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雨声。
雨声中掺杂着尖利的金属音,如同数不清的钢针从天而降。这是个十二月的早晨,冰冷的雨水里想必还夹带着雪片。古村康彦将目光投向床边的闹钟,六点五十分,距闹铃震响还有十分钟。又开始了灰色的一天。按下还没响的闹铃开关,康彦下了床。
3LDK[1]布局的公寓还挺新。当时计划要两个孩子,所以才选定这间有多个小房间的公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康彦走出卧室,来到昏暗的走廊上,斜对面较小的卧室是耕太的房间。康彦开门招呼道:
“早啊!天亮啦,耕太。”
没回音。康彦走进儿子的房间。天花板上吊着耕太在幼儿园手工课上用图画纸做的鱼,蓝色图画纸上稀稀拉拉地贴着用手撕出来的银色鳞片。
“喂,耕太!”
康彦想俯身把手搭到儿子肩上。孩子软软的头发乱蓬蓬的。看到他的侧脸,康彦愣住了。儿子脸上有道像是抹了灰的白色泪痕从眼角流向耳畔,这孩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康彦深吸一口气,缩回伸出的手。还有时间,让他再睡会儿吧。康彦忍住叹息声,去信箱那边拿报纸。今早的报纸上又会登满世间的坏消息吧。人这种生物并不满意光自己不幸,还相当期待别人不幸吧!
看过儿子的睡相后,康彦做早饭时格外用心。在打好领带的白衬衣外面系上梨枝子留下的围裙,早餐准备了煎得酥脆的培根和章鱼香肠,以及用苏格兰蛋跟酸奶凉拌的草莓苹果混合水果沙拉,主食是很有嚼头的全麦粉英式面包。耕太揉着眼睛走进客厅。
“马上就好,桌边坐下吧!”
“嗯。”
耕太这孩子的应答声总是弱弱的。康彦在桌上摆好盘子。
“来,吃吧!”
康彦在对半切开的烤面包片上加上鸡蛋和培根,顺手将挤出的番茄酱描成心形,放到印有“玩具总动员”图案的盘子上。自己边看报纸边将香肠扔进嘴里,烤得火候很足的香肠皮咬下去“喀吧”一声爆裂开来。
小学发生霸凌自杀事件,新闻主持人搞婚外恋遭封杀,中东恐怖爆炸袭击。看完这几条屡见不鲜的新闻,康彦抬起头。耕太没伸手拿面包。他脸色有些苍白,肌肤白净这点像他妈妈。
“怎么啦?不吃了?”
六岁男孩没精打采地摇摇头:
“想吃妈妈做的饭团。”
康彦无话可答。妈妈不在,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康彦勉强挤出个笑脸说:
“知道啦,爸爸给你做。”
冰箱里有剩米饭。梨枝子嫌麻烦不爱做早饭的时候,就把剩米饭解冻,再撕碎梅干塞进去,做成简易饭团。前一天晚上剩下的酱汤配一个饭团,这就是古村家幸福时期的早餐。
特意做的饭团,耕太也只吃了一半。即便这样,康彦也没责备他什么。这孩子性格也像他妈妈,情绪一旦低落下来,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尽管每次都能紧踩着点儿跑进幼儿园勉强不迟到,可耕太在路上的磨蹭实在让康彦受不了。他也有工作。只有父子俩的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的确成问题。
康彦怕儿子着凉,在玄关将围巾紧紧缠在耕太脖子上,又给他穿上透明雨衣。雨衣上姓名栏里用油性笔写着独生子的名字,是写得一手好字的梨枝子的笔迹。康彦胸口针扎般难受,强忍住心里的烦乱。
“走吧!”
耕太脸上刷地一亮,说道:
“忘啦!去跟妈妈说一声要出门啦!”
耕太跑进走廊,雨衣下摆翻飞起来。接着听到两只小手拍在一起的声音从另一间为孩子准备的屋里传出来,这间屋已没有再用的打算了。这里供着梨枝子的骨灰罐及佛龛。尽管已过去两年,康彦仍放不下妻子的骨灰。耕太快活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妈,出门啦!”
