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师异徒

一、年二少爷好刁顽

那顽童潜入书房,在老师的座椅上弄了一番手脚,然后冷笑起来:“张三也来教两句‘天地玄黄’,李四也来讲两句‘宇宙洪荒’,我年羹尧的先生岂是你们这帮穷酸当得了的?先生先生,我先让你生一肚子闷气再说!”

康熙二十八年。

早春二月。南方虽已冰解风暖,杨柳吐芽,但在北京余寒犹厉,冰风时作,飞沙走砾。

崇文门外大街上,三三俩俩的行人猫腰弓背,匆匆而过,街两旁的店铺也是很静,偶有一、二个酒幌在风中摇摆。

寒风中走来一人,中等身材,看上去年近古稀,穿一件蓝大褂,胡须不多,满口白牙,一张方脸,红光满面,左肩上挎个小包,一边走,一边向街两旁张望。

那人突然在街中驻足,凝望着街北一个铺子。只见该店有三间门面,门上横匾上书“高升客栈,”一个酒幌在檐下摇晃,噪杂之声隐隐传出。那人略一迟疑,径自向那客栈走去。一打门帘,一股暖流迎面扑来,说笑声夹杂着酒肉的香味也扑了过来。

“这位爷,里面请。”

伙计见有人来,急忙奔向前,一面躬身行礼搭话,一面用手打个“请”的手势。

那个人跨过门槛,环视了一下屋子,三间屋里整齐地摆放着四、五张桌子,有几张桌子前围满了人正在喝酒,他的到来并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伙计此时正用肩上的抹布擦东间靠水墙的一张空桌子。

他快步走过去,伙计又擦了擦凳子,请他坐下。

“这位爷,你吃点什么?”

“一壶酒,一荤一素两个热炒。”

“好来,一壶酒,一荤一素两个热炒。”伙计高唱而去。

不一会儿,伙计送上酒菜。

“这位爷,你慢用。”伙计快步离去。

那人坐在靠北墙的地方,一手把酒壶,自斟自饮,一边用眼睛扫视屋里的动静。只见西间两张桌子前围满了人,桌上觥筹交错,杯碟狼藉。众宾猜拳行令,起坐喧哗。东间南墙窗下,一桌坐着三人,上座虚着,桌上已上了几个菜碟,三人低首私语,不时看那门口,似在等人。

门帘一打,闪进一人。只见此人头戴瓜皮京帽,身穿绸面棉袄,下穿棉裤,满面红光。伙计急忙向前迎客,南面桌上的年龄稍长者急忙站起,双手抱拳:

“李爷,这边请。”

进门之人也一抱拳:

“张爷,让你们久等了。老爷府中有点事耽搁了时辰,请海涵。”

“哪里,哪里。李爷能来,就给我们面子,您请上座。”

此时,另两个青年人也已站立,一起把那李爷让到上座,等他落座之后,这三人才坐下,张爷一招手:

“伙计,上酒。”

四人围坐一桌,举杯共饮起来。酒过三巡张爷用手一指下首的两个青年人道:

“李爷,这二位是我的堂侄,此番来京投奔我,想混口饭吃,你知道我做小本生意,无法养活他二人,就想起你来,请你念在同乡之谊多多费心。”

“张爷,自你上次说过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事,可我不过是在侍郎府里做个仆人,哪有什么本事,不过府里的王师爷也是我们同乡,我就托他想想办法。这不,今早才回过话来,说府上正缺二个更夫,虽说苦点,倒也能混口饭吃。我就代为应了下来,你看如何?”

三人一听,个个喜出望外,张爷忙道:

“侄儿,还不谢谢张爷。”

两位青年人急忙行大礼答谢,并各敬李爷二杯。

此时,李爷面红耳赤,已有醉意,笑道:

“咱这皇城之中六部、九卿,府衙林立,好差使有的是,但非我辈能做。”

三人一听,又是一惊。

“噢,李爷又有何新闻?”

“我听王师爷说,宗人府丞年遐龄年大人府上正为二少爷寻老师呢,年大人的亲朋好友都在为这事留神,连王师爷也被老爷关照过,有合适的人选一定举荐。”

北桌那人正举杯饮酒,听这边说年府之事,一怔神,一口酒含在嘴里,不再咽下,而去听这边的谈话,待了片刻,方才恢复正常,把酒咽下,对这边的谈话更为留神。

“年大人贵为宗人府丞,皇上面前信得过的人,能寻不到教公子的先生吗?”

李爷身子向后一靠,望了三人一眼,压低了声音道:

“这里面的事,你们就不知道了。听说年家二少爷生性顽劣,又深得母亲溺爱,愈加淘气,几年来已气走多位老师,传说还差点闹出人命。现在京中,凡知底细的读书人,无人敢应聘。年大人十分着急,你们猜猜,年府请位老师一年能给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

“一千两。”

三人惊得张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眼珠瞪得要掉下来。

“一千两,我们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银子,我们没读过书,否则的话,就是让年公子当马骑,也要去挣这一千两银子。”

李爷嘴一撇,用鄙夷的眼光看了那说话的青年人一眼道:

“这还不算,年大人还悄悄放出话,凡能教好二少爷的,今后的前程也会帮忙的。可惜你我都不是这块料,是不是?”

“那是,那是。”三人点头称是。

又吃了一会酒,李爷起身告辞,张爷急忙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双手送于他道:

“李爷,这事劳你费心了,你也打点了不少,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

那李爷略作推辞,便接过揣进怀里,三人千恩万谢,把他送出门去。回头付了银子,方才罢席而去。

年遐龄朝罢归来,换去官服,踱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丫头璧玉送上一杯茶,侍立一旁。

年大人悠闲自得,拿起一本书看了两行,又没心思,脑子里想得尽是近日面圣的情景。

圣上近几日对年遐龄频频召见,垂询了许多,从圣上的神情上看,对年遐龄甚为满意,年遐龄根据自己多年来对主子观测的经验,断定这次官员的调整,自己很可能升迁。想想当年年家祖上原本汉人,世居辽东,后投奔旗下,编入汉军镶黄旗,在白山黑水之间为主子效力。

后来从龙入关,也算八旗世家。自己也从一个笔帖式出身,受主子们的提携,平步青云,由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做到了宗人府丞,很受皇上器重。这次工部侍郎告老还乡,这一空缺,自己很有希望补上。到那时,就是红顶大臣,一品要员,也算为年家荣光耀祖了。想到这,年遐龄揉了揉久跪生疼的双膝,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

一阵噪杂的吵闹声,从后院传来。年遐龄一怔:

“璧玉,到后院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老爷。”璧玉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老管家年福跟着璧玉后面,急急跑来,一打门帘,来到年遐龄面前,忙道:

“回老爷,刚才二少爷不知从哪儿学了一招,回来后非要与喜儿试试,喜儿平时多次吃过二少爷的亏,一开始死活不肯,后来少爷又吓又哄,喜儿才勉强点头,让二少爷试试,哪知二少爷一下子把喜儿的胳膊摔折了。”

年遐龄一听,不禁大怒道:

“这个畜生,整日不思进取,只知到处闯祸,给我叫来!”

“回老爷,现在二少爷已被二奶奶领到后房去了。”

年遐龄一听,顿时气瘪了一半。原本不想问,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偏偏儿子不争气,本来名声就坏,现在这事再让外人知道,参上一本,自己不但升官无望,怕还要遭到皇上的斥责。

想到此,不免又怪罪起老管家来:

“年福啊,我是怎么给你说的来着,要严加看管,不要让二少爷到外面去玩,你们是怎么管的。”

那年福面有难色,低声道:

“回老爷,我本来是派了两个小厮看着二少爷的,把他锁在东院小花园里,可他又哭又闹,惊动了二奶奶,二奶奶把我骂了一顿,把二少爷放了出来。”

“你没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吗?”

“老爷,我说了,可二奶奶说‘二少爷又不是囚犯,怎么能关起来,老爷那儿我去说’,既然二奶奶发了话,奴才不敢不听啊。”

“算啦,算啦。”

年遐龄对这娘俩也实在没有办法,懒得再问,又回头道:

“郎中请了吗?快快给喜儿治病,多派人手照顾,让他好好养伤。”

“回老爷,郎中早已请来了。郎中说,喜儿这胳膊没有大碍,他已用柳枝接骨法,接好了骨头,休养几个月就会好的,喜儿年龄小,骨头长得快。”

“他父母那儿,你代我多说些好话,多送些银子去。”

“知道了,老爷。”年福垂手而立笑道。

“你们下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是,老爷。”年福、璧玉退出了书房。

年遐龄叹了口气,刚才的好心情全没了。他懊恼起来,当年只图一时的痛快,没想到会给年家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当然他也没想到,十几年后这位二少爷也为年家带来了那么多的荣耀。

那时,年遐龄正值青春年少,官任刑部郎中,仕途一帆风顺,偏偏年夫人生下大儿子希尧后,染上一场大病,卧床几年,几乎丧命。年府多方延请名医,方才保住夫人一条性命,但她身体一直孱弱,多年不能同房。这年遐龄哪能耐得寂寞。身边正有个丫头叫喜凤,人长得很标致。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特别是那双丹凤眼,含情脉脉,勾人魂魄。年遐龄很中意于她。

这丫头面对这么一位风流倜傥、官运亨通的主子,早已动了心思。能附上这棵大树,那真是一生荣华富贵。他们虽然嘴里不说,但早已心有灵犀。

一个夏天的夜晚,年遐龄在前面书房看书,这喜凤悄悄来到书房,把一杯茶送至年遐龄面前软软地说道:

“老爷,请用茶。”

那根青丝小辫轻轻拂过年遐龄的脖颈,一股处女特有的幽香悠悠飘来,撩拨得年遐龄心跳如雷。抬头望去,那喜凤玉颊红晕,满面生春,一双明眸正脉脉注视着自己。见年遐龄抬头望来急忙垂睑移目,玉颊升起两朵红霞。正如诗云“这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灯光下,亭亭玉立,隐隐可见单衣下包藏的一切。那年遐龄哪里能忍禁得住,一把抓过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

“喜凤,夫人睡下了吗?”

“老爷,奴婢已伺候夫人睡下了。”

年遐龄闻言,手有点不守本分了。急急地道:

“喜凤,愿意侍候老爷吗?”

喜凤扭动一下腰肢,并未挣开年遐龄,反而坐在他腿上,低头笑道:

“俺是一个丫头,怎么能污了老爷的玉体。”

年遐龄闻听此言,喜从天降,一用力把她抱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喜凤躺在年遐龄怀里,怯怯地道:

“老爷,我有了。”

年遐龄一惊。他虽为八旗世家,刑部郎中,收个丫头也不足为奇,但那年夫人也是世族官宦的大家闺秀,他也不敢过分造次。当时没说什么,只安慰几句“不要怕”。

第二日,年遐龄慢慢把事情告诉了夫人,那年夫人躺在病床上几年了,现在还不能与丈夫同房,现在有人愿意替自己尽义务,而丈夫又很中意,她也就乐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年遐龄就收了这喜凤做了二房。从此喜凤登堂入室,成了年府的二奶奶。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年二奶奶整整生了三天二夜,这位年二爷才从娘胎里挣了出来,同时也挣断了母亲生儿育女的路。这一阵子闹啊,把个年二奶奶整得个筋疲力尽,死去活来,几乎一命呜呼。但睡了三天之后,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躺着个大胖小子,一切痛苦烟消云散,一股甜蜜,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此后,这年羹尧年二爷就成了二奶奶的命根子。大奶奶病好后也没再生,只有一个儿子希尧,二奶奶也只生了一个儿子羹尧。她知道,自己在年府能与大奶奶分庭抗礼,就全靠这儿子了。子贵母荣嘛,没有这宝贝儿子,自己难以在年府立足。

所以处处护着羹尧。这年羹尧天资聪颖,但十分淘气,再加之母亲过分溺爱,渐渐变得十分顽劣,远没有希尧那么温顺。希尧虽长羹尧几岁,两人在一起玩,有时还吃他的亏。两房夫人也相互指责,年遐龄夹在中间,十分难做,后来二人分开设馆上学,各房管束各自的孩子。

小羹尧从七岁开蒙,至今已气走几位老师。每次年遐龄都想严厉惩罚他一下,都被二奶奶护着,又哭又闹,说他偏心,只疼希尧,欺她娘俩是偏室,再加之年夫人身体不好,府中大小事多由二房打理,年遐龄只得让她几分,所以拿她们娘俩没有办法,渐渐对小羹尧失去信心,这羹尧倒也自由了,经常到外面玩耍,先是跟街头卖艺的学几招花拳绣腿,回家来自己比划。

后来渐渐大了就常到镖局、武馆去看热闹,羹尧原本天资聪颖,别人认为他小孩来看看热闹,但他对武师传授的一招一式都能记住,回家偷偷地练,有时拿下人当靶子练练功夫。时间长了府里人都知道二少爷好拳术,见了他都远远地躲着。只有喜儿是老爷派去伺候他的,天天跟着他,常常要吃他的亏。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门房垂手站在帘外。

“什么人?”

“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

“叫什么?”

“他不说。”

“来干什么?”

“他说,他来做二少爷的老师。”

“让他——”

“走”字还没说出来,年遐龄又改变了主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愿意教年府这顽劣的二少爷,他大概不是京中人。因为京中知道底细的人是绝不敢来做这个老师的。如是江湖上的人。

想那江湖上藏龙卧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真是个江湖奇士,能把这匹烈马驯服,这羹尧倒也能成为栋梁之材。如果是走投无路,来混饭吃的,待会儿向他讲明情况,谅他也不敢接这差事。即便他硬着头皮接下来,也干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像前几位老师一样,从年府灰溜溜的出去,到时多给些银子了事,因为现在确实急需一位老师来看管羹尧。想到这道: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门房带着一位老者,来到书房门口,那人一打门帘,跨进门槛,向上一抱拳朗声说道:

“见过年大人。”

年遐龄坐在太师椅上,手端着茶杯向下一看,见来人年近七十,红脸少须,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再看身上只穿一件蓝大褂,蓝中泛白。暗暗吃惊,现在虽说是春天,仍是春寒料峭,京人大多仍穿棉衣,年轻人也只偶有穿着夹衣的。偏这老者穿着如此单薄,但见他红光满面,背挺腰直,毫无寒意,知他功力深厚,体格健壮。决非等闲之辈,急忙放下茶杯,抱了抱手,笑道:

“老先生,请坐下说话。”

那人坐在身旁的椅子上,门房退去,璧玉送上一杯茶来,退立一边。

“老先生从何处而来?”

“从家里来。”

“贵府在哪儿?”

“四海为家。”

“来寒舍有何贵干?”

“听说贵府西席之位尚虚,老朽不才,想在贵府混口饭吃。”

“噢,犬子羹尧,生性顽劣,桀骜不驯,现已气走几位老师,先生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

“先生仍愿留在卑府?”

年遐龄偷偷看了看来人。神定自若,目光炯炯。

来人朗声说道:

“贵公子虽然顽劣,但天资较高,老朽在街上看过他几次,见他很有悟性,若教育得当,定能成其大器。前几位老师没把公子教好,只怪他们无能。”

年遐龄闻言又惊又喜,但转眼间心又凉了下来。前几位刚来时,也是信誓旦旦,说一定能把少爷教好,结果还不是一样,谁敢说这老者就一定能实现他的诺言呢。于是冷冷说道:

“先生,一年需要多少馆资?”

“大人,老朽孑身一人,云游天下,无养家糊口之劳。前来贵府,仅需一床一碗足矣。等到他日公子如能为贵府显耀门楣,你送老朽万两黄金,受之无愧,如果公子一无所成,你给一文钱,老朽也不收,误人子弟已是耻辱,岂有颜面收人钱财。”

年遐龄一听,颇为惊奇:

“请问老先生尊号?”

“老朽野夫氓民,一介草木,不敢劳大人费神,你称老朽‘教书的’就行了。”

年遐龄见这人怪异,不便多问,于是道:

“今后就有劳先生多费心了,犬子学成之日,我定会重重地谢你。”

“慢!年大人,老朽还有几个条件,否则,不敢受命。”

年遐龄一怔:

“什么条件?”

“第一,必须给我腾出一个单门独院,作为公子学文习武之所。”

“这好办,后花园东面有个小院,原为先人藏书之所,现正闲着,可供先生下榻。”

“第二,必须购齐刀枪剑戟、文房四宝、琴棋笙箫等所有器具。”

“这个自然。”

“第三,从拜师之日起,二少爷必与老朽同吃同住,仅留一人在院内伺候,平时不能随便外出,家人不能随便看望。学成之前少爷不能会见任何客人。”

“这……”

年遐龄迟疑起来,这羹尧虽极顽劣,却是二房的掌上明珠,现已十一、二岁,虽已分床,但二奶奶仍把他留在上房西间,同在一屋而寝,一日三餐同桌吃饭,为羹尧的饮食起居费尽心思,现在要让羹尧与老师吃住在一起,那二房死活也不会答应的。

“大人,如不能答应,恕老朽无能为力,告辞了。”

来人起身要走,年遐龄忙举手挽留:

“老先生且慢,就按先生说的办吧!请宽限几日再拜师吧,府上要稍作准备。现在请先生先到客房休息,你看如何?”

来人点了点头。

“璧玉,带老先生客房休息,吩咐下去,对这位先生好生伺候。”

“是,老爷。”

璧玉带来人离去。

年遐龄回到上房给二房一说,二奶奶惊得嘴能塞个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慢慢地望着年遐龄,待回过神来问道:

“老师哪里人?”

“不知道。”

“叫什么?”

“他没说。”

“你连人家住在哪儿,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心把儿子交给他,你不是成心想害我们娘俩吗?你要嫌弃俺,就明说,何必这样呢?”

“放肆!”年遐龄一拍桌子,真的动了怒。

“你看看这孩子让你放纵成什么样子?如此下去能成什么?一定是个败家子,不但自己不成器,我和希尧也会受他连累。再说,他长大后一事无成,你指望谁养老?你能伺候他一辈子吗?你这样做不是爱他,是害他。我看那老师慈眉善目,不象心术不正之人。何况又在府内,你隔段时间还可以见见,有何不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再过几年,你想管也管不了了。到那时,后悔晚矣。”

听老爷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又见老爷真的动了怒,这二奶奶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说了。

三天后,举行了拜师仪式。

年二奶奶特意为羹尧换上一身崭新藕色湖绸长袍,外罩花缎背心,头戴一顶瓜皮京帽。看着儿子虎头燕颔,鼻直口方,一双大眼睛炯然有神,再穿上这身衣服,完全是一美少年。丝毫看不出顽劣之状。做娘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羹尧听说又来了新老师十分喜悦,半年没老师教了,虽然能自由玩耍,但府里没人愿意陪自己玩,来了老师,又可以和老师玩了。

娘俩来到客厅,年遐龄和老师早已来到,正坐在那儿喝茶。

羹尧有些失望。老师是个老头,不好玩,原来的几个老头都让人讨厌。刚想转身跑去,就听父亲厉声喝道:

“羹儿,快见过老师。”

年羹尧只得磨蹭着向前来,偷眼看看老师,他正微笑着看自己呢。小羹尧心里那个气啊,你也想管我,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年羹尧来到老师面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还没等老师说“起来,”迅速伸出双手,抓住老师的两只脚脖子,猛一用力向上掀去,实指望这老头能摔个四肢朝天。哪曾想这老师的两条腿像生了根一样,纹丝没动。小羹尧一看,事情不妙,起身就向外跑。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这老师身手敏捷,快步移至门外,一探手抓住了小羹尧的一只胳膊,回头道:

“大人,夫人,我们去了。”

说罢连提带拖,像鹰捉小鸡似的,向东院走去。那羹尧双腿乱蹬,终没挣脱,年二奶奶见状,急呼上前,被年遐龄厉声喝住。眼看着师徒俩转过房去。

师徒二人来到后院,向东院过一个小月门来到一个大花园,沿着一个池塘边向东走,这时羹尧已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老师走。到了花园东北角,有一个小院子。三间主房,东首有二间小屋,四周都是高墙。只有正门有一个小门。这里早已收拾干净,院子不是太大,但很开阔,也很平整,房前有几棵大树,树下放着石桌和几个石凳。靠西墙的地方放着兵器架和几根木桩架,吊着练武用的沙袋和一些器具。

老师把年羹尧带到上房,仆人年贵早已把小院门锁好,送上茶来,并把一个小钥匙交与老师后侍立一旁。

“自今日起,就在这设馆,一个月之内,你不准出这院子。你住西间,我住东间,这明间乃读书之所。”

年羹尧也不理睬,径自打开西间房门,见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把门一关,倒在床上不出去。

那老师也不言语,走进东间屋子,不一会儿拿本书出来,坐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年羹尧对老师渐渐感到好奇。他总是穿那件蓝大褂,他不洗,却总是干干净净的。以后年羹尧在心中就叫他“蓝大褂师父,”外面的人也都这么叫。

更让年羹尧奇怪的是,来这么多天,蓝大褂师父对年羹尧不闻不问。从早到晚,整日坐在那椅子上看书。吃饭时,外面送来,小年贵接过送上来,三人虽在一桌,但各吃各的饭。开始羹尧还不吃,后来见自己不吃也没人过问白白挨饿,也就大吃大喝起来。

三人很少说话。小羹尧一再给年贵使眼色、招手,那年贵想必早已知道二少爷的厉害,总是站在蓝大褂师父的旁边,视而不见。有时把自己关在东边自己住的小屋里,任凭羹尧如何拍门也不开。

年羹尧百无聊赖,有时独自在院子里转一圈,院子很小,不一会儿就转回来了;有时打几下沙袋;也有时坐在堂前为自己读书设的小桌边翻翻上面的书。

蓝大褂师父对此不理不睬,充耳不闻。仍旧在读自己的书。年羹尧十分恼怒,却又不敢声张,只得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老头儿知道我的厉害。

一日午后,蓝大褂师父坐在院内大树下的石凳上喝茶。年贵见二少爷午睡没醒,就走过来,道:

“老先生,怎么称呼您?”

“喊‘师父’或‘教书的’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我称你老先生吧!”

蓝大褂师父微微一笑。

“老先生,您要注意,我见这两日二少爷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蓝大褂师父不以为然。

“这位爷可能使坏啦!您还不知道吧,他专门整治老师,以前有好几位老师都吃了他的亏。您要小心才是。”小年贵满脸的真诚。

蓝大褂师父见那年贵也不过十二、三岁,稚气的脸上充满着认真劲儿,十分可爱。再想他必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小小年纪就离家出门,来此混饭吃,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年贵儿,家在哪儿?怎么这么小就出来了?”

“老先生,我们一家都在年老爷府上当仆人。以前是我哥年喜伺候二少爷,前不久被二少爷练武摔断了胳膊。这次管家福爷让我来,爹娘不肯。福爷说,这次有师父和我们住一起,他说这位师父不是凡人,二少爷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并告诫我不要离开师父,准会平安无事。他最后还向爹娘打了保票,我才来的。这几日我看少爷有些怕你。不过他很会玩阴的伤人。”

“噢,他会玩什么阴的?”蓝大褂师父把茶杯放在石桌上,看着年贵道。

“说起二少爷,话就长了……”年贵把年羹尧以前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蓝大褂师父听。

年羹尧小的时候很聪明,二奶奶视为命根子,年老爷也很喜爱他,就是年大奶奶见了他也喜欢逗他乐。后来,渐渐变得很淘气,七岁开蒙时,老爷请了位京中宿儒王先生。这位王先生古板严厉,为人耿直,一年多来,对二少爷管教极严。有次少爷趁老师打瞌睡时,跑到外边园子里折花去了。老师听不见读书声,睁眼一看,学生没了。这时二少爷一手拿枝花,来到了门口,刚想偷偷溜回座位,被老师喝住。在门外罚站了一个时辰。第二天早上,王先生起床,发现被褥湿了一大片,很是纳闷,拿起夜壶一看,气极了,壶底不知被谁钻了个小洞,王先生想了想,明白了。

上课时,王先生问二少爷夜壶的事,他不承认,王先生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戒尺。小孩子又哭又闹,惊动了年府上下,二奶奶赶来一看,儿子正哭着呢,小手通红,不免说了王先生几句,那王先生本是有学问的人,极有尊严,哪受过这份窝囊气,一气之下辞了馆,老爷跟着赔了一大堆的不是。

第二位老师是位老童生,一辈子也没有进学,满肚子学问,就是有点迂腐。上起课来摇头晃脑,陶然自醉。全忘了下面还有个学生。少爷一上课就想睡觉,有次老师在上面滔滔不绝讲了大半天,一看下面,学生早睡着了。老师让学生背十页书,少爷读了不一会儿,全背了上来。老师没辙了,又罚写一百个大字,少爷不写,老师就不放学,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少爷也没能走。老师怕二奶奶怪罪下来,只得自找台阶,就出了个对子叫少爷对,对上来就回去吃饭,对不上就看他吃。说罢吟出上联:

“猛虎下山威摧木。”

吟罢,那老童生走向饭桌,准备吃饭。

少爷一腔怒火熊熊燃烧,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下联,随口对道:

“老驴上槽齿断草。”

老童生一听,连叫“妙”、“妙,”可细细一想,觉得不对劲。后来,愈想愈觉得不是味。

再找学生,少爷一看不妙,早已拔腿跑了。老童生愈想愈气,把这事告诉了年老爷,年老爷又是一顿训斥。少爷怀恨在心,午后偷偷溜到老童生的房内,见他睡得正香,就把一个炮仗轻轻放在他稍张的嘴里,点着火后溜了出去。可怜那老童生的两片嘴唇肿成两块肥肉似的,嘴也张不开。卧床一个多月,经过年府精心护理,才渐渐康复。病好后,再也不敢教少爷了,年老爷送了他一年的银子,打发了他。

此后,又有几位来年府设馆的,没干几个月,都知难而退了。

年老爷为此费尽了心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渐渐对他管束也放松了,少爷就常跑到外面去玩,学了不少拳脚。后来渐渐迷上了武功,没事就练,边练边琢磨,有时还要找人试试身手,为此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那是去年,刚过了正月,府上来了一位三、四十岁的读书人,自称姓胡,毛遂自荐,要做二少爷的老师,老爷向他讲了二少爷的情况,他并不介意,并信誓旦旦地向老爷保证,一定能把二少爷教好。后来才知道,他是江南的一个穷秀才,多次参加乡试,终未中举,就经人指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他家一个在京中做官的旁系亲戚。偏巧他的这位亲戚在他到京之前外放山西为官,他进了京城扑了个空。食、住没了着落。所带银两原本不多,根本没有回程的路费。只得投到同乡会馆暂时安身,再托人在京中找个差使,混口饭吃,积攒些银子再返乡。

这胡先生在会馆一住就是两个月。始终没找到可做的差使,只能在会馆吃住,欠了掌柜的不少银两,常常遭老板娘的白眼。一日,有位同乡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说年府正要为二少爷寻个老师,在吃饭时就悄悄告诉了他。胡先生闻讯后,十分高兴,匆匆吃罢饭就赶到年府来了。老爷见他谈吐不凡,又一再保证能把二少爷管好,就答应留下他,并吩咐福爷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的定聘礼。

这胡先生接了年府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高兴得差点发了疯。急忙跑回去,找到那位同乡,把他拉到房里,按坐在椅子上,对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那位同乡被胡先生搞得晕头转向,等到听了胡先生的介绍,方才明白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件善事。胡先生用这一百两银子还了会馆的欠账,又请老乡吃了顿饭。剩下的置办了两身新衣服,这才高高兴兴地来上任。这位老师与其说是少爷的老师,还不如说是少爷的下人。二少爷要上课,他就上课,要下课,他就下课。他对二少爷言从计听,根本谈不上管教。

一次,少爷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回屋拿起笔在描红本上写呀、画呀。胡老师正坐在上面的太师椅上看书,见少爷回来后自觉写字,很是高兴。忙放下手中的书本,给少爷讲练字的学问。字应怎样写,如何起笔、运笔,如何安排间架结构、争让穿插等等。胡老师讲得很得意。而少爷看也不看他,只顾在那忙自己的。胡老师很是纳闷,不由起身走近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原来少爷正在画一个女人。老师也不敢训斥,只得劝道:

“我的少爷,怎么想起画这个呀!你才多大,让老爷知道了还了得。”

二少爷眼睛向上一翻:

“我在学画画,有何不好?”

