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选在重阳节后举办,猎场位于皇都临近城池之外的峘云关一带。高门世族、皇室宗亲、百官家眷半数要员车队浩浩荡荡一路向东行去。
暮色四合时,分明路已然走了大半,即将抵达目的地,苏栩却突然下旨令车队在玠城城内停留。
五大世家心照不宣,并未驳回,诏令如常下达至其余百官与宗亲。
顾家车队之中,一只细白的手撩开半片车帘,车驾内之人隐在昏惑之中向外而望,即使快要出了玠城城门,街道两侧的商铺酒楼依旧齐整,挂满了黄澄澄的圆形灯笼,城门外是山间绵延不尽的深林,林深处幽暗静谧,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处处透着危险的气息。
车驾内,清弱的女孩将车帘放下,旁边侍婢低声道:“五娘子,今上传旨说因着夜间不便狩猎,便先请众臣在行馆中入住休息,解解一路的疲乏,也算是为明日的狩猎做准备。”
周围灯火明亮耀目,宗亲群官热闹交谈着下了马车,随宦侍向安排好的行馆走去。还算轻快的氛围,倒衬的城外安静幽深的林子越发寂寥。
女眷多乘车驾前去行馆,并未如其余朝官一般下车步行,车驾在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轻微的颠簸中,顾闻筠咳出一痕血迹,她收紧沾了猩红的雪帕。
侍婢为她斟了盏热参汤,“五娘子,明日到了猎场风会更大,您只在车驾内就难招架秋凉,又是何必偏要赴这场秋狝?”
顾闻筠紧紧攥着手中帕子,没有回答。
听到军靴声,侍婢偏头从帘隙间瞧了瞧,见街道上都是巡逻的禁军,腰间配着长剑气势冷硬,与周围朝官之间的氛围差异明显。
“娘子,今年的秋狝有些奇怪……”侍婢轻喃。
“有甚奇怪的?”顾闻筠饮下半盏参汤。
侍婢又望了望周围的几座奢华楼阁,轻声道:“往年随家主来的时候,虽也有不少禁军跟随,却没有今年这么多,瞧如今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打仗呢,而且……”
顾闻筠见她犹豫,示意她继续说。
“而且往年都是去猎场的营帐入住的,可看今上下诏后各高门世家毫不反驳的意思,今日不去猎场却不是突然决定的,这些行馆装饰规整华丽洒扫一新,必是专门提前命人备下的,咱们顾家,家主是不是也知……”
顾闻筠眉眼平静,良久才言道:“父亲早知道的,他正盼望着他们回来。”
晚前落过场秋雨,行馆重重曲廊后,湖畔园中灯火阑珊,四处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园中一处处秋菊开得葳蕤繁茂。
一层秋雨一层凉,晚间湖畔雾重,光线被洇染着与湿气笼出一片缱绻,似别有幽情。
姿容艳冶殊绝的少女带着几名暗卫从曲廊中穿行而过,“唐临痕在今上的寝居附近守卫,沿道驻守的禁军需要有可信之人监管,让楚钊带五队重甲今夜与禁军交替驻守,另命许砩代卫将军巡查。”
暗卫应是,转身去办。
其余几名暗卫跟随着楚令昭,正要穿行游廊从湖畔的小道离开行馆密集坐落的地域,经过一处转角时,却见前方的楚令昭缓缓驻足,停在了垂角檐下。
廊外湖前的园中,身形纤细的女孩正独立于阑珊灯火之中,夜风隐隐送来一丝书墨之香,似是源自她杜若蓝的袖摆。
只听那女孩叹息,垂眸轻言慢语:“秋霜尚不掩墨色,又何忍将你屈折?可既有那凌凌傲骨,又为何偏要连年累月被拘在深庭之中?折与不折,终都作泥尘罢了,只是苦了旁者两相抉择。”
层层墨色秋菊在园中与润风共舞,昏烛下,那女孩面上黯然而存哀切,几缕青丝垂落耳畔,似有些驱不散的伤感难以言尽。
却又似是一语双关,不知是哀人哀花?
楚令昭素手扶着白石凭栏,沉静望着园中景象,秋风萧瑟,浮动起她周身的微冷雅香,萦出曲廊。
突兀有浸寒瑞脑作主调的冷香触至鼻息,园中,顾闻筠微惊着回神,偏头望向曲廊,却见一位容色秾丽瑰绝的年少女子正对她而望,那美人气度高华雍容,映着无边殊艳的昳貌,是摄人魂魄,若颠倒众生。
檐角光影下,恍惚不似凡景。
曲廊内外烛火太过昏暗,顾闻筠看不真切,只恍惚着对上面前美人的眼眸。
美人偏生多情缱绻目,似看草木都风流沉醉,只是那样风流的双目却偏生在了一张情态凉薄的面孔上,即便容颜秾艳,却仍是更像个薄情人。
谲谲蛊惑,凛凛疏峨,似妖邪似神祇。
被她望着,顾闻筠心神微乱,实在怕自己是见了什么神妖鬼魅,又小心后退了半步。
正愣然间风摇灯盏,忽见美人身后,暗卫腰间令牌上鎏金的“楚”字折过光线,映入余光,顾闻筠才找回了些声音,试着开口,“女郎,是楚家之人?”
