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壮志(1)

一、湘水好育宁馨儿

玉池山上,二弟崑焘好奇地问:“大哥,湘江北去,流到洞庭,这之后还会怎样?”少年郭嵩焘凝望着融入远天的八百里湘江,缓缓道:“它会一直流下去,汇入万里长江,汇入浩瀚的东海,直到更宽更深的无边大洋,再不回头……”

八百里湘江,波翻浪涌,浩浩荡荡,注入了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这湘江之水与洞庭之水共同流入万里长江,随长江奔腾东去,汇入无边无际的蔚蓝的海洋。于是湘江与太平洋连在一起,太平洋与印度洋、大西洋连在一起,这样,湘江就与整个世界连在一起了。

湖南省湘阴县玉池山的西面,住着一个大户人家。这里风光旖旎,美丽宜人。玉池山与周祭山仿佛绿色的屏风挂在房屋的后面,滚滚的湘江从门边流过。

这户人家的正面是一道青砖砌的围墙,高仞许,墙的下面是褐色山石做基础,墙顶是小檐,上覆以琉璃瓦,青色的。大门在中间,左右两边墙各约五十米。大门的门楼是卷棚顶式样,四角微微翘起,脊顶两头是两个压脊的兽形瓦塑(这种瓦塑叫兽吻)。整个门楼顶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很宽,足够一辆马车出入,门的两边放着两个石狮子,形体不甚大,却和整个大门相配得十分和谐。大门分左右两扇,都漆着红色,每扇门上都用黄颜色写着一个篆书“福”字,门头上有一块匾额,黑色的底子上有两个镶金的魏碑体字“郭宅”。

推开大门往里走,可以看到整个院落分前后两进。只见左边是一片草坪,草地上还长着几株个头不高的花儿,红的白的开得正艳,右边是几株垂柳,环抱着一泓池水。水面上还浮着几片睡莲叶子,青青的叶子上微微泛红,不时地有小鱼虾在水面上撩起几圈涟漪。离池子一丈许处有一条长石凳,石凳的四周长着好几株桃树,桃花也正开得旺,红的、白的,单瓣、复瓣都有,惹得蜂舞蝶忙。石凳上坐着一个约十岁左右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本书——《诗经》,正在那儿读读背背。他一手摁着石凳,一手卷着书往脑门上轻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身旁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男孩,他拣起飘零在地上的花瓣正往池子里扔,一边扔一边喊:

“哥!你看!桃花悠悠了。”

“去去去!别瞎闹了,我在背书呢,你玩你的。”

那个小男孩又蹲下去独自拣花玩了。

“龄儿——”从后进的房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声音,“把你弟弟也带来。”这个讲话的女人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她坐在床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后来的郭崙焘。这个女人是这三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可以称她为郭夫人)。

“唉——”龄儿合上了书,站起来,拉着小弟弟穿过第一进的厅堂,往第二进的东厢房走去。这个龄儿就是后来的郭嵩焘,那个弟弟就是郭崑焘。

第二进和第一进之间的空地,没有第一进到大门那么宽敞,这里东西两个厢房前都有用砖围砌的一丈见方的花草地。草不多花也不多,却也显得十分淡雅别致。

郭嵩焘领着弟弟崑焘走进了东厢房。那女人说:

“龄儿,你已经十岁了,有些事你应该帮娘做做了,你看娘的怀里还抱着个小弟弟呢。你爹出去给人看病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张安叔又上街去买东西,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你就帮着把家里收拾收拾吧,整个屋里给你弟弟翻得乱七八糟的。呆会儿,邻村的陈大伯要来咱们家,昨天与你爹说好的。今天,你爹临走时也交代说如果申时(约下午四点钟)赶不回来,就把西厢屋里柜顶上包好的药拿来,等你陈大伯来就递给他。马上就到申时了,你陈大伯就要到了,你赶快把家里收拾干净。”

“好的!”郭嵩焘答应着,把崑焘拉到母亲的身边说:“呆在娘跟前,逗小弟弟玩,我去给你打扫战场。”

“哎——”崑焘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郭嵩焘把书放在案上,先把东厢房收拾停当,又到西厢房去收拾。西厢有两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药房,两间厢房收拾完后,又用鸡毛掸把会客厅里的灰尘掸了掸,把坐具放正摆稳。最后,郭嵩焘再用扫帚把一进和二进院子里的小木块、小石子、花瓣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扫去。郭嵩焘刚把扫帚放好,这时就听有人在门口喊:

“郭先生在家吗?”

“陈大伯,您来了。”郭嵩焘有礼貌地上前迎接,“快请进,刚才我娘还说您呢,您就到了。”

“这就叫说曹操,曹操到,你这小鬼。令尊不在?”