“学画画是好事,不过应画画山水呀、花鸟呀,怎么能画美人呢?”

“画美人怎么啦,古代有多少大画家专画仕女图呢,真是少见多怪!”

胡老师看少爷脸色要变,语气也不对,忙赔着笑脸道:

“那倒是,那倒是。”

有时二少爷想到街上逛逛,那胡老师总是再三请求少爷出去不要闹事,快去快回。言明万一出了事,无法向老爷保密。得到二少爷的保证后,胡老师也就放心地让他去了。

这样,师徒俩相处了三个月,相安无事。外面老爷、奶奶十分欢喜,称赞胡先生教书有方。

一日上午,二少爷看起来很高兴,一大早就蹦蹦跳跳来到学馆,坐在小凳上:

“老师,我们上课吧!”

胡老师一看,喜出望外,忙道:

“少爷,我们讲什么?”

“讲《诗经》吧!”

“好,就讲《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颗大脑袋在上面东摇西晃。

一颗小脑袋在下面西摇东晃。

这书馆院内立刻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二少爷也真聪明,不到一个时辰,胡老师讲了三首诗,少爷不但会背诵,还能逐句解释。有时还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胡老师很得意,趁着少爷高兴不免劝他几句:

“二少爷呀,作男人就应该好好读书,长大了才能求得功名,做大官。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做大官也不一定非要读书,你看我爹,也不见他读什么书,不也做了大官了吗?”小羹尧瞥了老师一眼,不以为然。

胡老师无言以对,只得支吾道:

“年大人小时候书就读好了。所以能做大官。现在事忙没有时间读书嘛。”

“那老师你口吟文艺之交,手披百家之编,焚膏继晷,兀兀穷年,读了大半辈子书,不是连半个举人也没捞到,只能在这教书吗?”

这段话少爷是不经意说出口的,但那胡老师的脸早已红到脖根。这次让二少爷戳到了痛处,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放肆!我要告诉老爷。”

二少爷“哼”了一声,把书向桌上一扔,起身离去。

半夜里,东小院有人喊:

“救命啊!救命啊!”

更夫急忙循声而去,喊声在东小院的厕所里。粪坑里面有一个人正在挣扎。更夫挑灯一看,见是胡老师,急忙把他拉了上来。这胡老师裤子褪到脚跟,手里还抓根木棒,像只落汤鸡似的蹲在那儿,浑身的臭味使更夫掩鼻而视,不愿上前。无奈深更半夜,无人相助,只得强忍臭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扶着老师,送回房内。

原来,这胡老师有便秘之疾,每次大便要蹲很长时间,脚酸腿麻。后来他想了个主意,在蹲坑前埋根小木棒,大便时,用手攥着,可省力不少。今天夜里来大便刚蹲好,用手去攥那木棒,就听“咔嚓”一声,木棒断了。“噗嗵”那老师就倒在了粪坑里,胡老师非常纳闷:木棒怎么会断呢?第二天一看,木棒下端被刀砍过,只剩中间一点没有砍断。胡老师明白了,一定是二少爷干的,他准备禀告老爷,可又一想,这样一来,就无法在年府呆了,自己才来几个月,现在走,年府能给多少银子,根本不够回乡的路费,况且还花光了年府的一百两银子的定金。回去后不免让同乡们传为笑谈。与其到会馆去吃白眼,还不如在这忍一忍,再说,年府对老师的礼遇是很高的,饮食起居颇为讲究。只不过这学生有点顽皮而已。于是,胡老师就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装作没事发生,那二少爷也满不在乎。但从此胡老师对二少爷更添了几分恐惧感。

又过了一个月,年羹尧高兴的时候就读会儿书,不高兴就去玩,胡老师是不敢管束他了,也不再劝他了。

这一日,二少爷告诉老师要到街上玩,没等老师说话就跑到了门外。一直到下午上学时才见着他。胡老师也不敢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这二少爷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翻翻书,又没多大心思。胡老师见他没有要上课的意思,也就安心看自己的书。

二少爷从怀里摸出一柄薄刀来,小刀很精致,像暗器,夹在二指间,对着前面作抛的姿势。

一边比划一边琢磨:街上那人一甩手,小刀就能插到中央的小红圈,我能不能插到老师手中的书本中央呢?他在那比试的时候。老师正靠在椅子上,双手拿着书竖在眼前读呢。那书正遮住脸。老师只顾专心看书,正读到精彩之处,不禁有点得意,放下书本,眯起眼想细细品味一下,突然感觉有道寒光飞射而来。他还没来得及躲闪。一股寒风刺进左眼,顿时两眼一黑,一股刺骨的疼痛慢慢涌起,迅速传遍全身。向后一仰,昏了过去。二少爷一看,小刀没扎到书,却插在老师的左眼里。此时,老师倒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手指间流了出来。二少爷吓呆了,随后大哭起来。

仆人闻声赶来。吓了一跳,急忙到上房禀报老爷、夫人,老爷上朝还没回来,年夫人、二奶奶急忙赶来,管家年福早已派人去请郎中,郎中来到取出利器,清去淤血,敷上药,包扎停当。这胡老师已经醒来,泣不成声,夫人、二奶奶在旁不停安慰。

年老爷朝罢回府,早有人禀报,年老爷一听,大惊失色,急忙换去官服,来到东院老师床前,胡老师见着老爷,更是嚎啕大哭,年老爷一手拉着老师的手安慰道:

“胡先生,老夫教子无方,让你受此劫难,实感愧疚,回头我一定严惩逆子。以后的生计老先生不必担心,现在就住在年府好好养伤,伤好后就留在这儿,我把你的家小一并接来,全家人就在我这里生活,有我吃的,你就不会挨饿。一定让你安度一生。”

胡老师听到这,更是说不出话来,拉着年老爷的手摇了几摇。

年老爷回到前厅,厉声吩咐下去,把二少爷拿来,此时,二少爷早被二奶奶藏了起来,年老爷本欲教训教训二少爷,现在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但传下话来,此事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严惩不怠。

经过年府的精心护理,又请京中名医救治,胡老师总算没出大的问题。但左眼残了。年老爷一再挽留,这胡老师去意已定。年老爷只好封了二千两银子,派专人护送他回乡。到了江南,胡老师用这笔钱盖了一幢房子,又置了几十亩薄地,靠吃地租了却残生。

小年贵见蓝大褂师父很慈爱,一直微笑着听自己说,便放大了胆子,滔滔不绝地把他所知道的都说给蓝大褂师父听。

蓝大褂师父微微点头,自言道:

“其子尚为可塑之材。”

年贵看见蓝大褂师父点了点头,嘴里又咕噜了一句什么,没听清楚,也不敢问,回头拿把笤帚,打扫院子去了。

这位蓝大褂师父使年羹尧愈来愈感到惊奇,他对这师父又恨又怕。

蓝大褂师父走出卧室,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来到每天坐的椅子前,准备坐下看书。在向下坐的时候,忽然发现西屋的门好象没关上,门缝里隐约可见有颗小脑袋在向外张望。此时师父午睡刚醒,脑子里还有些浑沌,知道那是小羹尧,也没在意,可又猛然一惊,因为此时他已感觉不对,椅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破了衣服,扎在皮肤上,椅子也有些摇晃,好像要倒下去,蓝大褂师父想起了年贵的话。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急忙吸了口气,施展内功身子向上一提,双腿一用力,表面上他仍坐在那儿实际上是两腿用力,身子只轻轻贴在椅子上。

年羹尧双手停在半空中,张开的嘴巴也没有合拢,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

看到师父毫无准备地坐下去,他高兴地差点拍手叫出声来。“扑通,”老师父连同锯断腿的椅子。

一同倒在地上,屁股上扎满了小血洞,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一切并没发生。师父稳稳地坐在那儿正看书呢。他有些失望,倒在床上生闷气,但越想越觉得惊奇:椅子腿没锯断吗?装满大针的椅垫被年贵换了吗?不会的,自己一直在这里盯着,连午觉也没有睡。

他又起身,从门缝里看了看蓝大褂师父,正若无其事在那看书呢!渐渐他明白了,师父一定识破了这个陷阱。年羹尧终于知道了,这个老头一定是身怀绝技,武功高深。

年羹尧虽没有多少高深的功夫,但是他也看破了这点。

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蓝大褂师父像没事一样吃茶、看书,把门后的年羹尧骇得目瞪口呆,渐渐地感觉到这师父身上有股力量在吸引着他。

那师父终于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出。过了一会儿,年羹尧仍不见动静,便悄悄拉开门,向外张望,见师父背对着这儿远远坐在院子里喝茶,他轻轻跑过去,把锯断腿的椅子和装满大针的椅垫,拿回自己的房里,重新为老师换把新椅子,整个下午也没敢出走,躺在床上想事。

过一夜,小羹尧很久没能入睡,他越想越觉得这师父奇怪:

别人穿棉袄、棉裤,他穿那件蓝布大褂。而且天天穿,不见他换其他衣服。又不见洗,但很干净;

说是来当老师,来了这么多天,既不讲书,也不让描字,不闻不问,也不与自己说话,只是每天坐那看书;

还有拜师那天,本想掀翻他,让他当众出丑,哪知他双腿像生了根;

还有今天……

年羹尧不知不觉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很多人在那儿练武,他很高兴。正看得入神,那些人一转身,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羹尧吓得拔腿就跑,这群怪物叫喊着在后面追,跑啊,跑啊,终于跑到山顶,回头一看,那群怪物正向这边追来,边追边发出怪叫声。羹尧向前一看,是万丈深渊,无路可走,向后一看,怪物们已追到身后。羹尧急得大叫起来,忽然看到对面的山顶上,蓝大褂师父正坐在那儿看书呢。羹尧大呼一声:

“老师,救我!”

纵身跳向悬崖……

年羹尧睁开眼,早吓得一身冷汗。想想刚才那梦,又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会做这么个奇怪的梦呢?这时他突然听到院子里有轻微的声响,他有些恐惧,屏住呼吸,仔细一听,似有拳脚起落之声。有人在练武?羹尧急忙披衣下床,悄悄来到窗前,一挑窗帘,他大吃一惊:

一轮朗月挂在中天,院子里像下了一层薄霜,一人正在院子里开阔地上练功。只见那人双脚快速移动,双手忽拳忽掌,上下翻飞,左右开弓,跳脱腾挪,身手矫健,忽而拳脚陡然变快,步步飞尘,拳拳生风。到后来,再也看不清招式,只是一团黑影,一阵旋风。突然那团黑影纵出二丈开外,来到脚下,单腿一伸,脚尖一挑,把一石凳扔到半空,腿一收,腰一拧,窜上一丈多高,单掌接过石凳,像片树叶姗然落地。石凳在两手之间,上下、左右快速移动,如是二、三十次,才单脚一挑,放回原处,双手一收立在原地。

那人正是蓝大褂师父。

年羹尧这才知道,这位蓝大褂师父身怀绝技、武功超群,是位江湖奇人。

羹尧睁开酸涩的眼睛,头重得像压座大山痛得象炸开一般。年贵儿立在床前,正看着自己。

“老先生,少爷醒了。”

蓝大褂师父来到床前,看着羹尧,目光里充满慈祥和关切。

“你病了,我已让年贵熬好药,喝下去就会好的。贵儿,把药端来。”

师父亲手把羹尧扶起坐在床上,又用勺子舀药喂羹尧,年羹尧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日后羹尧与师父情深意切,事如父子,终生感激师父,根从今日始。

“好好休息,出出汗就会好的。我们都在外面,有事叫一声。”

说罢,二人退去。

羹尧这才明白,现已日升三杆,早过了早饭的时间,师父对羹尧没起床吃早饭很疑惑,料定他昨晚在窗前立了很久,怕是伤风了,差贵儿过来一看,果然正在发烧。师父急忙开服药方,差贵儿到外面抓来草药熬上,等羹尧醒来喝下。

此时,羹尧对这位蓝大褂师父没有一点仇恨了,只有内疚和悔恨。

羹尧摇了摇发胀的头,喝下药后,稍微好点。仔细想想昨晚月下所见是不是真的。不是梦呀,确实看见了蓝大褂师父在练功。原来打算今天早早起床,向师父赔个礼,请求师父原谅自己,准备好好向师父学习武功,不料昨晚只顾看师父练功,忘了穿衣服,此时正是初春是伤风流行季节,如此受凉自然染上了疾病。想想刚才师父的目光和关切的言语,他不禁流下了眼泪。

“羹儿怎么啦!羹儿怎么啦!”年二奶奶风风火火地赶来,两个丫头跟在后面紧追而来。

“夫人,二少爷昨夜偶染风寒,我已让贵儿熬药给少爷喝下,出出汗就会好,并无大碍。”老师父赔着笑迎接二奶奶。

二奶奶面有不悦之色,道:

“这么小的孩子,没大人照顾怎么行?我要把他接回去。”边说边来到羹尧床前,看见羹尧黄黄的病脸,做娘的心中自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娘,没事,我不走。”

二奶奶哪容他说话,吩咐两个丫头给少爷穿衣服,连架带推把羹尧拖去。

三天过去了。蓝大褂师父虽和往常一样吃饭、看书,但贵儿可以看出,自少爷走后,这师父心中始终不安。每天都要派贵儿去打听少爷的病情。当听说二奶奶已请了郎中调治,病已基本好了时,仿佛才放下心来。

春天已经来了。微风吹在脸上,再也不感到疼,倒像慈母的手抚摸着,阳光特别的明媚,树上不知名的小鸟,正用响亮的歌喉,唱着婉转的曲子。

这日早晨,吃罢早饭,蓝大褂师父仍旧坐在那椅子上看书。

“师父……”

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蓝大褂师父抬起头,看见年羹尧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局促不安,手摆弄着衣角,瞪着那双大眼,巴巴地看着师父。病后初愈,脸色有些苍白,但满脸恳求的神色,见师父看自己,又羞涩地低下头。

师父心中欢喜,但表情仍很严肃。

“师父,我要学功夫。”年羹尧轻声道。

“你喜欢武功?”

“是的。”

“有信心学好?”

“有信心。”

“听说,你很会整治老师?”

年羹尧一听,小脸立刻红到脖子,喃喃地道:

“是他们逼我。”

年羹尧心想,这蓝大褂师父已知道上次椅子的事是自己所为,颇有怪罪之意,不一定愿意传授武功,不料师父道:

“好吧!想学,明天鸡鸣时分来院里等我。”

年羹尧顿时喜出望外,真想跳起来欢呼一声,但他不敢。出了院门,便高呼着跑去。

第二日,天色微明,年羹尧急急跑来,气喘吁吁,见师父早已站在院里闭目吐纳。

“师父,我来了!”

……

“师父,教我功夫。”

“不教!”

“为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刚刚亮。”

“让你什么时候来的?”

“鸡鸣时分。”

“来晚不教。”

师父仍然紧闭双目,继续练功。

年羹尧悻悻而去。

“师父,我搬回来住。”这天傍晚,羹尧又来到小院。

“嗯。”师父点点头,“记住鸡鸣起床。”

雄鸡初啼,年羹尧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打开门,只见外房大门早已打开,外面残月如钩,繁星闪烁,师父早已立在院子等候。

“师父,教我吧!”

“不教!”

“为什么?”

“你还没向我问安。”

年羹尧脸上一热,低声道:

“师父,早安!”

“为人之本,是重义轻利,讲究信誉,凡许诺之事;一定守信,不可食言。所有想干大事业的人,更要取信于人,否则为人看轻,遭人鄙弃,一事无成。”

“师父之言徒儿记下了。”

“做人还要讲究礼仪,懂得尊长爱幼。你要想赢得尊重,必须首先尊重别人。对人要常设身处地,对己要常思己过,方可为人所尊,得人所信,才可成就一番事业。”

那羹尧从小深得母亲宠爱,随母亲生活,而二奶奶丫头出身,没读过什么书。年遐龄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使得羹尧很少从父母那儿接受良好的教育。开蒙后又顽劣无比,不肯听老师的话,哪受过如此谆谆教诲,听在心里如沐春风,几十年后,仍常常想起师父这第一课所讲内容。

“徒儿一定铭记师训。”年羹尧真诚言道。

“听说你喜欢练武,是吗?”

羹尧点了点头道:“是的。”

“练几年了。”

“三、四年。”

“学了不少吧,把你练的使出来我看看。”

羹尧闻言,脸涨得通红,低头不语,也不动。

“怎么?害什么羞,难道我会笑话你?”

年羹尧被师父几次催促,把心一横,收起扭捏之态,抖抖精神,把平时所学一一亮出。

蓝大褂师父微微点头。

“以前,有人教过吗?”

“没有。”年羹尧摇摇头。

“这些功夫,没一点用!”

羹尧一惊,“怎么一点用没有?”

“你学的这些,不过是花拳绣腿,摆摆空架子。一招一式又没一个完全正确。最后那套拳法从哪而来的?”

“在京都镖局看的。”

“这套武当拳法,虽然招式不大准确,但打的还是有点入门,可见你的悟性很高,今后只要努力定会练好功夫。只要你愿意学,我会教你的。”

年羹尧原本喜欢练武,听师父这么一说,顿时喜上眉梢道:“徒儿一定遵从师嘱,只要师父肯教,什么苦我都肯吃。”

蓝大褂师父微微点头道:“我们今天就先学这套拳法,你要留神观看。”言罢,向外一跳,把这套拳法打了一遍。年羹尧一看,才知什么是武林高手,同样一套拳法,师父打的拳脚生风,而自己根本没有练出这套拳法的奥妙。

师父用了一个收式,站在那儿,虽七旬之人,但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他把这拳法的各招要领及羹尧所错之处,一一指明,羹尧默默记在心里。

“就这样练。”师父吩咐道。

每天年羹尧早、中、晚练三次,每次三遍上午跑跑步,练练压脚,蹲蹲马步,下午休息。

羹尧毕竟是个孩子,几天一过,新鲜感渐渐失去,加上运动量增大,浑身不免酸痛,早上起床有些拖拉,边揉眼边问道:

“师父,练武为啥起这么早?”

师父正色言道:

“鸡鸣时分,乃一日之始也。其时宇宙万物弃旧迎新,人体内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头脑清醒,精神旺盛,此时练功,既有助于强身健体,又有助于增进武功,是练武的绝好时辰,你不闻古人有‘闻鸡起舞’之俗吗?”

“我只知有‘闻鸡起舞’之说,不知来历。”

“这‘闻鸡起舞’源于晋代。时有一青年名叫祖逖,与好友刘琨同住,他们胸怀大志,想干一番掀天的事业,报效祖国,但苦于无技无术。一日夜里,祖逖同刘琨同床而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半夜,他听到鸡鸣之声,受到启发,决心今后奋发图强,抓紧时间练一身本领,于是唤醒同伴,二人到院子里练习武艺。皎洁的月光下,两位热心青年,刀光剑影翩翩起舞。从此,无论春夏秋冬,风雪阴晴,天天闻鸡鸣而起,苦练本领。后来他们都做了大官,干出了一番丰功伟业。你要想练好本领就应像他们那样。才几日,就不肯吃苦了?你原来是怎么答应我的,我又是怎么给你说的?为人要重信诺,你如果吃不了苦,我就不用教你了。”

“师父,我愿意吃苦,只是有点困,我以后会改的。”

“我刚才所言,只准记在心里,不得与外人说。”

“为什么?”年羹尧不解。

“长大后你自然明白。”

师父此时有些不安。他知道朝中文字狱很盛行,文人动辄获罪。有人在家看书,见风吹书页,便随口吟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后被人告发,治了个“逆反”罪名,满门抄斩。这祖逖虽为晋朝古人,但他立主渡江北上,光复中原,抗击北方少数民族。在当今朝代,颂扬此类人物,给人以谋反之嫌。这些话要让外人知道,告到官家,自己获罪不足惜,还要牵连年府及这黄发幼儿,岂不是天大的过错。这些年羹尧哪里明白。

自此以后,年羹尧天天按时早起,刻苦练功,永不提那“闻鸡起舞”之事。

那套武当拳法早已练熟,师父再也没教什么,每天总是让羹尧蹲马步,练击沙袋。

“今天,蹲一个时辰。”

年羹尧对师父的话有些不情愿。

“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读书要从古到今,练功要自下而上,要从练基本功开始。基础不牢,楼房不高。击沙袋、蹲马步就是练基本功。练功之人常说:‘手是两扇门,脚是两条根。’腿功不济,下盘不稳,如空中楼阁;手功不佳,如门不锁,门户洞开,岂能防人入内。”

羹尧闻言,茅塞顿开。练习更加刻苦,认真。

师父见羹尧的基本功已很扎实,就开始系统地传授那少林、武当等功夫。

年羹尧原本天赋极高,又有名师指点。自己又极喜欢练功,所以武功长进神速,基本功很厚实了,武功也开始入门。

一日,师父从外面回来,见羹尧正双手抱个石凳,上下左右移动。

“这是干什么?”

羹尧见师父回来,忙把石凳放下道:

“我想练你那天晚上的功夫。”

师父把脸一沉:

“练功岂能儿戏,你这蛮干只会坏事,没有好处,这种练法只能练些浮力,不得法极其容易受伤,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伤及内脏。那种功夫,岂是你现在能练的?等你基础练好,我自然会传你的。”

转眼间半年过去,羹尧武功大增,与师父情谊渐深。

年羹尧有些纳闷,一连多日,师父再也没传功夫了,又象以前一样坐那看书,只让羹尧自己练习。

“师父,徒儿做错何事,请你明言。”

“你没做错事!”蓝大褂师父放下书本,看着年羹尧。

“那为什么不传我功夫了?”年羹尧不解。

“学功夫为何?”

“您不是教导我吗?要干一番大事业,做一位大英雄,大英雄就应该马上步下,软硬功夫都会才行。”

“这是何人所言?”

“以前,常听京都镖局的张教头就是这么对他徒弟说的。”

“那不叫大英雄!”

羹尧一怔,道:“那是什么?”

“那不过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战场之上,尚能赤膊上阵,冲锋陷阵,呈匹夫之勇,只可使身边几人丧胆,终不过是一马前卒而已。如若流落江湖,也只会斗狠好勇,放荡游侠,或登房入室,沦为鸡鸣狗叫之徒。”

“那如何才算大英雄呢?”

“真正的英雄豪杰应是智勇双全,上马能征战沙场,统兵千万,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使万人胆寒;下马能治国安邦,辅佐君主匡正扶邪,裨补阙漏。使四方黎民受益。所以大英雄必须胸怀四海,放眼世界,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拯国家于危难之际,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历史上英雄多矣。千古一帝嬴政,顺应历史,吞六国而一统天下,使中原大地狼烟散去;高祖刘邦灭暴秦救民于苦难;唐太宗攘四夷而抚平天下,建天朝帝国于东方,使环宇为之震惊。此公皆一流大英雄也。再次一等也应该是霍、卫之流,杀敌报国,威震边陲,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南阳诸葛,呕心沥血,赤胆报上,扶二刘以孱弱之势三分天下而立,名垂千古;郭子仪灭叛贼,收两京,扶大厦将倾于一瞬,功照汗青,这些人名震一代,受万人敬仰,才不枉称‘大英雄’之号。”

年羹尧对这些人并不是全熟悉,但也听说过,有的在戏文里多次唱过,不由面生羡慕之色。

师父又道:

“这些人,仅靠几套拳脚功夫就能创此一番伟业吗?”

“师父,怎样才能成为大英雄?”

“自古而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要想成为大英雄,成就一番伟业,要靠智谋,无智之人只会受制于人,终为他人进身的阶梯而有智之人能登高望远,明察秋毫,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昔日诸葛孔明,羽扇纶巾,手无寸铁,然出东吴,舌战群儒,连吴抗曹,火烧赤壁,举三万之师大败曹操百万大军,如此壮举,仅靠三两人,纵有盖世功夫,也不能创此伟业,是智谋帮诸葛成此大事。而智谋源于书本。欲有智谋,必饱读诗书。想那苏秦,少时腹无点墨,便想游侠诸侯,梦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建功立业,结果到处碰壁,蓬头而归,连妻、嫂也嗤之以鼻,后来幡然醒悟,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苦读,凭合纵之策、拜六国之相将六国之师西向叩秦。书本的力量真乃无穷啊!”

年羹尧睁着大眼,静听师父说了这番话,似有所醒悟,忙道:

“师父,我也要读书!”

蓝大褂师父微微一笑,道:

“读书太难了,古人云‘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惊’,要读十年书才有可能名扬天下。而且读书要用心、用神。所谓读书有三种境界。用眼读,记在纹理;用心读,记在肌肤;用神读,记在骨髓。读书贵在领悟,而‘悟’就要用‘神’。要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才能有所得,有所长进。这些决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比你练功不知要难多少倍,你有这个信心、有这个恒心吗?”

“我有。无论再苦,我也要读书,我要做大英雄。”

“法乎其上,仅得其中;法乎中,则得其下也,所以读书要读好书,要潜心去研读才可。”

“徒儿铭记在心。我一定要读书。”年羹尧不住地点头。

“好吧,我们明天开始。”

蓝大褂师父的这一席话,不但拨去罩在年羹尧心头的一团迷雾,使阳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世界,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而且也改写了大清帝国的一段历史,使中国又出现了一位千古英雄。

这蓝大褂师父不但武功超群,文学才华也是十分卓绝。把年羹尧调教得心悦诚服。

师父先从《左传》讲起。这书本来就比其他经书有趣,再加师父把这诸侯之间的文治武力、斗智斗勇之术描绘得绘生绘色,栩栩如生。正合年羹尧的胃口,把个羹尧听得是如醉如痴,乐不释卷。不禁喜道:

“读书原有这等乐趣,以前为何不知呢?”

“读书自有其乐。知与不知,因人而异有人皓首穷经;满腹经纶,但一贫如洗,终生潦倒,然不改其志,乐此不惫,仍沉于文海,穷根究理;而有人家藏诗书,汗牛充栋,却不思进取,弃书不读,沉湎于酒色。有人箪食瓢饮深居陋巷,不改其志,而有人家私万贯,身居高位,仍欲壑难填。人各有志,其行异也。今日你有读书之乐,可见你有向上求善之志,甚为可贵。以前未知,因你浑沌未开,加之庸儒困扰,未能因材施教,顺乎人情,引你登堂入室,进入正道。而今,你既和读书有乐,就应更为勤勉。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发愤苦读,自会有另一番天地。”

年羹尧点头称是,自此读书更为刻苦。

师父调整了时间:每日上午读书,下午练功,早晚闲时学学琴棋书画,调解精神,陶冶性情。

一晃一年过去了。

年羹尧每日不敢偷懒,苦练武功,发愤读书。外面大人、夫人早有耳闻,欢喜之情,自不待言。

过罢新年。已升任内阁大学士的年遐龄专门在后花园设宴款待师父。席间羹尧谈吐文雅,举止有仪,沉稳、冷静,文质彬彬,与以前那个顽劣、放荡的年羹尧判若二人。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年大人喜不自禁,痛饮忘醉。年二奶奶更是欢天喜地,疼爱有加,就连年夫人也连声夸赞,暗叹希尧命薄,未能遇到如此良师。宴后,年大人差管家年福送来一千两银子。蓝大褂师父推辞再三,不肯收下,管家言道:

“老爷如此吩咐,请师父不要难为下人。”

蓝大褂师父无奈,只得让管家把银子留下,待送走他回到屋里,顺手把这一包银子向床头柜子里一扔,锁也不锁,从此不再理会。

此后的岁月,这羹尧早晚练功,白日习文作画,从不懈怠。这师父不但把自身的功夫悉心传授,而且还教他马上马下诸般兵器的套路。习文时,不但饱读四书五经,而且还把经、史、子、集凡羹尧爱读之书均认真讲授,也传授了科举应试的时文作法。时常下棋时,还借助棋势师徒之间研讨排兵布阵之法,把《孙子兵法》及其他典籍中的战例一一在方格之中演习。

这师徒耳磨鬓热,情深意浓,渐渐情同手足,视如父子。

这一日,两人发生了矛盾。

“师父,我那天晚上曾见你身轻如燕,知你身怀轻功绝技,能否传我?”

