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05.

粟在高高的阳台,被火红的晚霞映衬着,被傍晚时分的凉风,吹动长裙和发稍。她举起刀子,光滑的刀面反射了她糜烂的容貌。她用刀锋在烂脸上刻着、刻着,鲜血随着刀刃流向刀柄,随着刀柄流向手臂,在胳膊处形成止不住的血龙头。我朝她起跑,又跌倒,我爬起再次奔跑,又再一次跌倒,一次,又一次。所以我问上帝,你是否在阻止我?上帝没有回应,他也懒得搭理。

今早起床后头晕眼花,心悸强烈,在厕所门口吐了一地。所以上午就到医院排号检查,查了血常规、CR、CT还有心电图,几乎算是全面了,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血红细胞少于正常值,肺部功能衰竭,心力衰竭,医生说我的情况类似于长时间暴露在核辐中引起的,总之很危急。但我没怎么放在心上,生活还是照常,只想着下午一定要成功。

班长给那张桌子换了新的干花,此时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

“不去吃饭吗?”

班长还是老样子,有些微胖,扎着丸子头。“吃了来的。”

可能只有在私下,我才敢和她聊天,所以能了解她的机会并不多,在我印象中,她的为人永远那样耿直,又心细。“你还会坚持下去吗?”我问。

“会。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愧疚地点着头,然后很自觉地离开了。

我早早到图书馆,看见大叔还坐在亮着屏幕的电脑前睡午觉,又不好意思打扰,便主动打扫馆内的卫生,一圈回来之后,大叔在看手机。

“叔,跟你商量个事。”

“啊,你说。”

“图书馆的工作,我不想做了。”

“什么?!”,大叔反应很激烈,或许是舍不得我吧。

“当初这工作是你自己争取的啊,后来那女孩走了,你又顶替了人家的工作。我看你不是做的挺顺利的嘛,怎么突然就……”

“说句老实话,你走之后叔会很无聊的。你再考虑一下吧。”

“不用,已经想好了。”

辞职后,我作为读者而再次穿行于排排书架之间,在某个角落,我看见粟在认真整理、归纳着书本,也在用掸子和毛巾擦除着灰尘。她很热衷于这件事,她的嘴角轻扬,干净的眼睛中充满了纯粹,当她发现一本自己喜爱的书籍,就展现出满面的荣光,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楚辞》依然没被借走,我离开时借了一本《堂吉柯德》,并想着一定要归还。

我看过《堂吉柯德》,这本书的作者塞万提斯,在经历各种屈辱与苦难后写下这本鸿篇巨著,借此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黑暗与腐朽。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的时代如此和平,又逐渐安适,为何还会有与塞万提斯雷同的遭遇呢。人的野性永远不会因进化而逃汰,人的兽性永远根植在某段DNA里,不会因掩藏而消失。大多数人将欲望控于想法,止于行动;少数人将欲望付以行动,只为谋取一时满足。人都有着恶意,我们最不应该的就是向别人放大自己的恶意。

太阳还在穹顶,我准备早点去烂尾楼等候,免得时间又提前。我站在公路中间绿化带处,行人等候的石阶上。一辆飞速急驰的桑塔娜紧挨绿化带,在距我十来米远处,前车胎发生响烈的爆炸,车子受惯性抛锚,撞在我脚下的台阶上,我被反作用力推去,撞上前车窗的玻璃。

醒来后,人就安祥地躺在医院病床,手、膝盖、额头被用白布捆住,床边也没有看护。我第一件事是下床测试身体是否能正常活动,运气还算不错,只是剧痛时有时无。接着,我又再三确认时间,幸运的是今天还没过,不幸的是,地平线上只剩着微弱的蓝光。