康彦实在忍不住了,在门口压低声音呜咽起来,梨枝子死后重复了不下几万次的那句话又在心里嘶叫起来:
“为什么要撇下我和耕太自尽啊?”
康彦只落下一滴泪就止住了。流泪也好,止住流泪也罢,这两年都习以为常了。他听见耕太的脚步声。这个时间肯定会在大门口跟公寓管理员打上照面。
康彦戴上一直用来应付这种情况的太阳镜,拉起耕太的手——孩子的手冰凉。走出仅住着父子俩的房子,为十二月的门上了锁。
康彦在一家大型人寿保险公司上班已有十几年了。大学毕业后直接入职,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连他自己都觉得人生平凡且乏味。跟大学时代同一圈子的朋友梨枝子结婚是在二十七岁那年。
两年后耕太出生,同一时期买上公寓。康彦供职的公司在鼓励员工结婚、购房方面态度很积极,对配偶的补贴、购房贷款等方面都有制度上的保障。生活固然平淡,但至少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终老一生了。可能的话,他想再要个女儿。工作固然卖力,却也没有多强烈的出人头地的奢望,只求作为平均水平的上班族度过平均水平的一生便心满意足。
这个美梦彻底破灭了。
梨枝子自学生时代起似乎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超然事外。可能是她世间唯我独醒的表情与特有的冷峻引起了自认为平庸的康彦的兴趣。两人都爱看书,所以偶尔会互换推荐的书看。
康彦从梨枝子那里借来的书,都带有敏锐的知性,多为被什么深深伤害过的作家的小说,而且几乎全是以破灭为最终结局的文学性较高的作品。康彦常感到不可思议,作家们为什么要将如此悲惨的经历强加给读者,自己却躲在安全屋里呢?写作岂不成了防护盾?而阅读这些作品的读者基本上都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东西。也许在十几岁多愁善感的时期,看这种将精神毒品百分之百地结晶化的书非常危险。反观康彦选的书,十有八九是有着明确故事脉络的读物。
至于感想,两人聊得更多的是各自的精神世界而非书本本身。梨枝子说,真羡慕康彦内心的平和。康彦则认为梨枝子独特的敏锐及纯真充满魅力。现在看来不难理解,两人都在寻找自身严重欠缺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体内不存在的特质更具吸引力了。男女之间心灵的结合不都是以这种形式建立起来的吗?
康彦在市营巴士的后排座椅上被颠得摇来晃去。将耕太送进幼儿园后搭乘的巴士并不太挤。因为下雨,车窗模糊一片。就算是冬天的早晨,车内暖气开得也实在太足,闷得人喘不动气。水滴使模糊的车窗像一面能够映照出一切的魔镜。康彦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本不愿再想起的景物。
两年前的十二月,一个大晴天,康彦接到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时已过了下午五点半,电话里说梨枝子没去接耕太。康彦慌忙拨打她的手机,结果手机已设置成语音留言模式,无人应答。康彦说家有急事向上司请假,自己跑去了幼儿园。晚霞退散后的天空清澈透明且带有些许凄凉寂寥的色彩。时至今日,一闭上眼,当时那色彩仍会随时复苏。康彦气不打一处来。年底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梨枝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即使她说自己有抑郁症,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就像他在公司有事要做一样,梨枝子身为妻子,当然也担负着不可马虎对待的职责。
康彦在幼儿园向保育员连声道歉,像夺下什么似的拉起耕太的手跑回家里。这个时间本打算在家里吃完晚饭再回趟公司。康彦拧开公寓门锁,在玄关高喊:
“我们回来啦!梨枝子,怎么啦?”
大概又因为服下大剂量抗抑郁药物倒在沙发上了吧。病情严重时,她经常会这样躺上一整天。还算新的沙发上没人。他环顾客厅一周,检查厨房,又到卧室找。在这个过程中,康彦的心开始异样地缓缓跳动起来。家里全都找遍,剩下的地方只有浴室了。这个时间很难想象她会在洗澡,姑且看看吧。耕太从康彦身后追了过来。
“爸爸,我饿啦!”