蓝大褂师父边陪徒儿练功,边言道:

“学以致用,无用不如不学。这轻功绝技虽能上房入院,来去无踪,不过行侠之人或鸡鸣狗叫之徒常用之技。你将来是要做大英雄的,主要学治国安邦之术和将兵布阵之法。下马能文,能携属民百姓开山治水,养蚕种田,体恤下民,造福一方;上马能武,将百万雄兵冲锋陷阵,却敌平乱,屯关守边,声震胡野。学那轻功绝技何用?你不必为此浪费光阴。今日你应多读诗书,练好自身武功才是。他日,如你真需练那轻功绝技,我自然会把秘诀留给你,凭你现在的功夫,有了秘诀定能练成此功。”

羹尧闻言点头无语,自此不再言及此事。

春秋代序,日月荏苒。

又是二年过去,弹指之间。这几年里年大人有很大变动:

二十九年春,晋内阁学士。

三十年授工部右侍郎。

三十一年二月转任工部左侍郎。

羹尧在这期间,不但把师父所传南拳北腿各门武功练得出神入化,已至臻境。大力神功也已练成。各种兵器在他手上翻飞自如,骑射之术也亦纯精。儒家十三经疏烂熟于胸,吟诗作对,八股时文也亦精通。

羹尧已完全长成一个大人,他对师父敬重如山。

这一日,年羹尧却为难了。

“羹儿,你随为师已学三年,现在要考你了。”

“师父,如何考法?”

“你陪为师练练。”

羹尧闻言,失声叫到:

“那怎么行?我怎敢与师父动手?”

羹尧想,师父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已七十多岁,又把所有功夫传于自己。自己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比武之时,变化无常,万一失手,伤及师父,怎能对得起师父几年来的培育之恩。自己可是师父一手调教出来的啊!

年羹尧认为自己可以赢师父。

师父早已看透徒弟的心思,笑道:

“切磋武艺,以武会友,只是点到为止,岂能伤人?何况,你还不一定能赢我。”

羹尧闻言,心想这样也好,可以看看我的武功学得到底怎样。不过要小心一点才好。

“师父,你可要小心了。”

蓝大褂师父笑了笑,并不言语。

这师徒俩,就在这院子里拉开了架式,在月光下战在一起。

年羹尧自从师学艺以来,一直遵守师约,从未在外面使过功夫。只在师父传艺时与师父交过几回手,但那只是比划,没有实战气氛。今天这师父似在真心探视徒儿的功夫如何,所以拳脚之下并未有半点迟缓。羹尧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一来一往,这两个战了有四、五十个回合,羹尧虽有几次险境,均被他化解,双方并未分出胜负。

渐渐地年羹尧感到师父气息渐粗,拳脚也没有刚才迅疾。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啊!他正在迟疑,准备放慢点拳脚,忽见师父精神一抖,拳脚里又疾速而来。更让年羹尧吃惊的是这次师父所使招式非常怪异,从来未见师父用过。一招一式次次取向要害,动作变化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防不胜防。把年羹尧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不一会儿,出了一身的汗,手脚也有些慌乱。

有几次师父均能击中要害,不过手下留情,只是点到为止。

师父向外一跳,双手一收,立在那儿,气息稍粗。羹尧也已收住,喘了几口粗气。

“师父,最后所使是何拳法?徒儿从未见过。”

师父微微一笑:

“练武之人,不在记住一招一式,而是要在实战中能沉着冷静,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并能根据对方的招式变化随势运用招式。避其锋,攻其弱点,制敌于死地。要随机应变,不可死守陈规。刚才最后所使这套拳法,是我多年来潜心揣摩的十二个招式。根据你的招式变化,灵活运用。所以你没见过。”

说罢又把刚才十二个招式,一一重打一遍,年羹尧默默记在心里,从此对师父又多了一层感激。

康熙三十一年春。

整个京城从冬天里慢慢走了出来。阳光暖和了许多,很多鸟儿、虫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街上的行人也忽儿多了起来。

年羹尧没读书,正在街上闲逛。

他是跟在师父后面。

师父还是穿那件蓝大褂,不过已经泛出白色。

临行前,刚吃罢早饭,羹尧刚想拿起书本准备去读,师父道:

“今日,我们到街上逛逛。”

年羹尧有些吃惊,师父今天有些反常。多日来未上街了,早想到街上玩玩,不敢向师父说,今天师父要带去街上,心里很高兴。但又一想,别是师父试探自己的?忙道:

“师父,这等大好时光,我们不读书,怎能到街上闲逛,浪费光阴。”

蓝大褂师父正色言道:

“读书是好,但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人不应整日躲在书斋里成为书的蛀虫,还应走出书本才行。外面的生活也是人的一位好老师。古人云‘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大凡能成一番大事业的人均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与万人谈,方可明了古今,体察虚实,望其得失,以便自己能在以后的生活中少犯过失。所以人生是一本书,社会也是一本书。我们去逛街,也是在读书呀,哪是浪费光阴呢?”

年羹尧有所领悟,不住点头。

师父要让徒儿见识见识芸芸众生。

他们来到酒楼、茶馆、当铺、药铺、钱庄。

看人卖艺、卖当、卖货、算命、看手相。

不是走一趟,而是天天上午都来。

听生意人谈生财之道;

看穷苦人如何卖命挣口饭吃;

有时,他们还到一些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看看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

“这里是藏龙卧虎之地。如你有幸,可结交天下豪杰,成为你日后干番伟业的帮手。”师父道。

这一日,他们来到郊外的一个小镇。师父还是那身打扮,年羹尧也是粗衣短装,跟在师父身后,像个学徒。

这镇子扼住进京的要道,东西南北官道在此相汇。过客很多,客栈、商贾、酒店、茶馆云集。

时近中午,二人来到一个酒馆吃饭,师徒俩围坐在一张桌前吃酒。

门外进来一人。一身粗衣打扮,长脸黑中泛红,有二十左右,他径直来到年羹尧两人吃酒隔壁桌前坐下,要来酒菜,大口吃喝起来。

年羹尧有些好奇,偷偷看了他一眼,那人也正用凶巴巴的目光望着这边。羹尧忙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这位爷,请留步。你还未付银子呢!”

那人不一会儿就把一壶酒和四盘菜吃下,起身就向外走去。

“大爷没有银子。”

“哟,我无心要请这位爷吃酒。你看我这是小本生意,请不起啊。”掌柜的赔着笑脸拦住去路。

“那就记大爷的账。”

“我们素不相识,如何记账?”

二人争吵之际,年羹尧不免向这边多看了几眼。

那人把手向这边一指:

“把大爷的账,记在那两人头上!”

年羹尧看看师父,师父不闻不问,只顾自己慢慢吃酒。

“替大爷付银子,听见没有?”那人见这边不理不睬,径直向这边走来,一把抓住师父的肩膀,要把骨头捏碎。

蓝大褂师父,动也不动,眼也不抬,仍在吃酒,任凭他捏。

年羹尧忍无可忍,刚要起身,只见师父用眼神制止他。

那人松开师父,又过来,一把封住年羹尧的脖子,道:

“你替大爷付银子!”

“为什么?”

“你想管大爷的闲事。”

“我没管你的事。”

“你一直在盯着大爷,还说没管大爷的事,今天你不付这银子,大爷就掐死你!”

“放手!”蓝大褂师父厉声喝道。

“想动手,大爷有些日子没打人了,手早痒痒。来,你们俩一起上!”那人见这一老一小衣着普通,想是做小生意的师徒,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想动手又如何?”师父不经意地问道。

“我若赢了,你们替大爷付这银子;我若输了,咱们扯平,各自走路。”

“羹儿,你向这位先生讨教。”

“师父?”年羹尧有些迟疑。

“无事胆小,有事胆大。事到临头,只有勇往直前。”师父在旁言道。

“你们两个一起来。”

那人松开羹尧。

“请几位息怒,不要在我店里动手,你们的银子我不收了。”店主急忙向这三人作揖哀求。

“好,我们到外面较量。”那人道。

年羹尧随那人来到外面街上,街旁围了一群人。

师父仍坐在原处。他知道那人不是年羹尧的对手。

年羹尧站在街中,一抱拳:

“请问尊姓大名?”

“曲耀武,人送诨号‘草上飞’。”

“在下年羹尧。”

“我在京中没听说过。”

“我在京中也没听说过你。”

“进招罢!”年羹尧此时非常镇定。他知道有师父在自己不会有危险。

曲耀武一拉架式,提拳冲来,饿虎掏心。

年羹尧身子向边一闪,让过拳头,二人战在一起。

三招过后,年羹尧知道曲耀武功夫不俗;曲耀武也知道面前这小伙子武功高强。双方均不敢松懈。

突然,曲耀武身跃半空,飞脚向年羹尧面门踢来。年羹尧迅疾向旁边一个跨步,探右手抓住了飞来的脚跟,向前一用力,来个顺手牵羊。曲耀武落地不稳,踉踉跄跄向前栽去。眼见他要倒地,后面年羹尧的飞脚又到,直取后心,要制敌于死地。

“啪”的一声。年羹尧如踢在一团棉花上,而且还感到有股吸力,似乎要把脚吸进去。好在他收脚快,立在地上。

他踢在师父的手上。

原来蓝大褂师父一看年羹尧使出的招数,暗叫声“不好,”纵身一跃,快步移至两人中间,左手扶住将要倒地的曲耀武,右手挡住了年羹尧的飞脚。

“曲耀武,今后不可恣意妄为,今日徒儿鲁莽,我代他赎过。你的银子由我来付。”

那曲耀武面红耳赤,低头羞愧而去。

年羹尧付了饭钱。又替曲耀武付了一两银子。

这曲耀武今日花了年羹尧一两银子,几十年后,他为年羹尧挣了十几万两银子。

“师父,你为何扶住他?”年羹尧边走边问。

“不要树敌,要多交朋友,今后你才能成大事,做大英雄。今日这曲耀武虽有些无礼,已败在你手下,但没让他倒下,外人不会看出他败,也算为他留足了面子,我想他是不会记恨的。这人今后对你有用,不是生死敌人,不能下此毒招,置人于死地。”

“师父,如果我武功高强,不是可以行走天下,白吃白喝了吗?”年羹尧突发奇想。

“强中自有强中手。没有一人可以天下无敌的。”

“能不能学得天下奇功,独步武林,不受制于人。”

“艺海无涯,学无止境。象书上所说的那种‘白光一闪,取人首级’的奇功是没有的,武功再强也不可能处于所有人之上。民要服从于官,兵要听令于将,官、将又要效忠于皇上,皇上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他还要受制于民意,如果违拂民意,背叛天命,皇上也做不成的。”

我要学那“白光一闪,取人首级”的奇功,做个大将军,不受制于人。

正由于年羹尧这么想,才有那“血滴子,”也才做了大将军。但也正由于这,才使他不能寿终正寝而死于非命。

鸡鸣时分。年羹尧翻身下床,准备练功。四年来,每天都是这么准时,每天也都这么练功。

门已打开,院子里却没有师父。年羹尧有点纳闷:师父怎么啦?病了?不会的。师父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几年来每天都准时起床练功。何况昨天还好好的。一定是出去了。到花园练功去了。

年羹尧不再多想,练起功来。

拂晓时分,师父没有回来。

天色大亮,太阳出来了,师父还没回来。

年羹尧不再练功,急忙返回屋里,发现桌上有几包东西。上前一看是几包银子,年羹尧知道这是父亲每年送给师父的馆资,师父连口都未开。旁边放着一个小盒,盒下压张纸条,上书“仁”、“忍”二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小罗盘。

羹尧心里一惊。忙跑到东间屋里,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用品整整齐齐,师父的用品一件也没有了。

师父走了。

他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

年羹尧紧紧攥住罗盘,红红的指针指向南方……

想想四年来师徒情谊,两行热泪默默涌出……。

年贵刚起床,看到二少爷站在屋子中间发呆,泪如泉涌。不知为何。进屋一看方才明白,赶忙向年大人禀报。这年遐龄闻知此事,也吃了一惊,当他看到桌上的几包银子,回想起那蓝大褂师父刚来时说的话,再想想四年来的教徒之功,不禁感叹不已。

年羹尧这才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等你能与人交手,我就可以走了。”

康熙三十一年十月。

时至初秋。北方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凉,黄叶开始飘落。人也换上了夹衣。

年羹尧坐在书房,一手拿书,一手托腮,但眼睛并没看书本,而是呆呆地望着屋顶。

年二奶奶远远站在院子里,望见儿子在那发愣,也不敢打扰他,只得叹口气,转身离去,眼角似有泪水。

这羹尧自师父离去,神情大异。有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邀上年贵上街闲逛,一去就是一天。犹困兽出囚。脱笼之鸟,似又再现少时顽劣之状,但他始终没有为年府惹事。有时与父亲在书房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也有时整天闷坐在书房,对着那个罗盘发呆,一坐就是半日。

年府上下罩上一层淡淡的愁云。

这一日,年府终于迎来天降的喜讯。

皇上降旨,擢工部左侍郎年遐龄任湖广巡抚。

这湖广巡抚虽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一方要员,辖几十个州、县,比较这工部左侍郎不算升职,但权势较大,又是地方行政长官,自比京官威风许多。

年二奶奶并没感到高兴,反而心事更重。

“老爷,你这一去武昌上任不知几年才能升还,京中只剩下我们母子。我看羹儿自那蓝大褂师父去后,神情恍惚,万一有个意外,让我如何是好?”言罢双目流泪,泣不成声。

年大人也叹口气,沉思片刻道:

“羹儿如此之状,乃系他原有师父管束。每日习文练武,精神有所寄托。而今师父突然离去,精神松弛下来。一时难以适应。我看不如替他讨房女人陪陪他,也许会好些。”

年二奶奶一听,心花怒放:

“老爷英明。不过儿女婚姻大事,怎能随便,老爷又要赴任,短时间内哪找合适人家?”

“户部郎中王大人正有一女,年方十六。待字闺中,与羹儿同庚。人长的也很不错。那王大人闻听我们家羹儿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又无婚聘,甚为中意,已派人向我试探,欲与年家结为秦晋之好,你意如何?”

年二奶奶一听,更为高兴。

“这倒是一段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第二日,召来羹尧,年遐龄道:

“羹儿,你已十六岁,也该成个家了。我与你母亲已商量好了,准备为你讨房女人。”

“爹,孩儿尚小。”

“不小了。十六岁,求取功名尚小,但婚嫁正好。”年遐龄语气肯定。

二奶奶也劝道:

“羹儿,你父亲马上要离京赴任,师父又离去多日,你也大了,娘不能天天照顾你,应该有个女人照顾你了。”

“爹、娘,我想出去见见世面。”

“那更应该成亲。男人有了家室,才算有了根。否则,你会像一只没线的风筝,出去后就会飘泊天涯,无牵无挂,忘了一切。”年遐龄如此说道。

年羹尧见父母意见已决,只得道:

“一切由爹娘作主。”

年遐龄本想过年开春再去武昌,又恐皇上怪罪自己畏寒惧途,误了公务。于是奏明圣上,言自己定于十一月动身赴任,皇上龙颜大悦。

年遐龄好一阵子张罗,终于在动身前为儿子羹尧办好了终身大事,了去一桩心事,轻松赴任。

行前,把年府全家人等都召到客厅,年遐龄一一嘱咐。尔后又独把羹尧留下,训道:

“羹儿,现今你已长大成人,有了家室,言谈举止也应注意了。为父要离家远任,你哥希尧又要与父同行,年府上下就要靠你这个男人主事,在家一定要孝敬二位母亲,管好家事大丈夫要修身、治家、平天下。如若连家事也治不好,何言平天下呢?闲暇之际也应温习功课,将来求取功名,不辱年家门楣才是。”

“父亲请放心,我一定按父亲训导的去做,至于功名,不在话下。”

“不能如此夸口。做事要谨慎,外出不得以年家的权势招摇过市,滋事生非。”

“孩儿出门绝不提起父亲的官职、名号。”年羹尧满脸的庄重。

最后,年遐龄又再三叮咛了一番,方才离去。年府上下,一一列在府门口,目送年遐龄上了官轿,举家挥手,洒泪与老爷作别。

年羹尧终于踏上了远行的路,但这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新娘果然很美。躺在羹尧怀里,软声细语,媚态百生,小鸟依人般搂着羹尧。那羹尧初尝人生的乐事,对这美妇无比爱怜。

他很快就从闺房中走了出来。

他知道男人征服女人要靠功名,靠权势。

一日,年羹尧对那照镜弄妆的女人道。

“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美妇忙停下手,回首笑脸相视道:

“妻妾知道,夫君要发愤苦读,求取功名。”言罢玉颊飞红,娇不胜羞。

“那是媒婆给你说的。”

“妻妾一定要奉敬公婆,侍候好夫君。”

“那是你娘给你说的。”

“夫君要给妻妾说什么?”

“今后,男人家的事你少管。大丈夫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广交天下豪杰,成就一番伟业,不能整日守在家里,陪伴妻儿,安死床笫之间。至于娶个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这些你现在就要明白,免得日后你想不通。”

那美妇一听,知道这是一位难侍候的主儿。又说要娶三妻四妾,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对年羹尧更加体贴,百依百顺。

她知道,女人征服男人要靠柔情。

她万分小心,孝敬婆婆,把两房奶奶侍候得服服帖帖,她知道,争取二位婆婆站在自己一边是拴住丈夫的强有力的方法。

王大人也时常召贤婿到府上叙谈,岳父母如对亲儿子般待他。年羹尧明白,王家是让他清楚不能忘了应尽的职责。

她又为年府添丁进口,羹尧也成了儿子的父亲。

这妇人此时才感到,她在大海里抓了根稻草。

年羹尧虽然像个风筝,整天在外面飞,但他始终没有挣断那根线。

此时,年羹尧早已从师父离去的失落中走了出来。现在父亲外任,自己就是年府的顶梁柱,主心骨,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快感洋溢在心间。管家每天向他汇报处理过的事情的结果,听他吩咐明天应办的事。两个母亲疼着他、护着他;妻儿对他言听计从;全府上下对他侧目而视。他有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

但他仍要飞;他仍要闯。天是如此之高;地是如此之大。

他每天都要逛街。坐茶馆喝茶,听茶客谈天说地;到酒馆吃酒,看众生醉后狂态;有时他还跑到郊外的驿道边,看南来北往的迁客骚人的喜怒哀乐。

他与胡同里的老人谈旧闻掌故,京中趣事;

他与少年书生谈安邦治国,指点江山;

他与游侠谈江湖秘闻,了解江湖上的一些情况;

他从不声张,从不骄纵招摇。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阿哥、贝勒,可以为所欲为。他也知道在京城的宫中有个“阿哥所,”里面有十四个阿哥,每个阿哥都很厉害,每个阿哥都想当皇上。

他不过是个巡抚的儿子,巡抚在京中算不了什么。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巡抚之子。

他坐如处子,文静、安详像一个书生;有时又动如英豪,像盖世的俊杰。

和一般的书生一样,他也求取了功名,考中举人。

闲暇的时候,温习功课,又读了不少的书。

但他始终走不出这座城,他感到有一根线在拴住自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羽毛渐丰的小鸟,每天站在巢边,看空中那些来来去去自由飞翔的同类,十分的羡慕,心中一直有一种振振翅膀的欲望。他想飞出去,背负青天,去看看大地、高山、树木、村庄是个什么样子。但他没有飞出去,感觉总有一根线拴住了他。

二、江湖道上知遇恩

年羹尧虽也是官宦人家子弟,但却被那人的气质风度震慑住了。只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眼睛不大,却异样深邃,犹如两潭深不可测的寒水。年羹尧哪里知道,正是这位四少爷,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终于,他展开了翅膀,腾空而去。

终于,他挣断了这根线。

一日,希尧从武昌返京省亲。母子、兄弟、夫妻见过,相拥而泣,喜不待言。希尧见弟弟把家里打理得井然有序,母妻儿女照顾得很好,很是感激。席间言及武昌,不禁慨然道:

“老父离京远任,整日操劳公务,甚为费神,又远虑妻儿、思念故友。近闻弟弟功名初成,家中又添新口,更是思乡情切,派我回家省亲,一来报个平安,二来想让羹弟能去武昌一见,以慰思念之苦。”

众人一听唏嘘不已。那羹尧却是悲喜交加。念及幼时虽然顽劣,然仍得父亲慈爱。现已成人,老父千里任上,仍挂念自己,颇为心酸。自己在家却从未念及父亲,真如俗语所云:儿走千里父母忧,父母远行儿不究。为人子者,如此不孝,真让人愧疚。又一想,现在可以挣断那根线了。这一去既能父子团聚,又能闯闯世界,见见世面,这正是自己多年心愿。不由心中大喜。

此时,只有羹尧妻心中酸楚。因为她知道,羹尧这一去,如烈马脱缰,日后再也无法拴住他的心。但老爷有命,她也不敢阻拦。只能在羹尧耳边再三规劝:到外面不要惹事生非,不要与人斗强,不要进花街柳巷,沾惹风尘女人,出门在外,要常想家有妻儿翘首而待,路上不要耽搁,到武昌面见父亲后,要给家里写信,争取早日平安回家,等等,等等,年羹尧早已不耐烦,但也不便说什么,想想快要离开这唠叨之人,就一一点头答应,等到下了床,妇人之言,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

择个黄道吉日,年羹尧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交付哥哥,又再三托付哥哥照顾好老母和妻儿。

在一片热切的叮咛声中和充盈热泪的目光里,辞别了家人,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他是只身南下的。原本家人死活不答应他一个人去,要派年贵跟随着他。可他嫌带仆人是个累赘,行动不便,但又不便明说,就推辞道:

“现今三藩平定,天下承平已久。我也随恩师学得搏击之术,一路又是走驿道,料也没有什么危险。两个人去,要多花费银两不说,行动迟缓,多有不便。”

家人知道他是推辞之说,便也无奈,只得应他。

这羹尧终于踏上了远行之路,开始了心仪已久的江湖生活。

此番离京,原本只是去湖广省亲,并顺便到江湖上走走,结交一些江湖朋友,帮自己干一番大事业。不料,这一去竟真有千古奇遇,为他以后的飞黄腾达提供了天赐良机。

时值初秋,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原野里黄绿斑驳。

年羹尧出了京城,沿着直隶府境官道南下,渡过黄河,渐渐远离京城。沿途景象虽很优美,但远没有京都那般的繁华富足。道路两旁,偶有草村茅舍点缀其间,冷冷清清,天下太平有日,仍可看出疮痍未愈,百废待举。

开始的时候,他走的是官驿。每到驿站均要换牌,官驿见是巡抚之子省亲湖广,怎敢怠慢,衣食住行早有人安排,出行有人护送,和那押送囚犯无异。原本是想闯闯江湖,结识天下豪杰,现今处处有官差护送,哪里去见什么江湖侠士?还有那繁文缛节,早搞得他心烦意乱。

开始几日他均投宿官驿,后来索性把路牌往口袋里一装不再拿出来,也不去驿站投宿,走到那儿,随便找家客栈住上一宿,倒也自在无比。

这一日,行近邯郸。

邯郸原本古代赵国都城。想那当年七国争雄,燕赵大地,狼烟弥漫。中原沃野,廉颇跃马,易水河旁,刺客饯行,悲歌震天。平原、信陵二君,广招天下贤士,烽火之中建一方乐土,留芳千古,受万代贤士敬仰。再看眼前,不免让人生发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慨叹。今日我年羹尧若能遭遇明君贤主,为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建不朽之业绩,也不枉活一世。

正想之际,不觉已到邯郸城下。此系中原重镇,又扼进京之门户,大凡江南、湖广、川陕之地的官吏晋京、回任、升迁、贬谪,大多经由此地,骚客商贾、豪士游侠也喜在此盘桓。所以城内客栈、酒楼,鳞次栉比,花楼、戏院也比比皆是,一片歌舞升平,繁荣富足的局面,让人乐不思返。

此时,刚至中午,羹尧腹有饿意。又想,这里又是旧国古都,必有许多名胜古迹可以凭吊,连日的奔波也很疲乏,不如在此地盘桓半日,住上一宿,明日再赶路。

主意已定,他就开始留意客栈。正巧面前有客栈曰“五湖客栈”。三间门面高大雄伟,后面正房是二层楼房,倒也气派。羹尧进去一打听,楼上已有人住,只得要间下层的客房住下。

伙计送来温水,洗去风尘,用过午餐,他踱到前面向掌柜的打听此地的名胜古迹。

“掌柜的,此地可有值得一游之地?”

那店主忙赔着笑脸道:

“这位爷,看你说的。俺这燕赵古都,人杰地灵。单是这城中附近也有许多可去之处。”言罢一一作了介绍,并指明了所在位置。

年羹尧信步在这街头。行不多远,忽见一座道观,门前有一大匾,上书“古吕仙祠,”入祠一看,原是吕洞宾一梦黄粱,唤醒卢生之处。不由暗天道:

“世上哪有这事,不过地方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出了吕仙祠,又到了店主所指的几处看了看,到处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大多言过其实,再也提不起兴趣,只得向回走。

街上行人倒也不少,两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很是噪杂。年羹尧无心观看,只想赶回客栈休息。

忽闻前面一片叫好声。定睛一看,街南边一处古宅前围了一圈人,叫好声就从那儿传出来的。

他甚感好奇,快步上前,拨开人群,只见有人正在卖艺。

人群中间空地上站着一位汉子,二十多岁,身材魁梧、赤红面目、浓眉大眼。此时,已是秋高气爽,街上的行人已穿上厚衣,而那汉子上身只穿了件短袖褂子,下穿肥裤,腰间勒根细布带。他刚刚表演了单掌开石,地上有块方砖大的厚石块,断为两截,这是那汉子的单掌之力所致。

那汉子一抱拳道:

“各位朋友,在下献丑了。还请各位帮忙,赏几个钱养活家中的老娘。”

言罢,端起地上的一个小破盆,向人群讨钱。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向里面扔钱。年羹尧刚伸手摸到腰间的银子,就听人群外一阵骚乱:

“闪开!闪开!”

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来到圈内中央,为首那位一掌把小破盆打落在地,钱摔了满地都是。

“谁让你在这卖艺的?这房子我们庄主老爷已经买下了,今天让我们来打扫打扫,你看这门口,让你弄得脏成什么样了?”

