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呼啸山庄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2445字
- 2021-11-20 19:14:21
随着时光的流逝,恩肖先生开始体力衰退了。他一向健康活跃,但却突然没有了力量;而到了只能呆在壁炉角时,他变得异常暴躁。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让他心烦意乱;如果怀疑有人蔑视他的权威,简直就会让他发疯。如果有人企图欺骗或压制他的宠儿,这种情况就特别常见。他煞费苦心,疑神疑鬼,唯恐有人对希斯克利夫出言不逊。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一种成见,他喜欢希斯克利夫,大家都恨他,都一心想害他。这对那个孩子是不利的,我们当中心地比较善良的都不希望惹东家生气,所以便迁就他的偏心眼,而这种迁就却成了孩子傲慢和乖戾的丰富滋养。但是,不这样还不行,有两三次,欣德利不顾父亲就在近旁,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惹得老头子大发雷霆,一把抓起拐棍就要打儿子,打不着就气得浑身颤抖。
最后,我们的教区副牧师(我们当时有一个副牧师,除了薪俸之外,他还要教林顿家和恩肖家的孩子们,自己种点地,才能维持生计)建议说,应该送这个年轻人去上大学。恩肖先生尽管顾虑重重,但还是表示同意,他说——“欣德利一无是处,跑到哪里都不会有出息。”
我衷心希望我们现在会相安无事。一想到东家自己做了好事,却心里难受,我就感到痛心。我还以为他年老多病、心怀不满是因家庭不和引起的,他也认为是这样。其实,你知道,先生,这是他的身体衰弱引起的。尽管如此,但我们还算过得去,只有两个人例外——就是凯茜小姐和佣人约瑟夫,我敢说你在那边见过他。他十有八九是一个最让人讨厌、自以为是的伪君子,过去是,现在还是,在《圣经》里翻来翻去,把希望留给自己,把祸患留给邻人。他凭借巧言令色和虔诚说教,设法给恩肖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东家越衰弱,他就越得势。他持续不断地让东家担心自己的灵魂问题,严格管教子女。他怂恿东家把欣德利看成是上帝摒弃的人。而且,夜复一夜,他常常连篇累牍地编排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坏话,总是处心积虑添油加醋地指责后者,从而突显恩肖的软弱无能。
当然,凯瑟琳有自己的行为方式,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孩子。一天内,她会使我们大家失去耐心五十次,甚至更多;她从下楼那个时刻起,直到上床睡觉,都在调皮,我们一分钟都不得安宁。她总是兴致勃勃,舌头始终在动——又唱又笑,谁不那样做,她就缠着谁。她真是一个又野又淘的丫头片子——而她在教区里眼睛最漂亮,笑容最甜美,脚步最轻盈。我认为她终究心眼不坏,因为她一旦真让你哭起来,常常会陪着你一起哭,使你只好止住哭声,反过来去安慰她。她非常喜欢希斯克利夫。对付她,我们所能想出的最严厉的惩罚就是把他们俩分开。但是,由于他的缘故,凯瑟琳比我们中任何人受到的责骂都多。玩耍时,她特别喜欢扮演小主妇,随意动手,并对她的玩伴们发号施令。她对我也这样做,但我受不了挨打和命令,所以就告诉了她。
现在,恩肖先生并不理解孩子们的玩笑,他对他们总是既严厉又古板,而凯瑟琳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体弱多病时父亲比盛年时脾气更暴躁,更没有耐心。父亲一次次暴躁的训斥反而激起了她想激怒他的调皮的兴趣。她最高兴我们一起骂她,这样她就会公然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架势,伶牙俐齿地回敬我们;她还喜欢嘲弄约瑟夫的虔诚诅咒,喜欢捉弄我,喜欢做她的父亲最不喜欢的事儿——露出她矫揉造作、她的父亲却信以为真的傲慢神气,让他的善良对希斯克利夫更有威力,那个孩子对她言听计从,对恩肖的命令只是合他的心意时才会听。尽情撒野了整整一天后,到了夜里凯瑟琳有时会跑来撒娇,以求和解。“不行,凯茜,”老头子会说。“我不会疼爱你,你比你的哥哥还坏。去,孩子,为自己祷告去吧,祈求上帝的宽恕。我怀疑你的母亲跟我都要后悔生养了你呢!”起初,这话还使她哭上一阵,后来,频繁受到数落之后,她的心也就硬了起来,如果我让她认错悔过、祈求原谅,她就会哈哈大笑。
但是,恩肖先生告别尘世烦恼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临了。十月的一天夜晚,恩肖先生安坐在炉边的椅子里撒手而去了。大风在房子四周呼啸,在烟囱里怒吼,听上去就像狂风暴雨一般,但天并不冷,我们大家都在一起——我离壁炉稍远一点,忙着针织活。约瑟夫靠着桌子读《圣经》(此时,佣人们做完事后,常常会坐在这个屋里)。凯茜小姐生了病,这让她安静了下来。她靠在父亲的膝头,希斯克利夫躺在地板上,头枕着她的膝盖上。我还记得,东家睡过去之前,抚摸着凯瑟琳漂亮的头发——看到她温顺,他难得地高兴起来——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乖乖女呢,凯茜?”凯茜仰起脸冲着父亲的脸,笑着答道:“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男人呢,爸爸?”但是,一见父亲又气恼了,凯茜立刻亲吻起了他的手,说她要唱歌给他催眠。凯茜开始低声唱了起来,唱得父亲的手指从她的指尖滑落,脑袋垂到了胸前。于是,我让她安静,不要动弹,唯恐她惊醒了东家。我们足有半个小时都一声不吭,本来还会更久,只是约瑟夫看完了他那一章,起身说他必须叫醒东家,让他祷告就寝。他走上前,唤着东家的名字,碰了碰他的肩膀;然而,东家一动不动。于是,他拿起蜡烛查看。约瑟夫放下蜡烛,一手拽住一个孩子的胳膊,轻声吩咐他们:“上楼,别出声——他们今晚可以自己祷告——他还有事要做。”
“我要先跟父亲道晚安,”凯瑟琳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就抱住了父亲的脖子。可怜的小家伙立刻发现她失去了父亲——她尖叫起来——“噢,他死了,希斯克利夫!他死了!”于是,他俩放声痛哭,让人心碎。
我跟他们一起嚎啕大哭,哭声响亮悲痛。但是,约瑟夫问道,我们在想什么,怎么能对一位升入天堂的圣人这样吼叫?他吩咐我穿上大衣,跑去吉默屯请医生和牧师。当时,我猜不准请这两个人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顶风冒雨去了,只请回来一位,另一位说他明天上午来。约瑟夫留在那里向医生叙说原委,我跑到孩子们的房间。只见门半开着,尽管已过半夜,但我瞧见他们根本没有睡下。不过,他们平静了些,无需我来安慰了。两个小东西正在相互安慰,他们想到的那些话比我偶尔所能想到的还要好。他们的谈话天真无邪,世界上任何牧师都不会像他们那样把天堂描绘得那么美好。于是,我一边哭泣,一边倾听,情不自禁地希望我们都一块平安到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