“知道了,妈妈也真是,今晚吃点什么呢?”
康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在盥洗室叫道:
“梨枝子,怎么啦?在吗?”
康彦将手搭在组装式浴室的半透明亚克力门的把手上,门把手还有一点余温。康彦心里一阵刺痛,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就等在面前!心脏甚至像是不愿为身体供血了,管他前方有什么,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看。腿脚虽已瘫软,头脑却异常冷静。
“耕太,可以先吃些点心。去厨房,找点巧克力什么的,吃什么都行!”
“真的?还是爸爸好啊!”
耕太跑过走廊。康彦慢慢推开浴室门,浴室里并不怎么宽敞。染得通红的浴盆里,梨枝子的脸半浸在水中,身上穿着她最喜欢的连衣裙。裙子上的鲜花图案在被血染红的水中展开呈透明状。甚至用不着去试探她的脉搏,并非专家的康彦就可以当场得出结论,毫无疑问,人已死亡。
“梨枝子……”康彦喃喃道。
他将手贴到她的脖颈上,还有点热乎气,是因为浴盆里的热水吧。大动脉上已丝毫摸不到脉动了。康彦木然呆立着摸出手机。这种时候该打给警局还是医院?康彦还记得当时这样想过。
客厅那边传来傍晚动画节目欢快的主题曲。绝对不能让耕太看到这一幕。此后,康彦成了守护耕太的专用机器。
最终断定死因是失血过多。康彦按下停车按钮苦苦思索。为什么梨枝子那么害怕死不成?
几天后,警察不无遗憾地前来告知:“您太太喝光一瓶红葡萄酒,服下超过致死用量的安眠药和抗抑郁药物,又在坐进浴盆里割破两只手腕。意识也模糊了,应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吧。”
“是吗?太谢谢啦。”除了鞠躬致谢,康彦无话可说。康彦并不讨厌红葡萄酒,但从那天起,他再没喝过一口红葡萄酒,总觉得像要喝那浴盆里的水。
康彦下了巴士,下车地点是县厅市政府所在的大街。还是撑起伞混入人群中更让人安心,至少自己极为残酷的经历被深蓝色的西装隐藏了起来。走在宽阔的步行道上,没人知道自己是个妻子自尽而亡的男人。
当然,到公司后,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那天傍晚,要为新来的外派职员开欢迎会。部里还有个要决定下阶段营业目标的重要会议,不过康彦没出席。康彦是C级职员。虽说保险公司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人员调动很正常,但康彦一想到要把耕太这个独生子抚养成人,才发现要调离父母家所在的这个地方城市已经很难了。
公司用人事调动自由度将职员分为三个档次,取了个动听的名字,叫“调动自由裁量制度”。A级是服从公司命令可以派往任何地区的职员;B级是在某个限定地域内可任意调动的职员;C级就是无法离开某一地区,不可调动的职员,多是要照顾年迈的父母、残疾的子女,还有像康彦这样与年幼的孩子两人一起生活的人。C级职员的家里都存在各种各样的家庭问题。
当然,不能调动也就意味着没了晋升空间,充其量提至部长助理就到顶了。应该算是公司有心照顾吧,C级职员的加班时间也有限制。因此康彦不用参加超出规定时间很多的营业会议,于是他早早来到小酒馆,跟女职员及外派来的职员一起等欢迎会开始。偌大的单间里,半数以上的座位还空着,桌上摆放着空锅和倒扣的杯子。
“耕太情况怎样?”
同属C级职员的山中秀美过来打招呼。山中是个与行动不便的母亲一起生活的中年男子,他被女职员们尖刻地称为“有恋母情结的秃头”。
“孩子嘛,怎么说精神头也还好。倒是山中先生那边,令堂大人怎样啊?”
