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式

在会议室里吃饭时,公司的年轻女同事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

“说起来,总务的中尾先生好像去世了。”

“啊,真的吗?”

聚在会议室的5个同部门的女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好像是脑梗死。”

我眼前浮现出中尾先生和善的笑容。他是一位头发渐白的优雅男士,经常把客户赠的点心分给我们,是个待人温和、彬彬有礼的人,离退休只剩下几年时间。

“明明还很年轻。”

“真的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前天去世的。今天早上他的家人给公司来了电话,说是今晚举办仪式,希望大家尽量都参加,说这也是故人的意愿。”

“是吗,那今天中午少吃点吧。要不,就不吃甜点了。”

我和同年入职的女同事将没有开封的布丁放回便利店的塑料袋。比我大一岁的前辈一边将土豆炖牛肉放入口中,一边说:

“中尾先生好不好吃呢?”

“会不会有点硬?他很瘦,又是肌肉型体质。”

“我之前吃过和中尾先生差不多体型的男人,相当好吃。虽然筋有点多,不过口感还挺柔软。”

“对啊,男人炖出的高汤更好喝。”

收拾好装布丁的袋子,同年入职的女同事回头问:

“池谷小姐你也会去吧,生命式?”

“嗯……要不要去呢……”

我边吃附近便利店买的海苔便当,边歪头含糊其词。“诶,为什么啊?啊,是不是池谷前辈不太喜欢吃人肉啊?”

“不是不是,只是最近胃不好,而且又是生理期。”“生理期啊,那倒是。”

年轻女同事点点头,貌似认可了这个回答。

“但是,生理期也有可能受孕。还是去生命式比较好,没准能受精。”

我应付着笑了笑,就着瓶装茶吞下浇了过量酱汁的白身鱼。

我小时候,吃人肉是被禁止的。我应该没记错。

在对吃人肉的风俗习以为常的世界中,我逐渐对记忆失去了自信。不过,30年前,当我还上幼儿园的时候,确实是那样。

上幼儿园时,在校车里,厌倦了接龙的我们玩起了列举想吃的东西的游戏。孩子们列举出“云彩!软绵绵的看起来很好吃”“水黾,感觉甜甜的”等等答案,其中一个孩子说到了大象。

“很大,感觉能吃得饱饱的。”

贪吃的孩子说完,“长颈鹿”“猴子”等动物的名字也陆续被提起。

轮到我时,我随口说了“人类”。

本来只是顺着说猴子的女孩子开一个小玩笑。

但是,我的回答令校车中一片哗然。

“哎呀!”

“吓人啊!”

列举“猴子”的女孩和我关系最好,连她都挂着鼻涕哭了:“真保为什么说出这么吓人的话?!”

如连锁反应一般,校车里的孩子们接连哭了起来,车内一片大乱。

了解完情况的老师态度严肃,面色凝重地说:“真保,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说,会遭报应的!”我垂头丧气。为什么猴子可以吃,但人类就不行呢?我怎么也搞不懂。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一改往日温柔,面露从未有过的恐怖表情的老师和她背后哭叫的朋友们,以及面色严厉眼神苛责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孩子怎么回事”的司机。我感到害怕,一言不发,在校车中始终低着头。

校车里的所有人,都以“正确”为武器来弹劾我。完全退缩的我身体僵直,仿佛谁要是怒吼一声,体内的恐惧感就会破裂泄漏一样,竭尽全力屏住呼吸而面色苍白。

可是从那时起,人类开始逐渐改变。

人口急剧减少,世界被“人类或许真的会灭绝”的不安支配了。这种不安使得“增加”渐渐成为正义。

30年的时间一步一步地,令我们改头换面。使用“做爱”一词的人逐渐消失,“受精”这种表示以怀孕为目的的交配的词汇成为主流。

并且,有人死去的时候,不举行葬礼而举办“生命式”形式的仪式成了一种标准。虽然也有举行传统守夜和葬礼的人,但如果选择生命式的话,可以从国家获得补助金,使得花销变得非常低,所以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举行生命式。

所谓生命式,就是男女一边吃死去的人,一边寻找受精对象的仪式。找到对象后两个人就离开,找地方进行受精。以“由死亡孕育新生”为原则的仪式与我们潜意识里执着于繁殖而蠢动的大众心理完美契合。

我感觉,最近人类的习性变得像蟑螂一般。听说蟑螂也吃死掉的同伴,快死的蟑螂会大量产卵。本来自古就有大家分食死者进行悼念的部落,这种习性可能也并不是在人类社会中突然产生的。

山本在吸烟室里点燃一支1毫克焦油含量的“美国精神”香烟,突然笑出了声。

“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还记恨着呢?”

这个公司名不副实的休息室不过是一块摆着自动贩卖机和椅子的空地,角落里设有一个吸烟室。

玻璃隔断出的吸烟区里,不同部门的人也经常聚在一起。我和山本也是在这里搭上话的。

山本是个微胖的男人,39岁,比我大3岁。他脾气很好,聊什么话题都笑眯眯的,但不会肆无忌惮地笑,那种接纳别人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不知不觉就把不和别人说的事情都和他说了。

我叼着“高亮”香烟的薄荷醇滤嘴,表示不满。

“不是特意记恨着,只是觉得30年前明明完全不同的价值观才是普通的,跟不上这变化。有种被世界背叛的感觉。”

山本眨了眨睫毛纤长的小圆眼睛。

“嗯,也不是不明白。说起来,确实,在幼儿园的时候,人肉还是绝不能吃的东西。”

“对吧!肯定是这样的,对吧?然而如今却把吃人肉说成天大的好事。我就是跟不上这个。”

“唉,今晚你打算去吗,中尾先生的生命式?”

