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易与暗涌

米哈伊尔没有亲眼看过彼勒和塔族人谈生意。在奴隶的口口相传中,塔族人是劫难的化身,他们和他们的马一样不需要生活、不需要休息,甚至在一些奇怪的传说中不需要饮食。米哈伊尔向来不相信这些,既然他们要和生意人彼勒做交易,那他们吃的就不可能是石头。

只有一个说法令他深信不疑:塔族人都是天生的好骑手,他们能够轻装疾进,日行千里。他们的残暴和贪婪也是众所周知。罗克赛兰现在的城市有很多都经历过废墟上的重建。

查德利诺庄园的空气中弥漫着畏惧,这种压抑着怒火的畏惧使壮硕的塔族人十分受用。他是来索取贡品的,罗克赛兰的每一块土地都寄生着一位有权向土地索取物产的塔族人,实际上他是这块土地的法定拥有者,这是从他曾经征服这块土地的显贵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一切东西,包括小麦、橡子、牲畜、鱼虾和女性,都要经过他们一层层的挑选,最有价值的那些将被献给首领,剩下的丰硕部分则由负责征收的统治者们分享。

这是一种额外的赋税,它最早来自于一个被征服的公国向塔族将军提出的交易,旨在说明留下这些土生土长的可怜人一条性命,能够提供比一次性地烧毁、杀戮和放牧更加丰厚的收益。从那以后,索贡就作为一项独立的赋税加诸到所有向塔族称臣的公国之上。

在罗克赛兰刚刚被统治和奴役的几年,以贡品名义被取走的粮食占一年里总收成的九分之一,后来农民们用上了铁做的农具,额外的铸铁税又占去额外的十二分之一。随着各色的物产对豪富的吸引力逐渐降低,它们所能折算的价格也萎缩了下去。如今,即便是查德利诺庄园这种有名有姓的土地,也要用三分之一的收成来满足每年一次的索贡。

老爷往往在夏季的某一天带着他的翼卫收集贡物和敬意。今年是在七月初,距离今天不过三个多月。这一次的增税事出有因,六月,统领整个罗克赛兰地区的塔族头领玛热和他最宠爱的妻子有了一个儿子,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享受恩德和荫庇的人民应当为这位高贵的世子献上他们的热诚,没有什么比金银和骏马更能体现这样的热诚了。

这种征敛很显然超过了查德利诺庄园承载的极限。这是索贡者一个月内第三次来商讨价码了。他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耐心,这些罗克赛兰人笨拙的讨价还价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这一次他一步都不会再让。为此他带上了他的所有翼卫:七个老练的骑手和他们的仆人。这些人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是他最忠诚的士兵,在征税敛财时当然也是顶可靠的。

他的话不长,只是宣布他已经取得了军团长官的授权。如果不能够纳足价码,他就会杀死那些带头抗税的佃农,然后按照未足税额的三倍把从庄园里挑走一批年轻的男女当作奴隶。其中当然包括查德利诺家的女儿。

本来他要在今晚就收集好粮食、牲畜、木材或者奴隶,回到索万的营帐举办一次酒宴。突如其来的大雪挡住了他的计划,但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好好搜刮一番,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细细盘查这个庄园的情况了。查德利诺家从来没有出过乱子,但是像这样一个距离城市不近不远、用粗大的木头垒起篱笆的庄园大户,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藏匿逃离土地的农民、杀死主人的奴隶和反抗贵族的盗匪呢?或许今天还能收获一些额外的赏金。

他要讲的话都讲完了,几个翼卫得带着刀和仆从挨家挨户地收缴每一户应纳的税金和税物。这活要是做得细致的话需要很久,幸运的是他们先去了庄上大多数人家聚居的北边,而米哈伊尔躲在南边的矮墙下,暂时没有被发现。他看到加甫要离开广场,趁乱从矮墙边跳了过来,拽住了他和里拉。

“我们先离开这里。”

米哈伊尔提出了一个突兀的建议,但他的表情和语气都足够说明他心里有清楚的想法。心里慌乱的少年此刻很愿意有一个人能告诉他该去哪、做些什么,就和他一起匆匆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到村子外面养着耕畜的棚子。棚子已经被大雪压塌了一片,好在里面的几条灰狗和加甫他们刚刚拴在这里的马没有被砸到。

三人找了一个雪堆得不算太厚的地方,把积雪踩实,解下毡布席地而坐。

米哈伊尔摸出一盏灯来供三人榨取一点热量,这让里拉更相信他是个贼了。

“我是从一个商队里单独出来寻找我的朋友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付不起那个家伙要的价格。”

关于查德利诺庄园的情况,虽然只听到了寥寥几句,米哈伊尔比生活在庄园但对经济和生意毫不关心的加甫更清楚。

“我的车上有一大票货物,都是南方冬天的紧俏货。我们本来打算去凡都,后来遇到一点情况,只能到索万过冬,现在整个队伍都被雪困住了。今天我遇到你们时,离开车队只有不到十公里。”