却见凭栏后的美人以指尖轻挡唇瓣。
顾闻筠忙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不对外声张。”
她承诺着,又忍不住追问,“女郎,是来自楚家的哪一支?”
顾闻筠问完,才意识到自己打探的过多,便含歉地怯生生捂住嘴。
园中又起了冷风。
楚令昭面上起了些许难明的和然,眸光泛过面前女孩纤弱的身形,极轻地凝望了眼她袖摆那抹蓝色,而后从暗卫手里拿过一件玄紫缠枝纹的斗篷,隔着石雕栏杆递向她,启声雅如玉碎泉落:“湖畔夜深沁寒,明日还有秋狝,久立于此难免受冷,要早些回行馆。”
顾闻筠怔怔上前,接过她递来的斗篷,望着她带人顺着曲廊行走缓缓不见了踪影,徒留手中衣上微冷的盈香。
湖畔原地,顾闻筠捧着手中玄紫的斗篷失神,许久,身姿纤弱的女孩仍难祛迷离,后知后觉地低声:“多谢。”
……
行馆座座馆阁汇聚的高处,依照宫中居殿陈设所建的寝居内,苏栩冷眼望着一把造工精良的长弓,厚重有力之外,玄色弓身描绘宝蓝色菱瓶纹,中间重握处累丝深嵌,外观亦独特。
“陛下,临近守备已布置完毕。”
唐临痕走上前,拱手汇报道。
苏栩没有关心这个,只问道:“临痕以为,这弓如何?”
唐临痕扫了眼苏栩面前陈架上的长弓,有一说一,并不拐弯抹角,“远程巨弓,离矢约可射百丈,这弓固然强劲,但陛下应当拉不动。”
苏栩眸光平淡,“这是谢家派人送来的,明言是专为朕所制。”
闻言,唐临痕立即皱了眉,冷声道:“他们好大的胆子,臣现在就去处理此事。”
苏栩摇头,“临痕这些年为朕与唐家不和,是朕拖累了你。”
唐临痕欠身,眉目不动,“陛下于臣恩重,臣亦报忠于我主,何言拖累?”
而后,他沉了下气息,又道:“唐家那边,臣会想办法协调,必不让家族投于孙括背叛苏室。”
苏栩温润笑了下,“峘云关一带向来景色怡人,朕瞧着今夜的月色极好,想去山中转转。”
唐临痕不解,“夜色已深,玠城旁的山中与猎场不同,万一遇上不可控的虎豹,陛下……”
苏栩理了理衣袍,抬步向槅扇处走,显然执意要去。唐临痕无法,只得带了禁军相护。
为了避开百官监视,他们从行馆预留的私路离开,唐临痕对城门守军示意过后,带着禁军一路紧密随行。
山前,青年抬头望了眼夜空,天色幽深,只一轮浅浅的明月夹在云缝中,周围连半颗星子都瞧不着,偶尔还有几只乌鸦飞过,唐临痕沉着脸,“这便是陛下言中的月色极好?”
苏栩不言,仍执意向山上走去,由于一直拣着大路走,禁军又在前方探路,倒也没遇到什么毒蛇猛兽。
秋夜极是寂静寒凉,唐临痕贯来不是个有耐性的,只觉得周围冷飕飕的,乏味得紧,他半点闲逛的兴致也无,按耐着性子陪苏栩走了几刻钟,终是忍不住开口,“陛下跑来山上就只是为了吹冷风?”
苏栩却摇头,“临痕还是沉不住性子。”
“臣并无僭越之意,若在皇都,陛下愿去何处赏景自然都使得,只是这玠城附近却不同,山势险峻层林复杂,禁军对此亦了知不深,一旦遇上麻烦,实在不利。”唐临痕观察着四周道。
正交谈间,不远处忽而响起冷剑划破云空的破风声,紧接着便是四散而飞的惊鸟,禁军疑惑望向唐临痕,却见青年抱了双臂,道:“你们护在陛下身边,我去瞧瞧。”
唐临痕不想对苏栩不敬起了争执,便独自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走进树林深处,但见山野林间薄雾弥漫,一位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正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
女子容貌极是鲜明英气,青丝高束,正信手把玩着长剑,见到青年,便将长剑熟练一挥,唐临痕站立正上方的粗壮枝干便砸了下来。
唐临痕蹙眉,退后一避便躲开了那根树干。
听着枝干砸地的砰然一声,女子见没有砸中他,面上神色中略过一抹乏味,驱马飞快消失在林中。
身后禁军跟上来,步履声缓缓靠近,苏栩笑道:“今夜有远客到来,行馆此时应已按吩咐设了宴,临痕,该回去了。”
唐临痕掠过思索,“陛下,孙括回来了,是么?”
苏栩眸色沉沉,面上却仍挂着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