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土井汗多来说,在原叶治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只有十岁的汗多觉得,这位从小跟他隔门居住的小伙伴兼同学简直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这一点是尽人皆知的。
当然,每个班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的学生。他们看上去一脸稚气,却不时地表现出大青年的那种干练和成熟。平时也没见他们多么努力学习,成绩却很优秀。在体育俱乐部里,也没见他们怎么锻炼,体育成绩却总是出类拔萃。叶治就不属于那种默默无闻的平庸之辈。
至今汗多的脑海里还常常浮现出叶治在暑假前运动会上的身影。当时,四年级进行躲避球对抗赛。决胜赛在汗多所在的三班和五班之间进行。五班的人个个结实,其中有好几个还是当地少年棒球联盟的骨干队员,占有绝对的优势。平时一贯冷静的叶治在自己队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突然发出了震撼全场的呼声:
“还没分出胜负,看我们的!三班加油!”
叶治是最后剩下的三名队员之一,汗水湿透了他的运动服。他是在被对方重重包围的时候呼喊的。大概对方也看出他是班里的精神支柱,开始集中力量对付他一个人。三个回合下来,叶治已经筋疲力尽。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一绺一绺的湿发贴在了他的前额上,但是他毫不气馁。剩下的两名队友,一个是动作看起来拖拖拉拉却总能幸运地躲过对方球击的关口君,还有就是那个个子虽小却身轻如燕、躲闪灵活的森田君。叶治一面保护着两名队友,一面一个人对付着众多对手。
难接的低球借着本身的弹力跳起来,高的也紧贴着地面。左右两侧的攻守发出了胶鞋摩擦地面的刺耳摩擦音,引得选手们来回翻转身体。叶治不光是来回灵活躲避,在进攻的时候,以他身体为中心线集中飞来的球,无论多么突如其来,距离多么近,多么凶猛,他都能果断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来回飞舞的球就像用线拴在这个勇敢的十岁少年的胸上一样。叶治随机应变,用自己的行动调整着场上的节奏,不断给默默无语的三班队员加油打气。叶治的那一声呼喊改变了场上的气势。
结果,到了终场本来弱势的三班瞅准战机,一举扭转乾坤,战胜了五班。对一直在外围观看比赛的汗多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叶治在自己筋疲力尽、队员们灰心丧气的时刻,鼓舞起同学们的士气,一鼓作气反败为胜。汗多觉得自己的这位发小真是个法力无边的牛人。那一天,汗多为自己是叶治的哥们儿而洋洋自得。
比赛结束的笛声吹响了。面对败局,五班的队员个个目瞪口呆。其中有几个跑过来围着叶治,争着跟他握手。叶治一面擦着脸上的汗水,一面回应着,满脸堆笑地回到三班队员中。体育馆里响起欢呼声和掌声。一阵庆祝之后,叶治来到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的汗多面前,神采飞扬地说:
“我们赢了!”
虽说获胜的是叶治而不是汗多,但自己哥们儿的这句暖心话让汗多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叶治的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无论什么时候,叶治都是如此,冲在前面,把握方向。对拖拖拉拉落在最后的人,他也是耐心地陪着走,从不勉强,也不嫌弃。汗多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崇拜他。
今年七夕,在汗多家举办的那场聚会上,两人把写着各自心愿的小纸条系在了细竹枝上。叶治悄悄地问汗多写的是什么心愿,汗多递过纸条给他看。
“希望得到一辆新款的山地自行车。”
其实,汗多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自行车。他心底的愿望不单单是一味地模仿和钦佩叶治,而是想真正成为叶治那样的人。他自己也觉得,即使关系再亲近,写这样的心愿也会令人感到不适,最后还是作罢了。汗多想,如果自己果真能够如愿以偿的话,让他献出什么都可以;如果能像叶治那样活着,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那样自己的人生将比现在更加丰富多彩、绚烂缤纷,因为那是在原叶治的人生活法。
然而,第二学期开学后还不到一周的某一天,叶治在汗多的眼前失去了生命。
九月五日是个星期三,晴空万里,空气格外清澈透明,犹如擦得透亮的玻璃一般,唯有夏日的余韵,如遥远的天空中的夏季积雨云散去的残片那样,一眼望去,炫目耀眼。雾泽小学第六个学时安排的是规定的俱乐部活动。叶治和汗多属于同一个音乐俱乐部。所谓俱乐部活动并不是自己演奏,而是坐在配备着一流音响设备的音乐教室里,随心所欲地欣赏音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这个俱乐部在孩子们中最具人气。
两个人都喜欢听音乐,尤其是那首钢琴二重奏的爵士乐。贝斯和太鼓响起,钢琴如行云流水般飞泻而下,断断续续地奏起了主旋律,随后才渐渐地进入了自然的节奏。古典的小提琴奏鸣曲如同铅笔划出的一条条细细的线,从眼前横穿过去,结成了细密的网,似乎没有这张奇怪的网捕捉不到的感情。音乐就是这样妙不可言,这么一根线足以描绘出人的所有情感。
那天安排的曲目是查理·海登的《古巴爵士》和勃拉姆斯的《大提琴奏鸣曲第一号》。有的孩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叶治和汗多却能全神贯注地欣赏。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卡萨尔斯演奏的大提琴旋律浑厚低沉,一下子就使两人陶醉了。
俱乐部的活动一结束,他们就回教室背上书包,走出校门。此时,叶治和汗多的心里还回荡着令人震颤的低沉而激荡的旋律。雾泽小学位于东京郊外,校门外就是宽阔的人行道。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交叉种植着有一抱多粗的染井吉野樱和榉树。行走的路人、人行道上铺着的石子、绿色的树木,这一切都沐浴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叶治走在汗多的左边,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伸手能及。一路上,汗多时不时变换着步速,使自己与叶治的步伐保持一致,心里洋洋自得。人行道上行人如织,有购物归来的主妇,也有穿着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正当他再次跳跃着变换步速时,从车站的左手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
“小心!他手里有刀!”
