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3
- (日)沼野充义编著
- 3052字
- 2021-12-03 15:18:02
何为写实主义
沼野:我想请教的问题,先生已经将整个大的脉络讲给我们听了,接下来我想请教一下具体的问题,包括一些细节性的问题。
刚才谈话的最后,出现了《源氏物语》的话题,正如加贺先生所讲的那样,在俄罗斯,《源氏物语》有一个单人翻译的全译本。翻译者是一位俄罗斯的日本文学研究者,是一位名叫塔琪安娜·德柳丝娜的女士。因为翻译长篇巨著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工作,她花费了很长时间。她最初开始翻译时还是苏联时代,好在《源氏物语》写的是太久以前的故事了,没有资本主义,顺利出版了。
在那之后不久,出版了很精致的修订版。实际上塔琪安娜·德柳丝娜女士和加贺先生有很深的缘分。我以前就认为加贺先生的很多小说应该翻译成俄语,并被俄罗斯读者所喜爱。听了方才的对谈大家应该了解了,加贺先生不只是深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作品,而且他自己写的小说也都灵活运用了他们的创作手法。当代的俄罗斯读者如果能读到加贺先生作品的话,一定会非常惊讶,一定会吃惊于在现代日本居然还有这样能创作出长篇小说的小说家!所以我认为一定要把加贺先生的小说翻译成俄文,在俄罗斯出版,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对此,我略尽了点微薄之力。塔琪安娜·德柳丝娜女士把加贺先生代表作之一的《宣告》翻译成俄语,而且计划最近在俄罗斯出版。本月(2013年11月)末我计划和加贺先生一起去莫斯科,出席一些出版纪念活动,参加演讲活动等。《宣告》这部小说是我最初建议塔琪安娜·德柳丝娜女士翻译的。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死屋手记》这部巨著。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监狱里观察到了原本自己一无所知的罪犯的生活,才得以写成的纪实小说。这段经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生活的基础。加贺先生大学刚毕业时作为精神科医生在东京拘留所从事对死囚犯人的心理咨询工作,以那段时期的经历和观察为基础创作了《宣告》。大家都认为这毫无疑问是日本的《死屋手记》。这是一部话题非常沉重的小说。当下的俄罗斯进入后现代社会,社会整体氛围有倾向于轻松、快乐的趋势。所以我多少有些担心这类小说是否会被接受。为了让大家知道有一位名为加贺乙彦的日本作家,《宣告》也许是最合适的作品。
与上述内容相关的我想请教加贺先生,刚才说的是写小说不能只是凭想象,只是想着去写有趣的、可笑的内容,而是要认真观察现实生活,有写实主义的精神,以此为基础进行创作才是正道。正如您所言,《宣告》不正是基于这个宗旨而写作的吗?当然也有虚构的成分,不能把它说成是陈述现实的记录。那么,在这里想请教加贺先生,小说的写实主义,应该是怎样的?请以您的作品为例说明一下。
加贺: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连自己的家门也不出一步而全力以赴地进行小说创作,那是不行的。归根结底,不只是要了解自己周围的事情,还要走进大千世界去观察。这是很重要的。为此,我从医学部学生时代开始,就过着一种被周围人议论说“那家伙走错一步就完蛋了”的生活。要问我都做了什么?东大诊疗所[3]设在东京的龟有和川崎地区。那里有贫民的聚居地,是与东京和神奈川完全不同的且不可想象的存在。在那里,痢疾、结核、腹泻等传染病肆虐。大家也许没有听说过,还有一种叫沙眼的流行疾病。沙眼可以使眼睛失明。而且,当地又没有自来水、煤气。这种不卫生的地方在战后有很多。我第一次去这种地方时非常吃惊,在东京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地方!我召集了几个朋友一起商量,为什么不建个诊疗所呢?于是我和学长们一起谋划建立了东大诊疗所,还建立了诊疗所附属的托儿所。为什么建立托儿所呢?因为穷人们必须去工作,但是没有人帮助照顾小孩的话,就不能去工作。所说的工作也是最底层的体力劳动,只能挣很少的钱,但是可以果腹。既然如此,就援助他们吧。也就是说,用我们的双手给他们创造一个能安心工作的地方和环境。于是,女子医科大学的同学们自愿地做起了保姆。我们就挨家挨户地查看情况。患结核病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经常去龟有一带,现在那里到处都建成了气派的公寓,那时的龟有到处都是农田。在农田之间是龟有的街道,那里聚集着没钱的战败归国者和很多患病的人,是一个贫民窟!那种状况我是一路看过来的。我做了医生之后也经常去那里。
