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道金光闪过,一个身披绛色法袈裟,偏袒右肩为皂色长袍,左手执九环锡杖,头顶璎珞宝冠,手捻菩提子,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圆润丰满,笑的时候眉眼慈祥,不笑却饱含深意。
看来这位就是地藏菩萨了。
古来地藏菩萨又被称作“大愿菩萨”,与奉为大悲的观音,大智的文殊,大行的普贤合称四大菩萨,为佛教弟子所尊崇。传说中他为救陷入苦难的母亲与众生,身入地狱立誓不完成宿愿,决不成佛。
我只知地藏菩萨是自愿,却不知他已在这里当值数千年,但因人间久久徘徊不渡忘川,更不知他如此的年轻英俊,都是为了母亲从十八炼狱归来时以最初的模样相见,是他与阎王交换的代价。
当然,这都是民间的传说。
地藏菩萨心肠极好,他见有人闯入,也并没有怪责我,而是扫了一眼正在认真干活的僧人后,双眼平视前方,以饱含真诚的目光,向我行合掌礼。
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笨拙地学他的手势,十指闭拢,左右合掌放在胸前,微微颔首。
我也不敢做出太过夸张的举动,只是照猫画虎,还没有地藏菩萨的手势一半标准,况且我也没有入道,根本不懂行中的规矩礼数,只能看别人怎么做我就学着做。
“这位便是殿下介绍过来的吧?”
他朝我露出笑容,是两颊带有淡淡酒窝的那种,我一下肃然起敬,果然神仙和凡人不可一概而论,瞧瞧人家多有礼貌,不分贵贱统称为“这位”,既抹杀了对身份的差别,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而后我也补了一个礼,慢吞吞地说道:“小女子还没有正式入籍,不知仙人可容许我在这里打杂?”
“当然可以,现今我已自渡,升上无量才可自称为仙,地府管束宽限,你唤我元君就可以了。”
他似乎放轻松了许多,大概是看我是新人一个,他想让我放下心中的芥蒂,把这里当做平常生活的小屋。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心中的疑虑问出来:“不知元君可否告知姓名?”
“金乔是也,这倒不用多记,来者是客,不如坐下聊吧。”
他向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现下谦卑拘谨,也不敢做大幅度的动作,光畏手畏脚,都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既然来了,还是不能喧宾夺主,这是元君的属地,我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一个人领头走。
元君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见我还是浑身不自在,边走边道:“这里相当于地府的储物间,平常除了和判官打交道的时间长一点,是很少接触到人间的诸多事务,这里饮食清贫,很适合修身养性,若嫌这里太过规矩,上书禀告殿下即可。”
我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光听地藏菩萨这一讲话就够文绉绉的,那听他每日礼佛,岂不更恹恹欲睡?
但我心里忌惮,看他也是那种老实好说的,应该没什么人怕他呢?可这些打扫卫生的僧人信服他,莫非背后是有什么手段?
按下心中的疑问,我紧跟着他来到一间禅房,看着四壁都是岩石的墙,用草席铺盖的地面上,小小的方桌放置这净瓶,净瓶里养着柳枝,主位有两张黄花梨制的木椅,再加同款茶几,墙上挂着一副字画,昂然用行书提着“和光同尘”四字,可谓是初写黄庭,恰到好处。
柳枝,在无数文人墨客的诗词里,向来有挽留的寓意,而在玄学中,多少带了点驱邪避恶的含义,所以在儒学中意义很深刻,即是友人之间的不舍,也代表着美好纯净的爱情。就像柳枝,本来是非常简单的东西,但在人们心中却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对于他这处处有学问的小小禅房,我也不好妄自评论,只是安心于一刻的寂静,跟随他坐下,他提起茶壶倒水,静静地堆到我的面前。
“此后你就在这里歇息了,这里环境简陋,一日三餐皆是素食,再加度化恶灵需要功法,你暂时还是先不要动。”
我接下他送过的茶,一口抿尽唇齿留香,定神一看是柑橙花苞茶,感叹讲究的人就是讲究。禅房幽深,有清心的作用,素食寡淡,让人断绝他想,茶水助眠,更能洗涤心灵。
他见我的余光始终停留在这支净瓶上,以为我还是有所犹豫,于是敲了敲桌面,含笑道:“毕竟与人间无缘,既然殿下诚心恳求我接纳你,那一定是希望我能点化一二,但是说实在的,没有慧根的人留在这里,也是空费光阴。”
我顿时不语。
紧接着他又说道:“暂时安排你做聚灵阁的录事吧,那里面放的都是生魂交给我们的明器,这些弟子不敢妄动,唯独折煞了这些宝物,你乃一介净灵,由你点数再好不过。”
我应声谢过他。
他向我辞行,并抚慰我凡事皆有可能,虽然我没有慧根,躺平还是会的,最起码待着不见天日的地府,我可以借助时间忘掉一切,就像……就像阎王那样。
之后的时间,我一直躺在巴掌大的,本该坐禅的软塌上,听着外面静悄悄的,我却死活也睡不着。
我本是个不爱看书的主儿,但凡举本书到我面前,都是秒睡的那种,派我这不识大字的文盲去看守聚灵阁,就一件很离谱的事情啊!纵如何找借口推脱,可他是地藏菩萨,我也软不下这个心。
次日,僧人的敲门声传来,我本身有个起床气,睡了四五个时辰,也不知道外边的气候,于是轻而易举便被惊醒。
起身打量石门,门外的僧人大概是避讳,只留下一盒镌刻着木兰花的食盒,最上面的那一层香气四溢,是精致小巧的豆沙包,下面是一碟青菜粥,最后是一盏荷叶茶。
