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校示:照得高级科一年级生陈锦文,品行不规,屡惩无悔,着即开除名额,以戒效尤。切切此布。”
这一块牌示,在他脑子里死定着,使他失去一切意识和感觉,从离家二十里的明达小学奔回家来。
狂风呼呼地怒号,路旁的树,挺着强劲的秃枝拼命地挣扎。大蓬团不时地勇往直前地在路上转过,路旁的小溪,两旁结成了青色的坚冰,大半为飞沙所埋没;较近水心些儿,冰片碎玻璃般的插迭起来;一线未死的流水,从中把这堆凌乱的东西划分两面。太阳早已失却了踪迹,——但也断不定它是隐在云里,还是隐在尘里。
他从下午一点钟从明达小学起程,现在刚走了十余里。学校那块牌示,在他脑中已不知循环了多少次,尤其使他不能忘却的,是牌示上面他的名字(陈字)包含怒气一个大红朱点。狂风卷着风沙狠命地摔在他脸上,虽然他使用小手时时掩面,但这都在他意识范围之内,他只觉得:“本校示:照得……陈锦文……”
他脸上突然受到极酷刻的刺激!好像无数针尖的锋射——遂使他的感觉从那块木牌上移向到当前的环境上来:呀!满地撒白米似的布满了霰点,天空出现些变化无常黑白不均的旗团,远近望不见一点人影。“呀!快跑!”他这样鞭吓着自己,把嘴张到最大的程度喘着气。他自己的村落,已呈露在面前了。这时天色已全部变得灰白。雪片鹅毛般的飞扬,地上好像铺了一层厚毯似的,他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腿已软了,鞋袜已经湿透了,他恨他的嘴不能再张大些,尽量地送出这口悒郁之气。但因为看见自己村落的缘故,他的步度更加紧起来——虽然他的腿已软了。
刚跑到村口,他忽然停住脚步,喘息着寻思着:“从街上走不是要碰见人吗?要问我‘回来做什么?’……呀!不对!”他的家在村东边的人烟尽处。他最后决定从村北边的大墙外边的田间走,于是他便在绝无痕迹的田间雪上独辟蹊径,“跑!快跑!”他仍想着。
他跑到自己的院门口,看见门窗掩着,于是便伸手先推门。但是一伸手,使他打了一个寒战,蓦地把手缩回来,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退下台阶。另一幕心事,又在他脑中拉开了:“爸爸在家吗?好歹他不在家吧!设使他要在家,他一定要问……呀!无论他怎样问,我都没有答他的话。也许他不问吗?不!他一定要问,还是先到窗子外边听听……”他这样想着绕过了邻家的屋角,转到东边山墙后边的窗下(这正是他父亲住的房屋)。他听见有人正在咳嗽(凭了他的直觉,是他邻家何大伯和他父亲聊天。何大伯是老人的别号。因为他常在别人家里谈天,差不多是他的职业,所以村里人无老无幼都叫他何大伯。于是“何大伯”三字,便由称呼而变作别号了。)
“现在的人,实在神奇。”何大伯道:“几百里远就能说话,一天就能走几百里路,这些不定给那些有福人预备下的。可见真主快要出世了。”
“唉!别这样说吧,何大伯!”他(陈锦文)父亲把头扭了一下,便郑重地说:“别给了人家听了笑话。”
“我不信没有真主还成?”何大伯执拗着。何大伯和人家谈天的材料,大半取自这里!虽然自己也并不完全相信。
“从古来说吧!”他父亲把几根短胡摸了一下,袭用了托古改制法,把民权主义引来给何大伯讲:“当尧舜时代,就是百姓们举朝廷——和咱乡间公举社首一样,人人都有选举权,后来就有人从中取利,把自己的身份抬高,硬把自己的座位当作自己的祖宗事业,子子孙孙相传起来。现在的人比从前聪明得多了,所以觉得自己是有主权的,便直截了当地不要朝廷,而大家公举办事的人……”
“唔!究竟念几天书好得多咧!什么风俗行起来,都知道是为什么……”何大伯显出屈服而自负神气点着头。
“对!不过像咱们这一辈子人还不打紧,到了阿旺(何大伯的儿子)他们那一辈子,便非念书不行了,要不……”
“阿旺我教他做庄稼吧,这孩子太笨,念书是不成的。”
“唉!这是你没有把世界事看透,到了他长大的时候,世道就不是这样了,人人都是主人。国家大事虽不是自己亲办,然而大家却都要拿主意。就是做庄稼,也不能像现在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
“他还小呢!再……”
“小什么!不是八岁了?已经过了入学期了,我锦儿也是八岁入学校的。”
“敢比你锦儿吗?那孩子多么透脱啊!”何大伯张大两只红眼,摇着头,身子向后微靠了些。
“啪!”门帘夹板响了一声。
“陈先生!信!”一个粗而怪听的声音。
“哪儿来的?”何大伯问。
“明达小学,大概又是明天开恳亲会啦。”
“给谁恳情?”
