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楼与朔山楼相距不远,两人带着随从赶到时,这处充作赌肆之用的楼阁外围已有太子亲卫严肃拦守,宾客管事们全部被控制在楼外。
天穹星辰渐密,夜风递送来威压的气息,侍从示明二人楚唐身份后,亲卫恭敬让开守剑,将人请进朔山楼。
楼阁内部一层,廊道顺着一处烧得焦黑的房间延伸出浓烟熏染之色,地上散着掺杂焦渣的水渍,火灭的及时,半点余烬也不剩,只是将临近的廊道尽头的木雕墙壁烧毁出了空洞,空洞后,泛着阴冷气息的一条无光暗道向下不见尽头。
“太子在哪?”唐临痕踏过满地狼藉,环顾四周而问。
“殿下与襄王此时正在下面,吩咐卑职在唐小将军抵达后引路。”太子亲卫不卑不亢道。
唐临痕军靴踢开横在廊道内的黢黑残损木头,与楚令昭一道准备顺暗道向下走,示意亲卫在前头照路。
亲卫提着灯笼,迟疑望了眼与唐临痕一道而来的少女,谨慎开口劝道:“这暗道内鱼腥水草腐烂气味儿浓,下头又乱,女郎贵重,难免被惊吓冲撞,还是不要……”
唐临痕神态一冷,斥道:“爷难道就不贵重?什么惊吓不惊吓的,哪里就那么容易被惊吓到了?不然爷也不下去了?”
亲卫不再多嘴,立即引路。
太子亲卫在前方掌灯,暗道内前人进去时已放置了点燃檀香的青铜炉,唐临痕与楚令昭带着侍从一路向下走去,越向下水藻腥气越浓,到最后,便是燃香也压制不住。
“这是,暗河?”
唐临痕率先下到底层,只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地下河流横亘在暗道底口,那水流颇有几分急,偶尔上面还能飘来几个破旧的竹篓。
“也难怪水藻味这般浓重。”楚令昭也随后赶到,颇有些厌恶地别开脸。
几人继续顺着暗河流向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前方光亮之处的众人,太子与襄王苏丹衣正立于岸边交谈。
河道上,数十艘绘着獬豸刺龙、狻猊吞鹿一类斗图的大型画舫停靠,锚钩在岸侧,每个画舫上都堆放着几十个兽笼,那笼子里关着的并非禽鸟象豹,而是些可怜兮兮的童男童女。
几十个壮汉被亲卫押按在岸边,持刀看守。
七八岁孩童们细弱的抽泣声不断,听得人心揪紧,唐临痕与楚令昭皆顿住了身姿。
苏丹衣听到脚步声,回首望来,作为身在皇都的苏室皇裔之一,自是认得楚家人的,他略有诧异,“女郎怎会被惊动?”
亲卫在旁低声回答。
旁侧,楚令昭视线掠过关着童男童女的兽笼,“究竟怎么回事?是另半数诸侯作乱?”
太子颔首,“今夜朔山楼内的火烧开了隐藏这条暗河的密道秘门,本宫与皇兄恰在朔山楼内聚饮,得知消息便暂时封锁了这里。本宫对皇城掌握不深,召唐临痕来询问些情况。”
唐临痕出声道:“暗河修建并非小工程,这条暗河压藏之深、河道旁的砖石老旧磨损之重,在这儿成型了几十年只怕也不少,皇城内却从未察觉出端倪,实在令人细思寒脊。”
苏丹衣也摇头叹息,“敌手就在眼皮底下作乱,却还能多年不露不显,若说皇城内没有埋内应相护绝无可能。”
然而以如今朝堂势力混杂的境况,查也无从下手。
“依这些押送画舫兽笼的苦力的交代,这条暗河在皇城百里外江流下游处隐藏着出口,最终顺江水通向的目的地,是锦州城。”
这样的一条暗河从城外伸进皇都内,多年不露声息,与卧榻之畔被人藏了一头凶兽又有何异?