屋子里许是太闷,索性便打开了门,理了理衣衫,借助着假山下流下的活水醒了把脸,便不顾形象地抓起豆沙包往嘴里塞,也不管旁边放着的木箸,不多时,为数不多的豆沙包被我干完,碟子里的粥也沿壁顺流而下,噎得实在不行时,再用荷叶茶顺两口气,这一早上果真是过得清爽。
一阵轻飘飘的微风拂来,掠过檐下的风铃,卷起一地的风沙走石,风簌簌的响声立即让人联想到萧瑟的秋天,每当山上的枫叶红了,我和等等总是会背着竹篓带上长刀去采掉落的板栗,不为别的,只为采取一树的丰收,那时的枯叶踩得窸窣作响,我们乐在其中,浑然忘却了生活带给我们的苦与泪。
门外响起了咳嗽声,我背过身去,去看到一个头顶点着戒疤的僧人一袭海青的长褂,脚下有套白色袜套的布鞋,颜色呈土灰色,他的打扮与这里僧人无异,面上的难掩羞赧,很显然,他已经看我用膳多时。
只是他并没有说闲话,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元君邀小娘子去地藏殿学习礼仪,请小娘子尽快打扮一下,前去赴约。”
“麻烦小师父了。”说罢,我便笨拙地向他行李,扶着辅首扣兽面门环,深深叹了一口气。
随后,我到了大殿。地藏菩萨一脸笑意,躬身朝各位小师父道:“可以开始了。”
我内心直呼救命。
他跪坐在莲花蒲团中,宛若荷花瓣中的初生的莲房,亭亭净植,不染淤泥。他合掌时,右手却挂着108颗无患子念珠,恐怕也只有金乔一人明白其中含义。
“今日我们要练习的是《地藏经》,跟我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众弟子附和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归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说光明云已……”
众人拿起书本啃起来。
在一片含糊不清的诵经声中,我盘坐在佛垫上的腿全然发麻,挺直的背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合上了,我听的头昏脑涨,实在耐不住时,便在大腿上拧一把。
毕竟这样的痛觉是短暂的,很久我又陷入了死局,周围出现了很多幻影,他们都坐在我的旁边,却没有丝毫要撤退的意思,然而坐在正中间的金乔更是如此,合眼伸手不见五指,既看不到底下的僧人有没有开口,也不知是谁在偷懒。
那一瞬,我好像在梦游,魂魄离开了躯壳,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整个地藏殿飘着,直到找到石门的诀窍,费劲心思打开,然后躺在那张软得可以倒下着眠的塌上,再听得。
——“文殊师利,时长者子,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以是于彼佛前,立斯大愿,于今百千万亿那由他不可说劫,尚为菩萨……”
絮絮叨叨的诵经声仍在耳畔回荡,我的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殊不知头已经淹没了脖子,差点没倒下了,待我稍微有一点意识,睁开眼向看一看这世界时,面前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十分严肃,手里掂量着带棕红流苏的竹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的手掌。
我刚想抬起头认错,因为长时间的闷热,眼眶却早早红了,嗫嚅道:“元君,不管你信不信……我刚刚真的做了一场噩梦。”
坐在我旁边的僧人都在看热闹。
我四下端望着,金乔却依旧不苟言笑,皮笑肉不笑的本领立马就显露了:“把手伸出来。”
我老实巴交地伸出手,扭过头的瞬间脖子却缩没了。
他呼吸急促,抬起竹尺的那一刻,愤怒彻底淹没了理智,我本以为那竹尺真的会落下,谁料悬在半空,还是不肯撒手。
僧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他们都没见过主持这样,无论是打碎了殿内珍藏的宝物,还是放老鼠进来啃坏了书,大大小小的事,元君若是放在心上,肯定借由着法子削减他们好几天的月俸,或者惩罚一下。
最终他的理智还是客服了愤怒,背过身去,隐没在黑暗中,久久无法平静。
“罢了,你去聚灵阁点数吧,我这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即便我知道他说的都是气话,这些对于外界举足轻重的行为,对于循规蹈矩的佛教中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我还是离开了。
事后,我瘫坐在寮房的罗汉床上,两条腿搭在床榻的框架上,慢悠悠数着头顶的的围棋棋局双三三。
虽然她并不知如何操作的,但是看着看着眼皮就耷拉下来了。
又是一阵清风吹来。
门外的风铃叮铃响动着,来自深山处的暮钟撞醒,小沙弥爬山高高的山岭,一路上摔了个狗啃泥,因此发出了一个“哎呀”的痛呼,山脚下多泥,行走在布满水坑的泥地里,有撑着伞一大一小的脚印,那时上香的香客留下的,大殿里香炉里三根白烟正袅袅婷婷地往上走,聚宝盆里的灰烬燃烬,却带着长久驱散不去的檀香味。
我梦见,有风掠过我的发梢,却不敢惊扰。有裘皮落在我身上,暖意愈加明显。有脚步声忽远忽近,走近一瞧,原是小沙弥端着盛满水果的果盘,兴致冲冲地要拿去旁殿,师傅说养锦鲤的池子里落了灰,要全部擦拭一遍。
今日过得真是又充足又无趣啊,充足的是,又在经文里体味到了新的人生,无趣的是,除了每日的练功与大坐,看着日落下沉,好像什么也没做。
正当此时,屋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我一觉醒来便是腰酸背痛,四肢都感觉失去了知觉。当我打开石门,有一僧人貌似稍稍的不耐烦:“元君叫小娘子许久,怎地还不回应?殿下在偏厅传见,小娘子已经怠慢多时了。”
我茫然的回答:“怎么我没有听见?”