“唉,这天气又湿又冷嘛!好像还是膝盖疼。”
山中的母亲靠轮椅生活。跟这人聊天时从不谈工作,历来都是相互询问一下各自家人的近况后很快就没话可聊了。外派来的石见香澄抚弄着烫成大波浪螺旋卷的发梢说:
“古村先生怎么在这里?还以为今天大家都开会呢。”
香澄刚来公司,看来完全不了解情况。山中像在打圆场似的说:
“古村君情况特殊,不能调动。”
香澄向上一翻眼珠看着康彦:
“感觉古村先生很神秘啊!听说离婚带个小男孩,两人过日子?”
虽说无时无刻不控制着感情,可还是这样被人看了个透啊!此前,康彦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些。
“喝酒前问这些事可能有点失礼,古村先生因为什么跟您太太分手的啊?”
康彦微微一笑,在心里自问:“梨枝子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边啊?”
山中慌忙接过话头:
“算啦,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弄得古村君没心情开欢迎会啦!”
“噢,抱歉来晚啦!”
部长扬着一只手走进房间。至少这样就不必搭理香澄了。康彦自己在眼前的杯子里倒进已变得温暾的啤酒。
那天晚上康彦喝了不少,好久没这样无所顾忌地喝酒了。康彦托住在附近的梨枝子的母亲去接耕太。岳母哄睡耕太,趁康彦还没回来,又悄悄准备好了第二天的早餐才回去的。这样康彦就可以比平时多睡三十分钟懒觉,不必那么紧张了。
康彦到家后,先进耕太的卧室看了看,将鸭绒被重新给他盖到肩头。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回头想想,却是跟往常一模一样的一天。但如此这般的每一天是何等费心劳神啊!康彦面无表情。
简单冲完澡回到客厅,看着调成静音的深夜电视节目,开了一捆易拉罐啤酒。梨枝子去世后,康彦感觉没什么比自斟自饮更舒心了。
梨枝子的手机放在厨房灶台角落里,手机里保存着大量的来往信息,所以康彦一直不舍得去办解约销号。梨枝子的朋友们打来电话或发来信息多是那天后的三个月内,最近几乎什么联系也没了。即便如此,康彦仍每月缴纳基本月租费,并不断给手机充电。梨枝子已不复存在的今天,手机像是联结他与妻子的最后纽带。
瞥了一眼充电器上的手机,又将视线移回电视的瞬间,眼底留下一道绿色的闪光。是什么?又来骚扰短信了?康彦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灶台。果然是LED灯在闪烁。打开手机,细瞧待机画面。屏幕上是康彦、梨枝子、耕太一家三口在游乐园等待下一个游玩项目时拍的照片,背后是纯白的城堡。那时耕太还很小,被爸爸轻轻松松地抱在怀里。
这张照片几乎带着物理性冲击跃入康彦眼中。不管多少次打开梨枝子的手机,还是习惯不了这最初的画面。康彦查看手机屏幕时,尽量不把视线落在梨枝子的笑脸上,晚上七点十五分有条非通知类来电。谁打来的?毫无头绪。肯定是哪家没节操的电话推销公司吧。
康彦删除来电记录,把手机放回充电器上。
第二天的晚饭是在家里吃的。
如果可以不加班,地方城市的生活并不坏。比规定时间稍晚点离开公司,乘巴士四五分钟就能到幼儿园。天长的夏季,两人还能沿亮堂堂的街道散散步。
岳母将汉堡牛肉饼烤到八分熟放进冰箱备用,这种自制牛肉饼只需再用微波炉加热就能吃。打开蔬菜通心粉汤罐头,把在超市买的土豆沙拉盛进盘子,做成两人份的晚饭。耕太蘸着番茄酱吃得满嘴通红还直嚷嚷:
“还是外婆的汉堡牛肉饼好吃!爸爸也学着做嘛!”
“别看爸爸这样,爸爸做的饭可很香哦!比妈妈强多啦!”
梨枝子患上抑郁症后,根本做不成家务,尤其做不了吃的。
“耕太,没忘吧?妈妈跟爸爸比赛包饺子,连包饺子都是爸爸赢了呢!”