而锦州作为新州郡试点,众多支流汇向一江,在华序州国并行之下,强行在那半数诸侯地之间设立新州郡试点,也自然是择取水路或陆路枢纽所在的地方,信息交易便捷,皇城易于随时了解动向,但即便是信息通达之地,亦难保不被周边诸侯渗透,不然那些画舫何以会停靠在锦州泊船口岸?
必须要查。
只是,如何查、以何种方式去查,众人心思却并不完全相合。
太子命亲卫将护送画舫的壮丁收押,放出兽笼中的童男童女们交给副将安排后续事务,而后望向唐临痕,终于言明请他来的目的:“此事涉连的势力不小,卫将军可愿随本宫领卫队赴锦州查探?”
唐临痕忠敬苏栩,对眼前太子便格外不满,冷笑道:“查倒是要查,却无意与太子一路。”
苏丹衣本欲说什么,却终是收住了话语。
唐临痕是苏栩钦选出的执掌禁军之人,仅仅对苏栩心存敬意,而面对其余的皇子宗室之时,则不再压抑门阀后代的桀骜心性。
在手握私兵的门阀世家抑或是割据一方的诸侯面前,手中无军队的皇子实是算不得什么,苏丹衣知自己开口亦无用,便望向一旁,此时,楚令昭开口才有分量。
而暗河边墙悬挂的火把下,楚令昭侧首,听暗卫汇报了什么,并未理会僵持的三人。
良久,苏丹衣无奈,只得勉强出声道:“阿玄,为兄与你同去可好?唐小将军统领禁军还需监察皇城守备,禁军无上谕,也无法轻易离开赴往地方。”
太子沉默摩挲了下手中的盘龙玉佩,面庞上泛过一抹冰寒,对楚令昭略一礼节致意,便调了太子亲卫带苏丹衣准备夜间离城,自始至终并未向苏栩透半分消息,全然不将他那位父皇放在眼里。
在华序这片特殊的群乱国土之上,君主单独的权力极其受限。而掌控北疆军队的太子的“令牌”、握有私兵的高门世家的“阅牒”,比代表皇帝的“旄节”更有效用。
无论公然出使抑或私下出使,太子与楚令昭皆无需向皇帝请命持节。
而若是从另一个方向来谈,如若没有皇都内高门的“阅牒”一同配合,仅凭“旄节”,无论是半疆遗留诸侯抑或州郡地方官员,皆是不认。
相较于势力覆盖半数州郡的高门世家,另半疆诸多遗侯更瞧不起这位需要依仗世家扶持的皇帝。
太子与襄王离开后,唐临痕望向楚令昭,欲言又止。
唐家私兵多聚在祖地隆州,驻留皇都的军兵有限,唐临痕手中倒是握着禁军,却也直属皇帝不能总是自作主张,而前话已提,无世族高门“阅牒”配合的情况下,禁军即便得令出了皇都也无法通行地方。
至于唐家的阅牒……
过了不知多久,唐临痕轻声:“我如今虽与二叔有争执,但私心对他却到底还存着些儿时积下的亲人情分,终是不愿现在取唐家家主之位,而若想从他那里要到阅牒,也有些困难,我……”
湍急的水流飞声不断,楚令昭望清他目光内欲言之意,大抵明白他未说完的话,略叹息着开口道:“皇城守备如今有殊吟率黑甲军坐镇,你短暂离开不会有太大影响,禁军却必然不能动,我会率楚家卫队赴锦州,阿峄可与我同路。”
唐临痕气息微松。
唐峄是唐临痕的名,因着青年惯常对外只言他的字,久而久之,便没几个人知晓再提,名与字便也调换了地位。
只是楚令昭同青年相识日久,虽争执居多,可偶尔谈及正事之时,还是多称呼他这个少有人知晓的名。
两人虽脾气相冲总不对付,但唐临痕对楚令昭终是极为信任,得了她明言,便交代禁军副将写了密函递于皇宫以作态度,而后同楚令昭一道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