汗多循声望去,只见金色的夕阳之下,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男子飞快地跑过来。来人上身穿着件圆领无袖衫,下身穿了条短裤,犹如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而来。他一边跑一边伸出右手向路上的行人胡乱捅,挥舞的速度极快且气势汹汹,舞动刀刃的那只胳膊好像长出一截,令人毛骨悚然。那人所到之处尖叫声、呼喊声不断,夕阳下的人流迅速消散,人行道的中央一下子闪出了一条无人地带,尽头就是雾泽小学的正门和站在那里的叶治和汗多。
年轻男子跑过来,嘴里还叽里咕噜不知在喊着什么。汗多呆呆地看着,只见来人的整条右臂都沾满了血迹,血迹和泥土浸染了他的脚脖子和光脚的脚尖。
“快躲开!”
不知道是哪个大人喊了一嗓子。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治,此时的汗多还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叶治不由分说,转身朝着汗多的肩头一把猛推过去。汗多失去了重心,两手扑空往前趔趄了两步,重重地横扑在人行道上。他以横倒的视线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首先看见的是那男子的脚尖,他大拇指的泥巴形成了月牙形的黑晕。他跑到叶治的跟前突然停住脚步,汗多闻到了那个男子身上酸溜溜的汗臭味。叶治惊恐地望了望汗多,接着又转向那个男子。面对眼前这个右腕淌着血的家伙,他没有半点躲避之意,站在汗多和那男子之间,叉开双腿力图阻拦他。但见那男子腿肚子上的青筋已经暴跳起来,稍稍迟疑了一下,转了半个身子,猛地胡乱挥舞起右手,发出呼呼的风声。锋利的刀刃飞速划到了叶治的脖子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瘫坐在地,表情万分恐惧。鲜血从他细嫩手指的缝隙里喷射而出,很快浸红了印有“GAP KIDS”字样的白色T恤。从叶治体内喷出的液体像喷头一样迅速洒满了干爽的人行道。不远处的汗多从地面上闻到了刚下雨时的那种湿气。
“啊——啊——啊——”
不知是谁在叫。男子又开始寻找新的目标了,沿着人行道的石子路吧唧吧唧跑开了。汗多在叶治的掩护下得救了。他一时手足无措,抬头望着叶治。此时的叶治正坐在地上,他的眼里出现了一层泪膜,泛起一层薄薄的光,犹如日落西山之后的余晖。
“啊——啊——啊——”
汗多想爬到叶治的身边,去对他说声谢谢。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还没有走远。“啊——啊——啊——”的声音已经变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看着叶治快不行了,那个可恶的家伙却还活着。
等到他意识到这种悲鸣发自自己喉中的时候,汗多已经失去了意识,“咕咚”一声,栽倒在人行道上。
休克的汗多在市民病院住了一夜。医生没有检查出他身体的外伤,但他一直脸色苍白、手脚冰凉,睡梦中惊厥发抖。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他向母亲由美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叶治的情况:
“妈妈,叶治不要紧吧?”
