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余晨阳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都知道。
在这个地处华北平原的北方小城里,整个棚户区、阿琛、小雨、方奶奶以及余晨阳,是对小哑最重要的了。因为,除了棚户区,再远的地方她还没有去过,还没有领略过其他风景;除了他们,其他人她不认识,也不想去认识。
这片棚户区和这些人组成了小哑全部的生活以及幻想。
当然,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小哑“偷”来的那些时间。
这个秘密,无人知晓。
衡州市冬日的太阳有些冷,虽然讨厌,但小哑早已习惯了这个温度,她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这个冬天太长了。
长得好像一直都不过去,长得好像一直在循环。
棚户区里到处都是私搭乱建的简陋房屋,错落的房檐就像是雨天挤到一起低飞的燕子。每到刮西北风的时候,白色垃圾和刺鼻的味道就会穿堂过巷,时刻提醒着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你们的生活有多么糟糕。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同一个模板印出来的,因为他们的糟心与艰难都非常清晰地刻在脸上。
小哑有早起的习惯,她必须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起床,然后到外面等太阳在自己面前升起。那样,她就能感受到周围的寒冷渐渐退去,一天从美好中开始。因为从她开始记事时起,她就是被寒冷包裹着的。
一辆机场大巴从前面经过,车上坐满了人,去旅行、出差,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小哑透过车窗看到一个女孩的笑脸,温暖,灿烂,符合所有对幸福这个词语的定义。那么,她去哪里呢?
车里的女孩也看到了小哑,笑得更灿烂了。小哑仿佛感到了一股春风,因为那个充满美好的笑容对小哑来说是不属于这个寒冷冬天的。
那是小哑一直渴望的温暖,她忍不住注视着女孩的眼睛,那一刻,小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自私的决定——偷走小女孩一天的时间。
这便是小哑的秘密——偷时间。
既然叫偷,当然是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哑偷过很多东西,食物、玩具、衣服,但是她偷得最多的是别人的时间,她羡慕的,那些带有温度的时间。
她渴望温暖。
小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拥有了这项能力——偷取别人的时间。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偷走别人的时间,甚至有些贪婪,尽管那些偷来的时间她仅仅是经历一遍,并没有其他的作用,但是有这种能感同身受的镜花水月,小哑就已经很满足了。
比如此时此刻,她只需要盯住女孩的眼睛,然后转动手里老旧机械怀表的指针,就可以偷走她的时间,轻而易举。
小哑的耳边仿佛响起巨大的沉重的齿轮声——
今天清晨,外面的雾还未散去,一间暖色调的温馨卧室里,女孩正在床上熟睡着。房间不大,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架,一张床,床旁边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女孩收集的东西,小玩偶、各种漂亮的发卡、海报、杂志、音乐盒,还有很多好看的笔记本。
地上摆着一只打开了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夏季的衣服以及玩具。
书桌上方挂着一支室内温度计,上面的指针停留在二十五度和二十六度之间,这个温度在冬天里十分适宜,只需要穿着不太厚的棉质睡衣,就会既温暖又舒服。小哑做梦都想睡在二十五六摄氏度的房间里,这样在冬夜里就不会被冻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女孩翻了个身,把被子踢到了一旁,嘴里说了几句梦话。
咚咚咚……
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轻微,敲门的人控制好了力度,生怕打扰了女孩的睡眠。
女孩没有醒。
门被推开,女孩的妈妈进来,坐到床边,轻柔而亲昵地说道:“小懒虫该起床了。”
妈妈,对于小哑来说是一个十分陌生的称呼。
妈妈继续说道:“昨晚上咱们说好的,今天要早点起床,要赶飞机的,去夏威夷。你不是盼了很久的吗?乖,起床,到飞机上睡。”
夏威夷?小哑知道,那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然后像一只慵懒的猫咪一样勾住妈妈的脖子,在她怀里蹭着。
“乖,去洗漱,然后出发。夏威夷在等着你!”妈妈说,“我去收拾东西了。如果你起晚了,我就和你爸两个人去,你留下看家。”
妈妈走后,女孩从床上爬起来,兴奋地冲出卧室,到卫生间洗漱,刷牙的时候嘴里不停哼着歌,小哑没听过那首歌,不过很好听。
很快,一家人出发了。家里的车限号,一家人乘大巴前往机场。在车上,女孩一直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她从未看过清晨五点的城市,就像小哑从没有去过别的城市,甚至棚户区都很少出去。
小哑能体会女孩雀跃的心情,她脸上露出与那个女孩一般的笑容。
机场大巴已经不见踪影了,小哑看着大巴远去的方向,站了良久才转身离开,因为很多数时候小哑偷完别人时间都会消化一会儿,或是感慨,或是承受。
刚走出去几步,一个声音在小哑身后喊道:“嘿!站那儿,别动,说你呢!”
