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风云

半年后他从新疆回家,参加了当年待就业青年考试。没想到一考就进了当时的固原印刷厂,一干就是十四年,一直到2007年单位破产,他下岗了。马风山说,直到现在也还常常梦见印刷厂,梦见跟同事聊天,一起做事,感情很深。

宁夏气候干燥适合印刷,马风山也在这里见证了一段印刷行业的兴衰。

20世纪90年代,厂里还用活字印刷排版,一个篮球场大的字印,用查新华字典的方式来查找。当时用丝网印刷,工人把纸蒙在印版上,如拓片一样用油墨刷纸。马风山也刷过,一个小时不停刷也才六十多张纸,可当年手艺高的老师傅一分钟就能刷五六张。那时候上色还是套印,不同颜色要一层一层地上。马风山厂里印的教科书是六层套色,这必须要老师傅才能做好,当年他们出版社就获得了全国印刷出版的大奖。随着手工工艺被机械复制取代,直到2004年才买印刷机和电脑的印刷厂,在现代化的高歌猛进中被抛下了。现在,那个曾占据半条街的印刷大院已经变成了首饰商城和沿街商铺,鲜亮的霓虹灯里容不下过去的影子。

在印刷厂从小保安干到销售科科长的几年,应该是马风山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最初进厂,他只是一个小保安。1999年,老板打了一个官司,对方欠了厂里十万块钱。老板为了要账,每天请法院的人喝酒喝得昏昏沉沉。马风山值夜班送老板回家,就问老板怎么回事。马风山听完老板诉苦后,挺身而出:“我帮你要回来,凭我爸在西吉的名声肯定能要回来。”当时父亲在西吉开学,是大阿訇,马风山带着出纳把欠条带上直奔西吉。

那时小妹夫和小妹正在谈对象。小妹夫在西吉县城开了个武馆,教年轻人武术。马风山找了小妹夫说明情况,小妹夫就带着武馆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跑去把欠债的老板给吓唬住了。把钱要回来之后,印刷厂老板要给马风山三万元做奖励。马风山不要,就要了一千元,请帮忙的弟兄每个人一碗十块钱的寸节面。老板觉得这小马不错,仗义有能力,就直接让他进了销售科。

马风山到工作岗位后,负责要账。结果六十八万元的陈年老账,一分不少要回来。因为欠账的不少是回族,靠着父亲和哥哥当阿訇的名声,到哪儿说是谁的儿子、弟弟,工作是要账,要不来账就没工资了,所以大家就纷纷把钱还了回来。后来,印刷厂还给了马风山一辆车,让他自己跑销售,跑西安、西吉、兰州。再后来印刷厂破产的时候,单位的三位领导都被审计局查了判刑,唯独马风山没事。他虽然管着单位的钱,但一分钱不少全在账上。

本来穆斯林是不让喝酒的。但是由于工作需要,马风山在单位学会了喝白酒,更学会了耍滑头。第一次去单位的饭局,当时他从来没喝过白酒,心想就跟喝中药一样灌下去完事,四十分钟喝了两瓶。马风山不敢回家,在宾馆倒头睡了三天。后来老板教他,喝酒之前倒一杯水,喝一口酒喝一口水,把酒吐到白开水里。

以至于多年后,村里来了个厅级干部,看不起村里干部。马风山气不过,请厅级干部吃饭喝酒,从下午五点喝到凌晨三四点,结果把说大话的干部喝得大醉。马风山甚为得意:“只要有人放大话,说自己酒量多大,我就气不过,心想看你多能装,我把你喝趴下再说。”

对于一些权威,老师、领导,甚至阿訇,马风山似乎从来就不带怕的,有理走天下。大儿子出生的时候,马风山也跟领导骂了一仗。那时候还在老家住,媳妇坐月子,家里养了牛、羊、毛驴,种庄稼,全靠媳妇一个人在家操持。媳妇实在忙不过来了,他就回去收庄稼。一个月后回来,单位说要开除他。马风山说自己回家干活,老板不信,对骂了一架。马风山扭头回家待了一个月。后来老板找他回来,说:“小马你是个倔脾气,我喜欢,有个性,不错。”

那几年家里的光景是最好的,每个月一万多元的收入。媳妇在家当家庭主妇,照顾两个儿子。哥哥的几个小孩也都住在他家,靠着他的收入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马风山每天八点上班,六点起来就把电视打开,放下花儿光盘。听够了,把脸一洗牙一刷,上班去。中午一回家又赶紧打开电视听花儿。那时小儿子马如海四五岁,每天跟着马风山听花儿,马如海就问爸爸听下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后来马如海听着听着有了味道,听了迷眼。马风山就教小儿子唱花儿,咿咿呀呀甚是热闹。如海上三四年级时,有一回马风山在家唱《尕老汉》,他过来说,爸爸你唱错了。马风山说,哪里错了?小儿子就给唱了一遍,说这是学校音乐老师按着乐谱、弹着电子琴给教下的,让马风山哭笑不得。

回忆过往,他常感叹时运不济,那时把单位当成自己家,全心全意干,可惜2007年印刷厂倒闭了,不然到现在自己也能当个副总了。

单位买断工龄之后,马风山就一直赋闲在家。父亲有几个没开学、混社会的徒弟,来家里拜访,一个个出手阔绰。父亲问他们在哪儿发财了,他们说起在外面开公司包工程。于是,父亲让马风山跟上他们开始跑江湖。到北京、天津、上海跑了一圈,虽然他们确实是有工程,可扛不住一路的大吃大喝。马风山掏钱给大家买车票、管食宿,挣来的钱只够当下开销,不仅攒不下钱还赔上一笔。两年下来,马风山觉得自己一直在上当,就果断回家了。

本想衣锦还乡,不料把多年攒下的十几万元积蓄都花光了。两个儿子都上学需要钱,于是夫妻俩把在固原城的院子卖了,回到黎套村老家。穷途末路,马风山跟朋友借了三千块钱,给媳妇留了两千块钱,在家照顾一家老幼,自己则带着一千块钱又跑了新疆。

在新疆一个煤矿,老板先让他下矿,一个月八千元。上了七天班后,马风山觉得太危险了,不愿意干。他换岗当安检员,一个月三千元。白天干活,晚上不喝酒的时候就一个人唱花儿,仍然是《走西口》《五更月》,一遍一遍唱着,直到把自己唱哭。

干了三个月,难以忍受新疆的寒冬腊月,他回家了。拿着挣下的一万块钱,跟媳妇说,这钱可不能花了,都是血汗钱,要藏起来。现在家里还留有跑新疆前写的一幅字,贴在客厅的墙上:

你是家中梁,生活要思量,

梁折家遭殃,生活无保障。

你是父母心,牵挂重千斤,

儿走他乡路,亲人泪满襟。

你是妻子天,莫让天塌陷,

天塌人心寒,妻儿怎么办。

你是子女山,为儿挡风寒,

山倒无人靠,人见人心酸。

喝着八宝茶,聊起过往,马风山也唏嘘也感叹。他说:就当是体验生活,也知道社会人怎么生存,熟悉一下社会。我现在不愿意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老家农村人实在,在家待了几年还可以。就这样,马风山结束了闯世界的风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