“不是恳情会,是恳亲会,意思就是说……”
他在窗外忽然听到明达小学的信。
“唉!完了!信里千万不是我今天的事吧!是,一定是!不是吧!不是吧!不是……”他这样的用全副精力盼望着、祝祷着信里不是他的消息,不知不觉地转过身来:夜使默默地垂下幕来囊括了大地,风已息了,树的枝干正在商商地肿起,而且继续着肿,大地死般的静止。只有绵绵的白雪无声无息地正向着睡熟了的地上堆来,除了他所立的檐下被灯光微映着而能辨出被雪堆成的一尺余高的一层白色的阶台;远处望去只觉得是一个暗淡灰白的大圈子。他也不记得灯光是几时出。他只是全身抖个不住,上下牙炒豆儿似的相击,“信里不是……吧!”
他父亲因给何大伯解释恳亲会,把拆信也忘了。何大伯便插嘴道:“你锦儿在学校依他师傅[2]说怎么样?一定很好吧?”
“也不见奇!据他们先生们说:聪明是很有的,但顽皮一点。”
“顽皮是小孩子们的常事,那怕什么。”
“十三岁了,也不算小了!虽然顽皮,但他到底有点聪明,你看他这一小卷画儿,”“——搜——搜……”的一阵声响。
“哈!是好呀!怪有意思的!你看这儿猫儿多么有劲呀!”——搜——搜……“这张小字也是他写的吗?写得多么齐整呀!”
“我看!”——搜——搜……“这是他的作文,作得倒还不坏,我来念给你听:……”
他自听着他父亲说他顽皮,他觉得自己的心坎好像被什么塞住,如一张白纸似的发起怔来。——“顽皮”。唉!幸而爸爸没有拆开信,……但是他终能不拆吗?……不,他要拆……我的确顽皮——我把……足球用剪刀穿破;用纸画成一只狗,写上先生的名字,……一大堆顽皮的事涌上心来,遂使他继续想——我为什么做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他这样继续想着,可是何大伯和他父亲看画,说话,他虽然都听见,然而不大注意,反听到他父亲念他的文章给何大伯道:“‘白立——陈锦文’,上边是题,下边是他的名字。”使他脑子里又打了一个旋儿,想到这篇文章上来。这一篇文章,他记得很清楚,先生改罢了课堂发卷的时候,很夸奖他这篇小文,说“……将来很有希望……”一张红格子纸,又在他眼前电似的晃了一下。
“以下便是他的作文了,”父亲继续说道:“‘我们少年人,无论吃啦穿啦,都是靠着父母,但父母不是终身可以靠的。’终身,就是一辈子的意思。”
“这我懂得。”何大伯说。
“唉!爸爸呀!别讲吧!……我疯了吗?我作这文的时候,是怎样来呀?!……”他这样想下去。
——“‘……所以我们必须趁着少年努力地向学,为将来立身做预备……’努力,就是咱们平常所说的‘加劲’来……”
“爸爸呀!我……”他无意识地把身子转过,看见何大伯的头被灯光影在窗上不住地颤动,忽联想到在学校的时候,把球故意在桌上慢慢地滚的事来——刹那间又到本题来了。“我是做梦吗?这难道是真的吗?……”他用他冻僵了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摸了摸墙。“呀!这明明是真的,我从学校里走,……风……雪……跑……”他一直想到现在,眼里早就觉得发热,已失去了感觉的面颊,此时已被两道热泪暖得发麻,他用衣袖不经意地在他脸上拭着,衣袖被泪水浸湿的部分,已冻得生革般的强硬,“好歹是梦吧!……”
父亲已将那篇小文念完,何大伯接着道:“这小东西倒有点志气,你将来教他再一步功名吧!”
“走着看着!听说现在爱华中学办得很出色,等他明年毕业以后,叫他去试试,从前我住学校的时候,也曾立志要做一番革新的事业,在社会上尽点义务;但如今哪里还行呢?只盼望他们孩子们吧!”
“到底你深远得多啦!”何大伯强作能人来回答,“……”
“吃饭!”