小哑习惯低着头走路,这个习惯帮了她很多,比如有时能捡到钱,可以好好搓一顿,再比如躲开那些令她讨厌的“坏人”。
可是这一次,她躲不过了。听到这句话后,她本能地加快脚步,但还是被拦了下来。
“装鸵鸟呢?把头抬起来。”
小哑被一个男人挡住,她的视线刚好能看到对方擦得很亮的皮鞋。小哑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他发白的牛仔裤以及发皱的皮夹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是抽烟太多导致的。小哑努力回想,好像不认识声音沙哑的人吧。
“想溜?你一小屁孩跑得了吗?”男人继续说道。
小哑终于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有些面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装什么呢?三天前,想想。”男人提醒道。
三天前?没什么特别的吧?直到小哑看到男人的右脸上有一颗痣,终于想了起来。那是三天前的一个中午,一家名为桂花快餐的快餐店里挤满了人,同样爆满的是不足十米外的公共厕所,所以每次经过那附近的时候总是一会飘来一股恶臭,一会飘来一股菜香。
桂花快餐店里提供的都是色泽普通但很有味道的盒饭。其实很有味道只不过是盐放了很多罢了,如果口味淡,这里没人会觉得好吃,那么这家店很快就会倒闭。
如果这家店倒闭,小哑就少了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她在上学之余会在这家店帮帮忙,老板娘管她饭吃,有时候剩的多了,小哑还可以打包回去给阿琛和小雨。
小哑刚送餐回来,马上得去学校,所以挤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随便吃几口。
其实小哑不哑,她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欺负怕了,不相信人,更不敢与人交流,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
小哑无所谓,她在这片棚户区里过惯了,反倒有一种自在的舒适感。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走进快餐店,左右看看,然后在人群后面排队。小哑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因为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要知道,这片棚户区破旧不堪,住户穷得叮当响,没有人会专程跑过来吃饭,就连路过都会忍着饥饿立即离开。所以,这里出没的基本上都是熟面孔。
快餐店里很吵,打电话,吹牛皮,哧溜哧溜吃面条的声音不绝于耳,没有人会注意一张陌生面孔,除了小哑。这或许是一个中学生天生的好奇心。
陌生男人抬起左手挠了挠自己的右胳膊,右手在左臂的掩护下,伸进了前面排队的人的口袋里,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夹出来一只黑色的钱包,然后迅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几乎是同时,陌生男人就要转身离开。
这一套动作小哑再熟悉不过了。
就在陌生男人来离开的时候,小哑向后一靠,背部紧贴着椅子,一伸手便把陌生男人偷的钱包又偷了回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得手后匆忙离开的陌生男人并没有发现。
紧接着,小哑把钱包扔在了“失主”的脚下。
失主听到脚下有动静,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钱包,便捡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仅仅几秒钟之内,嘈杂的环境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
这些手段都是阿琛教的,阿琛在这方面可是“行家”,在外面有名号的。
那是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的年纪,饥肠辘辘的小哑遇到了只比她大一岁的阿琛。那时阿琛和妹妹小雨刚刚进入这家小哑一直在的福利院,当时小哑营养不良,长得小,再加上经常受到福利院其他调皮孩子的欺负,显得过分骨瘦如柴,根本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阿琛看她可怜兮兮的,问小哑想不想吃鸡腿。小哑从没有奢求过吃鸡腿,都是分到什么食物吃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阿琛带小哑偷偷溜出福利院,然后把她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来到一家便利店,让小哑在店门口大哭,只管哭,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于是,这个脏兮兮的可怜的小女孩大哭了起来,吸引了很多人,也吸引了便利店的老板。没过几分钟,老板就忍不住了,这样一个小乞丐实在是太耽误他生意了,而且还触霉头。
老板出来驱赶,阿琛趁机闪进店里,抱了一堆食物从侧边溜了出来,然后把食物藏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再折回来把小哑带走。
这是小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鸡腿。她一会儿冲着阿琛傻笑,一会儿冲着阿琛哭。哭不是因为委屈,委屈对于一个从小在棚户区摔打的孤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哭仅仅是因为太好吃了。
“怕不是个傻子吧?”阿琛笑道。
小哑摇摇头,继续带着眼泪傻笑。
“行吧,以后我教你偷东西吃。”阿琛道。
小哑把满口的鸡肉努力咽下去才说道:“你刚才那是抢。”
阿琛道:“抢是很低端的,偷是门手艺,但是刚才我偷的话身上装不了多少,你吃不饱的。以后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吃饱。”
“哥。”小哑想都没想。
“我有个妹妹,叫小雨,跟你差不多大,以后我们兄妹罩你,没人敢在欺负你。”
“你们是今天新来福利院的吗?”