我在山手地区长大,出生在算是比较富裕的中等家庭。因为意识到东京会有很多以前没有看到过的风景,所以住在了龟有,并在那里参加诊疗所工作。除非是必须参加的大学实习才会出门,其他的时间连学校也不去,一直待在家里。有一次向某人说了这件事,结果被那人说了:“本该是学习的身份却只是在不得不去的时候才去学校,这算是什么事儿啊?这种事儿还好意思说吗?”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用心去观察世界的。为了文学,读书自不必说是必须做的努力。读书之外也要扩大自己的生活范围,接触各种的人,观察他们的生活状态也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如果可能的话,去国外切实感受一下和日本的差异也是必要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读书,也是没有用的。
我之所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科学思想的人,是因为科学把实际存在的东西作为研究对象,来正确认知它。这个对象也可以设定为人类,正确认知真实存在的人,现实生活着的人,了解各种不同职业的人的生活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认为令自己受益匪浅的还有自己没有进入私立学校,而是上的公立小学。普通的公立小学校,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小孩子,他们有着从事各种职业的家长。于是,去朋友家的时候我就会问:你家是做榻榻米的?榻榻米是怎样做的?如果其父母是在镜片工厂工作的话,也就知道镜片是怎样制造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朋友,他们的生活各不相同,而不是都像我父亲一样是公司职员,有工匠,有商人,还有工厂管理员。我现在也常想,那是一段宝贵的经历。
总之,认知现实、把握人们生活的实际情况是创作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我没有想成为小说家。在救济诊疗所经历了那样的生活,而且阅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之后,我想如果成为医生,就应该最先成为在拘留所工作的医生,去看看真正的罪犯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当我当了医生,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作为法务技术员的精神科医生真的去了东京拘留所工作后,大吃一惊。因为我明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死屋手记》里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监狱里被监禁的四年中,认真观察接触到的各种各样的犯人。我把他的小说人物作为依据,和我在监狱或拘留所接触到的曾经犯罪的人们进行比较,发现与他小说中所写的人物一模一样。
我由此有点明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小说家的观察方法以及写作手法。他经历了大难不死的事件。先是被宣判为死刑,可是在执行前被减刑为流放西伯利亚四年。因为这件事他认知世界的眼界变宽了。那之前他是莫斯科一个医生的儿子,是那种只生活在一定圈子里的人。因为去了西伯利亚,得以观察到他之前完全未知的很多人的生活状态,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实。我认为西伯利亚之行对他个人来讲,虽说是个不幸的事情,但其结果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大作家。
我还是医学部学生的时候,多少有一些想成为小说家的想法,但还是下不了毅然决然舍弃医学之路而成为小说家的决心。可是,因为看到了很多贫穷人的生活,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罪犯,认为自己度过了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然后,我又去了法国留学。那时正值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最高潮,在监狱里看到了阿尔及利亚人如何被抛弃,被关入监狱,并因为拘禁反应而患上精神病,因而成为废人等状况,和在日本看到的东西完全一样。所以,至今我仍认为了解广阔的大千世界对小说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是非常重要的功课。即使现在也是如此,一旦有什么集会或发生了什么事件,我也不是把自己一直关在房间里,而是尽量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