加甫一边听一边点头,里拉猜到了米哈伊尔这些话的弦外之音。这个不老实的家伙一定是商队的家奴,不是被驱逐出来就是偷了东西逃出来的。现在他出于复仇、进一步偷窃或是寻找同伴的想法,想要利用查德利诺家现在的困境来把商队的货物据为己有。

里拉是一个聪明的仆人,但他的情绪太明显了。米哈伊尔看出了他的不屑。对着他笑了笑。

“我们各自遇到了一件难事。你们的难事是钱,而我的难事你们已经猜到了。货物,你们可以拿去一大半,足以付清野蛮人的勒索。但是我同样有请求,请你们想办法寻回我的朋友,即使死了,我也要把他带回他的故乡。另外,我们要在村庄休整一段,等雪停了就去索万。走的时候,您还需要卖两匹马给我,所有的这些,我会付一个好价格的。”

米哈伊尔的请求无可指摘,态度也诚恳极了,而且他的确展示出了一种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平和。里拉本就知道提到的财物不属于他,但如果他能够提供一个机会来纾缓眼下庄园的困境,里拉愿意和他短暂地共事。

加甫接受了他的请求,他信任米哈伊尔,觉得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些他想要有的特质。更重要的是,米哈伊尔的提议让他已经幻想成为整个村庄和家族的英雄,这种感觉对一个没有肩负过真正责任的年轻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村子外面,加甫的父亲在他们耕种的土地上也有两间小屋,存放着必要的工具和衣物。三人囫囵穿上农民的冬衣,给鞋子套上木板。衣服又冷又硬,要用体温从里往外焐上很久才有一丝暖意。用灶台后面的镰刀和火绒布点起一个手炉,三人在米哈伊尔的带领下沿着破败的路往北方赶去。一路上,碎叶般的雪瓣仍是在天地间飘摇,积雪已经足能陷人。米哈伊尔对卢佳的死活已经快要绝望了,他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往不远处的营地赶去。

米哈伊尔想把自己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庄园观察,一份带齐家伙去把卢佳从风雪里找回来,还有一份去营地摆平所有的事情。现在他只能去做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

米哈伊尔离开的这段时间,整个营地都停在原地,大雪把几辆车、一群人变成了孤岛。孤岛酝酿的往往不是恬然,而是嬗变。

失望的情绪随着寒冷的深入在众人中蔓延。有几个不顾一切的奴隶离开了营地,没有多久就消失在风雪之中,而留下来也看不到解困的希望。理性上的困境容易激起感性的失控,求生欲占据头脑又不敢离开火半步的奴隶把不满指向了米伦,认为他导致了目前的困境。

这种指责简直毫无道理。米伦在接手行营的短短时间里至少没有让奴隶们挨饿,面包的定额按照米哈伊尔的建议提高了近半,还向队伍分发了少量的肉类。可是人会有一种倾向,把遭遇的意外指向最近的变故。这是逻辑混乱的表现,却又很难避免。这种想法是保守者的思想构成之一。

除了氤氲的怒气和怨忿,还有更可怕的念头在发酵。在彼勒那个时候,奴隶之间抢夺食物会被处以最严厉的鞭打,然而米伦已经不再具有制服奴隶们兽性的权威。寒冷封闭的周遭环境使得为了求生甚至苟延残喘而互相置于死地的场景已经出现在了思维灵活的奴隶的脑袋里。

格尔曼能够感知这种气氛,他做过士兵,体验过一群人因为绝望而彻底从思想上崩溃的局面。几十名具装而训练有素的军人在身陷沼泽的绝望中也会成为惶恐的走兽,还没有看到敌人的冲锋就自废武装,最终在自相残杀中全军覆没,末日来得比断炊还要快。而奴隶在看不见边际的大雪中距离这种惨象更近。

米哈伊尔呢?格尔曼不禁想起了那个个子不高,走路和做事都很稳重的年轻奴隶。之前他在大风和寒流中救了格尔曼,如今要是他在,情况可能不会这么艰难。格尔曼想,真的应该在他决定孤身深入雪中去找被风吹走的马夫时拦住他。尽管钦佩米哈伊尔义无反顾的行为,但向来谨慎的格尔曼绝不赞同这种动作。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仿佛米哈伊尔天生该为这群人负责似的。

最应该做点什么把被大风吹散的篱笆重新箍紧的米伦也已经停滞在原地。他已经习惯米哈伊尔的存在了,从他做了新的老爷以来,米哈伊尔替他拿了不少主意,时时刻刻为他盯着整个营地。这会他半边身子都被大风带来的磕碰搞得酸痛难忍,孤独席卷了他,身边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够使他产生怨恨的感觉。他开始怀念起给彼勒当助手时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模样。

格尔曼和米伦都想拿出办法来摆脱眼前的困境,可是隐藏在思维背后的恐慌和孤独攫住了他们,把他们的脑筋钳得动弹不得。面对自然喜怒无常的伟力,强壮的身躯和高人一等的地位看似有用,却又都被抛到了无处可用的境地。雪还在下,像孩童般的无助时隔多年又回到了这些自以为自己已经成年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