“山本,你呢?”

对我来说,山本是“倒不是人肉反对派,可也不想吃人肉的伙伴”,所以如果他去的话,我就更有底气。即使在吃人肉成为主流的今天,也有强硬的反对派,这些团体以“违背伦理”为由进行反对的活动。但是,我和山本并非因为觉得吃人肉违背伦理而不吃。山本小学六年级时,在祖父的生命式上吃了没熟透的肉而食物中毒。我也不认为吃人肉有错。毕竟我小时候还开玩笑说想吃人肉。只是觉得,那时候用于批判我的伦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所以愤懑不平。

山本挠挠后脑勺说:

“还是去吧,要是受精了也高兴。”

“嗯,那我也去吧。”

我抽完了自己手里的烟,又从山本的“美国精神”烟盒里拿了一支继续抽。

“这个味道好吗?烟劲小的话抽得反而更多,不仅多花钱,结果对身体也不好。”

“没事,我就喜欢这个浓度的。”

山本一脸享受地吐出烟。

因为抽烟的人少,我和山本独占了这个透明玻璃包围的吸烟区。

不足一叠的空间里,透过玻璃向外看,心情仿佛水槽中的金鱼。

我吐出从山本那里拿的香烟的烟雾。我和山本在自己吐出的白雾缭绕中边说无聊的闲话,边凝视外面清晰的世界。

晚上,我和山本一起前往中尾先生的生命式。生命式以生命的诞生为目的,所以大家都偏好穿暴露和奢华的服装。我穿着灰色职业西装,山本穿着红色格子衬衫搭配白裤子。

“在生命式上果然还是要穿鲜艳的衣服。”山本开心地说。

他偏黑的肤色和这身衣服并不太搭。

中尾先生的家在世田谷的高级住宅区。正好是晚饭时间,四处飘来饭香。这里面或许就有煮中尾先生的香味吧。

“是这儿。”

看着手机地图的山本停下脚步。我们的面前是一栋看起来略旧的大房子,里面飘来味噌的味道。

“果然是味噌汤啊。混着白味噌呢,味道应该不错。”

山本开心地动动鼻子,走了进去。

玄关贴着写有“中尾胜生命式会场”字样的粉红色模造纸。

“晚上好!”

招呼着推开门,从里面出来一位穿着围裙、满头优雅银发的女士。

“啊,欢迎。快请进,就要开始了。”

这位女士貌似就是中尾先生的太太。跟着她进了客厅,就看到已经准备好的锅。

在装饰着很多当季花卉的房间中央,放着两个用旧的土锅,推测应该是经常把自己做的焖饭带到公司的中尾先生生前的爱用之品。不愧是爱惜器物的中尾先生。

人肉有少许腥味,味道独特,所以一般来说不太适合用盐和胡椒煎烤这种简单的食用方法。多数是把肉充分炖煮后做成味道浓厚的味噌锅。人们大抵会找专业人士帮忙做烹调等工作。现在正好看见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鞠躬离开。

盛装的男女围坐在锅的周围。大家已经开始寻觅四周,或和中意的人聊得火热。生命式已经有了苗头。

“那么,现在开始中尾的生命式。各位,请多吃生命,创造新生。”

中尾太太边说边掀开锅盖,里面是和白菜、金针菇一起炖煮的中尾先生。

“我开动了。”

大家双手合十行礼后,开始吃中尾先生。将均匀切成薄片的中尾先生放入口中,大家交口称赞中尾先生。

“嗯,好吃。太太,中尾先生相当好吃啊。”

一位银发老爷爷边把肉填入口中边点头:

“真是好风俗啊。食用生命,创造生命……”

听了老爷爷的话,中尾太太用手帕掩面:

“是啊,我先生知道也一定很欣慰。”

“这部分靠近内脏的很好吃。来,吃吧。年轻人得多多享用生命才好受精。”

老爷爷要给我盛一碗,我赶紧制止:

“啊,我吃白菜。”

“我要香菇和金针菇。”

“啊呀,你俩讨厌吃人肉吗?”

老爷爷疑惑地歪着脑袋。

“那倒不是,只是以前曾经食物中毒。那之后,吃了人肉肚子就不舒服,所以才光吃蔬菜。”

“听了这话,我也不太好意思吃了……对不起。”

我道了歉。将整个人体加工成味噌锅是非常辛苦的工作。虽说有专业人士帮忙,但也要从早忙到晚。中尾太太略显寂寥地笑了笑,给我盛了白菜。

“不,没事的。不过中尾也希望大家吃了他,想吃的时候请随意吃。”

这时,靠里坐着,边吃肉边互相耳语、摩挲膝盖的粉色连衣裙女子和白外套男子手牵手站起身来。

“我们去受精了。”

“哎呀哎呀,这样啊。那太好了。恭喜!”