那汉子一抱拳道:

“各位爷,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初来乍到,借此宝地,挣几个钱养家糊口,多有冒犯,请多多包涵。”

“得、得、得,少来这套。这儿是你弄脏的,就得由你来打扫。”说罢,那头目模样的人又回头道:“各位都回吧。”

众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并没有走。年羹尧没有退,那边还有几个人没退。

那汉子开始拾地上的垃圾。

“卖艺的,那块拴马石也没用了,你也把它搬到那边垃圾堆去。”

那汉子向那人所指的地方一望,有块三尺见方的石块,有几尺厚,淤于泥土里大概有半尺多深。

汉子看了看几个家丁,又看看那头目模样的人。

“喂,磨蹭什么?叫你搬:你就要搬。”头目一脸的不屑之色。

年羹尧真想上去给那张黑脸二个耳光,但他没这样做,他看见那汉子已无奈地向那石头走去。

走近石块,汉子站在那儿仔细看了看,像是想如何去搬它。突然,见他走近石块,身子一沉,吸了口气,弯下腰去,一手扳住石头的一个棱角,一手抠住拴马缰的小孔,大吼一声,那块石头竟被连土拔起,众人一片惊呼,那几个家兵也大惊失色,掩口屏息。年羹尧心中一惊,这人力大过人。那双臂没有千斤之力,也有八、九百斤。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此时,汉子又一用力,想把石块抱在胸前挪走,就听“啪”的一声,腰间的布带断落下来。汉子一怔,那口气顿时散去,石头猛的下沉,两只脚左右打,眼见就要倒地。此时就见一人飞身上前,用左脚向上一挑,双手接过石块,两臂用力,“嗖”的一闪,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脚下地震了一下,那块方石飞出一丈开外,重重落在垃圾堆旁。众人一片呼惊,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位白面书生救的场,更感惊奇,那边有几个人死死盯了他几眼,但书生并没在意,几个家丁个个瞠目结舌,再也不敢为难卖艺的人。

那位白面书生是年羹尧。

汉子从惊慌中醒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抱拳道:

“这位大侠,多谢了。”

“不必客气。”

“请问尊姓大名。”

“免尊,姓年名羹尧。”

“在下马天雷,人称‘马大刀’。”

此时众人早自散去,家丁模样的人也都已逃得无影无踪。羹尧见日近黄昏,道:

“马兄,能否到客栈一叙。”

“多谢年大侠。”

“不要喊大侠,喊我羹尧。”

“不敢,我还是喊你年公子吧。”

年羹尧这大力神功一使出来,他的主子一眼就看中了他,使他有了以后的飞黄腾达;也使他终于探听到了师父的蛛丝马迹。

二人回到客栈,羹尧唤来伙计,打来温水,天雷洗去污尘,来到前面酒楼,要来酒菜,边喝边谈。

这马天雷家住河南,父亲早年闯荡江湖,有一身的好功夫。后被城里镖局的镖头看中,聘为教头。马师父因家境贫寒,四十多岁仍没娶上老婆。后来老板娘见他心地善良、正直可靠,就把随嫁的老丫头许了他,生了天雷。老来得子,这马师父自然疼爱有加,视为心肝。从小就带天雷练武,因而这天雷练就了一身软硬功夫,手持一把大刀,威震四方,混了个“马大刀”的浑号。

直到几年前,有一富商押二千两银子到西域去做皮货生意,找到镖局押镖前往。因为这笔生意太大,马师父就和老板一起押送这批银子西行。到了胡地,遇到一伙胡夷匪徒,剽悍无比,马师父等人寡不敌众,全被乱刀砍死。从此镖局倒闭,天雷母子生活陷入困境。原本这马师父生性豪爽,好结交朋友,又喜仗义疏财,再加上有个贪杯的坏毛病,平素挣的银子根本就不够用,更别提积蓄了。现在老板一死,镖局散伙,老板娘念及主仆之情,自身虽需靠娘家资助,仍留下天雷母子在家中度日。

后来,老板娘的娘家不知何因犯了官事,吃了官司,结果到处托人走门子,营救家人,结果倾尽家产,总算保住家人的性命,从此老板娘失去经济来源。这二年,河南连年受灾,天雷母子再也无法在镖局里过活,只得搬出镖局,靠干点零活度日。此时,马师父过去结下的一些江湖恩怨又起,不断有人找马天雷母子寻仇。被逼无奈,母子二人只得投奔马家一远房亲戚,不久前来到邯郸,在城东三里王家湾亲戚家旁边搭间草屋住下。这家亲戚也是小户人家,自家生活尚不能自给,何况又是远亲,自然无法接济这母子俩。偏这马氏老母不想让儿子走他爹的老路,死活不肯让天雷去外出闯荡。天雷无奈,只得瞒过母亲,每日来这城里卖艺,挣几个钱养活老母。这天雷虽有一身的功夫,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无亲朋好友相助,又有父亲的前车之鉴,所以遇到地痞、下三癞欺负,他从不呈强斗狠,与之顶撞,更不与之动手,只是自己吃点哑巴亏,以保平安。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年羹尧听罢,不禁对天雷母子深表同情,对天雷也更为敬重。

“马兄,你可以到我那儿去,虽然羹尧并非出身王侯世家,但府里养活几个人,倒也不难。”

“谢谢年公子的美意,古人云:‘家有高堂,子不远行。’等老母百年之后,我一定听年公子的召唤。”

“那也好,等我以后用人的时候,一定会派人去找你。”

此时二人已喝了一壶酒,年羹尧少有酒意,但见那天雷酒兴刚浓,不忍坏了他的兴,招呼道:

“伙计,上壶酒。”

猛一扭头,看见门口进来五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二十多岁,中等身材,头戴一顶瓜皮京帽,身穿蓝色宁绸长袍,外罩漳缎背心,气宇冲天。听到年羹尧叫了一声,脸向这边微微一侧,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眼睛不大,但目光深邃,威严寒冷,像射来两道寒光。年羹尧没看清脸,一则当时很暗;再则,他一碰到那两道目光,就被逼得低下了头。后面二步远跟着四个仆人,个个虎背熊腰,双目炯炯,正快速扫视整个屋子。

他们径直向后院走去,年羹尧暗暗吃惊,这人气派非凡,来头不小,那四个家仆也绝非一般凡夫俗子。这是谁家的少爷呢?年羹尧正在胡思乱想,伙计又上了一壶酒。马天雷背对门,并没看见什么,此刻他又端起酒杯,来劝年羹尧:

“年公子,今日全亏你帮忙,我才没当众出丑,今后一定会报答。”

“马兄,不必如此客气,今日相识,是我们的缘分,今后我还要请马兄帮忙呢。”年羹尧只得放下疑虑,来与天雷喝酒。

“年公子,如果以后能用得着天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不一会儿。这壶酒又快喝完,年羹尧已颇有醉意,而天雷仍在兴头上。他不禁有些吃惊,马师父贪杯成性,这马天雷也是海量,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刚想招呼伙计上酒,这伙计已端上一壶酒和两个热菜。羹尧惊道:

“我没叫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要酒?我们也没要菜啊?”

那伙计笑了笑道:

“两位爷,这些酒菜是四少爷叫送来的。”

“哪个四少爷?”二人几乎齐声问道。

“刚才进来的那位四少爷,他就住在后面楼上,你们不认识?我还想你们是朋友呢?这倒奇了,四少爷不认识你们,怎么会送酒给你们呢?”

羹尧想了想刚才所见,又回忆一下下午发生的事,他突然想起,这四少爷好像下午也在那街上看马天雷卖艺,在人们后退的时候,年羹尧没退,他们五个人也好像没有退。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那马天雷仍是满脸的疑云。

更让马天雷吃惊的是伙计送给他一个小布袋道:

“马爷,四少爷还送给你五十两银子。”

马天雷惊得站了起来道:

“什么?四少爷给我银子?我又不认识他,怎么能收人家的银子呢?”

“你收下吧!不然,不是让人家难堪吗?”羹尧笑道。回头又对伙计道:

“你去告诉四少爷,待会儿,我们去当面谢他。”

“对,对,我们要去谢他。”马天雷附和着。

“那不行!四少爷有吩咐,他不见任何人,你们是见不到他的。他刚才说了,如果你们要谢他,就把他送的酒菜吃完、喝完就行了。”伙计正色道。

年羹尧愈加惊奇,但他回想四少爷的派头,不是一般的官家子弟,势力一定很大,要是硬见怕也不好,只得道:

“好吧,我们明日再寻时间谢他。”于是二人又吃了起来。

掌灯时分,二人才罢席,年羹尧已有点站不住了,但那马天雷仍无醉意,与羹尧告别:

“年公子,我要回去了,你回房休息吧。”

年羹尧有些吃惊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能走,我叫伙计,再收拾个房间,我们再叙叙。”

“不行啊,老娘在家没人照顾,我不回去她会担心的,离家并不太远,现在时辰尚早。”

“那我就不留你了,你一定要小心。”羹尧听天雷如此一说,也不便强留。

马天雷刚想走,似乎又想起件事来,忙道:“年公子,何时离开此地,我来送送你。”

“明天吧,如果你没时间,就不必来送了。”

“那好,我们明天见。”

天雷说罢,一抱拳与羹尧作别,大步流星出门而去,伙计过来把年羹尧扶进房间,那羹尧倒在床上就已鼾声如雷,伙计脱去他的鞋;拿床被子盖上,带上门离去。

年羹尧睁开眼,见天已大亮。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但他还是翻身起床。多年已养成早起的习惯,只不过昨天酒逢知己,陪着天雷多喝了几杯,起的晚了点。

伙计送来了温水洗脸,他忙问:

“四少爷起床了没有?我要向他道谢。”

伙计笑道:

“四少爷他们五更时分已结账而去了。”

羹尧吃了一惊,心中若有所失。

伙计又道:

“年爷,有人给你留下字条。”

他又是一惊:

“什么字条?是何人所留?”

伙计把字条递过来,他打开一看,心中大喜,只见上面写着:

年公子:

我在城南五里处等你,有重要的事与你谈。

没有署名。一定是四少爷!这人真怪,在这客栈什么事不能谈,为何要到城外去谈?难道他要与我同行?年羹尧顾不得吃早饭,他匆匆收拾好东西,又给马天雷留下一张字条和一小袋银子,交与伙计,就去追赶四少爷了。

等马天雷赶到客栈时,那年羹尧早已出了城,正行进在道上。

伙计见马天雷满脸的失望,忙道:

“马爷,年公子要我代他向你致歉,原谅他不辞而别,他实在是有事。临走时,给你留下这包银子和这封信。”说罢,把布袋和信递了过去。

马天雷接过那小包,把那封信打开一看,上面一行行小楷映入眼帘:

天雷兄:

恕羹尧冒昧,原与你约好,现在又不辞而别,让你失望。失信于你,我很内疚。现我确有急事,需立刻前行,故托伙计给你留下五十两银子,回家后置几亩薄地养家糊口,不必再卖艺街头,让老母担心。

我们于此相识,乃天赐缘分。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仁兄的人品、才学均为羹尧所佩服。有心携君同行,无奈兄家有高堂,不便远行。如今后天雷兄想到羹尧,可到京城湖广巡抚年遐龄府上去,我一定会相席以待。

年羹尧。

天雷收起书信,又看了看那袋银子,整整五十两,他对着这信和银子怔了半天,又想这年公子原来是巡抚府的公子,不禁眼眶发热,喃喃地道:

“四少爷、年公子,今后有机会天雷一定会报答你们。”

马天雷回到家,把这一切告诉了老娘,老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感激。天雷就用这一百两银子,盖了三间房子,又置了几亩田地,自耕自吃,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再也不必上街卖艺了,每日守着老娘度日。

年羹尧与马天雷不辞而别,是因为他坚信四少爷在等他,那四少爷绝非一般人物,很有可能是哪家王爷的公子,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派头。能结交这样的权贵,对今后干一番事业定会大有帮助。

他有些懊恼,师父没教他轻功绝技,否则的话,他早已赶到相约之地了。心中想着,脚下不由又加速了步伐。

他大失所望,因为他没见到四少爷。

城南五里,有一个叉路口,在一座山脚下。有条小道从驿道通向远处的深山里。路口的边上有一块大山岩,下面有一间茅草屋,门前一棵大树,许多枝干都已枯死了。在干枯的枝干旁又生出许多新枝。树下有一个茶棚,屋门关着,周围没有一个人。

四少爷哪儿去了呢?难道是我来迟了他已经走了?不会的,到山里面玩去了?也不会的。羹尧有点焦急,但转念一想:约的是在这儿,他就一定会来。想到这,反而不急,坐在棚下的石凳上,观赏起周围的景色来。

这地方有点怪?那屋门没有上锁,门旁贴着一幅对联,但只有上联,没有下联,下联只是空纸,只见上联写道:

“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

年羹尧知道,这里有高人,这上联仍有韵味又很巧妙,主人贴在这是招揽过路的贤士来对这联子的。他对这联子有了兴趣,他要对上这幅对联,苦思冥想了好大一会儿,仍没想出下联。

忽然,一阵木棒锤打的声音传来,他扭头一看,山脚不远处有一泓清泉,泉边有一村姑正在那洗衣服,那声音就从村姑锤打石板上的衣服处传来的。羹尧灵机一动,不禁脱口而出:

“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真妙。”

话音刚落,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一老者,双手抱拳,朗声说道:

“妙!妙!年公子果然文武双全,天下奇才,老庄主眼力不凡。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贫道失礼了。”

年羹尧定神一看,从门里健步走出一位道人,四十多岁,头戴道观,身穿灰色道袍,他有些愕然:

“原来是道长约我?”

“非也,约公子之人乃老庄主,贫道不过奉庄主之托,在此恭候公子。”

“庄主?哪位庄主?他为何约我?”

“离此地不出十里,有一周家庄,庄里有一庄主叫周鲁。是他约你,其他的事情,公子一去自然会明白。”

“请问道长贵号?”

“静一。”

这周鲁是谁?他有何要事与我商量呢?年羹尧不免有些疑惑。但既然人家出面来约,又派专人来接,不便推辞,于是只得随着静一道人向那山里走去。

走出不到五里,来到一座大峡谷,两边高山夹峙,耸入云霄,山坡上长满树木,地上已落了一层黄叶,十分阴森可怕,一条小道通向树林深处。

年羹尧知道静一道长功夫深厚,他也不与羹尧说话,在前面健步如飞,如果没有高深的轻功,羹尧不会赶不上他。只见他不时回头看看羹尧,微微一笑,继续赶路,年羹尧使出师传内功,一提真气,双腿运力,紧紧追上。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从驿道来到这山谷中。

走出峡谷,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四周群山环抱,中间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地里的庄稼呈现出丰收在望的景象。远处有几个村落点缀其间,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年羹尧忽而想起陆放翁的一句诗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随着静一又走了几里地,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不是太大,一排排石墙草屋虽不是高大,但排列很整齐。路旁有几个孩子在门前玩耍,几个农夫打扮的人,见一道人带一生人向后山走去,颇为惊异,在一旁驻足目送他们。

穿过这个小村子,来到山脚下,有一处院子,不是太大,但也有三进庭院,所有房屋均为山石垒墙,上盖小瓦,虽比不上城里深宅大院,在这深山之中,已是很显眼了。

静一来到门前,早有门房迎出:

“道长回来了,老爷早在客厅等候。”

他们走进院子,来至客厅,远远就见一老者立在台阶前等候。看上去他有五十多岁,穿一件月色大褂,浓眉大目,胡须有些花白,想必这就是那周庄主了。

羹尧不禁暗惊,这庄主的这身装束和师父的差不多。他正在愣神,只听老者朗声笑道:

“年公子,素不相识,贸然邀你前来,老夫太无礼了,不过公子能赏脸前来,让老夫倍感荣幸。”

“老庄主言重了。晚生何德何能,让庄主如此之说,今日有缘能与庄主相识,前来拜会庄主,是晚生三生有幸。”

老者见这羹尧举止有礼,更加心喜,也暗暗佩服女儿眼光不俗,这位年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他又转向静一道:

“道长辛苦了。”

静一笑道:

“庄主,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客套了。”

三人来至客厅,礼让了一番,周鲁在上首坐下,静一,羹尧在下首相陪。仆人送上热茶。

周鲁望了望年羹尧笑道:

“在下周鲁,在此有几亩薄地,赖以糊口被人戏称庄主,公子不必见笑。”

“晚生在路上已听道长说过。”

“年公子从京中来?”

“正是。”

“敢问年公子这次出京是游玩?还是探亲访友?”

“家父在武昌为官,晚生此次是去湖广省亲,路经此地。”

那周鲁似乎有些意外,道:

“噢,令尊在武昌任上,那湖广巡抚年遐龄,年大人是——”

“正是家父。”

周鲁和静一相互看了一眼,颇感意外,周鲁一抱拳道:

“年少爷,失敬、失敬。不知公子是巡抚府上的少爷,怠慢之处,多多原谅。”

年羹尧忙道:

“老庄主,还是叫我年羹尧吧。家父训导,在外面不准我提家父的官职、名号,晚生也不敢狐假虎威,招摇过市。”

“年大人家教甚严,真让人敬重,年公子又能不仗家势,让人佩服。”

周鲁呷了口茶,看了看静一,两人略有迟疑。都没说话。

年羹尧心有不悦:这两人到底要干什么?明明约我有要事相谈,相见后像查户口似的问了许多家世,现在又不说什么,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道:

“老庄主,你约晚生,说有要事相谈,不知有何事?”

周鲁怔了一下,马上又笑道:

“昨日,老夫几个家人去城里收拾刚买的房子,回来听他们说年公子力大无比,单脚能挑起巨石。老夫素爱结交英雄,闻听此事,心仪不已,想一睹英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年羹尧一听,忙道:

“老庄主,过奖了,当时,我见那马天雷要倒地,有断腿之祸,才贸然出手相助,不想冒犯了庄主。”

周鲁笑道:

“年公子此言差矣,你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老夫实在佩服,有何冒犯之说?那几个家奴回来后,已被我责骂了一顿,老夫家规不严,说冒犯应是老夫冒犯了公子才是。”

“庄主之言,晚生实不敢当。”

静一插言道:

“敢问公子,那大力神功师承何人?”

“由恩师所传,晚生并未练出应有的境界,不过刚刚入门,贻笑于大方。”

静一道:

“公子过谦了,能有如此功力,已达化境,何人敢笑呢?敢问尊师大名?”

“我也不知道。”年羹尧答道。

那二人很是吃惊,羹尧见他们如此疑惑,只得坦言道:

“不怕两位笑话,晚生自幼顽劣,喜爱武功。气走了几位老师,后在十二岁时,有位穿蓝大褂的老者来到府上,要做我老师。开始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功夫,可能是来府上混饭吃的。后来我才发现师父身怀绝技,就恳求师父传我武功。师父欣然收下我这顽徒,他们不但传我武功,还教我读书,研读兵法。一去就是四年,终使我迷途而返,略有所成。但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叫什么,来自哪儿,他是飘然而来,又是飘然而去。”

言罢,不禁涌起丝丝酸楚,勾起了思师之情。

静一道:

“你师父是否给你说过什么?”

羹尧略一沉思道:

“师父反复训导,要我学‘万人敌’,做大英雄,干一番惊天的大事业。”

周鲁和静一频频点头,若有所思。

周鲁道:

“你师父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年羹尧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个罗盘,他向前一举道:

“师父去时给我留下这个罗盘和两个字,‘仁’、‘忍’。我至今不明此意,留这罗盘何用?”

那周鲁、静一见此罗盘,面有惊色,但很快恢复平静。周鲁道:

“这罗盘主要用于确定方位,你师父大概会想年公子,出门游玩不至迷途,今后做了大将军,领兵打仗,在荒原野岭、洪荒蛮夷之地,更少不了它,可见你师父用心良苦。”

羹尧闻听此言,连连点头,心中又增加了一分对师父的感激和思念。

年羹尧猛然醒悟,忙道:

“二位,对恩师询问颇为详细,你们一定知道恩师是谁,请你们告诉我。”

二人闻言一惊,那周鲁笑道:

“我们也不知道尊师是谁。不过见年公子武功如此高强,想你尊师定是天下奇士,老夫万分仰慕,不觉多问了几句,多有冒犯,请公子原谅。”

年羹尧一听,颇感失望,端起茶,呷了一口。

周鲁仿佛想起一事,忙吩咐道:

“周二,到后院,请小姐来客厅见客。”

羹尧心中一喜,这深山之中还有姑娘。

不大会儿,就听外面传来脆铃般声音:

“爹爹,什么客人还让女儿拜见?”

说罢跨进门里,一看是一英俊青年,不由粉脸通红,忙低下头,去行礼相见:

“见过年公子。”

年羹尧闻声一动,向外望去,见一短衣窄袖的少女,像阵风飘进屋来,她上衣穿大红锦褂,下穿葱绿色碎花裤,脚穿一双凤头弓鞋,宛若神人,见姑娘施礼,他连忙起身,抱拳还礼道:“见过周姑娘。”

周姑娘抬头看了年羹尧一眼,那年羹尧也忙去打量那姑娘,鸭黄脸蛋儿,一双秀眉配着一双丹凤眼,那活灵有神的眸子,媚中带威,二片玉颊淡施胭脂,衬着粉鼻、樱唇,异样的风流艳丽。

静一见两位青年人都在那站着,忙笑道:

“二位坐下说话呀。”

年羹尧闻言,方知失态,脸红如血,低头坐下。那姑娘倒渐渐从羞涩中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在羹尧的对面。

“这就是老夫的闺女叫周云凤,都让老夫娇惯坏了,不懂规矩,让年公子见笑了。”

年羹尧道:

“晚生失礼,请老庄主、周姑娘原谅。”

他坐在这儿,终觉不自在,话也不说了。

周鲁见天近晌午,忙道:

“凤丫头,快到后面去吩咐厨房,准备酒菜,我要为年公子接风洗尘。”

云凤应声而去,羹尧又偷偷目送了一眼,这一切都看在静一的眼里。

席间,周庄主、静一频频举杯向年羹尧劝酒,那羹尧也一一向他们回敬,其盛情、气氛自不待说。

下午,三人又在客厅畅谈诗书。四书五经、史、子、集,羹尧侃侃而谈,周鲁心中暗暗称奇。

静一又把年羹尧所对的下联说与周鲁听,那周鲁听罢,拍案叫绝:

“妙,妙。这上联我已在那挂出多年了,从前只有一个对上,现在公子是第二人,真乃天下奇才啊。”

年羹尧笑道:

“庄主过奖了。你那上联也很有寓言。文学造诣让晚生折服。”

此后他们又谈论起琴棋书画,羹尧也能谈得头头是道。

眼见黄昏,周鲁道:

“年公子,你如不嫌寒舍简陋,衣食不周,不妨在此小住几日,意下如何?”

年羹尧原本不想在此久留,但见这庄主和静一似话犹未尽,又有一位周姑娘在此,他也就答应了下来。

“让老庄主费心了。晚生就在此打扰了。”

晚饭,自然又是一顿丰盛的酒宴。

躺在客房的床上,年羹尧辗转反侧,难以成寐,这周庄主、静一道人说话遮遮掩掩,神情有异,他们到底把自己约来干什么呢?

其实,这周鲁原本不姓周,原籍也不在此,祖籍江南,出身于前朝世家。清人入关,其家人也与江南其它世族一样,积极支持抵抗清兵过江,辅佐南明偏安江南,作最后一搏。后清兵渡江南下,南明灭亡。反清势力树倒猢散,有的战败而死,有的投降仕清,也有的不屈之士暗中奔走,广交贤士,积蓄力量,积极开展活动。三藩叛乱,江南反清势力再起。后三藩平定,江南反清力量也受清廷重创,元气大伤,这许多年来,再也没能形成气候。前朝遗民,有的削发逃禅,誓不仕清,面对青灯黄卷,了却残生,有的亡命江湖,伺机而动,也有的遁迹山林,苟且偷安。

周鲁原本曾参加过昆山顾炎武先生起过事,后很快失败,只得亡命江湖,渡江北上,来到这深山之中,埋名隐姓,改叫周鲁,住了下来。用从江南带的银两买了几十亩地,养家糊口,老婆、儿子在战乱中死去,只剩下一个女儿伴着他度此余生。因而云凤是他掌上明珠。

渐渐局势平静以后,又有江湖人士前来活动,这儿就成了过往江湖人士的落脚点。静一道人就是道上的朋友。江南近闻京中有人频频外出,不知为何。静一就准备进京打听消息,不想在此竟遇到了一个巡抚的公子。

周鲁为了安全,又在镇上开客栈、置房产。一来可挣来银子,养家和供过往的朋友开销,二来又可以设下眼线,探听各路消息。那城中的“五湖客栈”也是他开的,那马天雷卖艺之所是他刚买的房产,准备开个商铺。昨天派几个人去收拾一下,不想竟有如此奇遇。

昨天晚上,周鲁刚吃罢晚饭,正与刚来的静一道人在客厅叙旧。突然女儿云凤和管家周四从城中赶了回来。周鲁一见,忙惊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周四道:

“老爷,城里来了位姓年的公子,力大无穷,单脚就挑起了巨石,骇死我了。”

“这是真的?”周鲁一边看看周四,又看了看云凤。

静一道人道:

“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周四就把他带人去打扫房子,让马天雷搬拴马石,年羹尧相助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云凤姑娘也在一旁道:

“那年公子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谈吐文雅,可见这是位文武双全的奇士,爹爹素喜结交英雄,像这样年轻公子,身怀绝技,不是爹爹梦寐以求的人吗?”言罢不禁面有潮红。

知女莫若父。周鲁从女儿的言语神情中已隐隐看出她的心思,但他并不点破,便道:

“你们去吧,早早休息,我与道长商量一下。”

二人应声而去,周鲁回头笑道:

“道长,你看这人来路怎样?”

静一略一沉吟道:

“这位公子如从周四所说的那身段、手法上来看,应是江南某位奇士的门下。因为这大力神功目前只有江南昆山顾肯堂师兄等一、两人能传此技,然这公子却又从京中而来。他的来路贫道一时也不清楚。不过既是江南人的弟子,来到邯郸。庄主是不是把他邀上山来叙叙,何况从凤儿姑娘话里,对这年公子颇有羡慕之意。”

周鲁点头,沉思片刻道:

“那明天就有劳道长走一趟了。”

今日早上,静一五更就起身来到了客栈,发出相约的字条,约这年羹尧。

此时,周鲁正在灯下沉思,今日一见这年羹尧;果然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今后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他是八旗子弟,又是巡抚之子。有些事很难预料,有些话也很难说出口。他不明白,这位贵族子弟为何竟会出自江南奇士门下?那位蓝大褂师父意欲何为?周鲁披衣下床,向那道人房中走去。

静一也没有睡,正在灯下看书,听见叩门之声,急忙开门,一见是周鲁,不禁一惊,马上又笑了起来:

“怎么,庄主心中为难了?”

周鲁无奈地点了点头,又笑了笑道:

“道长,你看这公子怎样?”

“这年公子相貌端正,谈吐儒雅,举止有礼,不像粗俗之人。又身怀绝技,后来定是个人物。”

“这是自然,不过他出身八旗,又是巡抚府里的少爷,很多事不是一时可以看清楚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人心虽不可知,但可以从其言谈举止中略见一斑。这年羹尧并无八旗纨那种骄横放荡和顽劣浅薄,也不以官势轻世欺人,与一般此类之众不同。虽不能探知其心,但想来也不是那奸刁之人。”

“道长,你最了解我。这一生虽不能说轰轰烈烈,叱咤风云,也是为国奔走,献命于民。然生不逢时,颓势不可力挽,现只能终老江湖。可凤儿正值豆蔻年华,我不能也让她陪我在这深山老林空自凋零飘落,穷困一生。凭她的相貌、才学,完全可以找个殷实人家,安度一生,也算了却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了。”

“庄主,你看这年公子……”

“凤儿昨日回来,就在我面前一再提起他,今日一见,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过他……”

“道长,你说这年公子是不是真出自江南人的门下?”

静一见周鲁满脸的疑云,心中不免好笑,他微微一笑道:

“庄主,你怎么连贫道也不相信了?他那大力神功,是武当派的独门奇功,目前这功夫在江南只有一、二人才得其真谛,这点庄主你也应该知道。再说那罗盘不也是明证吗?”

周鲁道:

“道长,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就是不明白这蓝大褂师父怎么会收这样出身的弟子呢?”

“这个贫道也在纳闷。按常情,他是绝不应该收这样人家的弟子,我想他这样做,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那个四少爷又是何人呢?听说那场面也绝非一般人家的子弟。”周鲁满脸的疑云。

静一道:

“庄主,为了慎重,我看我们还是下山一趟,去摸摸他们的底细。才可行事。”

周鲁不禁点了点头。

年羹尧猛听鸡鸣之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轻轻向外走去。多年来已养成了鸡鸣而起的习惯。每天如此。他来到门口,大门早已打开,他有点奇怪,这院中有人比他起得还早。

走出院子,四周一片灰蒙蒙的,满天的星星在闪烁,星光之下隐约可见山石、草木。

这山没有多少树,到处是没膝的野草。他沿着一条小道向山上走去。

快走到山顶,隐隐闻到喊杀之声。很细微,像有人在练武,停下静心一听,声音从山后传来。

年羹尧不觉加快脚步,悄悄登上山顶,弓腰躲在一块山石后,向下一看,大吃一惊。

山坡下是一块平坦地,黑夜里看不清有多大,隐隐可见用山木栅栏围着,场子里有人在练武,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他屏住气息,悄悄地下山、慢慢摸到离栅栏十步远的地方,蹲在一块大石后面。向那边望去。

此时发现练武的有两个人,一个在一旁站着,另一个正在练剑。那把剑正在上下左右不停地翻飞。在星光之下莹莹闪过,流转不停,剑光所及,风声飒然。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银团。年羹尧感到一阵寒气逼人,不由挪动一下身子,就听一声娇喝:

“谁?”