由美惠照着医生吩咐的那样回答了他:
“嗯,现在还在别的病房治疗。汗多现在先别担心别人的事了,慢慢休养吧。”
汗多听罢放心了,把纸杯里兑水的运动饮料一口气喝掉了一半,然后小睡起来。
第二天下午,汗多出院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门前出乎意料地聚集着很多人。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道路宽阔,规划得井井有条。此时马路对面爆发了一阵看不清的骚动,人群中有放心不下赶来的邻居,有大老远开着车来看热闹的市民,还有背着照相机、拿着麦克风和录音机等“长枪短炮”的新闻记者。从下私家车到家门口的这段路,爸爸智哉和住在对面的大塚叔叔一左一右组成了人墙,护卫着汗多,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和镜头。
仅仅时隔一天,家里的客厅完全变了样。平时总是堆着早报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开着不关的电视也关掉了。爸爸妈妈对昨天的事只字未提。妈妈正在厨房里做汗多最爱吃的咖喱蛋包饭。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汗多打了个哈欠,然后对妈妈说:
“我到房间里去拿本漫画书。”
说完,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房间的床边有一台平常用来打游戏的十四英寸小电视。汗多的心怦怦直跳,他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开关。
“下面是雾泽路上砍杀事件的后续报道。”
他首先听到的是播音员沉痛的声音,接着黑白画面上出现的是叶治的家,此情此景汗多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下午的综合节目,但奇怪的是进他家的所有人都攥着手帕,有的还在擦眼睛。汗多心里愈发忐忑起来。
“从昨天开始,六名受害者中唯一丧生的雾泽小学四年级学生在原叶治的家人就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画面的右上方映出了叶治的照片,那是躲避球对抗赛获胜后班主任山下老师用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上的叶治笑容满面,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左右分开,两臂挎着左右两边的同学。他右手边的画面被剪切掉了,那应该是汗多充满自豪的比肩镜头。在拍这张纪念照片之前,叶治专门把身边最好的位置留出来,把他叫到身边。
“他死了。我还活着,可是他死了。”
窗帘紧闭的儿童房吞没了毫无抑扬的哭声。汗多感觉不可思议,这哭声在自己听来简直就像是别人在哭。
天还没黑,晚饭就开始了。智哉只回应了一次各家新闻媒体的集中采访,之后就拔下了家里电话线。屋外聚集的人群就像夜晚的暴风雨一样纷乱嘈杂,而屋内的爸爸妈妈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汗多一声不响地往口中送着调羹。烧得松软的鸡蛋羹,颇有嚼劲儿的透明洋葱,奶酪喷香的咖喱饭,在汗多感受不到丝毫味道的嘴里都如同嚼蜡,更谈不上品味道了。他像勘测员用卷尺丈量地面一样,小心翼翼地掏空了盘里的那份椭圆形的蛋包饭,一口一口地慢慢填入口中。他明白,不吃完这些饭,爸爸妈妈是不可能让他出门的。难吃的芦笋沙拉本来就没味道,他三口两口就解决了,再用酸奶把已经咽下又反胃几乎要吐出来的食物冲到了自己的胃底。
等爸爸妈妈也吃完了饭,汗多开口说:
“我去一下叶治的家,可以吗?”
夏季的晚餐之后,他一般都是跟小伙伴一起出去玩耍。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是匆匆把难吃的蔬菜吃完,这样才能获准出去玩。而此时,饭桌对面的爸爸妈妈阴沉着脸。智哉说道:
“今晚就算了吧。外面有那么多人。”
还没等汗多搭话,由美惠也开口了:
“是呀。你也需要休息,今晚就别去了。”
这跟爸爸妈妈吵架时没什么两样。他们肯定是在掩饰重要的事情。汗多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叶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今晚我一定要去,我有要紧的话要和叶治家的叔叔阿姨讲。”
智哉和由美惠听罢,脸色骤变。
“是为了昨天那件事吗?”
汗多点了点头。爸爸妈妈起身去了厨房,窃窃私语了一番之后又回来。他看见爸爸的眼圈是红的。
“明白了。我们一起去,去跟叶治君好好道个别。”
摄像机用的照明灯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汗多在父母的护卫之下走出家门。汗多家的门一打开,原来聚在隔着一个门的叶治家门口严阵以待的新闻记者们“呼啦”一下子骚动起来,他们就像发现了诱饵的变形虫一样,纷纷伸出了自己的触角。闪光灯噼噼啪啪刺得人两眼难受,汗多只能呆呆地装着笑,观望着周围的骚动。
叶治家的外墙颜色和汗多家的完全不同。到了门口,叶治的爸爸春治迎了出来。时隔一天,他的脸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眼圈有些红肿,眼睛凹了进去。他对智哉点头行礼之后,对汗多说:
“你来得正好,和叶治见一面吧。”
看到门廊的水泥地上满是大人的黑皮鞋,汗多心里紧张起来。穿过短短的走廊进了客厅,里面满是全身黑制服的陌生人。原先他和叶治一起玩牌、做暑假作业的铝合金窗框边,已经搭了一个用白布装饰成的祭坛。祭坛前安放着一口小碗柜大小的棺材。汗多抬头望去,叶治的照片四周用白花镶边,他的笑容和电视上播放的那张照片上的一样。
汗多在叶治的灵前伫立良久。爸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汗多,不要紧吧?你要到别的房间去看看吗?”