这时,厨房灶台上的手机嗡鸣起来。梨枝子的电话一直调在震动状态。康彦起身拿起手机。
“喂,我是古村。”
“啊,康彦?”
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一定是梨枝子的某位女性朋友,康彦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
“我是谷内果步。你还好吗?”
“啊……”
康彦当场僵住,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对方是大学时代同一圈子里的友人,对康彦和梨枝子都很了解,无数记忆猛地涌上心头。
“你不是在巴厘岛吗?”
“对。在那边酒店给日本游客当导游兼看门人。眼下倒是回这边了。”
果步大学毕业后做了旅游方面的自由撰稿人。她特别喜欢风景名胜,足迹遍及冲绳、曼谷等地,现在漂到了巴厘岛,在当地工作。她好像还没结婚。她给梨枝子的葬礼送来了花,人却没露面。
“眼下酒店不是赚钱的时候?”
“不是,十二月也太早,还得稍过段时间,所以回来见康彦,赶紧做个了结。”
“了结?”
耕太抬头看看父亲,康彦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
“是啊!我是导游啊,要带游客在这边寺院里转。最近每次一进寺院,不管在哪儿,总能听见梨枝子的声音。”
康彦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最近这次,是在乌布[2]郊外的母神庙[3]。梨枝子的声音就像在通电话一样听得清清楚楚!应该是在上个月月初吧。她说:‘果步,借你的身体用用,来日本见康彦,求你!’绝对就是梨枝子那个老顽固!”
这一点康彦也心知肚明。梨枝子一旦自己决定了什么,没人能让她回心转意。很显然,这就是她最后时刻三番两次耍的花招。
“唉,这我倒是明白,你真听到她说话了?”
“我就觉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可我已经答应梨枝子啦!”
耕太似乎对这没完没了的通话失去了兴趣,在蔬菜通心粉汤里扒拉着专挑通心粉吃。
“实在太过分了!我领着十二位游客正转呢,可她竟说不答应就不让我回去!当时我可一步都挪不动了啊!”
康彦并不相信超自然力量及心灵现象,觉得很可疑,就试探着问:
“你没加入邪教什么吧?”
果步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康彦想起了学生时代。那时,所有人都坚信未来空间广阔无限。
“当然没有!气死我啦!我可是特地从巴厘岛赶回日本的!”
康彦不禁哑然失笑。
“知道啦,那见面吧!明晚可以吗?托我父母照看耕太,找个店坐下叙叙旧,喝一杯!”
果步叹口气说:
“不行啊!必须夜里十点在康彦卧室。梨枝子吩咐了,绝对要遵守!”
“这……有点像通灵。”
“对,通灵。梨枝子说,康彦不信的话,只要替她说句话就好。不过她也说了,这句话可能会吓着康彦。可以吗?说说那句话?”
康彦感觉嗓子渴得要冒烟了,声音也僵硬起来:
“没关系,说吧。”
“罗林、红葡萄酒、梅鹿汁。这是什么呀?葡萄酒的名字?”
电话差点脱手。这是滚落在浴盆旁边,喝空了的红葡萄酒的名字,去澳大利亚新婚旅行时喜欢上的葡萄酒,标签上印有骑自行车少女的图案。康彦从未对任何人提到过这葡萄酒的名字。
“怎么啦?没事吧?”
康彦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说道:
“明白了,那等你来。明晚九点。还记得我住的公寓在哪儿吧?”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啦。不过,梨枝子没忘。”
即便是一句正常的回答,康彦也得攒足力气才能发出音来:
“说的是,梨枝子不会忘。”
挂断电话回到桌边,康彦也不管通红的番茄酱是不是会蹭到运动衫上,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了耕太。
第二天,康彦一整天都没能平心静气地工作,他还是准时下班去接耕太,却没心思做晚饭,于是进了常去的家庭餐厅。比起在家里正儿八经地做的饭菜,耕太更喜欢来这里吃,这可能与儿童套餐里带着玩具有关吧。
回到家,跟往常一样,两人先泡澡。晚上八点整,康彦哄耕太入睡,比平时早了三十分钟。康彦搂着儿子的肩,随便讲了几个故事。小孩子的好处就在于他们每次并不强求一定要讲新故事,同一个故事反复讲多次也不成问题。
康彦轻轻下床,关灯进了客厅。这以后的时间是怎么消磨掉的,康彦至今记不起来。感觉是在一直盯着钟表,时间像沙子般沙沙地流逝,但又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沙漏计时器存在。
家里的门铃突然响了两声,康彦差点跳起来。怎么没按楼下公寓门铃就上来了?康彦慌忙奔向玄关。
“喂,来啦!跟什么人一起进的门?”