响起阵阵鼓掌声。那两人向中尾太太低头鞠躬表示“多谢款待”“多谢款待,我们会努力孕育新生命的”,然后手牵手离开了。

“希望中尾先生的生命能成为新生命重生啊。”

山本喝着中尾先生入味的汤汁,满足地眯着眼。

“是啊。今夜,能有多少对受精呢?尽量增加,越多越好。”

中尾太太温柔地望着味噌锅。混合红味噌和白味噌的汤汁呈现深褐色,看不清中尾先生的样子。

结果我和山本都没有找到受精对象,打了招呼就离开了生命式。

“哇!”

山本差点在小巷滑倒。

“没事吧?是不是喝多了啊。”

“不是,是鞋底……”

山本一脸悲摧地看着鞋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洒在街道上的精液让他脚底打滑。

听说过去做爱是更淫荡的事情,一般要躲起来做。我没有在生命式受精过,不过和恋人进行受精的时候确实还是选在了室内这种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可能潜意识里,身体中还残留着过去的风俗。

但是生命式之后的受精有种神圣感,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我走夜路时遇到过好几次,真的就如同交配。感觉人逐渐变成了野兽。

“正因如此,又有中心建成了啊。”山本带着酒气说。

又有收容孩子的“中心”建成了。

受精后怀上的孩子,大部分当然还是以传统的形式当作家人来养育,但最近出现很多生父不明的孩子。特别是生命式连续举行时,这种怀孕就会增加。

因为以生育增加人口为重,所以大家也欢迎这种情况生下的孩子。

这种中心为了让有工作的人也能多多生育,设立了直接接管生下的孩子的制度。有的母亲在中心生产后,把生下来的孩子直接交给中心寄养,自己回家;有的先把孩子领回家,以后再自己交给中心。听说,现在组成家庭自己抚养孩子和生完把孩子交给中心寄养的情况差不多各占一半。

很多人认为这样下去家庭制度将面临崩溃而表示反对。新的生育方式的制度化好像并不像生命式那样容易被人接受。但是这样下去,没准非家庭制度下养育的孩子以后会占多数。那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是难以预测。各色研究者发表了他们的数据,态度有悲观的,也有积极的。

说不定,我们正朝着危险的方向变化。但是我们冥冥之中得到的结论是:如果不尝试就不会知道结果。

“中心儿童增加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山本小声自语。这些事无人知晓答案。我们都在剧烈地变化着。仅此而已。

“早上好。”

我们用掌声迎接休了半个月假的女同事。

请假在中心生产的女同事返工了。她今年36岁,这是她第3次生产。

“在中心生下的胎儿,对吧?”

“嗯,在中心生完,直接寄养在那儿了。好累啊……”

“谢谢。”

“辛苦了,谢谢。”

大家作为人类的一分子向生下胎儿的人道谢。女同事高高兴兴地接过致谢的花束。

中心的孩子,不是作为某一家人的孩子而是作为全人类的孩子被抚养成长。听说健全的设施里,1个顾问负责照顾5个孩子。

我曾和恋人进行受精但没能怀孕,所以看到有她这样生了很多孩子的人就松了口气。大概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也希望和自己同种的生物能存续下去吧。

女同事接过致谢花束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说:

“我平时也经常和恋人进行受精,但三次都是在生命式受精怀上的。好奇妙啊。生命式上的受孕率很高哦。”

“哇啊,好神秘。”

年轻女同事一脸着迷。

“不过好像也有点儿道理。人肉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神圣感,又好吃。”

“我懂!想吃人肉果然是人类的本能啊!”

我真想吐槽:你们这些人,明明不久前还说其他东西是本能呢。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本能,也没有什么伦理,都不过是这瞬息万变的世界提供的错觉罢了。

“怎么了,真保前辈?你的表情好可怕。”

我低声说“没什么”,喝了一大口茶水。

“还说本能什么的,大家脑子是不是有病啊?!你不觉得吗?”

我灌下一大口啤酒。虽然才星期一,可是已经忍不住要喝酒了,在吸烟室强行约了山本。这种话题也只能和山本说了。

我们并排坐在公司旁的居酒屋的吧台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本,放下了空酒杯。山本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应和着点头听我说,保持一种舒适的距离感。

“受精也是,我听妈妈说,以前戴避孕套做爱才合规矩,现在戴套反而被骂‘怎么不孕育生命只为快感交配呢’。怎能教人信服。”

“哎呀,你不要这么暴躁啊。”

山本慢悠悠地将炸鸡块放到嘴里。

“你认真听我说啊。”

“听着呢。不过啊,你有点死脑筋。你把世界想得太绝对了。‘希望世界如此这般’的愿望太过强烈了。”

“什么意思?”