那僧人搭腔道:“许是小娘子睡过头了,无碍,还请小娘子跟小僧走。”
我抱歉地冲他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便闭口不言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寂静无声,我既没有闲得无聊跟这名僧人搭半句话,他也只顾往前走,或许是因为疲倦的缘故,我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实在睁不开了,只好快点跟阎王谈完话了事。
“小娘子,霜天阁到了。”
僧人将我带到地方后,行礼后便离开了。
晨光中的阎王头戴斗笠,一身黑纱笼面,矫健明朗的墨色锦衣,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更本无法忽视。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雕刻般冷峻,腰封錾莲花印,长靴落地时不沾尘埃,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而这种亭台楼阁,完全是浸润在晨光中的。
在这里,可以俯视人间的三千灯火,和平日集市的欢愉。
他站在栏杆旁,双手负在身后,好似在思忖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看的有些入迷,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正当我以为他要维持高冷的刻板印象时,他突然脚抽筋,并扶着膝盖的位置,喊了声“坐下吧。”
我差点没笑喷。
“想听听金乔对你的看法吗?”
我愣住了,内心戏很多,心想:这厮莫不是又要把我派遣去别处?难道是元君对我积怨已久?不啊,我留在这里混吃混喝挺好的,千万不要再折腾了。
见我心中没有答案,他又问:“那你想听听我对你的看法吗?”
我垂下头,第一次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承认自己的错误:“我知道,大家都对我有意见。”
他沉吟不语,支手放在下巴上,不明白是似笑非笑,还是别有用心,他的语气忽然放慢了许多,一种说不上的温柔流溢出来:“秋娘啊……”
他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我,唇齿间一字一顿蹦出这两字,笔直的身板岿然不动,像巍峨巨山上的石块,那唇瓣止不住的翕动着,像有根藤蔓在心口生长,逐渐占据他整个脑海。
而我对于这无以复加的熟悉,更摆脱不了。我们之间相识像是隔了一屏珠玑摆动的帘子,我分明很想拨开迷蒙看清梦中的人,那影渐行渐远,却兀自遁去了。
“秋娘,是你吗?”
我泪眼婆娑的点点头。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鼻涕泡横流,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有把自己照顾好,所以下来了。”
“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我脸上的泪痕冷冷的:“也许,要留在这里一辈子,也许我会去另一个世界找你。”
“秋娘,你方知这辈子不是世人口中的下辈子?下一世若不能相守,陌路中擦肩而过,便也足矣。”
“好,我答应你。”
幻影消失了,我望着自由自在的锦鲤,在长满浮萍的水池中嬉戏,不禁有些出神。
而石凳的人一语点破:“并非地藏殿容不下你,而是本王思前想后,觉得把你安排在这里实在不妥,你已了却心愿,不该在人间逗留,于是决定把你留给判官。”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苍凉:“望乡谷是个好去处,你跟孟婆释迦交好,应该最为清楚忘忧水的功效了吧。此行一去,惟愿你忘却前尘,再无烦忧。”
想不到他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我离开。
在很久以前,我听人家说,邻里有对老夫老妻吵架,他们毫不顾及彼此的情分,哪怕孩子在场,也要分个对错,平常琐碎的日子他们过得蜜里调油,可一到关键时刻,这对夫妻总会用最刻薄的语气,最伤人的话语讽刺对方,一旦出口,就像两把刀刃一样直插对方的心脏。
因为他们是最熟悉对方的,所以总是能一击必中,知道刀子往哪里插最痛。
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我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我还是没有料到,偌大的地府容不下一个流离失所的魂魄。
他说完这句话,便开始闭目养神。我看着座位上这个身份尊贵,连地藏菩萨都要敬上三分的男子,体肤一阵寒冷,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大滴大滴的落下来,打在留下淤痕的两颊上,黏糊糊的粘了一嘴。
为什么我会如此心痛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处处庇护我吧!在恶灵流散的人间,在荒无人烟的黄沙尽头,在人前人后,在你我之间,他时时刻刻保持着威仪和庄重,一颗无情的心却为这世间的所有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