谷内果步没化妆。晒得黝黑的脸跟染成金色的头发很相配。都到冬天了,她下身还穿着牛仔超短裙和凉鞋。
“今天净出怪事。一看到楼下的门锁键盘,手指头就自己动起来,按下号码,不费力气就开了门。”
她说的是只告诉过公寓居民的四位数解锁号码。果步抬起右手:
“一点心意,所谓的罗林葡萄酒。”
这大概就是梨枝子的赠礼吧!康彦双手颤抖着接过包装完好的葡萄酒瓶。将果步让进客厅,康彦不禁说道:
“这酒跟梨枝子死前喝的一模一样!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果步一点也不惊讶。
“梨枝子不管什么时候开的玩笑都太过火。那为了她,开酒等着时辰到吧!不到那个时间,梨枝子说不会顺利回来的。”
久违了的红葡萄酒浸润着康彦的喉咙,本来康彦对红葡萄酒的喜爱就远超其他酒。差五分十点走进卧室时,两人都微醉了。果步环顾着室内说:
“不是怎么有诱惑力的卧室啊!”
“无论哪里的夫妻不都睡这种卧室?这是日本嘛!”
果步耸耸肩,脱下毛衣。
“下面要说的全是梨枝子的指示。你也把运动衫脱了。”
说到这个分儿上,只得往下试试看了。至少,此前一直震惊不断。康彦身上只剩下T恤和牛仔裤。
“把袜子也脱了,躺到床上。她说拉住我的手,看着天花板放松就好。”
躺在双人床上,拉着梨枝子的女性朋友的手,感觉气氛甚是异样。天花板是常见的白色布装吊顶,毫无高档感可言。不知为什么,屋里的空气看起来白蒙蒙的。果步的声音变了:
“对不起,阿康。”
康彦扭过脸,身旁是梨枝子。看看拉着的手腕,没有自杀时的伤痕。跟耕太一样,肌肤雪白。
“为什么要扔下我和孩子去那边?”
声音像是用力挤出来的。梨枝子伸出另一只没被拉住的手,抚摸着康彦的额头。指尖冷冷的,感觉却极为舒爽惬意。
“命中注定。自己都没得选。那样下去太难受,太难受,就像活在小黑匣子里,而且最后抑郁发作起来就像个大浪,把我整个卷走了。什么人都敌不过那样的黑色巨浪。”
“那又如何?我们一家人,耕太、我、你父母、我爸妈怎么办?为你流泪的朋友们又算什么?”
“对不起!可就算反抗,也没得选。这些事到我这边来就明白了。我能待在这里的时间极短。你愿意的话,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一直道歉,不过,那样实在太浪费时间。”
悲愤如火焰般在心中熊熊燃起。可的确如梨枝子所言。
“知道了。”
“就喜欢你这一点,换成是你,说不定就能打败那巨浪。平和、健康、普普通通,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忍耐下去。我被你迷住,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你稳重得让人晕眩,可我真对不起你啊!”
康彦强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旦落泪,便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不断地涌上来。
“什么时候……都……说不过……梨枝子,就算死了也一样。”
“也许是吧。因为你什么时候都能包容我,什么时候都能让我赢过你。”
泪水又滴落下来。原来她这么想啊!其实大多是自己嫌麻烦,中途放弃了而已。
“我想说的只有一点。阿康君也该看看新人了,希望阿康君去结识其他女人。”
“为什么啊?你那种走法,让我不可能交到其他女人了嘛!”