山本撂下筷子,用湿毛巾擦擦手,摆出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开口说:

“严肃地说,在这个所谓的世界上呢,人们把常识啦,本能啦,伦理啦挂在嘴上并对此深信不疑。但实际上这些都是变化万端的。你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最近突发的,而是从很久以前就持续变化而来的。”

“那样的话,就不要摆出一副‘一亿年前就如此’的样子来批判别人。既然一直在变化,那就不能确定。明明不确定,大家却如信仰宗教般深信不疑,太可笑了。”

“好啦好啦,世界啊,就是绮丽的海市蜃楼,一时之幻境。不是也挺好的嘛,尽情享受这只有现在才有的幻境吧。”

山本耸耸肩,再次拿起筷子,把猪肉炒泡菜和韩式烤肠盛到自己的小碟里。

看到山本光吃肉,我说:

“你也吃点菜吧,要不对身体不好。”

“不了,杂食动物不是不好吃嘛。我小时候明明觉得人肉挺好吃的,可爷爷的肉却不好吃。后来发现,因为他是素食主义者,所以我也想做肉食主义者来变得好吃一些。”

“傻不傻啊。”

“好啦好啦。吃美味,愉快地活着,死了作为美味被吃掉,变成孕育新生命的活力。我觉得这种人生也不赖。啊,谢啦。”

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热烧酒,山田开始自斟自饮。

我烦躁得想抽烟,山田轻声浅笑,注视着人声嘈杂的居酒屋中的那份喧嚣。

“我啊,觉得现在的世界不坏。你记忆里那个30年前的世界也一定不坏。世界一直在变色,现在的世界展现出的也只是一刹那的色彩。”

“……”

“我喜欢迪士尼乐园。”我皱紧眉头。

“不是吧,我可讨厌了。”

“我猜也是。”

山本笑了。山本一笑,他的小圆眼睛就会只剩下黑眼球,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颤动。

“在那儿,谁都不会去聊玩偶里面有个人的事情,每个人多少都说着谎话,所以那才是梦之国度啊。世界不是也一样吗?大家多少都说着谎话,所以这个海市蜃楼才能成立,所以才美丽,因为那是一刹那的幻象。”

“那真实的世界呢?在哪里呢?”

“所以啊,海市蜃楼就是真实。我们都是由虚幻的碎片聚集而成的,只存在于当下的真实啊。”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山本笑了,烧酒从酒盅洒了出来。

“哈哈,池谷你活得真累。享受就好了,享受这一刹那的虚幻的世界。”

我吐出香烟的烟雾。是这样吗?世界的变化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而是从比30年前早得多的时候开始,我们就在不停地变化了吗?

即使我明白山本所说的道理,我还是认为,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凝望着不容置疑的真实世界。我感到这是极其孩子气的想法,摩挲受凉的肩膀,将热水稀释的烧酒一饮而尽。

山本拍拍我的后背,像是调侃我。

“你想太多啦!在游乐园里,云霄飞车是什么构造啊,旋转木马怎么运转啊,这些是不是想也没用?活得再轻松点。”

山本以恰到好处的节奏拍我脊柱的手的触感,以及穿过喉咙的强烈的酒精味温暖了我的身体。

山本身上有点玩偶熊的特质。我这么告诉他。

“是啊,所以我不受女生欢迎。”

他满脸悲哀。我突然笑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寒冷消散,山本温暖的大手离开我的背去拿烟。从站在我右侧的山本那里飘来一团白烟,令我视野模糊。烟雾弥漫的另一端,是山本颤动着睫毛的笑脸。

就在那个周末,我得知了山本死去的消息。

消息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洗衣服。那是个难得的天气晴朗的休息日,我将枕套和靠垫套放进洗衣机的时候,电话响了。

听说是周五晚上,和大学时代的朋友喝完酒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没什么外伤,可是撞到了头部的要害。

“所以,今晚举行山本先生的生命式,池谷小姐一定会去吧?你们关系很好……”

听到年轻女同事吸鼻涕的声音。

我不记得怎么回答、怎么挂掉了电话。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端坐在地板上。我恨不得给山本打电话问:“你死了?真的吗?”

我木然地坐了不知多久。听到从洗衣机传来洗涤完成的电子音,我才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机械地活动身体,默默地晾好了枕套和靠垫套。虽然知道不是干这些事的时候,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母都健在,而祖父母辈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到这个年纪才第一次经历亲近的人死亡。自己手上的动作、湿靠垫套的触感都渐渐脱离我的思绪。从阳台进屋时脚下一绊,我慌忙抓住纱窗。

这时,手机来电铃声又响了。

“……喂?”

“那个,请问是池谷真保小姐的号码吗?”

“是的,您是?”

“我是山本庆介的母亲。”

我屏住呼吸,对方继续说:

“抱歉突然电话打扰您。那个,我看到犬子手机来电记录里经常出现您的名字……”

“哦、哦,我在公司里承蒙您儿子的关照。那个……请您节哀顺变……”

我磕磕巴巴地回复,电话里传来释然的叹气声。

“啊,对不起,是公司同事啊。我还以为是和犬子私人关系亲密的人呢……”

貌似是把我错认成了山本的恋人之类的人了。说起来,山本抱怨过,他妈妈不反对生命式但反对家庭制度的崩坏,经常和他说不要生中心儿童,要组建家庭。听说山本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而谎称自己有恋人。似乎他告诉他妈妈,因为自己有固定的恋人,所以在生命式上就不怎么进行受精。实际上并没有这么个恋人,所以他妈妈就给留下很多来电记录的我打了电话吧。

“那个,我和山本先生在不同的部门,他是我非常重要的酒友。请允许我出席今天举行的生命式。”

“谢谢您。犬子一定会高兴的。”

“唔,请问从今天几点开始?”