同时一道寒光向这边射来。年羹尧就地一滚,一探手接住那飞来的暗器,一边起身,一边说:

“是我,年羹尧。”

“噢,是年公子。伤着没有?”

年羹尧一看,两人已到面前,原来是静一道长和云凤姑娘。此时云凤右手还提着宝剑,那舞剑之人原是周姑娘。

年羹尧脸上有点烧,喃喃地说:

“没伤着,我睡不着起来走走,听到喊杀声,就过来看看,不想打扰了周姑娘练功。”

静一道:

“云凤姑娘正在练一套剑法,让我给指点指点,年公子既然也是武林中人,不妨也为云凤姑娘指点一、二。”

羹尧忙道:

“不行,不行,周姑娘剑法娴熟:已达化境,刚才那套剑法中,不仅掺进了刀枪的家数而且有几招还是从索鞭里化出来的。尤其那招潜龙腾渊,暗藏辘车卢跃身之法。不是内功有相当火候,绝难运用自如,这些又岂是我所能及的。又怎能为姑娘指点呢。”

“年公子过谦了,从你刚才所言,亦非一般之人。你那大力神功,才叫功夫,我这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云凤说着,玉颊泛起了红晕,不过这是年羹尧所不能看见的。

静一听羹尧刚才所言,知他绝非俗辈。于是道:

“素闻公子武功高强,现在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又是朋友,能否让贫道开开眼界?”

云凤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

年羹尧心里本不情愿,自己初涉江湖,不知险恶,岂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呢?于是道:

“羹尧头脑迟钝,学浅才疏,不过随着尊师学过几套拳脚,强身健体。而今恩师已去,虽未曾闲置,也已荒疏不少。怎能在江湖上招摇。你们二位均为江湖俊杰,道长更是武林高人,行走南北,见多识广。让我在二位面前献丑,岂不是班门弄斧,蚍蜉撼树吗?”

云凤不依,嗔怪道:

“我们都是武林中人,以武会友,切磋技艺,也是练武之人学习的方法。学而无友,孤陋寡闻。公子哪来‘弄斧’、‘撼树’之说呢?难道公子不屑与我们为友吗?”

羹尧惊道:

“周姑娘言重了。羹尧何德何才敢轻视二位,既然二位如此看重羹尧,那我就只好在此献丑了。”

他一拉架式,准备亮出招数。云凤一挥纤手道:

“年公子,早闻尊师乃天下奇士,自是武林高手,必定会传你上乘的剑法。云凤自幼喜欢舞剑,不知公子能否赏脸,赐一套剑法让我开开眼界。”

羹尧面有难色,道:

“恩师确曾传过几套剑法,荒疏已久,如何能见得人呢?且剑也在庄中,并未带来,还是改日再向姑娘请教吧!”

云凤把剑一递,道:

“公子,看看我这把剑是否可手?”

年羹尧略微迟疑,静一道人笑道:

“年公子,云凤姑娘真心求教,乃盛情难却,望公子将就一下,能不吝赐教。”

羹尧无奈,接过那剑,心中一惊,这剑很沉,也很可手。拿起一看,此剑系用上等材料精心铸造而成,虽无干将莫邪之利,也有吹发断刃之锋。迎着星光闪闪发亮。真乃一把好剑。他把长剑一拢,将长袍微微拽起,略一拱手道:“二位,献丑了。”

言罢,把剑一挺,将师父所传那一路跃天遁地剑法使出来。那剑法,起初看去平稳无奇,只是出手带风,寒气逼人。渐来渐紧,像一团雪花裹着一人在那旋转飞舞。兔起鹰落,声息全无。周围方丈之内,步法半点不乱。忽然一声长啸,便如龙吟虎吼,身子一纵,飞起丈余,恍如一道白虹,直冲云霄,忽而一道闪电,倒泻而下,卓然立于地上。

只见羹尧气息均匀,面不改色,微微一抱拳道:

“二位,请多多指教。”

云凤从他一动手便看呆了。直到羹尧把剑递来,仍站在那儿发愣。

“喂,周姑娘,是不是小技无法,让姑娘见笑了。”

云凤这才醒来,玉颊一阵飞热。忙接剑在手,喃喃而语:

“果然名不虚传。在你面前,我们这些简招陋式,不足挂齿了。”

静一道长也看得入了神,他从这套剑法中看出了年羹尧确实功力非凡。不禁赞道:

“年公子果然乃一俊杰。功力卓然不俗。像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之功,也属相当不易。”

年羹尧被这二位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

“二位如此吹捧,使羹尧无地自容。既然是以武会友,二位不妨也露一手,让我也见识见识。”

云凤娇羞道:

“有年公子这样的武林高手,我哪里还敢献丑呢?”

年羹尧忙道:

“周姑娘此言差矣,刚才你是怎样说来?难道姑娘也不愿与我们为友吗?”

云凤一听年羹尧揭出自己的语言之短,也无奈,只好说:

“那我只有见笑于大方了。”

言罢娇躯一扭,玉手握剑,双手一提,使出一路越女剑法来。起落不出方丈之间,看似飘逸曼舞,姿式美妙至极,但剑锋所至,风呼剑鸣,寒气逼人。年羹尧一见,就知此人内功潜力惊人。剑法也趋臻化之境。忽而一声娇喝,猛然一个纵步,剑光一闪,使了一个拨草寻蛇的招式。接着右脚一跺,飞身纵起,像一只飞燕飘落下来。手中宝剑叶底翻花。离地三尺,宝剑一收,稳立地上。

年羹尧不禁鼓起掌来,连连失声叫道:

“好!太好了!”

云凤向羹尧飞了一眼,不禁羞道:

“让公子见笑了。”

静一见两位如此,心中好笑,他看了看两人道:

“两位青年人均让贫道大开眼界,我也就不劳你们费舌,献上一套拳法,助了兴,望二位不必见笑。”

说罢打了一路拳法。这路拳脚沉稳老练,虚中有实,实中见虚。忽拳忽掌,忽跃忽扑,步步侧尘,拳拳生风。外人只见这路拳脚并无奇处,但这二位一眼便可看出那精湛的内家功力,让人惊异。静一微微收式而立,笑道:

“年轻人,多多指教。”

年羹尧忙道:

“道长这趟拳脚,看似平淡,但招式怪异变化无穷,招招之内,暗藏杀机。其中内家功力,也是惊人。岂是我辈所能企及的。”

这一场下来,云凤对年羹尧更是佩服,那静一对他也是刮目而视了。而年羹尧对云凤姑娘也有了倾慕之意,对静一道长也多了几分敬仰。

此时,天已微明。三人谁也不好再练功,只好结伴而回。那羹尧向静一问道:

“道长,你们肯定知道我师父在哪儿?”

“你师父应在江南。”静一刚说出口,似乎感到说走了嘴,忙闭了口,“我师父是谁?在江南什么地方?怎样才能找到他?”年羹尧急切地问道。

静一只是微微一笑,道:

“这些我也不知道。”

年羹尧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所以也不再问,但心中很是不悦。

回到房中,他把那件暗器托在掌心。不由暗暗赞叹,这暗器十分怪异,像一根粗圆钉,前端稍尖。小心一拧,可以分开,钉尖和钉身都是空的。那钉身是个小圆桶,估计用来装毒药的。

可这里没有。前面钉尖上有几个小孔,里面有个机关,只要钉尖打入肉内,铁尖的底部就打开一个小门,让钉身里的毒药与人身的血液相溶,人就会中毒而亡。年羹尧十分赞叹这暗器的灵巧和匠心。不免小心收好。

早饭时,周鲁笑道:

“年公子,你就在山上多玩几日,今日老夫与静一道长下山去看一位朋友,就不能陪公子了。不过老夫已嘱咐凤儿陪你到村子四周走走,看看这里的风景,等我们回来,再陪公子。”

年羹尧一听,打算告辞,但这庄主并未把约自己前来的缘由讲明,又听说有云凤姑娘相陪,又乐意留了下来。于是道:

“老庄主,你忙你们的正事,晚生赏了这里的田野风光,明日再告辞吧。”

周云凤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但她生于江湖人家,长于乡野之间,又是练武之人,常在江湖行走。全然没有城中大府里的小姐那样的羞涩娇柔、扭捏作态。她很开朗。

“年公子,今天我带你去看看后山的风景。”云凤虽然玉颊微红,但仍是大大方方地站在年羹尧面前娇笑着说道。

此时已是仲秋,野草青中泛黄,树叶也开始飘落。山风吹在人脸上是那么凉爽。年羹尧与云凤并肩走在通向山顶的小道,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们登上山顶,眼前一亮,远处满山遍野的红树叶如火、似霞。真乃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山脚下有一个大湖,湖水被树叶染成红色,红波荡漾,几只水鸟在湖面自由飞翔。年羹尧不由想起京城香山,想起香山的红叶,想起了杜牧的那首著名的诗: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由此又想起了京中的母亲和妻儿。

“你想什么呢?”周云凤见羹尧陷入深思,回首娇嗔问道。

“想京城,想香山。”

“想家了吧?”云凤言罢玉颊微红,低下头去。

羹尧笑笑点了点头。

“这儿美不美?”云凤眉中含笑。

“太美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

“比京城怎么样?”云凤突发奇想。

“比京城美多了。”

云凤不由脸上一红,啐了一口,眼角向羹尧一扫,把头一低道:

“呸,你说慌。”

美尧见她如此,也笑笑道:

“不过京城有京城的美,这儿有这儿的美。”

姑娘一扭头,似有些失望,脸上讪讪的。

早晨没看清的练武场,现在也看清了。在半山腰上,有几亩平地,周围用山木栅栏圈着。中间倒很平坦,埋有梅花桩和一些插放兵器的架子等等。

“你常在这练武?”羹尧问道。

云凤点了点头道:

“我爹也常在这训练家丁。”

“你们家有家丁?”

“有几十个吧,都是为护卫我们这村子的。”

年羹尧有点惊奇,他没看见哪儿有家丁。

二人不觉走到山下,穿行在树林间的小道上。树下有些落叶,还有些各种无名的野花,有红的、黄的、蓝的,还有白的,云凤忙跑过去采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采了一把跑过来,一边放在鼻子上闻,一边歪着头,玉齿微咬朱唇,默默望着羹尧道:

“好看吗?”

那粉脸,那红唇,还有那闪亮流盼的双眸,再衬着那束花,那锦褂,还有背后漫天的红叶,真若花中仙子立于眼前。“人面桃花相映红”虽然不是桃花,但那娇美的粉面也是彩霞般夺人眼目。

羹尧不免心荡神移,忙道:

“真比仙女还美。”

云凤娇嗔一转身,薄怒道:

“不理你了,你拿人家取笑。”言罢径自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玉颊潮红。

他们又来到湖边,迎面吹来凉风,让人十分舒坦。几只白色的小鸟在水面上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在自由翱翔。

人要能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多好啊!年羹尧不由突发奇想。

“年公子,早上为什么要欺骗朋友?”

年羹尧一听,忙掉头去看云凤,此时云凤正用如水的眸子注视着他,见他移目过来,忙把目光移向湖面,但见香腮之上飞起两片红霞。

“这话怎讲?我如何欺骗朋友?”

云凤嗔道:

“公子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们练武之人,多是直性子。你就不要甩圈子了。早上我和道长想看看你的绝技,你却用了那套剑法敷衍。”

羹尧忙道:

“周姑娘,你太高看我了,我能有什么绝技呢。再说,也是姑娘你让我练一套剑法的呀,怎么又变成是我欺骗了朋友?”

“是我让你练剑法的。但你那套剑法并未全部使出来,留下三招未用。再说你练剑之时并未用出十分的功力,只用了六、七分功力而已,你说这算不算欺骗人?”

年羹尧闻言大惊,他没想到这云凤姑娘能知道自己把那套剑法留下三招,还能看出自己并未使用全力、可见她对功夫了解得是何等深透,不由红着脸道:

“那几招可能是我一急之下忘了使出来,至于功力嘛,那是我的潜力不够,让姑娘见笑了。你们江湖奇侠,个个身怀绝技,就是早上姑娘那套剑法,也是羹尧终生学不来的。”

云凤闻言,美目一瞪,娇声喝道:

“喂,你要再这样说,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年羹尧忙赔着笑脸道:

“周姑娘,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不信,我发誓。”

云凤见他满脸的真诚,方才回嗔作喜,嫣然一笑道:

“呸,谁让你发誓。现在你要将功补过。”

“噢,什么‘将功补过’?”

“你欺骗朋友,难道不是‘过’吗?江湖最讲一个‘义’字,朋友最讲一个‘信’字。现在你居然在朋友面前耍花招,不该补这个‘过’吗?”

羹尧笑道:

“怎么个‘将功补过’法?让我给你们磕三个响头。”

云凤见他嘻皮笑脸,把脸一沉道:

“年羹尧,你今天一定要补这个‘过’,否则,我们就不是朋友。”

羹尧见她动起真的,也忙正色道:

“一切听周大姑娘吩咐。”

云凤见真把他吓住,心中暗自得意,但也不想过分,于是道:

“你要再使出一套绝技,让我看看,以此来补你那漏掉三招剑法之过。”

羹尧一听笑道:

“那是下人胡说,我哪有你说的那样神通?”

云凤把朱唇一翘道:

“人家亲眼所见,还想抵赖。”言罢把细腰一扭,不再理他。

“周姑娘,我真的没什么绝技了。”

云凤并不理他,年羹尧只得搭讪道。

但云凤似真的动了气。把脸转向一边,不理他。年羹尧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她又把脸转向另一边。

年羹尧毫无办法,只得勉强笑道:

“我怎么做,你才相信呢?”

“除非你把那大力神功,再使一次,让我看看。”云凤回眸一笑,低头道。

望着那洁白的粉颊,羹尧心中不由一荡,他无法拒绝云凤的要求。自古而云:英雄难过美人关。像云凤这么漂亮可爱的美人胚子,年羹尧这样的大英雄,也只能俯首。

“那好吧,羹尧只有让周姑娘见笑了。”

“你又损人。”云凤羞得香颊微红,不禁娇怒道。

年羹尧向前走了几步,正碰见有一块巨石卧在草地上,他身子一沉,运起体内真气,后退几步,顿了顿,突然猛向前冲来,大吼一声,飞脚去挑那块巨石,只见那石头像一个泥丸似的被挑起丈余高,单臂一用力,石块被推出一丈开外,“扑通”一声巨响,溅起几丈高的浪花和飞沫,一圈一圈的波浪向四周荡开去,把水中的树木和红叶揉得粉碎。

云凤的那张玉面笑得如水中的浪花。

年羹尧不由心中又是一阵波涛。再看远处满山红叶与这咫尺人面交相辉映。空山寂野,山风习习,秋阳如月,鸟鸣如歌,简直如在梦中。真乃生平从未有过之境界。不由把身外的一切忘之云外,情不自禁地向前去拥那云凤。

云凤闪身纵出三尺,回头一扭,杏眼一瞪面带绯红,而又低首一笑,转身而去。

望着那如燕的娇躯,如飘飞在天地之间,在这静静旷野,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看那只燕子飘消在山头,竟忘了自己是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周庄主和静一已回到家中,三人共进晚餐。他们已谈了许多,但始终没谈探访朋友的事。年羹尧见他们虽然也很热情,但总有些做作在里面,心中不悦,也没有问什么。

饭后,年羹尧起身抱拳道:

“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能否相告?我想去找他。”

周鲁和静一相互看了看,周鲁道:

“你师父在江南。”

“他尊姓大名,家住在哪儿?”年羹尧急切地问。

静一笑道:

“我们也不确切地知道他是谁。不过从你的武功上推测,应是江南侠士所传。”

年羹尧仍不相信,但见他们十分诚实,不像是撒谎,也就不再问了。但他想到江南走一趟,他想去见一见师父。

回到房中,年羹尧心中不悦,这周鲁和静一道人原说约自己来有要事相谈,可现在什么也没说。难道所谓的要事就是要告诉自己,师父是江南的某位侠士吗?今日一天,他二人下山去干什么?为何回来后只字不提呢?再想想云凤姑娘对自己好象有点不同寻常,今日那言行、神态让人寻味。去静一那儿打听打听,也许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来到静一房里,静一正在看书,见羹尧前来,忙起身让座。

“年公子,夜晚来访,有何贵干?”

“请问道长,江南有哪些侠士?”

静一有些惊异,问道:

“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羹尧道:

“我要到江南去,找我师父。”

静一释然,笑道:

“江南乃鱼米之乡,人杰地灵。自古英雄辈出,多不胜数。”

“有哪些江湖大侠呢?”

“江湖大侠也是很多,许多武林人士在此奔走。响名的有路民瞻、曹仁虎、周涛、吕元、白泰官、吕四娘,甘凤池,号称‘江南七侠’。另外,还有一位了因和尚,他是我师兄,近闻他可能也应江南七侠之约,要到江南。”

“他们谁是我师父?”年羹尧急切地问道。

静一平静地答道:

“他们谁也不是。”

年羹尧不信,他一定是在骗我,等我见到他们就可以知道了。

他正在沉思,就听静一道:

“年公子,此番我们在这周家庄相识,彼此就是朋友。你若真想去找尊师,到了江南,如遇上了了因和尚,可向他说明,他会帮你打听你师父的下落。”

年羹尧一听,很是感激,忙道:

“多谢道长。”他忽而又想起一事,问:

“今天早上暗器是何人所打?”

静一忙笑道:

“我是吓你的。”

静一这句话是真的,当时云凤一叫,情急之下,就把断魂针打了出去。但他并没有用全力,也没用有毒药的针。因为他料定可能是哪个家丁,想偷学点本领,只吓他一下,最多刺破点皮,不会伤人。没想到会是年羹尧。

“这门暗器制做的太灵巧了,真是独具匠心。”年羹尧赞道。

静一笑了笑道:

“这没有什么稀罕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师兄正在研究一种新的暗器,那才叫奇呢。”

年羹尧惊奇地问道:

“是什么暗器?”

静一摇了摇头道:

“我还不知道,不过十分厉害。你到江南可以去找他。”

“我能找到师父吗?”

静一笑道:

“这就很难说了。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云游天下,就看你们师徒有没有机缘了。”

年羹尧决定去找师父。他想想自己少年的无状,多亏了师父教诲,才能有今天,而师父对他毫无所求,对自己的四年教诲可以说是呕心沥血,但他来去无踪,使自己无任何可报答的机会,心中十分内疚。现在既然知道师父在江南,就应去寻找一趟。既使找不到,也算尽了一份心意。

第二天,年羹尧向周庄主辞行:

“周庄主,这几日晚生在此盘桓,让你费心了。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今日就告辞了。”

周鲁笑道:

“年公子这么一说,就太客气了。此番相识,能结交公子这样的英雄,是老夫三生有幸。今后我们就算是朋友。如公子在江湖上行走,到了江南,提起周鲁,江湖尚许有一、二之人能略给薄面。”

羹尧惊道:

“庄主怎知我要去江南?”

周鲁笑道:

“公子对尊师感恩戴德,恩师之情令人感动。可见公子是仁义之人。此番已听师父在江南,必定要去打听。”

羹尧叹道:

“庄主果然料事如神,就不知师父到底何人。是否能见上他老人家一面?”

周鲁安慰道:

“尊师乃天下奇士,来去无踪。既然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行踪,他也就不打算图报。这样的高人,一般是云中仙鹤,岂凡人能近乎?所以我们确不知,望公子不要起疑。”

羹尧忙道:

“晚生不敢怀疑庄主。我此番前去也是抱以侥幸心理,略表寸心。”

“公子此番去江南可找一个人,叫不昧大师,在苏杭一带的一古刹修炼,你只要提起我周鲁,他可能会帮助你找到你师父。”

年羹尧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与没告诉一样吗?苏杭那么多的古刹,到哪儿去找那不昧大师?但他笑道:

“多谢周庄主。”

静一在一旁也道:

“庄主,贫道今日也向庄主告别。就与年公子一起上路。”

周鲁道:

“道长不在此多住几日?我们再喝几杯。”

静一道:

“贫道还有急事要办,不再耽搁了。”

周鲁也不再挽留,年羹尧仍在那不动,伸着脖颈在等,他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

静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忙笑道:

“公子还有话与庄主说吗?没有的话,我们就上路吧!”

羹尧脸一热,只得随静一上路,他一边走一边扭头向后看,他想再看看那娇美的身影,但云凤姑娘并没有来送别,他有点奇怪,更有些失望。想想昨日与云凤在一起的情景,心中不免有些空荡荡的。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羹尧道:

“道长,庄主说有要事约我,为何我去了又不说了?倒底是什么?”

静一笑笑道: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他只想见见你这位英雄吧?”

年羹尧心中不悦。他有些纳闷,这周鲁和静一约自己上山,肯定有事,可后来又不说,这是为什么呢?昨日庄主与静一下山去了一天又干了什么呢?这一切静一都应该知道,但他又不说。

直让人不解。

其实,这谜静一自然知道,但他没告诉年羹尧。三十年后,年羹尧贬到杭州,再见到他时,才解开了今日之谜。那时年羹尧并没懊悔。

来到驿道,静一和年羹尧抱拳而别,静一北上进京,羹尧南下江南。

年羹尧沿着驿道来到前面驿站,给父亲写封家书,言明自己先到江南走一趟,寻找师父。年底前一定从江南直接赶到武昌,在那与父亲过年。把信交给驿站差役,自己向江南而去。

三、吴侬软语尽销魂

年羹尧望着春桃那泛红的香腮,不禁产生了一阵莫名的冲动。那青楼女子何等知趣,不待年羹尧有所动作,自己却先贴了上来,温香软玉,直扑年二少爷,当即便把这姑苏小筑,弄做了云雨阳台……

深秋时节。年羹尧来到苏州。

吴侬软语,沟河纵横,拱桥林立,山青水秀,小桥、流水、人家,处处像一幅山水画,无愧于“鱼米之乡,”人间天堂。

虽是深秋,江南树叶仍黄中有绿。走起路来仍汗流浃背,时感口渴。

苏州城外十里,路旁有一个茶棚。

江南茶棚很多,大路旁每隔五里、八里,就有一个茶棚,卖茶,也卖吃的。

年羹尧在凳上一坐,掌柜的忙上前招呼客人道:

“客官,你是喝茶,还是吃饭?”

“来碗茶,口渴得非常厉害。”

“喝红茶,还是绿茶?”

“来碗绿茶吧。”

“你请稍候。”

那掌柜的手脚利索,一会儿就端上一杯香茶,送到羹尧面前。

此时茶棚也没几个客人。有些冷清,又见这掌柜的五十多岁,慈眉善目,不像刁钻之人,年羹尧就向他打听起苏州的一些情况。

掌柜的一听,笑着问道:

“客官,听口音是北方人,从哪里来?”

“京城。”

“来这苏州是探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

“来玩玩。”本来年羹尧想说,来找师父,但话出口时,却又改变了。

“京中的人都喜欢江南,来江南看看长江、游游苏州、杭州,到西湖、太湖泛舟。”

“苏州有哪些地方好玩?”

“咱这苏州自吴王阖闾筑城至今,已近二千余年,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名人在此流连。城内名胜繁多,有西园、留园、韩园,还有虎丘、寒山寺等等均为好去处。让你游览之后,久久难忘。不过……”掌柜的用神秘的眼神看了看年羹尧笑道:

“最让你难忘的还是苏州姑娘。”

年羹尧心中一怔。马上也笑了笑,没说什么。心想:早听说“越女甲天下,”而今来到这吴越之地,倒要真见识见识这江南姑娘。

“掌柜的,每天从你这过的人多不多?”

“不是太多,但也不少。”

“大约都是些什么人?”

“有做生意的,有过往的官老爷,也有像你这样的游客。”

年羹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

“有没有见过江南七侠?”

“江南七侠?”掌柜的很是惊讶,头摇得像货郎的波浪鼓:“没见过。”

年羹尧有些失望,他知道,就是这些大侠从这儿过,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大侠。

那掌柜的突然道:

“最近为何京中的人来这江南的突然增多了。原来京人并不是太多,大多是江宁一带的,可现在经常有京城人出入苏州。”

年羹尧一听惊道:

“掌柜的,你看见京中人很特别吗?”

掌柜的道:

“京中的人很有气派。有种天生的优越感。像客官你就气度不凡。不过半个月前来的那位客官比你更有气度。”

年羹尧一愣,忙道:

“来的是谁?掌柜的知道吗?”

掌柜的摇摇头道:

“不知道。那位客官看样子家势不小,不是皇亲国戚的公子少爷,也是朝中重臣的子孙,出门后面带四名随从。”

年羹尧一听,几乎跳了起来,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吃惊。忙道:

“那人长的咋样?”

“这我倒没仔细看,那个人个子不高,但双目冷峻,盛气逼人,使人不敢多看。我只是听他的随从喊他‘四少爷’。”

年羹尧越听越高兴,想不到这“四少爷”也来到江南。我一边可以寻我师父,一边也可结识“四少爷”。想到此又忙向掌柜的打听:

“他们在你这儿还说了什么?”

那掌柜的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年羹尧,很是惶恐地道:

“这位客官,你是不是官家的人?”

羹尧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打听‘七侠’,又对‘四少爷’的事问得那么详细?”

这掌柜的经常被差役、捕快,问及七侠行踪,今日这人使他生疑。

年羹尧忙解释道:

“‘四少爷’与我有一面之交。于我有恩,我没有谢过他,想当面谢谢他。那七侠呢,有一个可能是我师父。”

掌柜的这才疑冰顿释,笑道:

“那七侠,我是一个也不认识,那‘四少爷’呢,只是在我这儿喝了几碗茶,便向那苏州城去了。”

年羹尧突然发现,旁边一位茶客,一边低头喝茶,一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向这边偷觑,羹尧心中一惊,不便在此招惹是非,又见那掌柜的知之甚少,便付了银子起身告辞,向那苏州城而去。

苏州不愧为江南名城,大运河像条玉带缠绕着古城,七通八岔的小河,穿行其间。沿河两岸,白墙灰瓦,倒映水里。杨柳依依,拱桥高耸,真乃“绿亭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啊。

有人写诗赞曰: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真乃人间胜境。无怪乎谚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此时的苏州城虽没有现在繁华,但当时也是店铺密布,行人如织。年羹尧夹在人群之中,一边张望着两边的铺子,耳畔听着噪杂的叫卖声,一边留神过往的行人。

突然,有一人轻轻擦了年羹尧一下,急急向前走去,眼见就要消失在人流中。年羹尧一怔,暗叫一声“不好,”拔腿去追,那人一身粗衣短装,健步如飞。年羹尧也不敢怠慢,一提真气,拨开人群,快步追上。但那人似后面长眼一般,年羹尧快他就快,年羹尧慢他就慢。追了三条街去,二人始终有一丈之遥。羹尧心中正在纳闷,忽见那人向左一拐,进了一条小巷。年羹尧急忙追上,拐进小巷,不禁大吃一惊,巷内空无一人。他向前走了几步,小巷仍是空荡荡的,两边住户关门闭户,无人出入,年羹尧朗声说道:

“侠士,请现真身,羹尧有事讨教。”

巷子仍是空空如也,只有那雄浑的声音在回荡。

羹尧不免有些生气,怒道:

“侠士,为何不懂江湖规矩,你故意引我至此,为何藏匿起来,不出来相见,真不够朋友。”

话音未落,从前面丈余地方的一条侧巷中闪出一人。尖头削腮,眼睛不大但很有神。正是刚才所追之人。羹尧心中一阵疑惑,此人好像在哪见过。

那人冷冷一笑道:

“这位朋友,为何紧紧追逼,有何贵干?”