粟的尸体盖了层黑布,那是数以千计的苍蝇。我抓紧使用能力,倒转了四个小时。睁眼看到黄昏,标志着能力的第六次生效,可能也将会是我重任的第六次失败。

迈着沉沉的步子,脑袋出现“高原反应”,到十六楼,崭新的门上贴着三道红色的符,符外挂着由野蒿制成的“僻邪物”。门锁死了,不管我怎样使力,都是拉不动的。

身体像灌了许多斤水,我想要蹲下休息时,门不知被何人从另一头打开了。

透过的光弱了,跨进门坎发现,灯光确实是暗了。与前些日相比,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白墙、桌子、椅子、柜子、沙发,包括所有电器等大物体,贴上了和门上同样的符咒,符纸像电视上清朝僵尸片里的那种,只不过底色不是黄色。电视柜上整齐放置着香、蜡、纸、钱和供奉品苹果和熟猪肉。

香是刚烧,白煮猪肉也还冒着热气。是过中元节还是清明,又或是对什么的祭祀,看不出来。

像这种中国民间流传的宗教仪式物品给我的压迫感十足。香的青烟和火星子令人头皮发麻。我望了那整齐一排的香火许久,突然,胃部如翻江倒海,胸腔止不住往上顶,然后汹涌的褐色酸水从口腔里喷涌而出,呕得一地都是。呕吐物看起来颇像酸米汤,只不过里面没有蛋花,也没有花生米,唯剩中午吃的米饭和玉米。

头极度眩晕。随后四肢发软倒下了地。

仿佛长眠了一个秋天,我身体的不适感在下一次睁眼得到了好转。

我趴在一道双开的老旧的木门下面,门缝不小,通过这道缝,我看到堂屋里一尊菩萨下一张木桌,两边分别坐了两个中年妇女。我看出其中一位是粟的妈妈,样貌很年轻,另一位我不认识,年龄应该过了六旬,白发里夹着少许红发。

“孩子她妈,不是我说胡话,我的句句话可都属实啊。”

老婆婆上身往粟妈妈倾去,粟妈妈只是稍稍转了个头。

“孩子她舅舅的就因为你家的小粟去年踩过他们的地,结果今年他们地里西瓜烂光了,一分钱没赚着,还倒贴了万把块。可能你会说无理取闹,那我再说一个。”

老婆婆把头伸过了墙上坐的菩萨,离得那么近,声音却不减。“你们邻居还说就是你家小粟逗了他们家的看门狗,结果第二天狗就突然暴毙,怎么死的不知道,反正一点血也没流。”

“我知道你还是要说事无牵连,我接着说下件事。”

这回老婆婆有意声压小了点,但门口的我仍是照样听清。“你搬进城里之后。对面那户也对你们意见蛮大,说你家小粟害人家得了糖尿病,又害人家女儿出了车祸,她女儿只要和小粟待在一起,准没好事。”

粟妈妈愁眉苦脸,对方的说辞都已经是蹬鼻子上脸的程度了,她还是镇定自若。“婶儿,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女儿一直都很听话,本身也没犯什么错呀。”

老婆婆挥弄着她的食指,说,“是,你家小粟没有犯错,可她一出生就是个哑巴,后来又害死了父亲,让家里频频闹事,到处受人家的排挤,这是为什么?”

“当初我建议你把孩子扔掉,你也不干,之后还好生了个妹妹,终于不像小粟那样了。”

“如果你还想养小粟的话,咱们这样。花大价钱请个道士,化点水,给小粟去去煞气,我也帮着出一点。你要想,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粟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点了点头。

我翻身躺下,才发现门旁有个熟悉的身影。粟肯定一直在偷听,她一定听完了所有的话,才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叮叮当当——”

两条桅杆间拴了一条线,上面挂着银铃铛,黑衣道士要粟从绳下钻过去,拿头撞击上面的铃铛。道士持一把银白铁剑,在剑上串一些纸钱,用剑掠过盆中的大火。道士又在粟头顶挥剑,燃烧的火和余烬在粟身旁四处飞舞撒落,粟吓得哆嗦,只好抱紧自己。

仪式结束,道士用三根即将烧尽的香搅拌一碗澄清的水,香的炭火和粉尘留了一些在水里。由于是晚上,仪式地点是房屋前的地坝,因此环境很暗。道士与粟面对面,念出他收尾的口令,同时,之前那个老太婆偷偷摸摸在道士化的水周围徘徊,她从兜里取出一包纸,向水中倒了些粉状物。除我以外,其他人都熟视无睹。粟妈妈在屋里拜菩萨,无法看到外头的亲朋好友们在做着什么样的恶行。

老太婆叫粟妈妈出来,要她给女儿喂水喝。“婶儿,这喝了真有用吗?”