“是啊,这里我们才不稀罕呆着,我们有奶奶。”
“奶奶呢?”
“敬老院,刚去,她年纪很大了。”
……
之后,阿琛便教了小哑“吃饭的手艺”。小哑用一年的时间练习,便已经可以做到一个照面便悄无声息地从别人身上取走她想要的东西。
但是小哑从没有这样做过,因为有阿琛在,她从不需要自己动手。刚才,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偷钱包”。
“你这样破坏规矩啊。”
忽然一个声音传进小哑的耳朵里,小哑歪头看到阿琛正从快餐店门口走进来,在自己身边停下。
阿琛揉了揉小哑的头:“人家在‘工作’,你这样做被发现的话是要挨打的。”
小哑对阿琛笑笑,试图蒙混过关。
这么多年一起“活”下来,阿琛早就拿小哑当自己的亲人了,也就是嘴上说几句,而且说得很轻。
“行了,我还有事,下次注意别冒险了,万一被同行抓到……”阿琛对小哑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哑赶紧把阿琛推走。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吗?”小偷把小哑的思绪从三天前拽回来。
小哑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于是点点头,然后往旁边移动脚步。小偷却一把揪住小哑的衣襟:“哑巴是吧?行,不聋就行。”
“一千块!”小偷在小哑的耳朵旁大声喊道。
小哑捂住耳朵,用柔弱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装傻是吧?钱包是你还回去的吧?小小年纪,技术倒不错,侠盗啊?”
小哑知道,既然对方花三天时间找到自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她把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拿出来,捧在手心里,拿到这个男人面前。
男人一巴掌打掉她手里的钱:“羞辱我呢?”
小哑吃痛,揉着手腕连忙摇头。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稍显稚嫩但很有力的声音:“她不是这个意思。”
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痞痞的,倚靠在巷口墙壁上,脸上挂着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且有点幸灾乐祸的坏笑。
“阿琛……”小哑小声说道。
男人一愣,小哑巴居然开口说话了。他随即对巷口的阿琛说道:“她偷了我钱包。”
小哑急忙解释:“分明是你先偷了客人的钱包,我只是……”
阿琛走过来:“她怎么敢耍你呢?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我损失的钱你来出?”男人面对两个孩子,咄咄逼人,“三千。”
小哑有点急:“刚才还一千,你坐地起价,那只钱包也塞不下三千啊,太过分了……”
“这是我妹妹,你小声点,别把她吓坏了。”阿琛把小哑护在身后,“不就是一只钱包的事嘛,不至于动粗。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俩没娘的孩子一般见识。”
说着,阿琛从自己身上摸出一只钱包来,然后展开给男人看:“这个赔给你,你看里面的钱还是满的,没有三千,也有一千多,您高抬贵手。”
男人一把夺过钱包,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小哑拉着阿琛的胳膊:“哥,你怎么能给他那么多钱啊,他根本就是强盗。”
阿琛自信满满地说道:“你哥是吃亏的人吗?跟着我。”
小哑和阿琛悄悄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他刚得了钱包心情很好,哼着小曲边走边数钱,最后把钱放进口袋,空钱包随手一扔。
钱包正好掉到迎面而来的一个胖子的脚下,胖子弯腰把钱包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
“你要干吗?”男人问拦住自己的胖子。
胖子直接揪住他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把他提起来:“你心里没数吗?”
说完,胖子按住他就是一顿暴打。
小哑和阿琛躲在一个垃圾桶后面偷笑。其实阿琛早料到了那个小偷会回来找麻烦,他今天刚好遇见这个人,便悄悄跟着他。当发现对方拦住小哑的时候,阿琛偷了一个胖子的钱包,并暴露自己,让胖子追过来。阿琛跑得快,直接来营救小哑,然后把偷来的钱包给那个男人,之后那个男人顺理成章地遇到了钱包的失主。
小哑问道:“你叫我不要得罪他们,你自己反而故意耍他们,你不担心他们会报复吗?”