“讨回我的银子。”羹尧从容答道。

那人一听,略有惊惧,道:

“请问大名?”

“年羹尧。”

“绰号什么?”

“没有绰号。”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小布袋,羹尧一见,正是自己的银袋。那人一扬手,这布袋飞了过来。年羹尧一挥手,接在手中,双手一抱拳:

“敢问侠士大名?”

“吕元。”

年羹尧一听,心中大惊,继而大喜,原来这眼前之人正是七侠之一,急忙施礼道:

“吕大侠,早闻大名。大侠在江南道上行走多年,名列七侠之一,今日有幸相逢,羹尧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请见谅。”

那吕元闻言也是一怔,冷冷道:

“这位朋友,你是官家眼线,还是衙中捕快?”

羹尧惊道:

“吕大侠此言何意?羹尧不明白。”

吕元道:

“为何在茶馆中打听七侠?”

年羹尧这才猛然想起,刚才在茶棚内有人不时打量自己,就是这位吕元。想必他对自己起了疑心,才故意引来盘问。于是道:

“吕大侠误会了。羹尧此番离京,本去湖广省亲,后在道上遇见几位朋友,说我师父在这江南,我才中途折来江南寻找师父。”

“去湖广省亲?看望何人?”吕元并没有相信他的话。

“实不相瞒,湖广巡抚年遐龄是我家父。”

吕元似有相信之色,微微点头道:

“噢,原来是位少爷。”

“吕大侠,不必如此称呼,我很想与道上的人交个朋友,结识天下英难,从未以家父的名位示人,请大侠今后也不必张扬,还是称我年羹尧,否则就见外了。”

“那好。本来我们都是粗人,向来喜欢直呼其名。”吕元看了看他又道:“年羹尧,你说来寻师父,你师父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名姓。不过,我在道上听位朋友说,好像是江南的某位侠士,故而来江南看看。能否见到,还不可知。”

吕元一听,觉得这位师父很奇怪,心中不免好笑。

年羹尧原本有心结识诸侠,又见天近午饭时际,于是道:

“吕大侠,如你不嫌,我想请你喝一杯,如何?”

那吕元也不客套:

“那就多谢了。”

说罢二人折回街上,向路旁酒馆走去。

这吕元原本生于江南书香门第,后来父辈不愿科举仕清。所以请了武师教儿子拳脚,以期在乱世之中,既可强身自卫,又可免去朝廷网罗不从弃家丢命之祸。后来吕元又得一名师指点,武功不凡。常年在这大江两岸奔走,广交朋友,常干些劫富济贫的义举,渐渐名声大振,号列七侠。现在前来与朋友约会。

今日在城外茶馆小憩,遇见年羹尧,见此人沉稳老练,气宇不凡,料定非等闲之辈,后又见其打听七侠情况,心中惊惧,这七侠常在各地做些于官家不容之事,开罪于官家久矣。六房捕快,衙役官差多方缉拿,可那般人等,虽也有武林中人,但大多是平平之辈,对付平头百姓倒会张牙舞爪,但对这些江湖大侠,那是无可奈何。所以时间一长,他们也就无计可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欺下瞒,不了了之。

最近,接北方道上朋友传书,京中频频有人出京,不知为何。今见从京中而来的羹尧打听七侠的下落,不知他是官家眼线,还是鹰犬,就想试探一下。于是就在人多之时,把年羹尧随身的银袋偷去。如果他是平庸之辈,肯定不会察觉(吕元是这方面的高手),那倒罢了,把这银子送与穷苦人家。如果他是位行家高手,肯定会有所反应。所以当从年羹尧身边经过时,迅疾出手,把银袋窃到手中。而羹尧忽觉身边有东西一擦而过,虽然很轻,但他还是感觉出来。一怔神,马上反映过来,一拍银袋,早已不翼而飞。羹尧料定这必是前面那人所为,原想大喊捉贼,又一想,小小毛贼,何须兴师动众,凭自己一身的功夫,能让他走脱了?要让他知道年二爷的厉害。于是默默追来。追了一条街,羹尧心中暗惊,前面那人绝非等闲之人,他身手也是很快,此时更不可呐喊捉贼。不知有何来头。

吕元见羹尧追来,又不声张,知道他也非常人,于是故意引到巷中盘查。

二人酒过三巡,年羹尧双手举杯道:

“吕大侠,今日羹尧三生有幸,初到苏州就结识大侠,我敬你一杯。”说罢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吕元也举杯道:

“年羹尧,如此之举不免太俗,我们都是粗人,读书很少,对这繁文缛节,向来不屑。”

年羹尧道:

“今日能与大侠相遇,也算我们有缘份,在下心仪诸侠之久,今日也算交个朋友。”

吕元冷冷道:

“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不过我们有一面之谊,你如有事请我帮助,我会考虑的。”

年羹尧一听,不免有些失望,脸上讪讪的,过了片刻,道:

“吕大侠能否把我向七侠引见,帮我打听一下哪位是我师父?”

吕元夹了一块卤肉,送进嘴里,看了看他道:

“七侠之间并不是很熟,有的还不认识。我怎能帮你打听、引见?”

年羹尧听后,感到很失望,这吕元似在推辞,并没把他放在心上。

吕元见羹尧面有不悦之色,忙解释道:

“年羹尧,我说的都是实情。七侠之中,周涛远在九江,甘凤池在江宁,白泰官在淮上,其余几位常在江浙游荡。平日我们很少聚在一起。只是每年春秋相聚两次。每次约会都有新朋友加入。今日我不瞒你,此次前来就是赴约的,听朋友说,白泰官和周涛这次也来约会,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不过听其他朋友介绍过,这次才能相见,我怎么能知道谁是你师父呢?另外,还有一位新朋友要来,不过他们都不可能是你师父,我见你谈吐文雅,像是读书之人,他们大多读书甚少,不可能教出你这文武双全的徒弟。”

年羹尧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又一想,能结识这些英雄侠士,今后在用人之际,他们如能帮上一把,定能助自己成就一番事业,这也不枉来江南一趟。于是道:

“吕大侠,能否带我去赴约,让我能见见各位大侠?”

吕元哈哈大笑:

“此事万万不能。我们约会均在事先通知约会的各位朋友,有哪些朋友赴约,哪些是认识的,哪些是新来的。现在约书早已传出,怎可贸然带你前去,坏了规矩,让道上的朋友看轻,我吕元今后还有何颜与朋友来往?”

年羹尧此言刚出,已觉后悔,不该初次相见就如此唐突,于是道:

“吕大侠,在下初涉江湖,不懂规矩,请多多原谅。”

吕元微微笑道:

“这倒没有什么,你也不必失望,我在约会时会帮你打听一下你师父的下落,顺便把你也向大家介绍介绍,如果大家同意结识你,可等明年春天在苏州双塔寺相会。你就可以与他们相见了。”

言毕,起身告辞。年羹尧知道勉强挽留不得,只得抱拳送别,眼睁睁见那吕元扬长而去,消失在人群里。回头付了酒钱,找了家客栈住下。

躺在顺昌客栈的床上,他还在后悔中,刚才竟忘了向吕元打听了因和尚和不昧大师的情况。

原本以为七侠之中有一位是自己的师父,就只忙着打听七侠的情况了。但他转念一想:那了因和尚和不昧大师均为出家之人,匿身深处古寺,很少在江湖行走。向他打听,怕他也不知道,还得自己去找。现在已知七侠之中没有师父,心里空空的。只有去找二位出家人打听师父的下落了。

整个下午,年羹尧均在房内睡闷觉。情绪很是低落。原本希望碰到七侠就能找到师父,可刚到苏州,这个希望就破灭了。晚饭的时候,他独自躲在墙角喝闷酒。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只见客栈吴掌柜的悄悄笑着走来,坐在他的对面,低声道:

“这位公子,独身远行,来游游苏、杭?”

年羹尧点了点头,并不十分想搭理。

吴掌柜的并不感到无趣,仍笑道:

“外出游玩,原本是件乐事,公子怎么郁郁不乐呢?难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羹尧并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仰脖子,又喝下一口辣酒。

那掌柜的神秘一笑,伸长脖子,压低声音道:

“噢,我明白了。是不是公子多日外出,感到寂寞无聊?本来嘛,出来玩就是寻乐,何不晚上出去乐乐?”

年羹尧白了他一眼,可这掌柜的并不介意仍笑道:

“公子不必看我,男人嘛,就要像个男人,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吃喝玩乐吗?当再大的官,挣再多的钱,还不是贪图享受那口体之俸?不然的话,做官、挣钱又有何用?再说,我给你介绍的这地方,出门向东过二条街,向右一拐再向左拐,有个‘天堂春’,那儿安全可靠,姑娘又美,只要公子交上本客栈的牌子,自会好生伺候,保你满意。”

年羹尧仍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那掌柜的见他并不搭理,只得讪讪而去。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倒真的感到有些寂寞,再想想掌柜的刚才所说的话。不免浑身燥热,全无睡意。只得熄灯关门,向外走出去吹吹夜风。掌柜的对着他的背影,掩面而笑。

走了一会儿,不觉吃了一惊。自己竟不知不觉向东走过了二条街。向右一拐,就隐隐可闻丝竹之声。前行百步,向左一拐,来到了掌柜的所指之地。只见街两旁灯火辉煌。空中回荡着甜甜的歌声:

——亮月亮,

——白茫茫,

——两个婆婆洗衣裳,

——洗得白洁洁。

——送我哥哥上学堂,

——学堂中,

——读书通,

——将来好做家主翁。

年羹尧听着这曲,不由笑了一笑,脚下不自觉向前移去,只见两旁家家大门口前挂着大红的宫灯,每个灯上均贴着字,有“暖”、“香”、“阁”;有“苏”、“州”、“河”;有“香”、“玉”、“楼”等。

他在这街上行,一阵甜美的歌声传来:

——妹妹叫哥哥,

——我想对侬说,

——侬想我,哪有我想侬的多。

——妹想哥哥在心窝,

——哥呀,哥,

——侬想妹妹咋不说,

——到底为什么。

这歌被那歌女唱得又甜又酸,又香又软。直把羹尧唱得心驰神荡,不由驻足而视,见那大门口挂着三个灯笼“天”、“堂”、“春”。年羹尧不由跨进了大门,立刻有人招呼:

“来客啦——”

顿时有一胖女人走了出来,穿红着绿,涂唇画眉,满脸的脂粉,虽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也已是徐娘半老,娇冶风骚,一双母狗眼,笑成一条缝:

“哟……这位公子可是稀客。你是喝茶、听曲,还是留铺?”

“听听曲吧。”年羹尧说罢,把顺昌客栈的腰牌和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哎哟哟,是吴掌柜的客。那更要好好伺候,春生啊,快去叫春桃姑娘下来招呼这位公子。”

那送茶的仆人忙应道:

“好嘞。”跑到后院向楼上高喊:

“春桃姑娘,客来了。”

只听那楼上女子甜甜地应了一声。不大一会儿进来一娇艳女子。上穿大红苏缎褂子,胸前绣有一支桃花,含春欲放,下穿绿色碎花杭罗裤子。一头青丝成一个髻,耳鬓斜插一朵鲜花。

皓齿明眸,朱唇欲滴。见到羹尧,不免玉颊飞红,娇羞一笑道:

“公子,请上楼。”

说罢轻移莲步,走过来挽着羹尧的胳膊,把头歪在他的肩上,向后走去。一股香气沁入心肺。

那羹尧初时还觉有些不自在,但渐渐就恢复了平静,闻着香味,心里开始甜滋滋的。

二人来到后院,只见楼上楼下均为单间房,每个房间都是灯火通明。有几个房里传出男女嘻笑之声,也有几个房中传出甜甜的歌声。偶有男女勾肩搂腰,上下楼梯。

走进春桃的房间,房不大,但很华丽,地上铺着大红的毡毯子。有一粉红帘子把房间一分为二,里间放一牙床,垂一红纱帐子,床上大红锦被,一双鸳鸯绣枕。外间一张红木桌子,几个圆凳,桌上放着一套茶具。羹尧坐在凳上,见这秀房暖阁,香气四溢,不免心动。春桃微微一笑道:

“公子,是听曲,还是对弈。”

羹尧看了看那张粉脸,满面含春。不由道:

“听听曲子吧。”

那春桃姑娘,从旁边拿起一琵琶,低首垂颈,开启樱口,边弹边唱,那歌声侬声燕语,轻柔含情,唱了几曲俚俗小调,羹尧心中软软的。

那春桃秋波飞盼,娇声笑道:

“公子,奴家唱的如何?”

羹尧见她眉目含情,娇态无力,忙道:

“唱的好。可我有点听不清词。”

春桃闻言,知是羹尧打趣,顿时玉颊飞红,款步上前,玉指一点羹尧的额头,嗔怪道:

“哪句不清,你说呀,我重唱给你听。”言罢,媚态百生。

羹尧抓住那伸过来的纤手,轻轻抚着道:

“你这侬言笑语,我们北方人哪里能听懂呢?只好像是只小鸟在唱歌。”

春桃见年羹尧慢慢上路,就势坐在他的怀里,轻声道:

“奴家给你唱首词,你这读书人,能听懂了吧。”

言罢,也不弹琴,启皓齿,清唱道:

——莫扳我,

——扳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去那人扳,

——恩爱一时间。

——天上月,

——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为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这歌声如嗔如怒,如泣如诉。直唱得年羹尧心里酸酸的,不由在她身上爱抚起来。那春桃也不推开,嗔道:

“你老实点,我在唱曲你听听。”

言罢又开口唱道:

——珠泪纷纷湿绮罗,

——少年公子负恩多。

——当初姊姊分明道:

——莫把真心过与他。

——仔细思量着,

——淡薄知闻解好么?

春桃边唱,边在羹尧怀里搔首弄眉,风情万种。古人云:自古英雄多柔情。羹尧听着那曲,又见春桃媚态百生。心中不由泛起怜爱之情,紧紧搂着这人。

“公子,要不要再上壶茶。”门帘外有人催道。

羹尧刚想起身离去,那春桃娇声答道:

“公子留铺了,给公子上几个菜。”

“好嘞。”门外人应声而去。

羹尧似想说什么,那春桃用玉指轻轻戳在他的眉心,半嗔半怒道:

“奴家就这么丑,留不住公子吗?”

羹尧见她娇态可人,心中不由荡了起来,笑了笑道:

“就依你了。不过我出门时原没打算在这过夜,银子可能会不够。”

春桃闻言,转怒为喜,笑道:

“不够,就算本姑娘请客。你们这些公子哥就会占我们便宜。”言罢玉面红潮飞生。

不一会儿,下面送上四个碟子:一个腊鱼、一个咸竹笋、一个茴香豆、一个热炒。一壶酒,二副杯筷。撤下茶具,退了出去。

那春桃手把酒壶与年羹尧并肩坐在一起,饮起酒来。

“公子,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从哪里来?”

“从京城。”

“我就知道你是大府里的公子。”

“不是,我是做生意的。并非所谓大府的公子。”年羹尧哪敢说出自己的家世。这事要让父亲知道,那还了得。大清国律法有明文规定:官吏不准留宿汉妓。自己虽在这江南,但也不敢过于招摇。想到此不免有些后悔。

此时。虽是秋天,可这几日气候有些反常,燥热异常,再加上这酒力,那春桃早已香汗涔涔,羹尧也是一身的薄汗。

又饮了几杯,春桃已有醉意,把那大红外衣脱去,只穿一件内衣,粉颈低露,一抹红胸时露时现。脸上脂粉被汗水浸湿,有些狼藉。眼窝因纵欲过度有些青暗,但双眸似火,直射羹尧,端起一杯道:

“来,公子,我们再喝一杯。”

羹尧见那眼神,那酥胸,未免神情荡漾,但仍心有余悸,扭捏拘谨,头上渗出汗来。

春桃见状,吟吟大笑:

“公子,天这么热,快宽衣吧。这么大的人,还像一个无知的小孩子那么可爱。”

说罢,放下杯,过去替羹尧脱衣。羹尧望着那贴得很近的粉脸,香腮泛红,双目含春。用手轻轻去抚那雪脂粉脸。春桃顺势把暖烘烘的身子贴在羹尧的身上。羹尧号是京中大府的公子,少时也曾放荡一时,但对这等事,还是从未经过。不免有些惶恐。春桃吃吃一笑,把脸贴在他的鬓边,轻轻道:

“人家老和尚都知道偷偷吃荤,你这大府的公子还像个姑娘似的。”言罢,她那双玉手便不安分起来。

年羹尧原本还有点顾忌,被这春桃一挑逗,再加几分酒力。浑身血向上涌,猛地一把抱住春桃……

春桃真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番功夫,把年羹尧伺候得欲死欲仙。风平浪静之后,搂住这人,不停地道:

“春桃,明天我要把你赎出去。”

春桃在羹尧怀里吃吃笑着,用纤指捏着他的腮道:

“得了吧,我听得多了。你如果疼我,就多来几趟,让我好好伺候你,这些甜言蜜语你少说。”

羹尧心中暗起:怪不得常言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这真心想把他赎出去,她却这样说。

于是道:

“我是真想把你赎出去,省得你在这受人欺侮。”

春桃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羹尧,继而又是一阵娇笑:

“算了吧,赎我出去干什么?当你的小妾?不怕辱没了你的身份?再说,我还不干呢?又要伺候你,还要受你老婆的气。这日子我还过不惯呢。哪像我现在这样自在?起来,起来,你也该回去了。”

羹尧起身道:

“那顺昌客栈的掌柜的,跟你们这儿很熟吗?”

春桃一听,笑道:

“你说吴掌柜的,他和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熟。每介绍一位客人,老鸨会给他好处的。”

他暗自点了点头,春桃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笑而不语。

羹尧穿好衣服,掏出一锭银子,递与春桃,这是她应得的十倍,早已喜得无法言表,又是一阵的香吻甜语。

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春桃,满面春风,正色道:

“刚才,你说有和尚到这里来,真有此事?”

春桃见问这事,不免玉颊一阵潮红,继而爬起来,娇媚地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前几天刚来过,那虽是个和尚,可比你还……”接下去是掩口而笑。

年羹尧用手捏了一下她的玉腮,笑了笑,走下楼去,春桃在后面又是一阵的娇声软语:

“公子,下次早来。”

他这一去,虽没有再来,但时常想起春桃那娇声软语,媚眼娇目。他体会到了人生的另一番乐趣。对吴掌柜说的话有了自己的体悟。他以后的骄奢淫逸均始从今日,最后断送了他那如锦的前程。

第二天,吴掌柜的见到年羹尧相视一笑,年羹尧并不答理,仍像平常一样。

饭后,年羹尧在街上闲逛,沿街两旁布庄、绸店一家挨着一家。苏州自古就是丝绸生产的重要基地,苏缎、云绵、杭罗被称为三大名产。而苏绣又与湘绣、蜀绣、粤绣齐名,并称中华四大名绣。因而店里全是五颜六色。光彩照人的丝绸锦缎。还有各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的刺绣工艺品。偶有专卖各种香木折扇、玉雕古玩的铺面点缀其间,整个苏州,流光溢彩,繁华无比。年羹尧无心观看这些,他一心想着如何打听师父的下落。

要知道师父下落,现在必须找到了因和尚和不昧大师,但他们都是出家之人,在这繁华闹市如何打听他们的行踪?只有到古刹、寺庙也许可以找到这两位出家人的下落。于是折身向报恩寺而去。

这报恩寺相传是孙权在其母舍宅兴建的。远远望去寺内有座宝塔耸入云端。这塔九层八面,重檐复宇,翼角飞,层层栏廓萦绕。各层外壁八面辟门。依栏远眺,那姑苏风光,尽收眼底。

这就是素有“江南第一塔”之称的北寺塔。

进入寺门,香雾缭绕,钟声悠悠。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来来往往。羹尧见一僧人正在院内打扫,忙上前问道:

“这位师父,请问贵寺住持,是否在寺内?”

那僧人忙施礼道: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来的真不巧,方丈前几日刚出寺讲经去了。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向他打听了因和尚和不昧大师,那僧人一直在摇头。并不知晓。

羹尧有些失望,出了寺院,又向西走来。出了城来到了郊外。

在苏州西郊还有一座寺庙——寒山寺。该寺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相传唐代高僧寒山、拾得留居于此,故尔得名。后来有一诗人作了一首诗曰《枫桥夜泊》,使该寺名扬天下,香火繁盛,其诗曰: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如今这寒山寺更是闻名遐迩,蜚扬神州。来到寺前,只见寺外运河浩荡,枫桥高耸。进入寺内,曲槛回廊,绿楼黄墙。一座大雄宝殿座落寺中,有幅联子悬于两侧,曰:

尘劫历一千余年,重复旧观,幸有名贤来作主。

诗人题二十八字,长留胜迹,可知佳句不须多。

殿内几位信徒正在跪拜,忽见大殿东侧,从后面走来几位出家人。他们身披黄色袈裟,簇拥着一位老者向寺外走去,那居中的老僧人项带串珠,留有一部雪白的胡须,神情安详、飘逸。

年羹尧正在那发呆,忽见有几位僧人走来,忙上前施礼道:

“各位师父,请问贵寺住持可在寺内?”

那几人看了看眼前这位青年人,虽年纪不大,但气度不凡,知是不俗之辈。便停下脚步。那老者一施礼道: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来寺内有何指教?”

羹尧一见,知道眼前这位必定是住持师父,心中大喜,忙道:

“晚生年羹尧,想向大师打听一下了因师父和不昧大师的下落。”

那老者笑道:

“据老衲所知,了因师父系武林中人,不在本地修炼。而不昧大师……”

老者看了看年羹尧,有些疑惑道:

“老衲没听说过这位师父。现在老衲有点事,急需出寺,不能招待施主。请多多原谅。”说罢几人径直而去。

整个上午,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失望。只得悻悻向城里走去。

进了阊门,街上围了一些人。走上前一看有一人正在卖画。

画的是只鹰。那汉子画得很认真,低着头在一笔一划地画着。

他不是用笔画,而是用一个小树枝,缠着点破棉絮去画。但从着墨上仍可看出笔锋的力度。

别人不明白,但年羹尧知道,这人有功夫。

不一会儿,他就画好了。那只鹰很瘦,但很有精神。立在一块兀石上,一双锐目注视着远方。

翅膀似张非张,随时准备飞去。

有几个人鼓起掌来。

“画得怎么样?”那汉子有意无意间望了年羹尧一眼。

那汉子很瘦,个子也不高,很健壮,很有精神,像练武之人。

“不错。”有一个人附和道。

“画得太像了。真不简单,不用笔就能画得这么好。”又有人发出衷心地赞叹。

“朋友,你觉得如何?”那汉子看着年羹尧,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画得确实不错。”年羹尧真心赞道。

那汉子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闲章,沾上朱墨,轻轻一按,那画上便印出清清楚楚的款识:

“英雄得路”。

“谁买这画,十两银子。”那汉子开始叫卖。他把画扬起,走到围观的人群面前。

“你买吗?”

一位观者摇摇头,笑了笑并没言语。

“五两银子,怎么样?”

那汉子把画举到一位老者面前,那人也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年羹尧暗自摸摸银袋。他准备出一两银子。买这幅画。买画不是目的,他要通过买画结识这个人。出一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如果从读书人的角度去欣赏这幅画,确实有些品味,功夫也很深,但最多只值五百个钱或还要少一点。

“五十个钱,卖不卖?”终于有一人出了价。

年羹尧刚要说出一两银子,那汉子却道:

“五十个钱就五十个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汉子接过钱,急忙向街对面的酒馆走去。身后留下了一片说笑声。

年羹尧紧追几步道:

“这位朋友,我请你喝酒,可以吗?”

那汉子一扭头,看了看年羹尧道:

“什么理由?”

“我也想买你一幅画。”

汉子摇摇头:

“现在不行,我饿了。”

羹尧笑道:

“那我们先喝酒,吃饱饭后你再画,如何?”

汉子点了点头。二人一起离去。

来到酒馆,找位坐下,招呼伙计上来酒菜,对饮起来。

“这位朋友,请问尊号?”羹尧抱拳道。

汉子正在夹块肉往嘴里送,听见问话,来不及还礼,只是点头示意道:

“路民瞻。”

年羹尧一双牛眼瞪得圆圆的,立刻喜上眉梢,忙站起身施礼道:

“久闻路大侠的大名,今日能与大侠同桌共饮,备感荣幸。”

汉子见这阵势,有些惊疑。看了看羹尧,也微微抱拳道:

“这位朋友,你尊姓大名?”

“在下年羹尧。”

“年羹尧?没听说过。从哪儿来?”

“京中。”

那汉子似有惊觉,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直视着羹尧道:

“来这苏州干什么?办案?还是私访?”

“不,我来江南玩玩,顺便探听一下师父的下落。”

“是为人探路的吧?”

见路民瞻仍有怀疑,于是把原本情形详细说与他听,并把相遇吕元的事也说了出来。

“你碰到吕元了?”那汉子听这么一说,心中稍稍放下心来,又听说见到吕元,不免有点意外。

“吕大侠提起过你,还提起了另几位大侠。他说你们有个约会。”

那汉子脸上露出了笑,点了点头,不再怀疑什么。

这路民瞻原本也是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随乃父指挥佥事路宏学得一身马步软硬功夫之外,精于绘事。后又得湖南大侠邬宗南真传,拳剑两项均臻化境。明亡后,其父曾一度随张煌言起义,与清兵相抗,不幸殉国于浙东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卖画为生。他所画的画,大多是画鹰,苍劲有力,栩栩如生。多以“英雄得路”落款,一时为艺林所重。今日能见到这位江南奇士,也算是一场奇遇。

“你说的不错,我们是来约会的。”

“我听吕大侠说过。”羹尧点了点头,答道:“路大侠能否帮我结识一下其他几位大侠?”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仍抱一丝幻想。能结识江南诸侠是年羹尧此番来江南的重要目的之一。

他记住了师父的话,多交朋友,干一番事业。

“那不行。”路民瞻一口回绝,“这是规矩,我们此次约会,是有约在先。算来年春天,可能还会在苏州双塔寺相会,尔后到天池山上莲花峰饮酒赏花。到时,我会在杭州之会上问问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想结识你,你可在明春的苏州之约上结识诸位大侠。”

“那春天之约,会在什么时候?”他仍不死心。

“那不一定,具体时间要算杭州之约时才定,现在还很难说。”

春天之约是无法等到了,无论如何要在年底之前赶到武昌。看来只有亲自到他们的约会之所了。

“路大侠,你认识了因和尚吗?”年美尧突然想起周家庄静一道人所言。

路民瞻一怔,举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望着羹尧道:

“你也在找这个和尚?”

羹尧一惊,还有人在找了因?找他干什么呢?他不知道,忙问道:

“还有谁找了因和尚?”

“这苏州城里官家捕快,六房差役都在找他。”

“官家为何找他,最近没听说他做过什么案?”

路民瞻摇摇头道:

“我们与这了因并不太熟,只是这次约会甘凤池准备约他前来,谁知他刚来就惹了是非。近日有人传言有个和尚到妓院寻乐,不知是否是他,官家找他与此事有无关联?”

“怪不得春桃说有和尚去呢。”羹尧自言自语道。

“噢,你也去过那里?”路民瞻听他如此自言自语,笑笑道。

羹尧闻言,脸“通”的一下涨红,自知失言忙掩饰道:

“不,不,我没去过,我听一朋友告诉我的。他向我说过笑话。”

路民瞻见他满脸涨红,心中已明白几分。又一想这年羹尧必定是京中贵府公子,来江南游玩,去寻寻开心也是常事,便也没由此看轻了他。便道:

“还有一位京中人,也在找这和尚。”

“还有一位京人,他是谁?”

“四少爷。”

“什么?四少爷?”他简直不敢相信。四少爷找了因有何事呢。想起邯郸一幕,他似乎明白了这四少爷也是想结交江湖英雄。路民瞻也是英雄,没想到四少爷比自己更早结识,忙问道:

“你们认识?”