汗多摇摇头说:
“我想看看叶治,可以吗?”
汗多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走近了叶治的棺材。叶治的母亲尚子目光呆滞地坐在灵柩旁。这口棺材看上去不是木质的,好像是用塑料制成的,光亮平滑。春治打开了棺材上的小窗户。
汗多看到了小伙伴的遗容。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叶治的肌肉里透着惨白。看上去叶治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从小窗户还可以看到棺材的角落里安放着玩具和点心。汗多把夹在腋下的一个纸夹子拿出来,递给了叶治的父亲。纸夹子里是两人一起打牌时用的全套金牌。这是汗多最珍惜的东西。
“请把这个交给叶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珍贵的东西啊。”
听到春治的话,一直面朝正面的尚子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眼泪。
汗多平静地说:
“叶治最后保护了我。他代我去死了。叔叔,阿姨,对不起!”
尚子半蹲起身,双手搭在汗多的肩上,眼睛里放射出并非眼泪的光芒。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汗多君。”
汗多用毫无抑扬的声音将惨案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他感觉在自己讲述的过程中,周围的人渐渐集中过来。当听到叶治把汗多推到了歹徒够不到的地方而自己站在了歹徒的面前的时候,吊唁的人群中发出了阵阵唏嘘声。最后,汗多说道:
“叶治很了不起。其实要是我死了就好了,班里所有的同学肯定都是这么想的。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叶治才是最重要的将帅。叔叔,阿姨,对不起了。我还活着,真是对不起。叶治死了,而我还活着,对不起!”
在场的人纷纷落泪,唯独站在中心位置的一个人没有落泪,他就是汗多。汗多在守夜的位置上待了半个钟头。可能是先离开的吊唁客把消息告诉了新闻记者,汗多他们一出门,新闻记者就“呼啦”一下围拢过来。两家的距离只隔了一个门,他们却走了一个多小时。其间,汗多应新闻记者的请求,反复讲述了几次叶治的勇敢事迹。
整个过程中,汗多的脸上始终挂着呆滞的笑容。
第二天,报纸的社会版全部都是汗多和叶治的报道。各家报纸还用很大的版面刊登了汗多和叶治在一起的合影,以及那个装满游戏牌的纸夹子。吃早饭的时候,警察局来了电话,说是下午请汗多到询问室再谈谈事件的经过。宣传叶治的义举似乎成了汗多获救后的一种义务。
由美惠为回到家的汗多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光冰激凌就有三种,平日里不让喝的可乐也摆在其中。汗多默默地往嘴里送着没滋没味的冰激凌。由美惠坐在餐桌的对面,心满意足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说道:
“汗多曾经说过,自己死去叶治活下来就好了。可是,我就不赞同,你爸爸也不赞同。对叶治君的父母来讲也许不公平,但还是汗多完好无损地活下来最好。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真的要好好感谢叶治君。”
汗多微笑着朝妈妈点了点头。
“生命是宝贵的,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叶治君的确是优秀的男孩,汗多也有很多自己的优点。能把这次事件如实地讲出来,本身就需要勇气,这一点很多大人都做不到。汗多,你要学习叶治君,好好活着才对,知道吗?”
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怎么能够活出叶治那样遥不可及的精彩人生呢?“人人平等”这句话是真的吗?这样说的话,那个歹徒和叶治也是平等的吗?汗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和叶治怎么能是平等的呢?倒在地上的自己得救了,而保护自己的叶治却失去了生命。可以说,最终的结果是平等的,但人的生命的价值是相同的吗?这样的话,自己死了让叶治活着不是更好吗?在汗多看来,眼前的桌子简直就像一条大河一样宽阔。他冲着对岸的妈妈嘟囔了一句:
“知道了。我会好好活着,活下去。”
汗多从椅子上滑下来,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他的脑子里全是叶治的影子。爸爸妈妈认为,汗多自己闷在房间里是那件事带来的后遗症导致的疲惫。其实,汗多根本就不疲惫,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只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去回忆叶治的音容笑貌。
汗多重返雾泽小学是下一周的星期一。他低着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在平常上学的路上。他来到学校门前宽阔的人行道上,眼前的染井吉野樱和榉树一片葱绿,鲜艳夺目,像一幅水彩画一样。打扫得干净整洁的石子路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叶治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么美丽,真是不可思议。
正门越来越近,远远地看见那里堆放着很多花束,望着像一座小山一样。汗多停住脚步,他不想从发生惨案的正门进去。那天早晨,汗多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了半圈,从背面的教师专用门进了学校。
第一节课上课前,班级举行特别的课外活动,班主任山下老师只字未提那天的事,只是宣布汗多从今天开始回到学校上课了。全班同学都热情地鼓掌,但在汗多看来,班级里缺了叶治,简直是出奇地冷寂。这似乎不只是汗多一个人的感受。学生中没有大声喧哗的,也没有说笑的,一个个都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不仅仅是汗多一个人,四年级三班的全体学生都为失去阳光般灿烂的叶治而沉浸在悲伤之中。
上了一上午的课,汗多确信了全班同学的悲伤,心里越发自责起来,整个身子一直趴在课桌上。从老师站的讲台到窗边汗多的座位之间,斜着三排前是叶治的座位,课桌上摆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簇满天星。汗多不敢正视那个花瓶,一整天都没有看老师的脸,也没看黑板上的字。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山下靖人被年级副主任城井美月叫到办公室谈话。这时候,一个女生急急忙忙跑进来喊道:
“老师,快去看看吧,汗多君有些不对劲儿!”