突然想起,刚才明明在电话里问过了,可见我有多么地心绪纷乱。没拿手机的手揪着连衣裙,紧攥成拳头。

“这个啊,暂定18点开始,但是可能还得晚一会儿……”

“啊,好的,这样啊。”

“我和女儿一起准备,但是进度很慢,可能要晚点。”

“就您两位准备吗?”

我很惊讶。生命式的准备很费事,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一般会把包括烹调在内的工作全交给专业人士。只有两个人的话,终究难以完成。

“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我去帮忙?”

“诶?”

“我和山本先生是朋友……所以请让我去帮忙吧。”

在意愿强烈地请求下,我获得了过分客气的山本母亲的同意。我抓紧时间更衣准备。

长袖运动服配旧牛仔裤,一换上这种不怕弄脏的衣服,我立刻前往山本家。

人肉重在新鲜,只要不涉及案件,会马上运送到专业公司。遭遇事故是前天的晚上,所以切好的山本应该差不多已经运到家了。

山本住在东京都内的公寓里。山本母亲解锁楼栋的门禁让我进门后,急匆匆地出来迎接。

“麻烦您来帮忙,真抱歉。”

“不,啊,没关系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我朝房间里望去,装山本的泡沫箱好像刚好运到。

“我家亲戚比较少,能帮忙的亲属就只有我们……其实真的应该把烹调都交给专业人士,但因为有各种难处,决定还是我们亲手做……”

“有什么难处?”我问。

山本母亲一脸为难地朝我笑笑。

“他留下了记录详细的菜谱。如果拜托专业人士,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做成味噌锅,对吧?那孩子好像讨厌那样,希望被做成肉丸子放到萝卜泥锅里。”

“萝卜泥锅……”

我有些不解。因为人肉多少有腥味,所以约定俗成做成味道浓厚的料理。做成那么清淡的萝卜泥锅没问题吗?可能是我把这种担忧挂在了脸上,山本母亲也点点头。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那孩子不是讲究吃嘛。自己被吃的时候也要求多多。不光是萝卜泥锅,炒腰果啊、炖肉啊……”

“诶,不光萝卜泥锅吗?”

“是啊。我想尽量尊重他的遗愿,但是实在发愁。”

“可以让我看看菜谱吗?”

我看了山本母亲递过来的文件夹。菜谱用活页纸按照各种不同的食材归类,这很符合讲究吃又擅长做饭的山本的风格。猪肉、鸡肉、鲑鱼、洋白菜、白萝卜等条目的最后,有一个分类为“我的肉”。

翻看这部分,确实如山本母亲所说,记载着“我炒腰果”“我的肉丸子萝卜泥锅”等等详尽的菜谱。

“好像就是随意写下些突发奇想而已,也不是像遗书那样,在哪里写明‘这个这么烹调’什么的。但是因为有这样的记录,就总想尊重他本人的遗愿……”

“是啊……”

说起来,山本平时就总说,想把自己的生命式办成最欢乐的聚会。菜谱的角落里用小字写着:“把房间装饰成欢乐圣诞节那样。”“作为美味让人吃。”“办成受精多多的华丽仪式!”

山本有些地方很像女孩子。菜谱的文字在眼前逐渐模糊,我赶紧合上文件夹卷起袖子。

“不管怎样,开始做吧。胳膊的肉是哪个?”

“这个。”

我走到厨房的时候,听到开门声,山本的妹妹走了进来。

“我回来了!买来啦,细雪水菜和白萝卜……啊,欢迎!”

山本妹妹看到我一脸吃惊。“我是来帮忙的。”我低头行礼。

“这位是庆介公司的同事。”

山本母亲简单说明了情况,妹妹皱起眉头。

“你看,我就说嘛,哥哥根本没什么恋人,就是虚张声势……对不起,麻烦您来帮忙。”

“不,没关系的。我真的一直承蒙山本先生的关照。”

难以启齿说我们是烟友,我从山本妹妹手里接过超市提袋。里面有细雪水菜、坚果等等大量山本菜谱上记录的食材。

“那,不好意思,麻烦您帮忙了。总之,不从费时的东西开始处理就来不及了。”

妹妹边看时钟边赶忙扎起头发,我朝她点点头。

“那我来做丸子。”

我去走廊看了看堆在那里的泡沫箱。七八个箱子堆在那里,里面可能有干冰,摸起来冰凉。

放血剥皮,掏除内脏、污物和肛门周围的处理等高难度部分已由专业人士完成,这里面放着的是带骨肉状态的山本。做普通味噌锅的话,送来的时候几乎都是如超市里贩卖的薄肉片的状态,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种形态的人肉。

