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上吟(5)

巳时一刻,明灯长照。内室里,两人席地而坐。

他们的打扮都很随意,没有歌舞升平,亦没有丝弦管竹,清酒一樽,心思各异。

“侯爷,请。”

对面玉面具下的人玲珑心思,独自浅酌的人更是猜测不透,对他露出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

遍布刀疤的手轻轻捻起尊酒,僵视着尊中澄澈的清酒,在灯笼的倒映中悠漾生花。

“怎么,还怕朕下毒不成?”卫封轻嗤,拨开酒中的浮沫,大口饮下。

面具下的人继续打量着尊中的酒,偶然看到卫封脸上的酡红,确信这酒纯度无疑,便学着他的样子,将苦涩饮下。

竹叶青入口,彻底颠覆了对酒的想象,初与唇舌拥吻,有微微的竹香袭来,凉意与辛辣在鼻尖汇合,有三种暧昧不明的奇异感在喉间交战。他只好快速咽下,谁成想到了肺腑并不老实安分,更是刺激万分。

透过面具,用心观察,恰好能看到他腮边的红晕,这人解开丝带,把面具丢到一旁。

卫封知是醉意上心头,乐得前仰后合,还一个劲指着他,根本停不下来。

面前人扎黑亮垂直的粗辫,绾了一个雕花的银镂正冠,凛冽的剑眉下,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点缀着深邃的星河。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蓄了星星点点的胡须。高大粗犷的身材,显少的英气逼人,分明少了少年的意气风发,却仍像盘踞在高空的飞鸟,展开一双遮蔽天空的羽翼,足以抵挡风霜雨雪。

沉淀在骨子里的倨傲,就算身份变了,也挥之不去。

酒渍散落在他的衣领,别有一番风韵。

卫封做小伏低,连他也不敢高声招呼。

“上次与你匆匆一别,还没问过,为何侯爷要如此纡尊降贵,这样做是否值得。”

这人眉眼里却种着不易差距的满足感,这笑飞快地划过嘴角,随后在眼波深处凝聚:“倘若此生不做君王,你可曾真正爱过一个人?”

卫封却不笑了,他问心有愧,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倘若此生不做君王,他也未曾对一个人真正动过心,宫廷里的大臣个个居心叵测,不论乡间选秀,还是画像推举,个个挤破脑袋讨他的欢心,可他要的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是一颗活蹦乱跳的真心。

到现在也没有。

“今上明白了?”纷扰的思绪被拉扯回来,卫封定神,整张五官都在纠结,对面人依然恬淡使然。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叔有什么需求尽管说罢,何必遮遮掩掩。”

此人拿起手帕擦了擦唇边的酒气,忧心忡忡道:“目标已浮出水面,接下来就是要一网打尽,兵力这部分可交由郭由负责,今上的任务是,配合我演一场戏。”

果然,他已放下身段。卫封抬起幽深的眸子,逐渐显出少年老成的方刚血性,声音蛊惑人心:“皇叔希望朕,怎么做?”

晨,天光清明,鸟雀啼鸣。

太阳刚上梢头,许乘鸾猫了个懒腰,在燕雀的叽叽喳喳中,微眯了眯眼。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谢枯荣起得倒是很早,笑容可掬地去开门。

进门的太监带着两排礼品,兴致勃勃地进来了。

接着,为首的大太监戴着官帽,一袭绿滚边绣花曲裾,满脸推着囤积过多的笑容,拿出一卷牛皮纸制书贴,大声宣读起来:“许氏阿姊,弘德年间生,贵为南阳郡守之女,钟灵毓秀,十五出阁。知性懂礼,安分守己,今赐许凤娘剔除仙妃一称,知任凤仙娘娘,限期十五日,准备红装,嫁由本帝,昭告天下,大赦万民。现有旨传达,需身体力行,不得有误!”

大太监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这本身是一件正经且光明的事情。古有李二郎纳唐高祖的侍妾杨玉环为妃,那么今就有卫家忠骨眼巴巴望着冷宫的一位娘娘,这娘娘哪有不答应的权益啊?还不是强娶豪夺。

日后又会生出很多纷纭。

“凤仙娘娘,还不接旨?”大太监的话语回荡在许乘鸾的耳边,她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想都没想片刻,赶紧把双手奉上。

“臣妾接旨。”在她无意识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后悔了,但大太监已经把沉重万分圣旨轻飘飘地递到了她手上,她扔掉也不是,让旁人代劳也不是,只好闭上眼睛,听从命运的安排。

在旁听旨的谢枯荣思绪有些游荡,许乘鸾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发出战栗,她周遭都散发着寒气,冷的彻骨铭心。她眼神是完全涣散的,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内心宛如狂澜。

下一秒她差点就要用那指尖掐着大太监衣袖,询问这事是否属实,但她还是强忍着了,大太监看透了达官贵人的那点小心思,怎么会猜不出小家女儿的细腻,于是一个眼神示意过去,笑眯眯地说道:“这是今上昨晚亲自颁布的,另外,今上现在不上朝,妙妃娘娘若是有空,尽量不要去打扰今上。”

