在。
“哥哥,那是哥哥。”旁边的女人迎合她的女儿一起朝我看,我顿时就想缩进狭窄的板凳底下。我没什么好说,只管听自己的音乐。
到站点,我提前那麻烦的母女俩下车了。一路上车子也没上乘客,不过我终于结束了这趟糟糕的行程。
天空黑了一半多,却仍有黄昏残留在地平线。
《浮士德》中与神对话让我回忆起自己的经历。我也与神说过话,所以我相信歌德笔下并非全为虚假。用唯物主义方法论来说,“神”是不存在的。但神不一定就是意识体,不一定就以意识存在。
四年前,我意外服毒死亡,本来送去医院时,就该死得透透的,因为一次奇怪的经历,让我得以起死回生。当时以梦境为桥梁,我与“神”展开了对话,他答应使我重获新生,条件是下达给我力所能及,遇死则济的任务,让我拯救那些意外死亡的人。所以我的能力,是倒转时间,阻止意外,分裂再融合世界,在意外发生之后力挽狂澜,将死人复活,重新接入正轨。
神只是说,这样做就能继续活下去,可没说不这样做的后果。五年之间我刻意做了很多这样的事,好延续自己的性命,也胡乱使用过能力,结果躯体负担很重,也在梦中遭到了来自神的警告。
看书入迷,想用手机放点音乐,却看到班级群里大家在转发、讨论某条血腥的视频。我点开看了视频,为此大受震惊。
我猛地扔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心跳不断加剧,甚至出现了强烈的耳鸣。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难以置信。刚才摆脱的在车上的母女俩,出现在了那极其血腥的视频中——作为主人公。
女人的头至少破了三个洞,浓浓的血糊住了上半边脸,嘴巴大大张开着,几颗染满血的红牙齿就那么摇摇欲坠得挂在牙龈上。女人的身体裸露,只是用外套遮了羞。
要我说,哪儿还有什么羞,从头到尾都是血迹与刀伤。而那个小女孩,额头上留着香蕉粗的血坑,与女人躺在一起。
根据他们讨论出的情报,女人在回到自己的小区中,遭到了抢劫、强暴,最终被残忍杀害。
我抓住大家热情讨论的机会,询问他们是否知道,在这个可怜的女人遇害之前还有个在桐子广场的烂尾楼里坠楼的少女。
果然,无人知情。那样偏僻的地方死亡,短时间内是发现不了的。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如果少女不是自杀,又会是什么样的死因?
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倒转时间后,能否顺利把两人都救回来,还存在很大的风险。
力所能及,遇死则济,我决定这将会是最后一次履行“使命”。
打车到桐子广场,天已经将近黑了,只有一抹靛色还牢固锁在天边。
尸体原封不动,电筒的光照着显得更加恶心了。尸体上的苍蝇赶也赶不走。凝固的黑血与少女惨白无垢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才两个钟头,尸体就腐出恶臭了。
我躺在地上,感受意识消失,再醒来,时间就倒转成功。
天色还处于黄昏,时间节点在少女坠下的近一个小时前。
烂尾楼没有电梯,跑上十六楼累得快虚脱。
眼前这扇门崭新无比,之前十五个楼层都没有像这样新的门,仿佛才刚装上,刚撕掉出厂膜。
我越发觉得蹊跷,这户房在烂尾楼区域中,就像是幽暗森林里的一盏灯,衣着清新的少女突然坠楼,于这片黑色调中显得十分突兀。
我直接拉开门,因为门并没有合上,而是虚掩上的,仿佛知晓此时此刻我会出现在这里。
屋内十分亮堂,洁净、反光的胡桃木地板,淡白色的墙,大块大块崭新的家具,无一不是在象征这是个大户人家。这哪是在烂尾楼,分明就是一座豪华大别墅。
避免少女遇不测,我也没敢吱声。在客厅四处扫视一番,才进了某个关上门的房间。
色彩、气味都变了。朽木床、朽木书桌、朽木书架、坐在地上认真看书的女孩。以及毛玻璃窗外喧声夺主的温暖阳光,点亮女孩手里的书。
我迈进这房间,门框处就生成一道虚空般的空气墙,摸上去是一种磁铁同性相斥的强大抗力。
我好像不该来的,心里如此后悔着,实际上又对现状无能为力。
我向后看,衣衫褴褛的乖巧小女孩对着书暗自窃喜,很是享受书本中有趣的内容。舒适的光线里飘絮着繁多纤毛与灰尘,除了纸张翻动和女孩喜悦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以外,其余景像寂寥无比。
“Hello!”,我打了招呼,几秒种后,女孩都闻声不动。
我走近女孩,女孩面朝的约七尺宽的书柜简直千疮百孔。书不多,大概二三十本,书本有的缺一块,有的少一坨,有的就像煮熟后被捏碎一样稀烂。
我弓着身子,将目光放在女孩手里还算完整的书上,页眉上印着“小王子”,所以我知道了女孩看的是什么东西。
“嘿!”我想拍女孩的肩,可手却那么穿过去了,穿过了女孩的肩膀。我又试图碰女孩,但这活物根本没有实体,就像不存任何瑕疵的全息投影。
忽然,木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门底缝里透过闪烁的橙色的光。
“救火,快救火!”,门外有男人大喊着,同时动静越来越大,外面东西倒塌震得房间犹如生产车间的机床。
“多接点水!”