山下二话没说跟着那个女生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连拖鞋都没换就跑到了操场上,只见校舍前面的花坛旁边围着一群学生。
“汗多,别这样!”
“住手,汗多君,那样做会死的!”
山下拨开三班的学生来到最前边,首先看见的是汗多的脊背。汗多正蹲在地上,捡拾着什么东西往嘴里填。
“土井,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汗多微笑着回过身来,嘴边粘着白白的粉末。有个学生抢着介绍起情况:
“起先,汗多君呆呆地看着地面,后来突然吃起了校园里的沙子。老师,快给汗多君想想办法吧,他已经吃进不少了。”
有几个女生急得哭了起来。唯有汗多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环顾着周围的同学。
汗多当即被救护车送到了市民病院。由美惠赶到医院的时候,汗多刚洗过胃服用了镇静剂,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
“汗多,不要紧吧?你为什么要吃校园里的沙子?”
“对不起。从那件事以后,我吃什么都感觉没味儿,心想吃沙子是个什么味儿,于是想着想着就填进嘴里了。”
由美惠满脸苍白,望着儿子从小到大一直笑眯眯的小脸。
“吃了沙子也一样,还是没味儿。”
由美惠哭着抱住了坐在床上的儿子。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儿子的这些怪异举动。冰激凌、蛋包饭,汗多觉得味道都一样,都跟沙子一个味儿。
地区教育委员会当天就开会决定,向学校派遣心理辅导专家,上午在雾泽小学,下午到汗多家,目的是修复受伤害儿童的心理创伤。
汗多这次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学校决定让他在家里自习一周。到了晚上,班主任山下抱着一摞练习题来汗多家家访。山下和汗多的父母一直聊到深夜,当然双方心里都明白,目前说再多也不可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从第二天开始,刚到下午就有一位中年的女心理辅导专家来到汗多家。心理辅导不是毫无作用的。专家来根本就没提那天的事,也没说早日回学校之类的话,只是跟汗多闲聊,一起玩游戏,有时还帮汗多做做练习。到了三点钟,吃过下午茶,专家就回去了。从表面上看,汗多也对专家彬彬有礼,相处挺融洽。
向教育委员会提交的心理辅导报告书里是这样写的:
“该生遭遇不幸事件,目睹了好友被害的过程,由此引发了PTSD症。这种症状只是暂时的,目前有所好转。然而,当前该生依然表现出自闭倾向,经与其父母面谈,确认为本人先天气质,不属病状。为了帮助其康复,决定让其继续在家自习一周,待确认无异常之后,再考虑返回雾泽小学复课。”
汗多第二次出事是第一次出事后的第十二天,正好是向教育委员会提交报告书的星期一。
这天晚上八点半,汗多像往常一样开始洗澡。爸爸加班还没有回家,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虽然由美惠觉得汗多洗澡的时间有些长,但她只顾着看每周必看的生活信息节目,也没太在意。等她去洗衣间准备打开全自动洗衣机开关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
由美惠听到浴室里隐约传出低沉的呻吟声。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洗衣网兜,敲了敲浴室的门。透过半透明的塑料玻璃,可以听见里面淋浴的哗哗声。
“汗多,怎么了?你在里面吗?”
她赶紧用手去拧门上的白色把手,但是门从里面反锁了,根本拧不动。由美惠用手掌猛拍满是雾气的窗,用尽全身的力气撞门。
“汗多,开开门!你快出来呀!”