他的意思是,明日要风光迎娶许乘鸾。

才宣完旨,谢枯荣就奔了出去。

御书房内,一人手执卷抄,静静地检阅着上面的文字。屋外鸟声断续,绕墙而飞,天光晦暗,屋内都有沉闷的气韵,大感不妙。

果不其然,他刚翻至新的一页,串竹书的牛皮绳就断了。

他不忍责怪起做竹简的工匠来。

外面挂起一阵奇风,外面传来磕头声,在旁侍候的小黄门请教,隔着影壁拜首道:“今上,妙仙子来了,您要不要……”

朦胧的雨丝飘落下来,卫封对小黄门使了一个手势,他放下手中的文牍,面不改色地说道:“等她自己走。”

小黄门只好出门,支棱起门外的油纸伞,瞧身却探门外的消瘦女子,她一身月白色大袖衫,红丝发带垂落在肩,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全身湿漉漉的,无一处是整洁,冠上的步摇轻晃,碎玉剔透的簪子红成樱桃,伴随着窸窣的雨声,夹杂着抽泣,额头着瓦砖地的磕头声清脆,让人不忍直视:“今上可告诉妾身,为何效仿先贤?”

卫封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自顾自地走书柜前,看着标注的史料,毫不犹豫从书简里挑出一卷,随手翻开。

外面的小黄门伞柄举过头顶,默默把伞塞到她手里,可是谢枯荣没有接,这柄伞便倒在地上,同一颗遍体鳞伤的心,无情地被抛弃了。

“妙妃娘娘,若有心便回去歇息吧,今上这会是不会见人的。”

谢枯荣一个恶狠狠的眼光的甩向无辜的小黄门,小黄门乖乖闭嘴了,他已尽到臣子本分,若再往前,恐有追责。

她却安然跪在雨中,双手持平,再三叩首:“妾身只想求一个答案!”

小黄门却不再窥听,倒退了三步转身离去。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他却丝毫没有关上嘲哳的窗,反而不动声色地倾听着谢枯荣诉苦,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没人知晓这位最为受宠的新晋贵人,为何放下自尊,在御书房的鹅卵石的石板上跪坐一夜,也没人知晓一更过后的时候,所有的宫人都撤走了,只有门内薄情帝王与深情妃子的隔窗对望……不!也许根本没有对望。

华清宫重新热闹起来。

贺礼庆祝的人群高涨,内宫的嫔妃,欲与许乘鸾交好的臣子妻妾,分布各国的诸侯外邦,民间排的上称号的官绅世族,多半赠些书贴字画,茶盐布帛。真情夹杂着假意,无一不想见见传说中在冷宫待了十二年的前朝旧妃。

这礼是不能拒绝的,全被内务府挡住了,华清宫喜气洋洋,上下全被红锦包裹。

乡里有新郎官和新娘子成亲前不能见面的规矩,宫内更是如此。

当年洪乐帝选一批妃子进宫,很多人都只匆匆一眼,运气坏的翻了牌子长身价,许乘鸾胭脂俗粉,自然沉沦下去。大概是命好,洪乐帝短命,让她没有经历过算计,但也从来没被人正大光明,八抬大轿迎娶过门。

她虽知只是逢场作戏,却但凡是女儿家,到了适婚年龄,总会有些期盼和心上人成亲的窃喜,羞怯。她早过了豆蔻年华,还是默默看着华清宫的格调被提上去,她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说,这才有点府邸的样子。

门外却多了四个侍卫。

许乘鸾:……卫封这个小人,老是禁锢她的自由。

她气的只想跺脚。

但她许乘鸾是什么人?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悬崖不勒马的人。这点小困难怎么能难倒她?还没等四个侍卫回过头来,她便假模假样地在屋内倒头大睡,装了个穿衣服的人影窝在被窝里,便从房梁摸走了。

上梁,这可是她进宫前在太守府多年的本事。想不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还真是没白学。

这四个侍卫是卫封千挑万选,花大力买通的侍卫,怎会这么好糊弄,得了洪熙帝那多疑的性子,到了哺时该到伺候小娘娘的时候也不马虎,提着食盒推门进去。

两人作为后背看护,其余两个人则守着闺房。

还没等撩开帘子,胡床的一角先被大力地翻开过。

四个人面面相觑。

小娘娘出逃了是大事,被人行刺同样也是。

随后,一人把剑收鞘,大步流星出门去。

四匹马同时出现在马厩旁边。

为首的头子暗幸发现得早,不然真难辞其咎。趁着天色尚早,四匹马拉下缰绳,座上的四位青年便越出了步伐,马蹄飞驰,扬鞭而去。

许乘鸾的心儿一下子飞上了天,好多年没有出宫,城内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流行五胡通商,还有很多天南海北的小物件没有见过,瓦舍里更是有相扑、杂剧、滑稽戏,评书、说诨话、歌舞、傀儡戏、皮影戏、七圣法、踢弄等等,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不过出门比较着急,以她的身份确实不适合赊账。宵禁早点很,还是难免要避开脾气辣力气还彪的巡逻队伍。