“这是我的地盘,而且你跟我妹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们。谁要是敢动你们一根头发,我拔掉他全身的毛。”
阿琛说得很认真,就像宣誓一样。
小哑故意问道:“那如果是你欺负了我呢?”
“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会护着你。”
“你说的,可别忘了。”
“我记性好着呢。”
忽然,小哑感到一阵春风,掠过她的脸庞,久违的温暖。小哑诧异了几秒钟,现在明明是冬天,怎么可能有如此的风。
“谢谢你。”小哑对阿琛说道。
阿琛一怔,随即说道:“你也是我妹妹啊,谢什么,神经病。”
临走时,阿琛再次嘱咐:“记住啊,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搞不懂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当时她就是下意识把钱包偷了回来。小哑后来也在想,为什么要冒险?
除了善良的本性,大概就是她知道棚户区里没人不缺钱吧。今年是他们从福利院出来的第九年,阿琛过早的踏足社会,夙夜匪懈,小哑在社区中学的高中部,小雨在初中部,方奶奶阿尔茨海默症恶化再次住进了敬老院,三个人的吃喝拉撒,以及敬老院的开销,都扛在三个人瘦小的肩膀上。
他们深知钱的重要性。
望着阿琛身影消失的街口,小哑怔住了,不远处墙壁上的空调外机嗡嗡响着,声音巨大,嘈杂的声音让小哑有些慌神,转眼间,他们三个和方奶奶成为一家人已经九年的时间了。
福利院搬迁是在小哑和阿琛、小雨认识的那一年,也就是说阿琛和小雨更进福利院第一年的秋天。福利院处于棚户区外围,因棚户区涉及到拆迁,所以福利院另外选址建了新的。小哑从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在福利院了,不愿意离开这个方寸之地,阿琛和小雨跟着方奶奶在棚户区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愿离开。恰好秋后方奶奶状态好转,从养老院出来,在阿琛和小雨的建议下领养了小哑。
阿琛的背影消失良久,小哑才转身离开。
小哑去学校的路上发现小雨正在她必经的路上等她。小雨穿着一件深色的毛衣,她本来就瘦小,毛衣把她整个人都罩住,显得她更加小巧。小雨没穿校服,因为昨天她身上被调皮的男同学甩上了墨水,校服洗了之后在这个季节很难晾干。
小哑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雨挽住小哑的胳膊,说道:“我遇到哥哥,哥哥说你得罪了一些坏人,让我陪你走一段。”
“没事的,就是一点小事,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我跑得可快了。”小哑故作轻松地说道。
“哥哥说跑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面对才能解决。”小雨转述阿琛的行事准则。
小哑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巧克力糖,小雨顿时眼睛放光:“哇,姐,你好富有啊。”
“给你吃。”小哑道。这罐糖是余晨阳送的,他的理由是他不爱吃甜的,丢掉浪费。余晨阳是小哑的班长,一个阳光大男孩,对小哑一直很照顾,经常借笔记给她。因为小哑的情况比较特殊,学校允许她勤工俭学,帮学校做一些劳动,去外面店里帮忙也是学校特许的,落下的功课她要自己想办法补回来。余晨阳总说他身为班长,帮她补功课是他的职责。
在学校操场的东南角,有几排长椅。余晨阳会把课堂笔记放在最后一排的椅背后面。这是小哑的要求,她怕招惹是非,因为她见惯了那些是非,也比谁都清楚是非来的时候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讲的。比如,一直喜欢余晨阳的乔绒,就是一个大麻烦。
每次小哑都会把笔记收好,回到教室经过余晨阳座位的时候,指关节不经意地敲敲他的课桌,表示感谢。余晨阳则低头做作业或者看书,不予理会。这也是小哑的要求,如果余晨阳不愿意这样做,小哑也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其实很多时候余晨阳都是默默地帮她,小哑是他见过少有的既单纯又复杂的女孩,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充满魅力。小哑跟其他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确实不太一样。其他孩子调皮,对学习很抵触,但是她非常喜欢学校,她觉得学校的生活很平淡,她喜欢平淡而没有波澜的生活。别人煎熬地等着放学铃声的时候,她却总期盼着时间能够过得慢一点。
“全给我吗?”这是小雨第二遍问小哑了。
小哑回过神来,把糖放进小雨的背包里,嘱咐道:“不许一次全吃完,你都有蛀牙了。”
小雨满口答应:“一看这个罐子就很贵的,我怎么舍得一下子全吃完。”
“姐,你哪来的糖?”小雨又问道。
“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谁送你的?”小雨自问自答,“一定是男生。”