由美惠心里顿生恐惧,塑料门热得手都不敢触碰。撞了几下之后,薄薄的门变了形,“咣当”一声向里侧打开。浴室里一片白雾,滚滚的热气充满了整个空间,根本看不清人。
冷气从脚下涌进来,渐渐可以看清楚灰色的花砖,汗多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由美惠急忙扑向淋浴开关,关闭了水源。原来冷水阀门根本就没打开,只开着热水阀门。浴室的地面热得赤着脚都不敢在上面行走。
“汗多,快起来!”
汗多并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睛不停地呻吟。在等待救护车到来的十五分钟里,由美惠一直不停地用冷水冲洗汗多已经红肿了的脊背和左腿。
第二次自残事件的发生使汗多返校复课的时间又推迟了一周。父母忧心忡忡,校方和心理辅导专家也大失所望。可汗多住了两天医院回到家之后,依然是从前的样子,彬彬有礼,内向寡言,不知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理辅导专家又带来了一位专门从事儿童心理学研究的专家,跟汗多见了面。
学校告诉家长,汗多患的是重度PTSD症,今后仍有可能发作,再次自残,严重的话,甚至可能自杀。校方建议最好把孩子送到具备二十四小时监控条件的医疗机构,但是由美惠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肯送孩子去。由美惠认为,汗多除了发生过两次自残事件以外,表现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要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肯定不会再自残,总有一天,他会从惨案的阴影里走出来。无论怎么说,汗多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在汗多遭遇病痛的时候,作为母亲,她更不会远离自己的孩子。虽说自己家的条件不及专业机构,但她甘愿与儿子在这里同甘共苦。
由美惠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坚决的态度令专家们感到无可奈何,不便再强求。校方最后决定,汗多继续在家里静养自习。汗多平时有些内向,但他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就这样,土井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在其后的三天里,果然如由美惠所期望的那样,汗多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星期天,强烈的十四号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南部。汗多前阵子搬到了父母的寝室跟父母一起睡,从这一天起,他获准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
深夜三点多钟,狂风刮着电线夹杂着暴风雨掠过树梢,“吱吱”的呼啸声把汗多吵醒了。听了一会儿,汗多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感觉现在就像为叶治守夜的那个晚上,于是便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脱去了睡衣,拉开衣橱。
“还是尽早了结了吧。”
他听见有个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话。汗多的内心也被暴风雨吹得十分凌乱,仿佛他心里的那个声音随着风由远而近。汗多把惨案发生当天穿的那身衣服找出来,摊到了床上。那是一件绿白相间的拉绒T恤衫和一条苔绿色的牛仔短裤。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换好衣服,来到学习桌旁,打开最上层的那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不锈钢制的裁纸刀,装进了自己的短裤口袋。装进这把虽然不大但感觉沉甸甸的裁纸刀,汗多心里感觉镇静了许多。
“到哪里去了结好呢?”
汗多微微一笑,对自己的声音心领神会。只见他抱着撕开的床单结成的绳索,来到了暴风雨肆虐的窗边,打开窗户,垂下了绳索。汗多背朝外慢慢地顺着二楼的窗户攀了下去。
汗多的房间窗户的正下方是一棵很大的盆栽垂榕。如果不小心弄倒了那个瓷花盆,即使外面暴风骤雨,父母也会被吵醒的。汗多最后总算擦着树的边缘,悄然无声地落了地,来到了夜深无人的大门前。他最后慢慢地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房间开着的窗户和整个家的外貌。悬在灰黑墙壁上的那条绳索在风中悠悠荡荡。刚搬进来的时候外表整洁光亮的家,如今也经年已久了。汗多小声喃喃自语:
“再见了,我的家。再见了,爸爸,妈妈。”
接下来,汗多没有再回头。他穿过被晾衣架和自家汽车挤得满满的小院,悄悄打开了那扇铸铁大门,来到大街上,开始寻找自杀的场所。
最初找到的地方是上学之前他经常和叶治一起来玩耍的那个儿童公园。狂风吹落的树枝夹杂着秋天的落叶来回翻卷,然而此时的汗多觉得这个公园可以使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公园中间是一座水泥筑成的假山,假山顶端的水银灯在横扫如注的雨水的包围下,巍然屹立在那里。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但那些秋千、跷跷板和滑梯却显得格外肃静,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里,他曾经被叶治射来的球打中脸,流了鼻血,那是刚上小学不久的事儿。他一见血就慌了手脚,瘫倒在地。是叶治跑到家里叫来了妈妈。他要是在这里自杀的话,别的孩子就会犯忌讳没法来玩了。这样不好,不能选择这里。