街坊里的平民不敢惹,都得避让三分。看着巡逻大哥走远了,她的头终于抬起头,谁成想侧面迎过一辆马车,车夫心情不太愉悦,挥着长鞭破口大骂,“不想死就躲远点。”

许乘鸾着了火一般,虽心里气愤,决意不敢正面冲突,这事本容易过去,却奈何她冲动上了头,突然有个人“噌”地撞了她一下。

有些拥挤的人群瞬间散开了。

然而这个麻衣大哥并没有松开他的意思,好似后面有人跟着,他抓着许乘鸾的衣袖,另一手把着串糖葫芦的木棍,在吆喝声夹杂喧闹的街衢间招摇过市,只一阵过耳的陈风,许乘鸾没来得及反应,边跟着这位好心的大哥,她莫名感动。

……是因为他扔下了看家本领糖人吗?当然不是。

是因为这人太过熟悉,熟的以为她回到了从前。

他的手掌温热粗糙,面具下若隐若现的轮廓,身上若有若无的松香,拂乱了许乘鸾的的脚步。

她脚下一滑,顺势跌进这位大哥的怀中。卖糖人的大哥双臂一曲,便将细腰如柳的美人揽入怀中,两两相望,无言以对。但深邃的眸底一闪而过的心动,却让她恍惚。

记得风清月明下,在大雪纷飞的侯府,屋檐上落了一层的白霜,倦鸟映衬在银白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呼啸的狂风无情地刮打着后山的竹林,只听哗啦两声,身后有直而不折的竹子被积雪压弯,连屋檐下的风铃也染了些许寒意。

许乘鸾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天。院落里静悄悄的,长在褐色苔印的八角水榭下,天青色的幕帘撩开,亭中有红炉,有刚刚沸腾的粢醍,酒香四溢,潦倒新停。帐中人坐在席卷上,熟稔的指法轻拨面前的古琴,古琴铮铮,震彻四方,连架于一角的盆栽也为之撼动。沿着那白净的手腕看去,此人发髻上挽上一个漂亮的雕花银扣,薄如蝉翼的一片式齐腰群,底下是如墨浸润的风雅,袖衫底上是两只傲立山巅的白鹤栖松,他姿态怡然,修身周长,剑眉下藏着一双美到极致的凤目,嘴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遑论那遗世独立此间词语不足以描述。

蜜唇一动,苍劲有力的手便顺便捎上一旁的绿蚁,饮尽杯中最后一滴,夹带着古琴的忧伤婉转,少年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更让来府进贡的许家阿姊看得目瞪口呆。

这也太仙了吧!若不是跟随父亲给汝阴侯这里庆生,她真想逾越一时跟随着少年昏沉的古琴乐声款款莲步,可惜的是,身边还有很多人围观,这么一位清逸绝伦的少年,掩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怕让汝阴侯知道了他,在生辰宴上出尽风头,怕是免不了一顿板子。

可这位少年丝毫不惧,反而在生辰宴上端端正正坐上主位。

许乘鸾不忍咋舌,想不到堂堂谋臣,洪乐帝的亲弟弟,会这么年轻有为。

“今日生辰宴,本该上葡萄美酒,珍鲜奇味,但本侯听说雪荭关的将士即将拔营,还有奋战在一线的边关将领在雅鹿城失了联,故此本侯忧心不已,本侯已经派了一队探子去寻,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

在座的诸侯公卿借此附和。

“汝阴侯好气度!”

“果真是大人有大量,想不到侯爷如此胸襟,着实让末将佩服!”

“有洪康帝当年的气概啊,天家书香墨气,保家卫国的想法那可真不比咱们当年少。”

话锋一转,汝阴侯又接着道,“各位过谦了,生辰宴上本不该提这些的,但这个事情既然十分严峻,烦请各位慷慨解囊,伸以援手,本侯也会尽可能将物资拖运过去,卫某在此多谢各位了。”

他抱拳叩谢,粗砺的嘱托在大殿掷地有声,按照平国改姓后历朝的规定,女眷是必须戴绢巾遮面入殿,太守职位低微,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因此受汝阴侯府邀,接受众星捧月得汝阴侯爷点评,更成了妄想。

许乘鸾望着主位上的男子,心里好像七上八下的水桶摇摆不定,她从未如此秉怀天下大义的男子,没有一点私心,全心全意为国家,甚至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恳求这些贪墨的人施以仁义。他愿意化作雪夜里一捧火焰,只为温暖生命中那许许多多的掮客,她为他的豪情所折服,她为他的为人所欣赏。

离宴后,她并没有随父亲和友人小聚,而是在后院闲逛,梨园深处,香气扑鼻,小卷翻开,一人独坐屋前,随着笔墨沾沾点点,一封信笺写就,他终于卸去了人前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