山本有点在意自己的代谢综合征,其实变成肉以后脂肪倒没那么令人介意。看着这些鲜红和洁白相间的肉,我觉得山本真漂亮。

我找出用记号笔标着“胳膊肉”的箱子,搬到厨房。取出经过剥皮放血的山本的胳膊,开始剔骨削肉的工作。山本妹妹也赶紧搬来另一个泡沫箱,从里面取出了山本的大腿。

“那我来准备炖肉。妈妈,您去烧处理肉的开水吧。”山本妹妹利落地发出指示,我们赶紧开始按照山本的菜谱进行烹调。

虽说专业人士已经帮我们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但还是能看出山本的形态。我边在脑海中回想经常一起用啤酒干杯时他那毛发浓密、力道强劲的胳膊,边用菜刀削肉。

在我失落时,这只手曾拍过我的后背;在我喝醉脚软时,这只手曾把我从机动车道拉回来。在吸烟室,山本胳膊上落了烟灰:“烫死人啦!”他曾惨兮兮地朝烫红的胳膊吹气。

对了,就在这个星期一,这只手还拍了我的后背,给了我鼓励。这粗大而温柔的胳膊如今变成带骨肉躺在砧板上。

“我还是第一次处理人肉呢,真大啊。偶尔在生命式上见过的生肉,都已经被切成了薄片。”

“哎呀,这样啊。是的、是的,果然还是和鸡肉啊什么的不一样,很大啊。人肉可以用牛奶去腥,煮之前稍微浸泡一下比较好。”

山本的胳膊就像巨大的鸡翅,剔骨削肉很费劲。我把仅剩骨头的山本放回泡沫箱,把肉放入绞肉机里搅成肉泥。光这样还是来不及,所以山本母亲同时在旁边用菜刀把山本剁成肉泥。

把山本放盆里,加入淀粉、洋葱和料酒等,两个人一起揉。我们做大量丸子的时候,山本妹妹把好几根白萝卜擦成了泥。

在两个大锅里烧好充足的开水。在里面加入生姜、高汤、料酒等调味料,调好味以后放入肉丸子。

接着放入金针菇、萝卜泥、细雪水菜和大葱,还有白菜。

我看萝卜泥不够,正要再多擦一些,这时从旁边的平底锅里飘来一阵香味,原来是山本妹妹在做炒腰果。

“你很会做饭呀。”我和她搭话。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爱好。在料理教室学过,没想到用在这个地方了。”

肉丸子告一段落,接下来开始做炖肉。所谓炖肉其实就是盐水煮肉,也是肉味很重的一道菜。我取出山本妹妹提前泡在牛奶中的肉块。山本的大腿肉比想象中大好多,我重新认识到,山本还真有可能有代谢综合征。

把肉切成骰子大小的方块,放入大锅,加入葱、蒜末、生姜炖煮。牛奶奏效了,几乎闻不到炖肉的腥味,就是迟迟炖不到竹签可以扎透的程度。

“看来要花些时间了。”

“边炖肉边布置房间吧。”

我们用锡纸做了一个防煮沸锅盖,边炖肉边布置山本的房间。除了山本原有的被炉桌,还有估计是山本母亲搬进来的折叠桌。一个人住显得很宽敞的房间里摆了三张桌子,坐的地方就变得格外狭窄了。

“也只能这样了。估计要人挨人坐了。”

“客人出出进进的,这样应该没问题。”

妹妹按照山本菜谱上速记的文字,开始在房间里装饰花朵和花环。忙碌中,炖肉也渐渐软嫩。

给炖好的肉淋上肉汤,再加料酒、盐和黑胡椒继续小火慢炖。花功夫做好的炖肉配上西洋菜、香橙胡椒粉、花椒和黄芥末酱等配料装入大盘。正好,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

山本妹妹朝对讲机应答,解锁了门禁。刚好是生命式将要开始的时间。我赶紧在保温的大锅里放入香橙皮收尾。

生命式开始时,山本的公寓里挤满了人。

“对不起,要是租借大点儿的会场就好了。”

山本母亲一边道歉,一边把开好的红酒端上桌。

“池谷小姐,萝卜泥锅差不多好了。”

我朝平底锅不离手的山本妹妹点点头,将山本萝卜泥锅搬到客厅。

“好厉害!”

响起一片欢呼,大家朝锅里盯着看。

“还有果醋和香橙,请随便用。萝卜泥也放在这了,吃的时候请再加一些。”

“池谷小姐,你来帮忙了啊。”

会场里也有公司的同事,他们和我打招呼。

“嗯,顺势就来了。多吃点啊。”

“哇,谢谢。”

“让大家久等了。”这时山本妹妹端来了炒腰果和炖肉。

“哇,不光是萝卜泥锅啊!”

“了不起!肯定不容易吧。”

看着大家满面的笑容,不知怎的,我也心生得意。山本就是那种喜欢看大家笑容的家伙,祈望用自己的生命式来创建这样温馨的空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山本所愿,大家欢声笑语。被做成如此多种多样、费时费力的豪华料理,全世界的人类当中大概也只有山本一个吧。

在大家的掌声中,山本妹妹把这些肉菜全部摆上餐桌,说:“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山本先生。”

大家双手合十行礼,生命式开始了。

“来,池谷小姐也坐下吧。”

我按照指示坐在边缘的位置,盛了好多山本丸子到自己的盘子里。

“咦?池谷小姐不是讨厌吃人肉吗?”