“有一面之交。”路民瞻平静地说,“看样子他不是一个凡人,很威风,出门带四个仆人,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也可能是名京官,来江南办案的。”

“路大侠是如何认识那位四少爷的?”

“那一日,我在江宁街头卖画,他在那看了很久,后来出五十两银子买了我一幅画。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人用五十两银子,买一幅街头艺人画的一幅画,但他真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出手如此大方的人,来头肯定不小。”

又是五十两银子。在邯郸送马天雷是五十两银子,在江宁又送路民瞻五十两银子,这位四少爷到底是谁?家中有多少银子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也是一位豪爽侠义之人。

路民瞻突然自己在那笑了起来,似乎自言自语道:

“你们京城人真有意思,就是喊人也很特别。”

“称呼人能有什么特别?”年羹尧不解。

“我看那四个跟着的人,明明是仆人,是下人,但他竟敢喊那四少爷什么‘阿哥’,这不是乱了家规了吗?”

年羹尧大惊失色,失声叫道:

“你说什么?谁是阿哥?”

路民瞻见他一惊一乍的,很不以为然,淡淡地道:

“还能是谁?四少爷呗。”

羹尧那双牛眼死死瞪着路民瞻,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疑云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民瞻虽然不知道这“阿哥”是什么,但从这年羹尧的神情中就已经知道这“阿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官,或者是个大人物。他知道这年羹尧也决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因为他看起来特别怕这“阿哥”。于是道:

“那日他买画时,刚说出五十两,有一个仆人上前附耳低声道:‘四阿哥,我们没带这么多银子。’虽然声音很低,但我早对他们有所惊觉,早早留心于他,当时我们站的也较近,所以我还是听到了,只见那仆人话刚落音。‘啪’的一巴掌就扌扇在他的脸上。那仆人一手捂着脸,退立一旁,这四阿哥又对身边的一个仆人低咕了几句,那仆人立刻离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包银子。”

听到这儿,年羹尧早惊呆了。他头发直竖背后直出凉气。巡抚之子到湖广省亲,现在却跑到江南来了。要是撞上这四阿哥,回宫一说说不定父亲会受到皇上的责问,自己也肯定会被父亲怪罪。但他仔细回想一下,这四阿哥也是一个好结交英雄的主,到处结交江湖朋友,他也许能理解自己的所为。再回味一下,在邯郸时,四阿哥在看自己时,目光虽很冷峻,但也有赞许之色。他在街上曾看到自己展示大力神功去救天雷,对自己可能已有好感,所以在客栈中才会送酒菜和银子。这样一来,他回京后,或许不会说什么,说不定他还会结识自己呢。

要是能与这四阿哥结识,那今后的前程就远大无比了。想到这,心中稍有宽慰。

“这‘阿哥’到底是什么?”路民瞻见他在那发愣,仍然不解地道。

年羹尧也淡淡一笑道:

“京城里有个皇宫,宫中有个‘阿哥所’,所里有十几个阿哥。这些阿哥今后有一位会成为皇上,其他的都会成为王爷。”

路民瞻也吃了一惊。怪不得这么大的派头原来是宫中的皇子。

“他找了因和尚干什么?”年羹尧明白了为什么苏州的官府都在找了因,原来是四阿哥在找他。

可四阿哥找了因有何事呢?这次轮到羹尧不解了。

“不知道。”路民瞻道,“几天前那四阿哥的一个仆人来找我,告诉我,如果碰到了因和尚就告诉他。”

羹尧很是惊奇,这路民瞻知道四阿哥的住处。于是也想打听:

“现在四阿哥在哪儿?”

路民瞻摇摇头,仍低头吃菜,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你如何告诉他消息?”

“他的仆人送给了一只鸽子,说有消息就放了这鸽子,他自然知道。”

“鸽子在哪?”

“早放了。”

“你知道了因在哪?”羹尧有些惊异,瞪大了眼睛。

路民瞻笑了笑,道:

“我哪知道了因在哪。”

“那为什么放了鸽子?”

路民瞻露出鄙夷的神色,淡淡地道:

“我才不想结交这些贵公子和官府里的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消息。现在知道这人原是骚鞑子,我就更不理他了。”

年羹尧暗暗吃惊,这些人都是前朝遗老的后裔,从骨子里反清,想想自己也是巡抚之子,出身八旗世家,如果这路民瞻知道了,会不会拂袖而去?只得赔着笑脸道:

“路大侠,依你之见,这四阿哥找了因和尚会有什么事呢?会不会与你们约会有关?”

路民瞻沉思片刻,正色道:

“这四阿哥也是想结交江湖上的人。替朝廷网罗人才。据甘凤池说,这了因功夫高强,远在甘凤池之上,江南无人能敌。甘凤池原本独步江南,但现在也不是他的对手。骚鞑子多年来恩威并施,千方百计网罗人才。我们几个人,虽不是什么大人物,那江宁织造府也曾有人想结识,被我们拒绝了。我还听说,了因和尚正在研究一独步天下的暗器,非常厉害,这四阿哥可能就是冲着这来的。”

年羹尧想起静一的话,又听这路民瞻这么一说,不禁点头道:

“这很有可能,早听说这了因,有一独特暗器。”

路民瞻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一眼:

“这事你也听说了。难怪江湖上传的很多。”

羹尧笑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在邯郸时,我曾遇到过了因的师弟,是他让我到江南找了因的。”

二人边喝边谈,不觉二壶酒下肚,路民瞻与年羹尧均有醉意。那路民瞻把面前的杯碟向前一推,掏出纸笔砚墨放在桌上,挥毫作起画来。羹尧站在旁边观看。只见他握笔在手,如行云流水,寥寥数笔,一只雄鹰立于一根枯枝之上,昂首挺立,目视远方。落上“英雄得路”的印章,笑着递于羹尧道:

“你请我喝酒,我为你作画,我们谁也不欠谁。你看怎样?”

年羹尧心喜,忙道:

“能得大侠墨宝,真算有幸,这画画得真像,很有味道。”

“听说周涛也善绘画,他喜画龙,我们见了要好好切磋切磋。”路民瞻言罢双手抱拳,告辞而去。

羹尧刚想挽留,见他已跨出门去,走出十余步,心中暗惊,这人手脚如此之疾。回头付了银子,向客栈走去。

回客栈的路上,年羹尧边走边想,一定要尽快找到了因和尚,既可打听师父的下落,以后在四阿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上次在邯郸与他邂逅相遇,虽不知他是四阿哥,但也能看出四少爷绝非一般府中的少爷,今日证实是皇子。据说这位四阿哥虽然不是太子,也是很得皇上疼爱的。如能结交他,今后的前途就不可估量了。总算自己机缘太好,能与四阿哥有一面之交,并且还得到他赐的酒菜,可见四阿哥对自己还是挺器重的。也是一位想结交英雄共图大事的人,这次如能先找到了因和尚,势必四阿哥会另眼相看。再说,看那周鲁和静一与师父一定有些渊源。不过不愿明说罢了。所以才会告诉自己师父的踪迹,并荐举了因和尚和不昧大师,了因和静一又是师兄弟。如能见到了因和尚,自比一般人要亲近些,说不定还能探听到有关暗器的秘密。到那时自己就会身价倍增,在江湖上也能算个人物了。

此后几日,年羹尧听到了一些传闻。

前天,在郊外的村子里有家姑娘夜里被人强暴了。家人听到喊声,忙起来看,只见姑娘正在房里哭,问那姑娘,淫贼是谁,姑娘只哭不说话。后来才悄悄告诉娘:晚上在睡梦中,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睁开眼一看,有个男人正压在自己身上,她想喊,但嘴被人用布塞住,四肢想反抗,怎耐那人十分有力,似练功之人,在反抗中姑娘想用手去拽那人的辫子,可只摸到一个秃头,那人竟然是个和尚。天亮后,姑娘失踪了,满村子的人都帮着找,在黄昏的时候,才在村子前面的河里发现了那姑娘漂在水上的尸体。

传言过后,城里的形势骤然紧张,一个上午,就有两个官差来客栈向掌柜的打听,客栈里面是否住着和尚。大街上的便衣捕快也悄悄增多了。

谣言被传得越来越离奇:说那和尚武功高强,来去无影,专去有漂亮姑娘的人家。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城乡有女儿人家的,天刚黑就关门上栓,如临大敌。

会不会是了因和尚呢?了因既然能上妓院就说明他不守佛门戒律,是个风流和尚。但上妓院与强暴良家姑娘不是一码事。前者只说明他是个荤和尚,不守戒律,但后者是作恶,是道德败坏,可那静一道人是个正派之人。他会有这样的师兄吗?但为什么又这么巧呢?以前从未听说有和尚上妓院,入村庄去寻花问柳的事,而今年了因初来江南,就出了这事呢?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了因和尚。

九月九日,重阳节。江南有登高的习俗。

这一日,有一个庙会。

去城十里,有一山,山上有一古刹。每年九月九日,这里都有庙会。

从山脚通向山顶有一条天然形成的山道,有丈余宽,虽有些弯曲,但还算平坦。偶有几块巨石突出坡面,象十七、八岁人脸上的粉刺。沿道两侧早有小商贩搭起简易的货棚、货架,做起买卖来。有些地方还有卤肉铺、包子锅等卖小吃的。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玩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稍大的地方还搭起戏台,用绳子围了一圈场子,在那唱戏。

向山顶走去,买香火的渐渐多了。站在半山腰向下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向上看男女老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整个山道象一条人龙,从山脚向山顶舞动。

山道的尽头是一座古刹。

古刹的门楼有两层,很威严。楼上的字迹在风雨中已经模糊,但仍有丝丝寒气。

周围是一圈高墙,墙外没有树,山坡上到处是荒草,墙内有几棵古树,耸入云霄。

这里很幽静。下面的喧闹在这里只是隐隐约约可闻。但可俯视那万人攒动的场景。

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从这门楼出入。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上香乞求神灵保佑的,也有一些游客,像年羹尧这样的。

这古刹内住着几位和尚,主持香火。几座大殿里供奉着几尊金身菩萨。

除了几个和尚之外,还有一些仆童伺候客人。这古刹还有一些客房,供远道的香客住宿休息,有时招待云游的僧侣。

年羹尧来到院内,突然见有两人从大树上落下来,悄无声息。他们有门不走,越墙而入,根本不把这里的所有的人放在眼里,他们只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一些香客。

年羹尧知道,这地方,肯定住有武林高手。

侠客中,已认识吕元、路民瞻,今日能否见到其他几位大侠?能否见到了因和尚呢?他心中一阵窃喜。

进入古刹有一排房子横在面前,这是供香客住的地方,越过房子就可到大殿进香。旁边有一个商铺,出售香火、茶水等物。紧靠商铺的两间是一个小酒馆。

酒馆里的几张桌子旁已坐着几个人,正在那儿喝茶。远望还认为是几位侠客呢。急忙走来仔细一看,不过是一些普通香客在这休息。耳畔鸟鸣声声,甚是雅静。

年羹尧坐在一张空桌前,有一童仆送上茶来,端起来呷了一口。

他等着侠客们从后面走出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后面并没有侠客出来,倒是这前面不停地有人走进来,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些老年人和青年人。

他有些不耐烦,正欲起身离开这里,忽听那边一妇人喝道:

“这位公子,你从山脚就跟着我家少奶奶,你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老婆子,有五十多岁,一身粗衣打扮,像是个老妈子或仆人。她身后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二十多岁。长得很秀气,衣着还算艳丽,像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媳妇。此时,面有惊恐之色。

“你这病婆子,找死,你来上香,大爷也来上香,又有何妨?难道这古刹是你们家的?”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贼眉鼠眼,相貌丑陋,衣着倒还干净,站在那婆子面前,说起话来摇头晃脑。

“你上香?为何象个苍蝇盯着我们?我们到哪儿你就到哪儿。”

“呸!大爷是跟着你吗?大爷不过见这小娘子长得可人,想与她说几句话。要是你,给我十两银子,大爷也不跟着你屁股后面转呢?”

老婆子气得嘴角乱抖,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这无赖!”

“哟嗬,你这死婆子敢骂大爷,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罢伸手去抓那婆子。

“你想干什么?”后面那漂亮女子玉颊飞红大声娇喝道。

那老鼠眼涎着个脸,讪讪地笑道:

“小娘子,能否送我一条香巾作个纪念?”

那女子羞得粉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鼠眼伸出狗爪似的手,要去摸那红红的香腮。

“住手!”

年羹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看。他知道这古刹后面有大侠高手。肯定会有人出来。

大喝一声的是个和尚,本刹的住持。他穿一身黄色袈裟。后面有一个童仆,就是他把住持引来的。

和尚来到他们面前,施礼道: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佛门圣地,不可喧闹。各位施主前来上香,乞求我佛保佑,大家应该修心向善,在这佛门净土,岂可有淫邪之心?”

老鼠眼把小眼一瞪,似笑非笑道:

“你这秃驴,也想管大爷的事。我正要找你,还没来得及,你来的正好,今天我是专门来找你要银子的。”

那老鼠眼丢下那两个女人,转身抓住和尚的袈裟,冷笑道:

“今天你要不把大爷的银子给清,我就砸烂你这秃瓢。”

“这位施主,老衲并不曾借你银两?为何向老衲讨银子?”住持分辩道。

“哼,你还不知道吧,山脚下的上山之路我已买下了,今后你这破庙每年要给我十两银子,作买路的钱,不然的话,我就把这条路刨断,让你这破庙断了香火。”

这时,一些香客开始悄悄议论这个人。有的愤怒,有的叹气,也有的悄悄谩骂这无赖。

听人议论才知这人的底细。

原来,这老鼠眼名叫李虎,祖籍河南濮阳的李庄,家中兄弟三人曰李龙、李虎、李豹。少时这三兄弟都进过少林寺,学过几年拳脚,后因品质恶劣,屡犯寺规被逐出寺门。回到乡里,这李氏兄弟仗着人多,又有几套拳脚,在家乡一带称王称霸,到处欺压善良。后又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后来,他家的一门远房亲戚到了江宁织造府做了总文案,这三兄弟便先后投到了江宁,做了府中护院的把式,充当耳目,到处探听情报。有了江宁府这座靠山,他们更是飞扬跋扈。

近段时间,这老二李虎在苏州一带行走,与本地一名风流寡妇姘居。常在山下赵村居住,他见这庙香火很盛,于是串通本地无赖,连哄带骗,把这古刹山脚下的几亩地买了下来。他借香客要走他田边的路上山为由,要向这古刹敲一笔竹杠。今日正是庙会,古刹里香火钱最多,住持和尚也一定在家,就前来讨银子。在山脚下碰到一个漂亮女人,就想搭讪套个近乎。于是惹出这等是非来。

住持明白了这里面的缘由后,施礼道: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自古修路、架桥积德行善,哪有要走路钱的?”

李虎把小眼一瞪:

“积什么德,行什么善?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我花银子买路让你去挣钱,你不给我些补贴,也算积德?”

“施主,我佛主说,人要灭掉贪欲,与人友善,死后可升入极乐世界……”

还没等那住持讲完,李虎早已不耐烦,挥手道:

“去,去,去,少给大爷来这套,你去用这鬼话骗别人去吧,大爷是不信这,只信银子,今天你说实话,给不给银子?”

住持见这是个无赖,也怒道:

“老衲没有银子。”

“唷嗬,你这秃驴,嘴倒挺硬的,看我不砍下你这秃瓢当尿壶。”言罢,从后背衣下抽出单刀,举手砍去。

众香客一片惊呼。

“嘭”。李虎的刀并没有砍在住持的脖子上,而是砍在桌子边上。因为住持愿意给他银子。

“阿弥陀佛,施主,请松手,容老衲到后面给你拿银子。”

出家人没有功夫,又不愿招惹是非,懒得报官,只能吃亏。

“拿多少?”李虎松开住持和尚,又不放心地问道。

“今日虽是庙会,但还没过半日,只有二、三两银子,我全拿给你。”

“你当大爷是讨饭化子?二、三两银子就打发了。今天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红你是不甘心。”

那李虎有些恼怒,一手抓和尚,一手去取那刀。他想把和尚刺伤,就会乖乖拿钱来。

可他迟了,刀被另一个人取走。

那人不是侠客,只是一位年轻的汉子。他也是来进香,出于义愤,他取走了那把刀。

年羹尧没有动。他对这李虎如此嚣张,十分厌恶,早想教训教训这恶人。但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这是他后来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原因。另外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动手伤人,官府会追查起来,一级级上报,父亲会受到影响。后面还有侠客,他们会出来的。

李虎看了看那位汉子,不像是练武的人,于是道:

“道上的朋友吗?哪庙里的和尚?瓢把子是谁?”

那年轻的汉子双手握着刀,对李虎道:

“你把住持放了。我听不懂你那黑话,你欺负人,我看不过去。”

“哟嗬,想当英雄。你也不看看大爷是谁?把刀给我。”

“你把住持放了,我就给你刀。”

李虎把和尚向前一推,过来去取那汉子手中的刀。那年轻汉子没一点功夫,被李虎几下就打倒在地。李虎把汉子双手反背过来用脚踩着汉子的背道:

“你也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就想管大爷的闲事,今天大爷高兴,不杀你,只要喊大爷一声‘爷爷’,就放了你。喊”。

那汉子没吭声,在那挣扎。

李虎又道:“喊”。

汉子咬着嘴唇,还是没喊。

年羹尧有点坐不住了。他有些气后面的大侠们,你们行走江湖,号称江南七侠,虚负盛名。这前面发生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胆怯吗?这样一个小毛贼,至于吗?后面有七位或者五位,最少也应有两位吧。这李虎不过一个江湖下三滥,三五个也不是每位大侠的对手。你们为什么不出来呢?

他还是没动,因为他知道,大侠们一定会出来的。

“把脚拿下来!”

说话的不是从后面来的大侠,而是一张桌子旁的一位香客。

这香客不是汉子,而是一个姑娘。一身素色布衣,很素净淡雅,二十多岁,瓜子脸,一头秀发。不很漂亮,但很有威严。

李虎把个老鼠眼笑成一条缝:

“这位姑娘,你回家照照镜子,就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没兴趣。你想管这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待会儿动起手来,累了我的手,别人还说我欺负你,我可冤枉。”

姑娘没生气,反而笑了笑道:

“你若敢动手,本姑娘倒不看轻你。”

李虎闻言,丢了那汉子,提刀走来,香客们又是一阵骚动。

李虎伸刀就想挑那姑娘的衣服,姑娘毫不惊慌,伸手一拨握刀的手,飞起一脚正踢在李虎的小腹上。动作之快,让人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李虎早已弯腰呻吟起来。

众香客一片喝彩声。年羹尧大吃一惊。

李虎恼羞成怒,大呼一声:“我劈死你!”双手握刀,向姑娘劈来。姑娘一闪身,让过刀去,一探手抓住李虎手腕子,猛一用力,听见那李虎惨叫一声。“口当啷”,刀落在地上。姑娘一进身,把那条胳膊向肩上一背,把个李虎死猪般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众人一片赞叹声。年羹尧更是惊叹不已,仔细打量那姑娘,面不改色,正掸掸身上的衣服。

这身手不俗,必为武林高手。

正在惊疑,外面进来两人,前面一个个子不高,圆圆的脸,皮肤黝黑。后面的一个更矮,二人均为一身短衣。

“吕四娘,好功夫啊。”

年羹尧猛地一惊。怪不得这姑娘有如此身手。原为吕大侠。

“哎呀,甘凤池、曹仁虎,你们在后面喝茶,没听到前面这动静吗?也该管一管嘛,今天这事如让这无赖得手,不是有侮我们七侠的名声吗?”

李虎听到这儿,知道遇到了江南七侠,不觉像泄了气的皮球,连呻吟也不敢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吕四娘转身对那李虎喝道:

“今天本姑娘积点德,不杀你,不过你那条胳膊算是废了,省得你以后招惹是非,害人害己。你还不快滚,赖在这里装死,难道想让本姑娘一脚把你踢下山去不成?”

李虎闻言,哪敢怠慢,挣扎着爬起来,左手托着右臂,狼狈而去。

住持急忙上前施礼道:

“阿弥陀佛,今日仰仗女施主出手相助,本刹才免一场血灾,老衲十分感激姑娘。”

吕四娘看了看住持,不无怪责道:

“老师父,今后再遇此事,万不可逞硬,还是破费一些的好,去钱消灾嘛。”

住持面有难色,忙解释道:

“女施主有所不知,本刹年久失修,苦无银两,哪有闲钱打发这无赖。再说这无赖欲壑难填,今日给他十两,明日他就会要二十两。”

“老师父,修缮古刹,我捐一百两银子。”

众人一听,个个惊奇。只见站起一年轻人正是年羹尧。

住持和尚闻言,急忙过来对着他施礼道:

“这位施主,你真乃菩萨心肠,一次为本刹布施这么多的银两。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鸿福齐天。”

年羹尧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冒失,他原本想凭捐银百两修庙,显出豪爽引起诸侠的注意,进而结识他们,可后来想想,自己竟是如此无知可笑,这些大侠行走江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岂能在意区区百两银子?再说,顺昌客栈里自己所存银两不知还有没有一百两银子。

如果拿不出来,岂不让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他正在后悔,只听道:

“这位朋友尊号?”是甘凤池在问。

“在下年羹尧。”

“一百两银子,大手笔,朋友从何而来?”吕四娘有些疑惑地注视着他。

这一百两银子,果然引起大侠们的注意,年羹尧的目的达到了。

“从京中来。”年羹尧朗声答道。

“公子乃京中人,出手如此大方,想必出身于高官显贵之家吧?”另一个矮个汉子道。他脸色较白润,吕四娘刚才称他为曹仁虎。

“实不相瞒,家父在湖广巡抚任上。此次出京原本是省亲湖广。因半途听朋友说,师父在江南,就中途折来江南探寻师父。在苏州已遇吕元大侠和路民瞻大侠。我也想与你们几位结交结交,不知诸位大侠意下如何?”

“年羹尧,你贵为巡抚之子,折节下交江湖人物,意欲何为?”甘凤池有些不解。

年羹尧本想说,我想与你们交个朋友,等以后干一番事业时,请你们帮忙,助我一臂之力。

但一想,路民瞻说过,江宁织造府已多次网罗他们不至,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说出这话岂不有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之嫌,白白授人以笑柄吗?于是改口道:

“羹尧从小崇拜英雄,对各位大侠的大名,久闻在耳,心仪已久。今日能有一面之交,也是我万分的荣幸,不知各位能否与我交个朋友。我定会让诸位满意,不致辱没大侠们的名声。”

曹仁虎看了他一眼道:

“能不能与你结交,我们要商量,商量。”

“请问几位,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结果,你们不会让我等的太久吧?”

吕四娘道:

“年羹尧,与你结交的事,我们确实要商量一下,这是规矩,你不要见怪。现在你就在这等着,我们到后面商量这事。一旦商量好了自然会来人通知你,请你不要离开这儿。以免待会儿找不到你。”

“那也好,我就坐在这儿静候佳音。”年羹尧笑了道,脸上有点讪讪的。

吕四娘一使眼色,那甘凤池、曹仁虎转身向后面走去。

香客们进进出出,来往不断,只有年羹尧没有动。他仍在等。

过了二个时辰。眼看到了中午。他心中有些焦急,见有一童仆从后院来至这里送茶叶,忙上前问道:

“小师父,后面的几位大侠商量好了没有?为何这么久也没消息。”

那童仆有些惊异道:

“商量什么?他们一回到后面就越墙而去了。现在大约要走出几十里地了。”

年羹尧一听,猛然醒悟,连呼上当。心里顿时凉了下来。空落落的。再一想,可能自己报出家世,引起诸侠的怀疑,不愿结交。忽闻童仆道:

“请问这位公子,你是否就是那位捐一百两银子的年施主?”

羹尧点了点头。

“师父吩咐过了。今天中午,施主的饭菜由本刹免费提供。顺便问一下,施主所施银两到何处去取?”

羹尧道:

“你们明日可到城里顺昌客栈的柜上去取,就说是京中的姓年的客人施于你刹的。我在与不在你都可取。”

“谢谢施主的慈悲心肠。”童仆言罢施礼而去。

日到中午,年羹尧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饭馆。来就餐的香客已有很多。见他走来,早有童仆招呼到靠后面的一个屏风隔成的雅间,里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一张桌子。他知道,这是专为自己准备的。

刚坐好,就有一童仆端来一盆温水,洗去脸上灰尘。又有一童仆端着一个木盘而来。到了他面前,从盘中端出四碟小菜,一壶酒放到桌上道:

“施主,请慢用。”言罢退去。

年羹尧独自坐在这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今日这几位大侠失之交臂。看来大侠们对自己并不信任。

一个人在这闷闷地喝着酒。越想越气,越气越喝。一直喝到太阳平西。才醉醺醺地下了山。

回到客栈,向掌柜的一打听,自己所存的银子确实不多了。本来并没打算到江南来的,所以带的盘缠是足够到武昌的,但中途折来江南。花去不少。目前柜上还有一百多两。但这多日的吃住,又花去不少。剩下的只有八十多两了。还没找到师父,也没找到了因和尚。还要回到武昌,到哪儿去找银子施与古刹呢?与吴掌柜的借?生意人并不是好说话,何况又是生客。

难道要去偷、去劫吗?这事要传出去,那还了得。堂堂巡抚家公子偷劫银两,不但传笑天下,还要损污父亲的名声。怎么办呢?难道要食言吗?师父多次教导,为人之本就是要讲信义,不能取信于人,便不会得人尊敬,如何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呢?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官府的官员去借。讲明自己的身份。这些官吏是会借给自己的,等回京后再还上。这浙江巡抚范承谟范大人,与父亲也有过交往。虽然情谊不深,但都是地方大吏,会给这个面子的。不过父亲的名声可能要受损,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到这,他心里有点胆怯心寒。

年羹尧心情郁闷,愁肠百结。明日古刹来取银子,如何答复呢?越想越烦躁不安,最后把心一横,不去想它,等明日早起去借。今日还要喝酒,一醉解百忧。招呼客栈送几个菜,再来壶酒,又独自饮了起来。

此时,已到掌灯时分。灯下孤影独饮苦酒。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觉一壶酒喝下,仍是心乱如麻。再喝!又要了一壶酒,掌柜的见他回来后就打听自己的银子还有多少,后来一直闷闷不乐,知道他出了点事。但又不便问,见他一人要喝两壶酒,又不能不给。他了解这些公子哥的脾气。不免摇头笑了笑,轻叹一声。

年羹尧睁开眼,头痛得开裂,胃里阵阵翻绞,十分难受。浑身乏力,一动也不想动。扭头看看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定神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又喝醉了。昨天晚上一人喝了二壶酒,不免有些惊骇,那第二壶酒喝没喝,怎么喝的已全然不知,如何躺在这床上的,更是一点印象也没了。只是朦胧记得掌柜的来看了几趟,开始还让人给自己喂了几口水。后来喂没喂水自己就不知道了。

他又抬起头,看看外面似乎快半晌了。又想起古刹的事来,不免烦恼又起,也不知道古刹来人了没有?这次自己可能要食言了。

“你可醒了。我们吓坏了。”吴掌柜的刚进门,见他醒来,笑迷迷地来到床前。

年羹尧欠欠身想起来。但没起来,胃里又是一阵的绞痛。只得躺在床上道谢:

“谢谢掌柜的,让你费心了。”

掌柜的见年羹尧起了几次也没起来,就忙去拦他道:

“别起,别起,你好好休息。年公子,你用银子就说一声嘛,何必愁成这个样子呢?昨晚一人喝了二壶酒。我有心不让喝吧,恐怕你不高兴。你要说需要银子,就告诉我一声,我还能不帮这个忙吗?”

年羹尧惊道:

“掌柜的,你怎么知道我需要银子?”

“那古刹的童仆已来过了。”

年羹尧一听,急了,这可咋办呢?只有先从掌柜的这儿借吧,忙道:

“他在哪儿呢?”

“走了。”掌柜的笑着道。

“什么?他走了?你给他银子吗?”