“家父上午就给左宗棠叫去为他父亲看病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您请往里走。”郭嵩焘弓着腰请陈大伯往里走。

这陈大伯就是陈兴垲,郭家与陈家本是世交,几代都有姻亲关系,所以陈兴垲在这些晚辈子侄面前也不作过多讲究。不过,当他看见年少的郭嵩焘如此彬彬有礼时,脸上还是浮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说:

“龄儿不必和大伯客气,我先进去。”

“娘!陈大伯来了。”郭嵩焘对着东厢房喊。

“哟,陈大伯到了,弟妹这里有礼了。”郭夫人起身怀抱着孩子给陈兴垲道了个万福,“你看,当家的还没有回来,真是很抱歉。”

“夫人何必这么客气。我是与郭先生约好的,今天下午来拿药。小女身体欠佳,多亏郭先生经常诊治。现在他出诊了,但不知小女的药抓好了没有?要是抓好了,我带回去就行了。”

“药是抓好了。快!龄儿,去把你陈大伯的药拿来。”

“好的。”郭嵩焘应着声就往西厢房走去。这时,陈兴垲对郭夫人说:

“我也去西厢房看看。”

郭嵩焘拿着药往外走,正好在门边迎着陈兴垲,郭嵩焘说:“陈大伯,药都在这里。”

陈兴垲接过了药,瞥眼看了看书房,不自觉地就抬脚走了进去。郭嵩焘跟在后面,陈兴垲走到书桌边,端详着书桌上的字,并指着字问:

“龄儿,这字是你写的吧?”

“嗯!请大伯多指教。”

“不用了。十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字已经很不错了。‘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嗯,这是《诗经·采薇》中较为精彩的一节。你喜欢这首诗吗?”

“喜欢。”

“为什么?”

“这首诗描写的是将军率兵打胜仗后的凯旋,将士们肯定是情绪饱满,威风无比。”

“怎么!你长大了想当将军?”

“我不念武科,将来也当不了将军,可是,将来如果有机会能当个参谋,也可以像留侯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好!好!!好!!!”陈兴垲连声称赞,“真是古人所说‘少年心事当拿云’啊。”

“陈大伯过奖了。”

“龄儿,你现在读的《诗经》是谁教的?”

“我娘,是我娘教的,我娘能背《诗经》中好多诗呢。”

“是吗?令堂真是了不起。”陈兴垲说着便竖起了大拇指,这时,他还发现一本《孙子兵法》,于是又惊叹道:“噢,你小小的年纪就看《孙子兵法》了。”

“我喜欢看,可是我娘不教我,我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将来等你能读‘四书’时,你也就能读懂《孙子兵法》了。真是后生可畏呀!”

“龄儿,你陈大伯的药找到了没有?”母亲在东厢房里喊了起来,“要是找到了,就赶快请陈大伯到客厅里歇一会儿。”

郭嵩焘请陈兴垲走到客厅,引导他坐下,并亲自给陈兴垲沏上一杯上好的茶。郭夫人把怀中的乳儿交给郭嵩焘,也走进客厅里来。陈兴垲见郭夫人走进客厅便欠了欠身子,以示礼貌。郭夫人纤纤细步,挪到坐具前。陈兴垲见郭夫人坐定,笑道:

“适才偶观令郎所写之字与所看之书,无不令我惊讶。别看他年纪还小,可学问已经很大了,而且出语不凡,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大伯夸奖了。”

“将来振兴郭家门楣,光宗耀祖的,一定是令郎龄儿。”陈兴垲语气十分肯定。

“但愿如此。我们郭家已经是三代没有人得志于仕途了,经年而下,家境衰颓,每况愈下。面对祖先的荣耀与显赫,我们做后人的只有惭愧,但愿我们的龄儿能重振郭家。可是,我的当家的,你是知道的,他这一辈子都无心于仕途,就是喜欢行医。他经常是整日在外行医,也没有时间来督促龄儿看书,所以龄儿的学习只有我来管了。好在龄儿喜欢看书写字,天资也还算不错。”

“适才自令郎口中得知,郭夫人原来也是个满腹经纶的儒雅女性,难得难得。”

“你可别相信孩子的乱说,什么满腹经纶,我只是在家做女儿时,刺绣之余,跟着家父学上一点东西,一鳞半爪的,实属孤陋寡闻。”

“夫人太过谦了。令尊乃永州府学训导优贡生,你有这么大的学问也不足为奇。”

“看陈大伯说的。”

“前几日,你先生去我家给小女看病,还谈到龄儿的出生。他告诉我,龄儿呱呱坠地之时,正是雨过天晴,彩虹在天。我说好哇,这是上苍的降意,喻示着龄儿将来前程似锦,而且凡遇风雨之后,定能彩虹呈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神童降世吧,看来,大清国不久的将来要出一位显赫的人物了。”

“阿弥陀佛,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郭家祖上有德,荫庇后人了。”

“凭着龄儿这种天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看龄儿已经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请个老师了?”