男人再一次喊,门外又传来女人的应应答声和泼水声。
痴迷于书中的女孩终于把书放下了,这时候,她意识到情况的紧急,起身朝门口跑去。
外头钻进来的火苗势如破竹地增大,给木板门熏得黢黑,似乎是觉得那里温度太高了,女孩傻乎乎地停在门口。女孩干跺脚,在原地踏小碎步,尤为慌张。
她回去吃力地搬起书桌底下的板凳,甩过去砸响了门。
一次过后,女孩又捡起板凳,又砸了过去,两次三次后,门外才有了女人的回应,“小粟别怕,妈妈来救你了。”
从外面咚咚咚的响声足以听出他们的焦急。“快去救女儿!快去!”
女孩也没有紧张得乱动了,望住三米外煤炭般燃烧的门,流着哗啦啦的清泪,还伴随着绝望的抽泣,只是那抽泣就像老鼠一样小声。
说小女孩不害怕,怎么可能呢,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地在房间里想办法,但身体也自动颤抖着,这是藏不住的。
“嘣——”
门被撞开,原先的虚空区域切换了场景,女人不顾周围的熊熊火焰,双手裹着湿毛巾就冲了过来。
“小粟!”,女人另只脚还未踏过门,出现在她后头的男人一把手就给她拉开了。
“让我救小粟,那是我女儿啊!”
女人歇斯底里地呐喊,男人无视她激动的情绪,用粗壮的双臂将她紧紧扣住,硬生生拽了回去。
“小粟!”
眼看妈妈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匆匆远去,女孩“咕咕”哽咽着。
门刚被妈妈用棍子推开了,但门框上仍在燃火,如果她鼓足勇气的话,百分百是可以逃出去的。
果然,女孩后撤,开始起步前的跃跃欲试。刚要跑起来,那个将妈妈蛮力拖出去的男人又回来了,妈妈的喊叫声也听不见了。
看到男人过来,女孩两手紧握着向后退步,男人面容狰狞,女孩吓得似乎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人进来将窗边的书桌费力地抬到门口,在外面以赤手关上了着火的门,用书桌狠狠将门向外抵住。
眨眼间,女孩破烂的身上不知怎的,也着了火。我上去想把火扑灭,双手却都打在了空气上。明明这个人如此真实,却无法被触摸,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目睹女孩被活活烧死吗?
我灵机一动,助跑跳起尝试以脚破门,结果都是被弹到地上。
理论上我是可以踢开门的,但我踢不到那扇门,因为那扇门是假象,其实这整个空间都是假象。这儿的所有事物我都没有触觉,没有嗅觉,仅有所见和所听。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女孩身上烧得焦响,那火就像烧到了我内心一样,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都无济于事。她听不到我说话,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着点点滴滴的时间,被大火焚成了炭。
骤然天旋地转,我被一股旋转力扯到地上,眼睛一花,身边的景物都大变模样。
我站起身,耀眼的白光中,白色衣裙的少女,是我整个视觉的焦点。
我的两边,排着长长的书架,里面的书籍挤得不留空隙,书架延伸的终点,是耸拉长发的少女,手上捧着《希腊神话》,身上反射着灿灿白光。
“你看过希腊神话吗?”,少女开口问道,声音像是空灵的天使。
“应该算了解。”
“那,你知道伊卡洛斯吗?”
“是追寻太阳的那只鹰吗?”
“是的。”
少女放下书,赤裸的脚丫子踱步向我靠近。
“那只追寻太阳的鹰被烈无情地灼烧至死,可它只是想要自由啊,谁又能够理解呢?”
少女的脸,确实和坠楼的那具尸体吻合,鲜血流淌的位置,可以与面前的少女完全重和。“所以……”
我被立即打断,“你好,我叫粟。”,少女向我伸出了手,白皙、小巧又无瑕疵,“西和米的粟。”
天黑了一半多,却仍有黄昏残留。
下来后桐子广场站的68路已经开走了,我对比过时间发现车子似乎是早开了那么几分钟。
回到家照之前的流程把事情都做了一遍,然后就一直盯着班群聊天界面。可直到天黑尽了,班群才出现一条新信息,“作业有什么?”
奇怪,明明没来得及救那母女俩,为什么没有她们死亡的讯息呢?是死亡结果变了吗?是因为我错过了那辆末班车吗?倒转时间同时救两个人,这还是第一次。
在烂尾楼经历的一系列事情,也不是特别,只是说大受震撼。我进入那户房,就像进入了异次元,一个更高维度的异时空,所以才看到了一些各种时间段和各个地方的事物。但那少女,究竟有何来历?是人?是神?还是死者的化身?
“所以你就是被烧死的小栗吗?”,我严肃问道,少却微微笑着,轻描淡写地回答,“是的。”
“你为什么没有救我呢?”
面对她的质问,我激动喊着,“我想救你的!”,沉默片刻我又小声补充,“但我根本碰不到你。”
少女莞尔一笑,说,“谢谢你,尝试救我,不过我还活着,我从那场大火里逃了出来。”
听到这里,我更加疑惑,甚至理不清思路,分不清真假,“那你知道摔死的是谁吗?”
粟作出不解的样子,接着又回归到平淡,“是我啊。”
她话到此处,我又受到一股猛烈的旋转力,使我撞击在地,视线瞬间花白。
果不其然,环境又变了模样。我算是回到现实了,胡桃木地板和墙壁现在是多年无人居住过后的脏乱差,唯独前面的阳台最为洁净。书架没那么长了,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里面的书却是塞得满满当当。
我想我一定是触发了什么特殊的能量,才游走于多个时空,上一秒还在天堂般的领域,下一秒便强制回到原本的世界。手上的钟表指向早于少女坠楼的时间,所以我下楼等着,当错开那段时间,便赶紧回车站等着了。
我现在处于倒转时间操作的时间结点后,除了少女没坠楼、车提前开走、班里在问作业以外,世界没有别的异样。我又一次成功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