他自听到他父亲所说的关于盼望他的话,觉得好像有人在他头上钉了个长钉——仿佛这钉子还长,正在继续着往脑袋深处钉着。他心里只是说:“爸爸呀!我已经不是你所知道的了……”后忽然听到“吃饭”二字,他感到一百分的亲爱的懥滋味!——他母亲的声音,——这时他好像初跳进浴池,全身的毛孔发现了他没有尝过而断不定是冷是热的滋味,眼泪流水般地直冲出来,继而听到门帘声、碗碟声。
“何大伯先吃碗!”他父亲说。
“不,我的饭也快成了。阿旺!饭成了没有?”——“正说送过去啦!”阿旺答应——
“信掉到地下了!”何大伯说:“你把这信念给我们听听吧!我最爱听这些。”
他在窗外听到何大伯要他父亲拆信,急得他两只小手,在头上乱抓——
虽然他的手已被冻得不会抓啦。一直听到阿旺给何大伯送过饭来,他才想着饭来就不拆信了。但实不如他所料,“嗤”的一声信已是开了。他慌了,他牙床在战了,他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他好像遇见了可怕的魔鬼。
“‘子英先生大鉴’,‘子英’是我的字,‘大鉴’是给我看,是尊敬的意思。”
“‘仆之与先生之遇也深,故之无需嘘寒暄。’他是说校长和我是老相识,所以也不用说客气话。‘兹启者’,就是说现在给你写信的意思呀!——‘仆今此举,对先生甚抱愧怍。’”当读了这一句,他心中已有了几分疑惑,所以也不给何大伯讲了,便一鼓劲念下去:“‘缘令郎天资颖敏,实堪造就,但卒以身自傲遂致言行不检,屡惩无效。仆既负斯校全责,势不敢自欺而欺人,故不得已而除令郎之名额,万乞先生想仆训导无术,致取斯举,令郎已于今午一点钟负囊就道,比知,已行矣。仆深以彼独行为念,故……’呀!”他顾不得再往下读,挺然拍案叫道:“呀!锦儿怎不见回来!?”
“怎么?!”何大伯急着问。
他在窗外站着,此时已不知该怎样。既而听得他父亲的声调提得很高,何大伯急着问,接着就听见他母亲进来。
“什么?!”他母亲问。
“锦儿出了学校了,这时候怎不见回来?”
“谁说来?!”
“这不是信!”
“老天爷呀!外边雪下到一尺厚了。这……这……”她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怪担险的!”何大伯道,“还是先去照望照望。”
“对!我一个人去吧!你上年纪了。这真……”
“不打紧!一家有事百家忙,顾得说这些!快点灯笼!”
他听到里边许多声音乱了一会,他的心房不住地大跳,几乎里边听着,差不多他们神经已是错乱了。
陈先生(锦儿的父亲)慌忙从墙上把纸灯笼卸下点着,何大伯门后摸了一根手杖,两人匆匆地走出院来,“噫!好冷!”何大伯抖擞着叫了一声,“呀!下得这么厚。”何大伯走进雪里,其实陈先生在前,何大伯在后,但陈先生此时已不觉着什么,只是飞也似的走,“吱——”的一声开了院门,向着街上走去。何大伯在后紧紧跟着,吁吁地发喘,手杖不时触着石头,发出不合理的节奏,四只脚在雪地里“沙……沙……”的一高一低地乱画。——“锦——儿!”——“锦——儿!”——“……”
这屋子里桌子的中间,一盏神色不变的灯时时在发光;灯下一个菜碟,两边两碗饭无力地冒气,一个妇女(锦儿的母亲)正在哭,喊,拍手;靠床的一炉煤火,不时发出蓝焰来侦视这个残况。她正哭得一仰一俯的时候,何大伯的老婆赶忙跑来问询,并且尽力地苦劝她,而她却连哭带诉地使人听不清。
他自听得父亲出去之后,他极力地想而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他一晕倒在雪里,起来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全身是发麻还是发热,“呀!爸爸是去找我了,妈妈正在哭我了啦,她的眼也许已哭肿了……爸爸的鞋袜都湿了吧?但他哪里能够找到我?唉!爸爸呀!妈妈呀!”他这时候也不知道该先回去安慰他母亲,还是先去赶他父亲,最后他怕他父亲走得太远了,于是他转过了邻家的屋角,照着几不可辨的足迹,赶来,“跑!快跑!”他仍又是这样鞭吓着他自己穿过了街心,两只眼睛几乎要突出来似的盼望看见他父亲的灯笼,但结果只看到两三家街窗上所发出来的将死未死的残灯。
跑到村的西头尽处,他好像已得了食的野兽——他看见前边的灯了。
“爸爸!”——“爸爸!”
“锦儿!”“!!!”
灯光渐渐地向着他来,他才觉着他的背上、头上堆满了雪,腿和脚都失去了感觉,手已不会自由伸握……但灯光愈走近他了,手杖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他的心绪渐渐地平稳下来,喘息也逐渐迟缓下去。
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