“我已经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他说是你布施的。走的时候,他还说要当面谢你呢。我没敢说你喝醉了酒,没起床,就撒了个谎,说你早晨起床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了。”

年羹尧十分感激,忙道:

“太谢谢你了,吴掌柜的。”

“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维护一下你的面子而已。”

“不是,我是谢你借给我银子。”

吴掌柜的惊得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借给你银子了?”

年羹尧也吃了一惊,瞪着眼望着他道:

“昨天我问你,除了你的食宿费,我还有多少银子,你不是说只剩下八十两了吗?那今天你哪来的银子给古刹的?”

掌柜的惊讶道:

“你朋友不是给你送一百两银子来了吗?你不知道吗?”

年羹尧一骨碌坐了起来,惊道:

“谁送的?他叫什么?”

掌柜的摇了头,道:

“今天早晨,有人给你送一百两银子到柜上,他说是你的朋友,还说你现在急需这笔钱用。我问他是否要当面交给你,那人说不必了。”

那人是谁呢?我在这江南人生地不熟,又没亲戚,也没什么朋友。是吕元?路民瞻?不可能,甘凤池他们?那更不可能!

“来的人长的什么模样?”年羹尧问道。

“高高的个子,虎背熊腰的,像个练武的。”

肯定不是江南诸侠,他们个子都不高,再说也没这个交情。那能是谁呢?想想头痛,也没想出是谁送的银子。

“我道是你的老朋友呢?原来不是。既然这样,公子今后留心打听是了。反正是你的朋友,现在要不要给你送碗热汤来?”

他点了点头。

喝了碗热汤,胃里舒服多了。年羹尧躺了一会,越想越觉得好奇,是谁平白无辜地给自己送来这一百两银子呢?起来到街上走走,看看能否打听点情况。

“年公子,怎么起来了,在床上多躺会儿。”走过前厅时,吴掌柜的笑笑道。

年羹尧感觉有点头重脚轻,不由坐在桌旁歇歇,掌柜的走过来,附在耳旁低声道:

“公子,你留心的那事,又有新闻了。”

羹尧一愣:

“噢,是谁送的银子?”

“不是送银子的事,是打听和尚的事。”

年羹尧这才想起,不久前曾托掌柜的打听那采花和尚的事,因这客栈人多嘴杂,是个消息交汇站。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听到有价值的消息。

“探到那和尚的下落了?”

“不是,昨天夜里,城东七里有个冯家坝子,有一个姑娘又被人强暴了。”

“这与那和尚何干?”年羹尧不解,问道:

“唉,这次事儿太蹊跷了。昨天上午有个和尚到村里化斋,曾到过她家,见过那姑娘。本来嘛,三藩平定,天下承平已久。如果不是出了这和尚采花之事,江南还是蛮太平的。家家户户白天下地干活,家里有姑娘、媳妇、老人孩子的,也就不锁大门。只是最近人们才有些警觉。有姑娘的人家,晚上早早关门上锁,昨天上午,这姑娘家人下地干活去了,只剩下姑娘在院子里洗衣服,出门倒水,忘了关门,有个和尚就来到门口化斋。这姑娘开始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因为和尚化斋也是常有的事,姑娘、媳妇也不太回避。猛然间想起和尚采花的事,心里大惊,忙去关门,可是晚了,那和尚早已走去。家里人回来后她也没敢说,晚上就被人家强暴了,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年羹尧一听,气愤填膺:

“这和尚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公然在白天采路,晚上盗花。这和尚是不是了因?他会不会自恃武功高强,不把一切放在眼里?”

“那和尚有多大年纪?”

掌柜的笑了笑道:

“公子,这些都是别人的传说,哪说的这么细,只知是个和尚。”

年羹尧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到街上逛逛,听听有没有什么风声。

走在大街上,耳旁隐隐听到有不少人议论这事,内容大致与掌柜的说的差不多。也有些传的已经离奇,夹进了许多人自己的创造和想象。

街上便衣捕快又增加了一些,从行色上可看出这些人在忙碌。

“滚,你这酒鬼、无赖。来人,把他给我扔到街上去。”

年羹尧循声看去,只见一青年有十六、七岁,东倒西歪,从一个名叫“小小酒店”里跌跌撞撞地出来,后面有一掌柜模样的人跟在后面追打。那醉酒青年走出门口没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向外流着酒。那掌柜的似乎还不解恨,仍对那死猪般的醉鬼踢了几脚。

几个伙计从店里走出来,两人抓手,两人抓腿,把那醉鬼抬起来,扔在街旁。只听掌柜的道:

“记上他的账,下次来,说的再好,也不能赊酒给他喝了。”

年羹尧想想自己昨晚醉酒的滋味,再看看那躺在地上的青年,脸色紫中泛黄,双眼紧闭,不省人事。不免起了恻隐之心,走上前来,叫住几位伙计道:

“这人怎么回事?”

伙计一见有人过问,不免一惊,再见来人气宇不俗,衣着得体,知是有身份的人,也不敢过分。其中一人道:

“这位公子,我劝你不要管这事,这人是扶不上墙的赖狗,整日只知道喝酒,什么事也不做。”

“他是哪儿人?家里没有亲人吗?怎能让他横卧街头?”

“我们掌柜的,就是他的亲戚,其它的我们也不知道。”另一个伙计道。

“那好,把你们的掌柜的叫来。”年羹尧见这青年有些可怜,他想管管这事。

那掌柜的从店里急急跑来,远远地施礼道:

“这位老爷,这人是我家的一门远房亲戚,家中无亲人,在这苏州城里游荡,是我管他吃喝。今日是他自己喝醉了酒,我们可没有害他的意思,也没有打他。”

那掌柜的听伙计说外面有人找,过问这醉鬼的事。他向这边一看,有一个正站在酒鬼身边。

不像一般的人,怕是官差捕快,见这般情景,来问案的。于是忙为自己开脱。

“刚才你的言行,我已看到,不必多说。”年羹尧很是严厉。

那掌柜的闻言,心中恐惧,双膝跪地,叩头不已:

“请老爷开恩,小人下次不敢了。不过这厮确实是个酒鬼,我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

年羹尧忙上前扶起掌柜的道:

“你请起,我并不是官家中人,不过你这样对他有些不妥。”

那掌柜的起身道:

“这位公子,你不知情,他虽是我家亲戚,但两家早已断了来往。去年,他来苏州投奔我时,叙了半天才结上亲缘。是三辈子以前的亲戚,他是听老人讲城里有这门亲戚,前来投奔的,论起来我们还是表兄弟。言谈举止之间,见他也是诚实之人,又读过书,还练过功夫,店里也真缺这样的人,虽然亲戚远了点,但也是个好帮手,所以就收留了他。不料想,他整日闷闷不乐,问他原因也不说。刚来的时候,还好点,可时间一长,他还时常喝酒,要喝就要喝醉,又哭又闹。影响店里的生意。撵他回家,他就哭了,说家里没有人了。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在城里替他找了个活。替别人抄抄书,开始两次还好,但不久老毛病又犯了,把人家的书、笔、墨、砚全在醉酒后丢了。此后再也没人找他抄书了。他也感到没脸在我家里呆下去,就偷偷地走了。后来,隔段时间就来我这喝酒,我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问急了,他还瞪眼,我也就懒得再管他。他每次到我这喝酒,都是不给银子的。你知道,我这是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折腾。每次来,我要赶他,他就说一大堆好话,说得我心软,这么年青的人,没个亲人,也怪可怜的,所以就赊酒给他。长此下去,你说我该咋办?”掌柜的说着满脸的无奈。

“少你多少酒钱?”年羹尧问道。

“前后大概有四、五两银子吧。反正他也没钱,我也没打算收这笔账。”

“这样吧,你派人把他送到顺昌客栈我那儿,他欠你的酒钱,我替他付了。”年羹尧迟疑了一下道。

那掌柜的一听,喜从天降,忙道:

“谢谢恩公,能把他交个地方,我也就了了一块心病,至于那银子我也就不要了。”说罢一挥手道:

“来,把他抬到顺昌客栈,交给这位公子。”

这酒鬼叫金元魁,吴江金家坝人。

直到掌灯时分,这酒鬼才睁开眼,看见有一个汉子站在面前,又看看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他似乎有些惊异,待回过神来,急忙起身道:

“你是谁?我在哪儿?”

年羹尧见这青年人,浓眉亮目,眉宇间有股豪气。笑道:

“你在顺昌客栈,是我让酒店掌柜的把你送来的。”

金元魁一怔,忙道: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年羹尧。”

金元魁看看床前桌上,放着醋瓶、茶碗,碗里的茶水尚有热气。知是这年羹尧为自己灌醋喂茶解酒,心中十分感激,涌出阵阵暖意。又见这位公子气宇不凡,定是有身份的人。不禁骇了一跳,翻身下床,施礼谢道:

“谢谢年公子救命之恩。”

年羹尧微微一笑道:

“不敢,不敢,谈不上救命。不过见你身处异乡,躺在街边无人过问,心有不忍。想我也是他乡之客,顿有同命相怜之感,才让人把你抬到我这儿的。”

“公子不是本地人?贵府在哪儿?”

“家在京城。来这江南玩玩。”

两人慢慢攀谈起来,谈的很投机。青年人知道这年羹尧很有才学,心中很是敬佩。

年羹尧知道了他叫金元魁,是位很有抱负的青年,突遭变故,使他陷入困境,走上了迷途而不能返。他向年羹尧谈起了他的身世。

这金元魁原本出生于吴江县金家坝镇的一个地主绅士的家庭。老俩口一辈子就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老婆因难产绝育。家有良田百亩,父亲也略识文墨,并在镇上经营一个染坊。农、商兼营,生活丰裕安宁,三口之家也算是小康之室。

小元魁从小就很聪颖。金父就请来一位老师教他读书识字,希望他能科举及第,光耀门庭。

这位老师并非酸儒,乃前朝遗民,隐匿乡间。在教元魁习文之时,见这弟子聪明过人,也就偷偷教他习武。几年之后,这元魁虽不能说身怀绝技,满腹经纶,但对文武之道也已通晓不少。偏巧此时金家突然飞来横祸。老父在染坊里染布,不知何因,不慎失火。那染料、布匹乃易燃之物,哪能见火。等到外面的人看见起火,那火势已大,无法扑救。可怜金父活活烧死,另又有两名伙计葬身火海。整个染坊转眼间化为一堆灰烬。这还不算,大火还殃及了两侧邻居,烧毁房屋六间。二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这官司金家不打自输,只得卖地赔款。伙计的家人也来要人要钱。每家又给了不少银子才算罢休。颜料店、布庄纷纷登门讨债。金家只能再卖地。等到还完外债,料理好后事,全家只剩下老家的三间老屋和这母子二人了。那位老师本来就是亡命之人,虽有帮扶之心,怎耐自身难保,无力可出,只得辞馆而去。这元魁母子生活无继。母亲只好打发元魁去投奔未来的岳父。

原来金父在世之时,生意往来之中结识邻镇布庄掌柜的余为庆。二人相处日久,十分投机。恰好余有一女,小元魁一岁,于是两家结为亲家翁。相约等儿女十六岁时,两家娶媳嫁女,永结秦晋之好。偏巧离相约之期还有年余时间,金家突然遭此大劫。面对这毛脚女婿上门投奔,余掌柜的也不好一口拒绝,只得留元魁在店中,不过不是让他做账房先生,而是做一般伙计。吃饭时也不让他与余家人同桌,而是与伙计一起吃。每月给几两银子。这金元魁原本就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见未来岳父一家颇为冷淡,又把自己当成下人看待,虽心中不悦,但也不敢声张,自己目前的处境,余家能收留,就算给了天大的面子,也不枉父亲与这余掌柜的交好一场。只盼能等到做了这余家的女婿后,也许处境能有改观。也许现在是未来岳父故意考验自己的。

一晃一年过后,眼见约期已到,这余家既不提结亲之事,也不让女儿与元魁见面。后来有一位好心伙计见金元魁仍被蒙在鼓里,同情他的处境,就偷偷告诉元魁,余家姑娘已被本镇乡绅吴老爷的二儿子看中,余吴两家正在商谈聘礼之事。这元魁一听,恍然大悟,一时愤起,当面质问余掌柜的。余父原本就想挑明此事,怎奈不好张口,想等余吴两家之事办妥,木已成舟,再打发这金元魁,不料想他已知道,于是索性就此撕开脸面,把话说明:

“不是我们嫌贫爱富,悔了这婚约。实乃我家姑娘虽不是大家闺秀,但也生活在富足人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你们金家,只能忍饥挨饿,粗活淡饭,如何过得来?我们不忍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言罢掏出十两银子道:

“这有十两银子,你且拿去罢,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你在我这已过了一年,我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

金元魁一听,十分恼怒,把那银子向余父脸上扔去,转身回家去了。

金母一听余家悔约,气得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金家又无钱医治,过了半年郁郁而死。

临死前,她告诉儿子,远在苏州城里有门远亲,开了家“小小酒店,”可到苏州投奔于他混口饭吃。

金元魁卖掉三间老屋,葬母下地。又闻那余家已与吴家办了喜事。这金元魁由富家少爷沦为身无分文的乞儿,再加约妻他嫁,他哪里经受住如此打击。不免万念俱灰,投向村前小塘。

幸好被村人救起,捡了条命。从此精神恍惚。一蹶不振,远房族人凑了几两银子,托了一个生意人,连哄带推,把他送上了去往苏州的路。

初来苏州,尚有栖息之地,但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只想醉死梦乡,解脱烦恼。后来酒店呆不下去了,就偷偷溜了出来,浪迹街头。靠干零活挣几个钱,买个馍吃。实在没钱,只能去吃白食,所以不免遭受皮肉之苦,他虽练过武,但自知理亏,从不还手。

年羹尧仔细一看,果然见他脸上有许多新旧伤疤。

这金元魁也知道了年羹尧是京城官府的少爷,家父乃湖广巡抚,这次来江南是为探寻师父,于是道:

“年少爷,你如果可怜我,就收下我吧,我会伺候你一辈子。”

年羹尧笑笑道:

“现在还不能答应收留你,我要看看你以后的表现,不过,我可以暂时管你吃住。”

金元魁一听,急忙要跪下施礼谢恩,被羹尧拦住。

“这些俗礼倒不必了。我今后有用人的时候,你只要好好干,我会让你扬眉吐气的。”

年羹尧这句话说得金元魁心里发热,眼睛也开始发热。

十几年后,当金元魁衣锦还乡的时候,仍能回想起年羹尧刚才说的话。

“心里舒服点了吗?晚上,我们再喝点,怎么样?”年羹尧看着金元魁道。

“不,我从此戒酒了。”元魁脸上有点微红,坚定言道。

“那倒不必。酒有时也是个好东西,不过要适量,不能饮酒误事,更不能酗酒。”

“年少爷教诲的极是,元魁今后一定严遵少爷所言。”

“算了。嘴巴不要这么甜。”年羹尧笑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口蜜腹剑之辈。”

“元魁不敢。”

“我看今晚我们就不饮酒了,昨天我也醉了,晚上我们喝点汤罢,这顿酒算我欠你的,等日后再补上。”

“一切听年少爷吩咐。”

言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年少爷,你既然来到了这苏州就要好好玩玩。这苏州有两大去处,你听说过吗?”金元魁一日在席间对年羹尧道。

年羹尧双目注视着他,道:

“哪两大去处?虎丘?拙政园?”

“不对。”金元魁面有得意之色,“这苏州我来的时间虽不长,但对你这位京人来说,完全可以当你的导游。你没听人说这苏州‘女人卖笑,名园卖俏’吗?”

年羹尧一听,差点把饭喷了出来,用筷子点着元魁道:

“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

金元魁正色道:

“这说是说,做可是做,那卖笑的地方,我可是从没去过。这可以向你保证。不过名园曾去过几个。”

羹尧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想起春桃,心中痒痒的。见元魁一本正经,又感到有点好笑,于是道:

“那种地方,还不是你该去的。不去就对啦。名园有哪些,不妨说来听听。”

“这苏州之景,不比杭州,杭州美在自然,苏州妙在人工。此地所有美景均为世人心中之自然。这里集中了江南园林之精华,有宋、元、明几代不同建筑风格和艺术特色。建于宋代及以前的就有报恩寺、寒山寺、沧浪亭、网师园、盘门、三瑞光塔等等;建于元代的有西园、狮子林等;建于前朝的有留园、拙政园等等。这些园林又各具特色:或以湖石假山著称;或以小巧幽深取胜。拙政园一水居中,亭、台、轩、榭点缀沿岸;沧浪亭,三面环水,如玉带缠于楼台。其它诸园,假山湖石,百怪玲珑,洞壑婉转,那楼阁,飞檐翘首,勾心斗角,曲槛回廊依势曲折,通幽穷壑,变幻无穷。那亭台榭轩的布局,那假山池沼的配合,那花草树木的映衬,那近景远景的层次,使人无论站在哪儿,呈现在眼前的都是一幅完美的图画。置身其间,真乃人间仙境。”

金元魁变了,变得活泼开朗起来。生活有了着落,这年少爷待他又特别好,今后的生活,没了忧虑,几日来羹尧又侧面多加开导,使他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彻底扫去他满脸的阴云。

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羹尧看着金元魁滔滔不绝。回想起几天前他醉躺街头的情景,不由心里好笑。道:

“你懂得倒不少,这段时日,你游了不少地方。”

金元魁不由脸上发红,道:

“呆在城里没事,不免到处流浪。虽吃了点苦,倒也长了不少见识。”接着又道:“在这苏州最好的去处,还应是虎丘。这虎丘被人誉为‘江左丘壑之表’,不去虎丘不算到过苏州。”金元魁见年羹尧盯着自己看,不由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那虎丘如何游法?”

“虎丘白天去玩是一美景如画之地,如果晚上去,夜游虎丘,那更是妙不可言。”

年羹尧被这金元魁说得心里痒痒的。便道:

“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游虎丘,我倒要领略一下那不言之妙。”

元魁一听,心喜若狂。

此时,正值深秋月中,薄雾朦朦,万籁齐鸣,月光如银,一泻千里。走在虎丘的山路上,不时可见道路两旁三五成群的游人,衣着华丽席地而坐,饮酒而歌。

年羹尧诧异道:

“这虎丘并无奇山、异峰、峻涧、深壑,为何游人如织?”

金元魁道:

“虎丘虽无高岩邃壑,但因离城七里,比其它诸峰都近。故而城里之人多到此地,凡明月之夜,花开之晨,飘雪之夕,均有人至。”

羹尧不住点头,越向上两边席地而坐之人越多。

行至半山腰,见有一块巨石,面平如砥,大有几丈见方。上面已坐落了游人。

金元魁道:

“这就是千人石,梁时高僧生公在此地说法,曾有千余人站于此石之上听法。故而得名。”

又向上去,游人更多,饮酒唱歌之声,渐渐嘈杂。

二人来至山门前,找了一块较平坦的石块坐了下来,金元魁取出随身带来的酒菜,杂陈于草地,二人当月对饮起来。

“你知道这山为何叫虎丘?”年羹尧端杯酒,笑着问道。

“可能这山像只老虎吧!”金元魁道。

年羹尧把一杯一饮而尽,道:

“非也。这山本不叫虎丘,名曰海涌山,春秋时吴王阖闾死后葬于此山,三日后有人,见有一猛虎踞于山上,故称虎丘。”

金元魁惊奇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年羹尧笑了:

“书上对此多有记载,我虽在京城,也能知道这虎丘的来历。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

金元魁脸上一阵发烫,他知道年羹尧很有学问。再想想自己在他面前大谈苏州名园,想必他早已知道,不过是逗自己玩。心中有些懊悔,不该如此夸夸其谈,过于炫耀。

过了很长时间,金元魁没有说话。

“怎么,哑巴了?你这小炮筒咋不响了呢?”年羹尧故意逗他。

“你捉弄人,明明知道,还引别人说,是想让人出丑。”

年羹尧哈哈大笑,道:

“你是这江南人,离苏州又这么近,对苏州比我知道的多。我不过从书上知道一点,你却实际到过这儿,最了解真实情况。你说的有些书上是没有的,我也学到不少东西,怎么能算我捉弄你呢?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二人正在饮酒说笑,忽闻不远处有一人踏板而歌,声震四野。余音未落,远近又有许多人展开歌喉,引亢高歌,雅俗既陈,妍媸自别。过了一会儿,就见不远处有人摇手顿足,载歌载舞。顿时山上气氛热烈起来。

年羹尧道:

“这苏州人真知道享受,在这清月之夜,沐浴着月光,聆听着天籁,真乃人间至趣也。”

元魁道:

“今日所见,并非盛况。今年的中秋之夜,那才是空前热闹。真乃万人空巷,倾城阖户。达官贵人,村氓野老,无不靓妆丽服,呼朋引呼,前来游玩。山道两旁,重茵累席,人头攒动。

从千人石到山门栉比如鳞。歌板高堆,酒菜陈杂。从山下远而望去,如雁落沙滩,红霞铺江。

可惜你没能亲见,我那天倒是有幸真的来了。”

年羹尧听金元魁所述,不禁神往。

月到中天,天高月小,四端云起,月光如练。远处歌者只有三、四个人,笛鸣箫衬,一人缓板而歌,歌声响彻云霄。使人销魂弃魄。一会儿,又有一人,弃笛丢箫,登临一巨石上亮出歌喉,清唱一曲。音若细发,萦绕天地,整座山寂了无声。一曲歌罢,令人回肠荡气,不禁而泣。

年羹尧见时辰已近子夜,与金元魁无心听歌,下山而去了。

此时,月影横斜,荇藻凌乱。阵阵寒气袭人。

入城不久,二人沿着大街向前行走,忽见一条黑影从街上一闪,消失在东边的小巷里,朦朦的月光下,见那夜行人身穿一身皂色夜行衣,头上没戴帽子,迎着月光,有些闪光,年羹尧心里一动:和尚。再仔细一想,很可能!于是对金元魁道:

“元魁,你自己先回去,不要管我,也不要声张。”

金元魁大惊道:

“这深更半夜,有何要紧的事?我陪你去。”

“少哆嗦,你快回去,不要误了我的事。”说这话时,年羹尧已追出那人几步,回头厉声喝道。

金元魁见他闪进胡巷,转眼间就无了踪影,心里暗惊:这年少爷武功高强。只得加紧步伐向顺昌客栈走去。

追了几里路,始终追不上那人。又懊悔起师父没教他轻功。如果自己有轻功的话,很容易就能追上那人。

年羹尧使出浑身的功夫,总是落那人有三丈开外。又追了几条巷子,那人没了踪影。他伏在暗处,暗暗地着急。忽而又见一条黑影向南窜去,定神一看正是那和尚,他也不敢怠慢,一提真气追了上去。

一直追出城三里多地。只见有一处深宅大院。那黑影来到后院一纵身,上了墙头,进了院子。

此时月亮西沉,余光更加朦胧,年羹尧见那围墙不矮,后退了几步,一提气纵身上跃双手扒住墙头,伏在墙上,见那影子已窜到后院东侧楼上,他翻身越墙而下,顺着墙根向那楼摸去。

来到楼下,那黑影已拨开窗户,飞身而入,不久隐隐传来姑娘挣扎的声音。年羹尧料定又是那采花和尚在做恶,不由怒火中烧,再也沉不住气,也没顾及其他,大声喝道:

“你这大胆淫贼,快滚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意欲纵身上楼,忽觉头上撒下一件什么东西,立刻把他罩住,原来是一条网。

年羹尧这才明白中了别人的圈套。

此时,楼上突然灯光通明,传来哈哈大笑之声:

“我看你哪里逃?”

年羹尧一惊。不知自己如何得罪这人。从网中向上一看,正是所追的那个和尚。

那和尚俯身向下一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那网中之人似乎不是自己所要之人,略略迟疑。

突然正房楼上又有一人厉声喝道:

“大胆妖孽,竟敢到处制造谣言惑众,坏人名声,又想设下圈套害人,拿命来。”

楼上和尚一听,猛然大惊,刚想转身而去,只见房上那人一扬手,一道银光飞下。“扑通”一声,楼上摔下一件东西,落在年羹尧脚下不远。定神一看,不由魂飞天外,原来是一具尸体,那头颅已不知去向,地上只滴了几滴鲜血。几乎同时,房上飘下一人,轻如鸿毛。身材高大,也穿一身夜行衣,手握一根禅杖,纵身跃到羹尧跟前,也不言语,挥动禅杖,挑开罩着羹尧的那网。这时院子里火光亮起来,喊杀声四起:

“快来人啊,有贼!”

“快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院子里四五个人向这边杀来。

那人不慌不忙,一探手抓住年羹尧的肩,一纵身上了房顶,翻墙而下。

“嗖”、“嗖”后面飞来几支利箭,那人也不回首,左手抓着年羹尧,右手挥舞禅杖,“口当”的一声打飞了一支飞箭,落在地上,带着年羹尧向前奔去。年羹尧一边借着那人之力,一边运着真气,使出内家功夫,随那人前行。后面有几人也已越墙而来。

“你是谁?”

“年羹尧。”

“来这干什么?”

“追那盗花淫和尚。”

“为什么管这事?”

“看那和尚,是不是了因。”

那人一怔,扭头看了看年羹尧。天暗,又蒙着面,所以年羹尧没看清那人的脸。

“你找了因干什么?”

“我是静一道人的朋友,来江南找师父,是静一道长让我找他的。”

后面喊杀震天,追兵如潮。

前面有一小树林,那人把年羹尧向树林一推道:

“到杭州灵隐寺找不昧大师,他会告诉你谁是你师父。”

年羹尧打了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已窜出三丈开外。

后面追人的火把向这移来,越来越近,他只得跑进林子里,伏在地上不敢动。

追兵始终没来,大概他们知道追不上,所以也就不愿白跑路了。

原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年羹尧伏在地上仔细想了刚才一幕,恍如梦境,他咬了咬手指头,看自己是不是做梦。痛,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那人是谁呢?是了因,不错,就是他。

想了刚才那人说的话,特别是那暗器,太厉害了。连自己这练武之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楼上那人的头就没了,尸体就坠到楼下。

再看那轻功更是了得,不但自己能飞墙越房,还能提着一个人上房、越墙。看也不看,就能打落飞箭。这样的武功,真是天下无双。

那暗器,就是静一道人说的暗器,就是四阿哥到处找的那暗器。

想起四阿哥,年羹尧又有些懊悔,自己与了因相见,却又失之交臂,都怪自己功夫不济,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呢?什么时候能探到那暗器的秘密呢?想到此,心中不免有丝丝酸涩。

雄鸡报晓,天已放亮,年羹尧走出树林,向城中走去。边走边想:昨晚是谁设的圈套?被杀的和尚又是谁呢?

苏州城里像开了锅似的。到处都在传播昨天夜里的奇闻:

“听说了吗,采花的淫和尚被人杀了。连秃头都带走了。”

“不是的,是和尚把那家女人的丈夫杀了。”

“我听说是一个和尚杀了另一个和尚。”

……

吴掌柜的看见年羹尧从外面走进来,忙上前笑道:

“年公子,昨夜又到哪儿去了?半夜里把小元魁撵回来,自己图个清静。”

年羹尧笑了笑,并没说话,继续向里走。

掌柜的讨好似的跟上来,神秘地道:

“年公子,听说那和尚被人杀了,头被人取走了。”

“我听说了,街上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事。”年羹尧若无其事地向房间走去。

吴掌柜的讨了个没趣,怏怏地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年公子突然对和尚的事不感兴趣了。

推开房门,金元魁从床上跳起来道:

“你可来啦,把我急死了。”

年羹尧一打手势,制止住他,随手把门关上,低声道:

“不许声张,不准告诉任何人。”

“是你把那和尚杀了?那秃头你扔哪儿了?”金元魁一脸的惶恐。

“那和尚不是我杀的。是另一个人杀的。”

金元魁一听,又是一怔:

“那是谁杀的?你认识他吗?”

“你不要问了,总之昨晚之事,你谁也别告诉,掌柜的问你,你就说到北城一家妓院去了,其他什么也别说。”

“是,我记住了。”金元魁满脸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