“对不起。再次道歉!真对不起。”
梨枝子转过身子,抱住康彦的头。惊讶于女性胸部理所当然的柔软与温暖,胸间的气息跟难以忘怀的过去别无二致。
“你也好,耕太也罢,照现在这样下去就完了。这个家需要女人。那位香澄就不错,其实你身边还有比她更合适的。”
说的是谁?康彦百思不得其解。
“梨枝子是为了给我介绍女人才回来的?”
梨枝子抚摸着康彦的面颊笑道:
“对。你现在动心正是时候,我也不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做了些对不起果步的事。还记得吗?学生时代,我们三人最要好,不是吗?我和果步都觉得你这人不错。碰巧你和我发展得比较顺利,当时真让果步伤透了心。果步第一次独自去国外旅行就是因为觉得跟你不可能了!你不知道吧?”
康彦对女性的感觉很迟钝。那之后,果步成了旅行作家,一直单身到现在。
“我一直观察着果步,对她了如指掌。我死后,她非常害怕跟变得很脆弱的你联系。两年里,在世界各地景区的她,几次想给你打电话的。”
人在阳光明媚的乐园里游走,心却在故乡被痛苦折磨的自己身上?这他倒没想到。
“求你,忘了我,让果步幸福起来。果步幸福了,你和耕太也会幸福。我已经做不到这些了。求你,狠狠地恨我一顿,忘掉我!我不值得让你念念不忘。我对你和耕太做了最不该做的事。”
康彦抬头看着梨枝子的面容。苍白,微带笑意。眼睛红肿却像在使劲儿瞪着什么似的绝不许泪水滚落下来。这是康彦记忆中妻子最美的表情。康彦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紧紧抱住梨枝子:
“回来吧,梨枝子!抑郁也好,害怕也罢,自杀几次都没问题,快回来吧!”
梨枝子只是静静地抚摸着丈夫的头:
“这不可能啦!虽然我也想能那样该有多好呀!希望你跟果步一起幸福起来,希望你给耕太找个新妈妈,希望你有别的女人。这两年里,你没跟任何人睡过,是不是?”
“可是,这……”
“希望康彦重新开始生活。不然,耕太也只能带着一颗冰冷的心长大成人。求你,忘掉我!跟果步建个新家,你们三个一定会和和睦睦。我没做到的所有一切,希望你和果步都能给予耕太。到时间了,我得走了。”
“这不才刚开始聊吗?马上就要走?”
这次梨枝子像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对!结束了。这种特别的时间,过得跟你那边不一样。最后,可以借果步的唇用用吧?”
梨枝子闭上眼睛凑过脸来。康彦想起已遗忘脑后的妻子双唇的触感。正想着时间永远这样停滞下去该多好,梨枝子却要离开了。
“要对果步保密哦!要是果步知道我抢走了她跟你的初吻,绝对会发火。那我走了。再放松,看着天花板。”
康彦抬眼望向熟悉的卧室天花板,白烟一样的空气清澈起来。晨曦照射在窗帘上。感觉不过区区几十分钟的事,瞥一眼闹钟,已到七点。闹铃响起来。康彦慌忙按住铃声,还一直拉着手的果步睁开眼睛:
“梨枝子怎样了?已经到早晨啦!感觉这一觉睡得真沉啊!没干什么不该干的吧!”
“什么也没干。”
康彦笑了,仿佛一点儿也没睡,精神却十分清爽。即使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又怎样呢?
马上去准备早饭!做耕太喜欢的简易饭团就好。不过,今早有久违的来客。最后用力握了握果步的手后,康彦松开了手。果步一脸不好意思地盯着康彦:
“感觉有点怪怪的,梨枝子都说了什么?”
“以后再说,早饭想吃点什么?”
说不定这是新家庭的第一顿早餐。不是说不定,一定是。梨枝子不可能说错。她在天上守望着这个家整整两年。康彦在这晴朗的冬天的早晨,起身下床,脚步轻快地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