我对一脸讶异的年轻同事说:“不是的,其实我喜欢吃,只是容易消化不良而已。但是今天是清淡的萝卜泥锅,所以能吃很多。”我拿起筷子。

我把高汤入味的山本丸子放入口中。

把热乎乎的丸子整个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去。

丸子中的肉汁缓缓渗出,伴着浇在丸子上的香橙果汁的酸味和萝卜泥的口感,丸子散开,比牛肉猪肉味道稍重却没有猪肉腥,带着柔和浓郁的肉味。

“哎呀,好烫!”

我的嘴一边“哈呜哈呜”地开合,一边品尝这肉的美味。可能因为前期处理得细致,完全没有怪味。因为做成了丸子,所以也完全没有筋。

肉香味和高汤味混在一起,在舌头上融为一体。肉丸子上附着的微辣萝卜泥,和肉形成无法言喻的对照,更加衬托出肉的味道。

接下来将筷子伸向山本盐水炖肉。炖肉浓香四溢,味道浓厚的人肉和香橙胡椒粉很搭。些许原始野兽的味道在配料的调和下变得精致高档,很下饭。带一点筋、有嚼劲的瘦肉和弹滑可口的肥肉相得益彰,越嚼越香。涂上黄芥末的话,美味更加突出,肉和肉汁在口中交融呼应。

“我一直觉得人肉和红葡萄酒搭,但这个感觉和白葡萄酒也很搭啊。”

“也有白葡萄酒,请尝尝。”

山本母亲面色和悦地来回给大家倒酒。

那天的生命式真是盛况空前。迎来送往、门庭若市,很多人说着“我们去受精了”“山本先生,多谢款待”,起身牵手离去。

萝卜泥锅被吃光了很多次,我们一遍遍从厨房端出新的蔬菜和肉丸子。

喜爱山本的人们吃掉山本,将山本的生命转化为能量,前去孕育新生。

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式”这一仪式的美好。我集中精神吃山本、从厨房端来追加的山本,四处忙碌到头晕目眩。

如梦如幻的时间结束,肉丸子和炖肉都被吃光,生命式闭幕。

饭后收拾东西时,山本妹妹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保鲜盒。

“池谷小姐,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

我一看,里面是山本炒腰果和饭团。

“都是给我的吗?”

“刚才没吃光的时候我提前装好的。饭团没准备馅儿,就把刚才的炖肉放进去了……池谷小姐一直忙前忙后,也没怎么吃好吧?不嫌弃的话,这个可以拿去当夜宵。我们也只有这点微薄的回报了。”

“哇,太好了,谢谢!”

我接过装菜的保鲜盒。虽然已经完全凉透了,但依然散发着十足的香味。

离开山本家,我突发奇想,决定就这么去野餐,有饭团也有配菜。最重要的是,即使直接回家,我也会兴奋得难以入眠吧。

山本家周围到处都能看到精液的痕迹,估计是有人在那儿受精了。山本的生命就如同蒲公英的绒球一般,向世界各处飞散而去。

乘着末班车,我抵达镰仓海边。

山本也喜欢海。员工旅行时,在三崎港的海边,山本不顾大家的阻拦,卷起裤腿入海,结果弄得浑身湿透。

大海很奇妙。在遥远的过去,人类的祖先曾经在那里栖息,所以DNA里就留有对海洋的眷恋。那时候,山本曾这样说过。

这是山本曾经深爱的世界。对于地球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所体验的时光历程来说,人类的一生不过是片刻须臾。我们在这漫长的瞬间之中,不断进化、不断变革。而我,就置身在不停转动的万花筒那瞬间的光景之中。

我慢慢打开保鲜盒。

里面整齐地装着三个山本炖肉馅儿的饭团,另一个保鲜盒里是搭配彩椒等很多蔬菜的山本炒腰果。

“请问,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搭话,我惊讶地回头。

一个陌生男子拿着手电筒站在那儿。

“啊,不好意思。”

“没事……我住在这附近,看到你大半夜摇摇晃晃往海里走,有点担心。”

好像是被当成想自杀的人了。我端起便当给他看。

“我在晚间野餐。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倒是没事……为什么在这个时间野餐?”

“这是我的朋友叫山本。刚才出席了他的生命式,收下了这些剩菜。”

“是这样啊。”

“啊,要不,一起吃怎么样?”

莫名想和人聊天,就邀请了他,不过这男子满脸为难地歪歪头。

“我挺想和您一起吃的,不过生命式的话有点……我其实是同性恋。”

我递给他一个饭团。

“不要紧,本来也不是为了那个才邀请你的。这是我朋友自己创作的菜式。”

男子好奇地瞅瞅保鲜盒,坐在我旁边。

“挺少见的。我只吃过做成味噌锅的人肉……”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不过这么炒也好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边眺望深夜的海,边吃起了料理。

“好开心。其实我还没吃晚饭,饿着肚子呢。”

山本的碎片散落四方,在人们的肚子里化为能量。我单纯地为此感到欣慰。

“难得吃了,要是能受精就好了。如果不是晚上,这边肯定有更优质的男士。”

“没关系,本来也没打算勉强受精。”

我面露微笑,然后笑出了声。

“按这种说法,感觉我们就像花粉一样。一个生命终结后,就飘向远方,然后受精。”

“还真是。确实像。这么想的话,还真神秘啊。”

“我要是雌蕊,飘走也挺奇怪的。”

“那有什么不好的,雌蕊飘走怎么了。”

男子用方便筷夹起腰果放进嘴里,眯眼享受。

“真好吃,山本先生炒腰果。”

“是吧。山本和腰果很配。活着的时候没发现。”

听着海浪声,我突然问道:

“我说……”

“嗯?”