“我怎会骗你呢,快给你女儿喝吧。”

粟妈妈把粟叫了过来,讨好她喝下这碗水,粟极不情愿,倒不是因为老大婆在碗里放了东西,而是水太脏了,像是从雨后的积水里舀起的浑水。“灌吧,她不想喝也得喝呀。”

老太婆困住粟的手脚,粟仿佛是被按住的小狗,“快掰开她的嘴。”

粟妈妈不忍心弄疼女儿,就顶着粟的下巴,引导她张嘴,“小粟听话,这药不苦,喝了咱们都会好起来的。”

半碗水一饮而尽,粟妈妈才松了一口气。老太婆露出喜悦的神情,随后坐上自家车走了。

道士和大伙都散了,粟妈妈坐在堂屋菩萨下,怀里搂着粟。

菩萨底下的香火坛中,红蜡上的火焰跳动着,蜡油随着蜡身流到黄土里。除了这束火,所有都静止了,粟妈妈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粟半跪着,卧在妈妈腿上。这种状态,持续没多久,粟便出现异常。她突然转身伏地,脊梁像猫伸懒腰一样频频上抽,接着在地上打滚,发出痛苦的嘤嘤的喘息。粟妈妈的眼球随着她滚来滚去而左右地摇摆,也不清楚这种情况是不是驱魔后的正常反应。

粟口吐白沫,身体又开始抽搐,妈妈放不下心,还是决定去医院看。打了好几通电话,街坊邻居都不愿意帮忙,老太婆也不接电话,粟妈妈就只好背着她,穿着胶鞋,在石子路上狂奔。去镇里医院的途中,粟大把大把垃扯妈妈的头发,行为疯颠。

妈妈消失了,粟摔落了。她在昏黄的路灯下,用最后的力气弹动四肢。

我感到缺氧,使不上力,心脏跳得很慢,肺也像冻硬了似的吸不进来空气。

看到白色木板,顿时心安。并排书架形成的透视点上,粟在一堵白墙的窗前,侧着身姿,坐在窗台,捧起一本书,全神贯注。

她本身也发着弱弱的白光,宛如圣洁的天使,如果此地便是天堂,那该多好。

我被困在少女死亡的轮回中,任由轮回所操纵,我不信宿命,但每个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由“神”来决定。我们改变命运的同时,被命运所改变,我们痛苦挣扎,只是为了让“神”转移目标,让命运改变他人。

“欢迎来到我的书阁。”,粟轻言细语着。

“不用欢迎我,我只想离开,我只想知道该如何救你。”

我从地上爬起,坐下。粟“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书,无声地向我走来。

“你看过《人间失格》吗?”,粟举起书,向我展示精装版《人间失格》的封面。

“有耳闻。意思是失去在人间做人的资格,对吗?”

“嗯,这本书的作者太宰治投河自尽。世人抛弃了叶藏,也抛弃了太宰治。”

“我活得不如作者。我活得像小丑,只能逗着别人笑。”

粟转身走向窗台,窗景变成一望无际的城市。天黑了一半,另一半却是黄昏。

我仍旧看到蓝衣粟,伫立在撒满余辉的阳台。我没有力气,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重复之前的行为。一刀一刀挖刻自己的脸,下手之狠。她又以血涂抹那半边脸,没有颤抖,没吭一声,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才扔下刀子,纵身一跃。

这就是粟跳楼而死的全过程,我依然恨自己,恨自己的失败,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