“你要是不吃就还给我。”小哑装作要抢回来,小雨赶紧逃跑,却在离学校还有两条街的地方被三个人拦住了。边上两个人小哑没见过,不过他们手里一人拎着一根粗实的棍子,为首的人正是一个小时前那个挨揍的小偷。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眉毛被剃了一半,胳膊还打着石膏,小雨差点笑出来,被小哑及时拦住了。
“你们又想怎样?”小哑率先说道。
那个小偷指了指身上各处的伤,说道:“把这些都还给你。”他又指着自己的眉毛,“另外,必须得给你剃一半秃瓢。”
小雨把小哑拦在身后,口气轻蔑地说道:“哦,好啊,来吧,反正是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两个小女孩,传出去的话名声真的是响当当了。”小雨说完,冲小哑使了个眼神。
小哑收到信号,默契地拉着小雨,“小雨,我们根本就不是三个男的对手,我们快走。”小雨推开小哑,冲对方说道:“确实,我们怎么可能是三个男人的对手,何况一人手里还拿跟棍子,喂,有别的武器吗?对付两个女生不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之类的全都招呼上吗?”
小偷被小雨拿话噎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牙尖嘴利,一会就知道怎么哭了。”
一旁的帮手摸出一把匕首来,递给那个小偷,“哥,我带刀了。”
小偷更气了,骂了他一句。
与此同时,小雨直接迎了上去,“我说你们,要动手就动手,反正我们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说着小雨把手伸向那人手里的匕首,对方一躲,小雨往前走,突然绊了自己一个跤,跌倒在对方身上,对方下意识扶助小雨。
刹那间,那人脸色煞白煞白的,对旁边的小偷说道:“哥,我手上黏糊糊的。”说着推开了小雨,他双手沾满了血,小雨捂着的腹部,面容扭曲,躺在地上,指缝里的血还在涓涓流着。
小哑惊呼一声,跑了过去,扑到小雨身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一旁的三个人,向他们求救,“救救我妹,求求你们,救救她……”
声泪俱下。
拿着匕首的男人慌了,“我不是故意的……”然后把匕首扔到了地上。匕首砸到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小偷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不……关我……不关我……我事……”说完撒丫子跑了,其余两人也跟着吓跑了。
小哑又嚎了两声,见他们真的跑没影了,长舒一口气,坐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小哑用脚碰了碰躺尸的小雨。
小雨反而笑出了声,从地上爬起来,“怎么样,姐,我刚才的演技还可以吧?”
小哑道:“精湛,不过就是成本太高,多浪费血浆啊。”
小雨道:“我拿蜂蜜和颜色调的。”
小哑道:“浪费蜂蜜。”
“行了,哥哥交代我要保护好你的,圆满完成任务。”小雨笑着,似乎刚才只是一场游戏。
小哑却一阵阵后怕,万一对方识破,可就惨了。
“好啦,别担心了,一切有哥哥呢。”小雨推着小哑往学校的方向走。的确,一切多亏了阿琛,他总是拍着胸脯对小雨和小哑说:“你们都是我妹妹,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们,就算我死也会保护好你们。”
小哑每次想到阿琛这个样子就想笑,她觉得既温暖又冒傻气。但是小哑不得不承认,她很感动,从小到大阿琛说过的话他都做到了,保自己不受欺负,保自己有东西能填饱肚子,保自己有一个地方睡。
小哑很羡慕小雨,同样是孤儿,但是小雨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有一个哥哥守护着。
她看着小雨的眼睛,忍不住想要偷走一天属于小雨的时间,但是小哑终究还是没有做。
偷走她一天,也就意味着那一天就不存在了,小雨便丢了一天。她清楚地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那些深埋进心底珍藏起来的记忆是极其稀少的。
小哑不可以那么自私。
随即她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我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吧——她拥有偷来的那么多别人的欢乐时光。
她们在小哑的学校门口分手,小哑望着小雨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涌。是小雨和阿琛给了她一个叫作家的地方。小哑拿出自己的机械怀表,翻开看时间。表盖内刻着几个字——翡亭镇178号,这个地址或者是她真正的家。
只是这些年小哑从来没有勇气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