汗多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朝着无人的新兴住宅工地走去。激烈的雨水打湿了他穿的短裤,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凉冰凉的。他打了个寒战,一下子握住了口袋中的那把裁纸刀。隔着口袋布触到大腿的裁纸刀感觉有些热乎乎的,安心和温暖传到了他的指尖上。
接下来,汗多来到了那家大书店的停车场。书店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里面有很多儿童书。下雨天,汗多经常和叶治来这里消磨时间。他们拿着漫画书在走道的尽头席地而坐,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店员过来撵他们为止。雨夜在这里自杀也许再合适不过了。
饱经风雨的停车场里停着好几辆汽车。在这里自杀的话,自己很快就会被别人发现。想到这里,他继续往停车场的里面走去。这时,他突然发现已经熄了灯的小面包车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晃动了一下。尽管他不想活了,但是那些诡异的东西还是挺吓人的。汗多转身跑出了这家书店的停车场。在暴风雨中奔跑了一会儿。他半垂着眼帘,不让雨水流进自己的眼睛。
汗多把能联想起叶治的地方逐一寻访了个遍。那个眼尖老太太开的点心铺,那家常去的、几乎所有游戏和塑料模型都是从那里买的玩具店,那家给第一次去吃饭的孩子赠送面条和饺子的中餐馆。他和叶治每人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硬币付账时的那种长大成人的感觉,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看起来阴森森的新住宅区里,到处都能找到值得怀念和回忆的地方。汗多在暴风雨的深夜一边走一边笑。这次,他的笑容不是假装的,而是从那种无法替代的怀念中迸发出的笑容。
汗多不知不觉地来到自己每天上学必经的马路上,自然而然地朝着自己的学校走去。一根折断的染井吉野樱的粗大树枝横在了行车道上。大量的绿色榉树叶被暴风雨吹落,洒满人行道,形成了许多斑斑点点。强劲的大风劲吹不止,飞快地吹走了空中的乌云,大雨总算停下了,东方的天空中露出了一缕混杂着银色的混沌的光亮。
浑身湿透的汗多走在黎明的上学路上。这条路也是那天歹徒跑过的路。惨案发生后,犯人立刻被逮捕了,后来查明犯人原来是个精神出了毛病的大学生。汗多认为,那个家伙受到什么处罚都无所谓,他对取证审判的结果全无兴趣。对汗多来说,失去叶治才是最痛心的。
看见前面的校门了。这是叶治遇难的地方,在这里自杀当然也很好。在叶治死去的地方自杀的话,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和叶治联系在一起,大家都会记得的。鲜花祭奠的时候也可以一举两得,对来祭奠的人来说无疑是很方便的。
雾泽小学正门的水泥墙已经被拆除,改成了能错开两辆汽车宽度的大铁门。汗多攥着口袋里的裁纸刀,朝着校门走过去。不知从何时起,雨停了,风也停了。大概是因为这一带不是台风中心的缘故吧。现在周围一下子变得万籁俱寂,这让听惯了暴风骤雨呼啸声的耳朵很不习惯。周围渐渐充满了小提琴最细的那根琴弦慢慢拉出的强音。汗多满脸紧张,像那天一样悄悄地走进校门。
正在这时,他看见叶治穿过紧闭的大门从水泥门柱后闪出的身影。他身上穿的那件印着白色“GAP KIDS”字样的T恤衫,跟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完全一样,只是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叶治笑着说:
“汗多,你怎么淋得浑身透湿?由美惠女士会发火的哟。”
叶治看上去栩栩如生,根本看不出他死了,跟他生前完全一样。他还刻意不称呼汗多的妈妈为阿姨,而是直呼大名。汗多一点儿也不觉得叶治可怕,看到他依然如故的音容笑貌,心里格外高兴。他毫无顾忌地问道:
“喂,到那边的世界有何感想?”
叶治听罢皱起机智的眉头,停顿了一下回答道:
“嗯,很安静,一点也不热闹,根本没有躲避球对抗赛那样的活动。不过,习惯安静也挺好。”
汗多在校门口距离叶治两米的地方聊着天。他想再靠近一些,叶治开口了:
“不行!不能再靠近我了。再靠近的话,汗多也就回不去了。”
汗多将手插进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的口袋里,使劲儿攥住了那把裁纸刀,大声回答道:
“好呀!我也下了决心到叶治那里去。到那边,我们还是好哥们儿,以后可以在一起静静地玩个够。”
叶治表情冷漠。
“那倒是好,不过还是不行。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反正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叶治死了,可我还活着,怎么说得过去?当初叶治别护着我就好了。叶治,对不起,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的话,你完全可以一个人逃脱的呀。为了救我,叶治搭上了性命,对不起!”
