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2
- (日)沼野充义编著
- 2573字
- 2021-12-03 15:18:49
“美丽的法语”的将来
沼野:在现在这个时代,法国人自己还会用“美丽的法语”这个说法吗?如果日本作家说自己在用美丽的日语写作,难免会贻笑大方。
野崎:平时也很少听到法国人用“美丽的法语”这个词,但我觉得,在法国人心中,这个意识是一直都存在的。比如,法国人在翻译日本的文学作品时,作品校译完成交到编辑手里后,哪怕这个编辑一点儿也不懂日语,他也会再次对法语译文进行修改。古井由吉及中上健次等作家的作品在译成法语时就遇到了类似的问题,若法语译文原封不动地忠实于原作,他们那种文风难免会引起法语读者的强烈抵触。于是日语与法语、编辑与译者之间,就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我曾经听译者说过,如宫本辉等作家,他们的作品读者群广泛,文风平实,即便这样,译成法语后也会遭遇到出版社编辑的大幅度修改。所以说,法国人在潜意识的层面,就对美丽的语言,或者说符合文学规范的语言有一种追求。
沼野:这一点,很早之前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也就是说,母语非法语的其他国家出生的作家在用法语写作并出版自己的作品时,虽说作品无疑是他自己写成的,但如果这样的话,一般来说,文章会在某些地方用词不那么地道,(但出版后的法语作品却不见这样的痕迹)所以说,出版社的编辑一定在很大程度上对文字做了润色。如小说家昆德拉、文学理论家克里斯特娃,很多足以代表法国文坛的著名作家,其母语并非法语,所以他们真实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呢?如果问他本人,一定会说,作品是我写的,并没有经过编辑润色。在日本,小说家出版自己的作品时,可能不同的出版社情况略有不同,但作者与编辑共同完成的部分一定是有的。虽然作品的署名是作者本人,但可能基本上不存在那种百分之百都是作者独立完成的情况。
野崎:法语的“外语化”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被允许呢——您说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吧。有一个不是法语的例子,就如沼野先生也认识的多和田叶子女士,一直用德语写作,她的情况有点特别,从一开始就不要求自己使用规范的德语,所谓充分发挥出多和田式语言的风格,才正是她作品的价值所在。她用日语写作的时候,应该也是如此。
沼野:有的作家,作品被改掉一个标点符号也会很生气,会跟编辑多方争取,希望可以保持原样。而这争取的过程让人疲惫不堪,慢慢也就不再坚持了。另一方面,也有作家是跟编辑、译者一起完成创作过程的。
野崎:就沼野先生所说的用法语写作的现代作家而言,近十年、十五年来的法国四大文学奖[54]的获奖者当中,原先非法国籍,或者来自其他国家及旧殖民地地区的作家占了相当大的比例。由于他们的作品都非常有冲击力,印象中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母语非法语的作家占了获奖者的一半左右。只是,他们的法语曾在多大程度上被“野蛮修改”过,就难以知晓了。
比如,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在匈牙利的内战中,她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婴儿徒步越过国境线,而去到的国家正好是法语圈的瑞士,而她并不会说法语。她说过,由于匈牙利语和法语完全不同,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文盲。
沼野:她的自传,书名就叫作《文盲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自传》(白水社,2006年)。
野崎:是的。在自传中,她说自己流亡后的生活就是一场与讨厌到极点的法语的战斗。当然,讨厌到极点这样的话她并没有说,但至少书中是传递出了这样一种情绪的。
沼野:是的。流亡到法国的文化人当中,有很多人是喜欢法国、尊敬法国文化的。昆德拉就是如此。从这点来说,克里斯多夫是很特别的一位。
野崎:有很多流亡作家都表达过自己对法国的热爱。而克里斯多夫明确地说自己不喜欢法语,这样的情况确实比较少见。
沼野: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不太好回答,不过我还是想听听您的看法——在有诸多的外部闯入者存在的情况下,法语的规范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严格了呢?法语本身是否也有一部分受到了来自外部的影响而改变呢?现在大概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
野崎:现在这个时代,在视频网站上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世界各国的作家们讲话的样子。你会发现,流亡作家以及那些从他国来到法国的作家们,他们的法语都不是很流利。法语说得这么不好,还能写出畅销书,有时确实会让人难以置信。法国也有来自中国的作家,有的人的法语就透着浓浓的中国口音。
但是法语对书面语的要求是很高的,有严格的规范,因此,从其他国家来到法国的作家们,以他们笨拙的法语拼尽全力写出的东西,是不可能原封不动就得以出版的。但尽管如此,就在这样一种与古典主义对抗的过程中,作为反向命题的那一类文学也得以磨炼、发展。包括流亡作家在内的人们在孤独的斗争过程中产生了一些体验,这些体验连接、聚合在一起,就确立了一种属于边缘人群的传统。这形成了法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刚才的聊天中也提到了,有位法国作家叫让·热内,他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也没有人照顾他,年幼时没有钱上学,有段时间还曾以盗窃为生。后来这个人在狱中努力阅读、写作,从拉辛[55]到波德莱尔[56]、普鲁斯特[57],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古典主义时期以来的大量法国文学作品,并将其与作为同性恋者的自己对欲望的幻想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前年(2010年),光文社的古典新译文库出版了由中条省平翻译的让·热内的作品《花之圣母》。读了这本书,我再一次感受到他所进行的是怎样的一种创作。作品本身所使用的是非常完美的文学性语言,但里面所讲述的内容简直是乱七八糟。内容实在是太惊人了,读了不到十页,我就觉得自己脑袋要出问题了。我小时候读过堀口大学翻译的版本,以为自己是读懂了的,但是去读法语原版时,却完全不明所以。中条先生用了非常流畅的日语翻译了这本书,但它本身所讲述的无疑是一个异样的奇怪的世界。只是,用来描述这个异样的、奇怪的世界的语言,自始至终都是高纯度的文学性语言。从这本书里,人们可以充分感受到那种自十七世纪以来传承至今的正统的法语血统。
只是,现在的法国年轻人所使用的法语,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了。这与法国逐渐变为了一个多民族、多文化社会是直接相关的。当然不是说这不好,恰恰相反,我想这一变化或许会给法语带来新的活力。
沼野:这一现象,今后可能会成为法语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呢。
野崎:是的。今后可能会出现一种与我们这代人所接触的从前的那种法国文学,以古典主义风格的语言为基础的法国文学所全然不同的新风格。最近日译本也出版了,像《郊外少年马里克》(马布鲁克·拉希迪著,中岛纱织译,集英社出版)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从中可以感觉到街舞少年、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