“你记不记得大概30年以前的事?”

“诶?”

我咬着饭团,如在海浪声中浮游般细语。葡萄酒的醉意似乎还未消散。

“那个时候,还没有吃人肉的习俗呢。那时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啊……我那时候还没出生呢。我今年刚24岁,在我小时候差不多已经都在吃人肉了。”

“这样啊……”

男子歪着脑袋一头雾水,于是我问得更直接了:

“如果那个时候的人们看到现在我们吃着山本炒腰果,会不会发疯?”

想了一会儿,男子点点头。

“会,我觉得会。”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世界这样不断变化,不知何为正确,而生活在其中的我们因为笃信现在的世界而吃着山本。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奇怪吗?”

男子摇摇头。

“不觉得。正常也是发疯的一种,对吧?我觉得,正常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被允许的疯狂。”

“……”

“所以啊,我知足啦。在这个世界上,山本先生很好吃,而我们很正常。即使在100年后的世界里又管这个叫作疯狂也无所谓。”

海浪声回荡着,山本所怀念的海浪声回荡着。

吃完了饭团,男子站起来。

“多谢款待。那我先走了。”

“好的。”

“不用我带你走到街市那边吗?”

“嗯,我想再散一会儿步,然后找个旅馆。”

“这样啊。”

和男子告别,我沿海边散步。

有男女正在海边受精。在受精还被称作“做爱”的时候,人们怎么看待这幅画面呢?像现在的受精一样,被当作神圣的行为吗,还是被当作什么污秽之事?那时都是躲起来做,所以也有可能。

随性地琢磨着这些事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惊讶地回头,发现是刚才的男子。

“不好意思吓你一跳。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

“什么?”

男子递给我一个小瓶。

“装在里面了,不嫌弃的话。”

仔细一看,里面貌似装着白色的液体。

“刚才在厕所里取的。听说接触空气就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哪怕只是沾点边儿,我也想参与山本先生的生命式。”

“谢谢。”

我郑重地接过这有温度的瓶子。

“太好了,一定还活着的。听说即使接触了空气,精子也有外面的精液保护着,状态好的时候可以活三天。谢谢,我一定好好使用。”

男子肯定是勉为其难,费劲弄出来的吧。沁出细汗的脸上带着笑意。

“不客气,山本先生真的很好吃。没怎么参加过生命式,但是吃了以后就觉得,即使出力绵薄也想参与一下。”

“真是太好了。山本也会开心的。”

我盯着手里的瓶子。

“这个本来是装星砂的瓶子。包里只有这个容器大小合适。”

“真的可以收下吗?真漂亮……”

我小声说。充满生命的白色液体才真的如星辰的细沙一般漂亮。

“啊,好壮观。”

男子突然很吃惊地说。

“怎么了?”

“好壮观,这是你带来的吗?”

回头发现,不知不觉中海边出现了许多人影。

定睛一看,这些人影全都在进行受精。

“一有生命式,这附近的海边就全是受精的人。但是,没听说今天有生命式啊。”

男子一脸疑惑地歪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拿来的瓶子没什么意义啦。”

“不、不,我要用这个。我一定会好好受精的。”

听了我的话,男子腼腆地笑了,说了句“那我走了”,就离开了。

剩下我独自拿着瓶子,把裤腿卷到膝盖,踏入海水。海边有很多进行受精的人影。若隐若现的白色的四肢蠕动着,在海边姿态摇曳。

那仿佛是生命从海中走向陆地的古代光景。现在的人们不曾得见的那个时代令人怀念至极,如珍爱的回忆一般。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白色人影和黑色海浪,好像稍稍有点理解山本所说的“大海令人怀念”的心情了。

我穿梭于受精的人群之间,脚下海浪缠绕,向着更深的地方前行。

受精的人群身体交缠,仿佛月光中的植物。我在浸水的森林里、在林立的白色的树木间穿梭前行。

我走到波浪及膝的位置,脱下牛仔裤。从瓶中舀取白色液体,慢慢填入自己的身体。

精液从指尖洒落。

从那房间温暖的锅里,向着海洋,向着世界,山本的生命飘散四方。

也许会有奇迹发生,我会因此受孕。即便没有,如此施受精液的世界是何等的美好啊。

我被海浪声拥抱着,两腿之间淌下精液。充满生命的液体抚摸着我的大腿。

在时光漫长的这个星球上,此刻,在这个世界的这个瞬间存在的过于正确的正常之中,精液被吸纳到我的身体里。

我生来第一次融入这个世界的正常之中。被染上这个变化不息的世界的色彩,成为那一瞬间的色彩的一部分。

夜深了,海天皆化作一片漆黑。山本的生命缓慢地被我的肉体所吸收。我成为和山本融为一体的生命,双脚浸在令人怀念的海水中,闭上眼睛。海浪声不停歇地震动着进行受精的我们的鼓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