话说到一半,汗多潸然泪下。叶治听罢连连摇头,也流下泪来。汗多觉得奇怪,死去的人竟然也会流眼泪。叶治一本正经地说:
“倒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
叶治一个劲儿地道歉,汗多感到很吃惊。接着,叶治继续平静地说:
“那个男的跑过来的时候的确挺吓人,我想朝相反的方向逃走,可是面前出现了汗多,我就使劲儿推了你一把。看见倒地的汗多,我吓得两腿发软,一步也挪不动,所以没来得及逃脱。”
“不过,你是不想丢下我才不肯逃走的。”
叶治皱起了眉头,整了整额头干爽的前发。汗多被雨淋得浑身透湿,而叶治的衣服看上去却像刚刚洗熨过一般干爽温热。
“我也多次想过,不过到了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看见瞪着眼倒在地上的汗多,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感到惊恐。人真正到了惊恐的时候,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汗多将信将疑。如果那个歹徒刺伤叶治之后,又注意到倒在地上的汗多的话,汗多当时倒在地上,肯定难逃厄运。于是,汗多说道:
“叶治救了汗多是不争的事实呀。恐怕叶治还不知道吧,还记得那次七夕聚会吗?”
看到叶治点了点头,汗多接着说:
“那天我跟你说自己在纸条上写了希望得到一辆新自行车,那是骗你的。我是想成为在原叶治,而不是现在的自己。你已经死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叶治是我的骄傲、目标和憧憬。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这足以令我高兴。所以,叶治没了,我也不想活了。没有了叶治,我真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只见叶治扑簌簌滴落到那件白色T恤衫上的,不是那天那样的血,而是一颗颗泪珠。
“谢谢你。对我来说,汗多就是我的护身符。”
“为什么这么说?”
“汗多还记得上幼儿园时的事吗?我们当时长得个头小,老是被人欺负。上小学之后,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一下子学习成绩好了,积极参加体育锻炼,还被推选当了级部学生代表。不过,我心里老是不踏实,什么时候能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就好了,这样的闪亮荣耀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吧。所以,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会想到这些。假如自己表现平平的话,说不定是件好事。交几个好朋友,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在轻风徐徐的夏天,骑着自己喜欢的旧自行车……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这样的人生不是很好吗?大家纷纷离去了,汗多还留在我的身边。咱俩一起就可以玩耍,一起长大,这不是很好吗?我一直这么想。”
汗多的耳边只剩下了叶治的声音,扑簌簌落下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这是自叶治死去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大哭。
“不过,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那是汗多的人生,所以我觉得汗多自由自在就好。咱俩一起在这里玩耍肯定会很开心的,但我希望汗多能实现我的梦想。”
汗多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叶治的梦想就是他的梦想。
“怎么办才好?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好办法?”
叶治听罢朗声大笑起来。
“没有那种灵丹妙药的。我的梦想已经告诉你了,尽管你现在觉得消沉无聊,希望你今后无论如何都要多看多学多体验,尽快让自己长大成熟起来,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我。像你这样心里想着一个死了的人,那个人就永远不会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你心里想着我的同时眼睛看见新景色的话,你的眼睛就成了我的眼睛,我也能看见那些景色。汗多想活成我,不过是一种梦想,我可成了汗多的一部分。咱俩活在一起,永远活在一起,一直活到地老天荒,直到耗尽最后的一点儿气力。我永远和汗多待在一起,希望汗多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好好活着。我要和汗多永远活在一起。”
汗多已经无法克制自己,大声喊着,扑向近在咫尺的小伙伴,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汗多听到了叶治的哭泣声,嘴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知道了。我知道了,叶治别再哭了!”
就这样,汗多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这个地方恰好就是出事那天他被推跌倒的地方。汗多曲着身子侧身倒地,呼吸困难。沾满眼泪的睫毛之下,可以看到他的嘴角挂着微笑。
在朝阳温暖的轻抚下,汗多从与叶治相会的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环顾着人行道上铺着的石子、绿茵茵的树木和万里无云的天空。经过暴风雨洗礼后的九月,晴空一览无余。前前后后昏睡了不到一个钟头,汗多感觉浑身清爽自在,站起身看看校门前,依然空无一人。他仿佛看到叶治突然挥着手从拐角闪身而出。
汗多的手掌仿佛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与叶治拥抱时留下的余温。汗多心想,自己不能辜负叶治的期望,于是就跟心中的叶治做了一个约定。
他现在必须马上回家,悄悄地潜回自己的房间,而且从今天起,要回校上课。这回他要精神饱满地踏进校门。
对汗多而言,眼前的这个校门不仅仅是个可怕的地方,也是和老朋友再次相会的地方,不能只去回首那些不堪入目的记忆。因此,他和叶治约定好了,两人一起平平凡凡地活到人生的最后的一刻。
汗多觉得潮湿未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沉甸甸的,于是他趁着此时父母尚未起床,迎着秋天的晴空,沿着清晨的上学路,迈步朝自己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