“是啊,最近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说有一位叫李选臣的人,他是善化人,教书极好,而且是郭先生的好朋友。龄儿如果始终在家读书,‘独学而无友’很容易‘孤陋而寡闻’的。请老师宜早不宜迟。”

“大伯讲的有理,等他爹回来我们就商量此事。”郭夫人欠身指着茶杯道:“大伯请用茶。哦,对了,令千金服用了几剂药后,病情好转了没有?”

“已无大碍,再把这几剂服下可能会痊愈的。谢谢夫人的关心。”

“郭、陈两家本是世交,有什么客气的。”

“我的大女儿蓉儿(陈思蓉)如今也是十岁,与令郎同龄,可是身体总不太好,只要季节变化,她或多或少都会产生病恙,真是很让人费神,好在都不妨事,只要吃两剂药就好。”

“我听说,你的两个千金都长得如花似玉,还听当家的说,你还教她们识文断字,令千金将来待字闺中,定是个才貌双全之人,可喜可贺。”

“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我们这些在地方上有头有面的人,总不能让我们的女儿混同于丫环老妈子吧?”

“是啊,是啊,大伯讲得对,我就深有体会,我在家时跟家父学了点东西,现在对付着教教龄儿,正好用得上,否则,龄儿现在可能还写不好字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为孩子的将来着想,教她们一点东西只会有好处。”陈兴垲欠了欠身说,“郭夫人,你看,茶也喝了,药也拿了,还耽误了你半天的时间,该告辞了。”陈兴垲拎着药站了起来。

“大伯回家熬药要紧,弟妹也就不挽留了。本来当家的和你约好的,可是被人家请去看病而不能及时赶回来,望陈大伯海涵。”

“哪能那样说呢?郭先生多次给小女看病,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陈兴垲一边说一边拎着药往外走,走过第一进时,他回头说:“不用送了,回吧。”

“陈大伯,再见!”郭嵩焘正抱着最小的弟弟在草坪上玩,见陈兴垲出来就赶紧起来说话。

“龄儿真懂事呀,好!再见!”陈兴垲拎着药走出了大门。

晚上,郭嵩焘的父亲郭家彪(字春坊)背着药箱回来了。佣人张安见老爷回来,赶忙把药箱接下来送到西厢药房,然后帮他解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再去打水让他洗脸,最后又为他沏杯茶放在客厅里的案子上,问:

“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张安,今天你上街采购东西,都办齐了吗?”

“回老爷,都按您说的办了,一样不缺。”

“银两够吗?”

“还多好几两银子,回来时都交给夫人了。”

“你干得不错,没什么事了,你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嗨。”张安答应着退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的房间是第一进的偏屋。

郭夫人看见丈夫回来,便从西厢房龄儿的书桌边站起来去迎丈夫。她说:

“你出去都一整天了,怎么搞到现在才回来。你吃过晚饭了没有?”语气中满是关切。

“吃过了。今天去给老左看病,完全可以在申时之前赶到家的,可偏巧我要动身回来时,又有一家孩子得了病而且是急性的。那孩子两眼无神,浑身抽搐。我给他下了六根针,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孩子才止住抽搐。等他稍稍安定下来后,我继续给他诊治,并开了药方。主家对我非常感谢,邀我吃晚饭。我反正申时之前是赶不到家了,就索性接受主人的邀请,同时也想再观察一下孩子的病情。行医以治病救人为本,能否见到陈兴垲就并不十分重要了。再说我已经把他女儿的药配好了,他来取回去就行了。”

“嗯,是这么个理。你从来都是不食言的,想必是有事情耽搁回不来,果然如此。”

“陈兴垲把药拿走了没有?”

“拿走了,走之前还在这儿坐一会儿呢。”

“是吗?”

“他看见我们龄儿写的字和看的书,对龄儿是连声称赞,还说龄儿是什么神童降世,将来前程似锦,能成为大清国一位显赫的人物呢。”

“是吗?我们的龄儿真有他说得那么好?”

“我就说我们的龄儿将来有出息,决不会像你那样提箱行医,或者无事时,几个所谓的文朋诗友,一唱一和。那有什么用啊。”

“陈兴垲还谈了些什么?”

“他建议我们尽快给龄儿找个老师,并且推荐了你的一个朋友叫李选臣的人,认为他书教得好。”

“是到该给他找个老师的时候了。李选臣这个人的确不错。今年就算了,等来年一开春,我就想把龄儿送到他的门下。夫人以为如何?”

“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先得同他说一声,不然,到时候他的学生多了,我们的龄儿进不去。”

“那是当然。孩子们呢?”

“两个小的都入睡了,龄儿还在那儿习字呢。”

“看来,我们的龄儿真得比我强,光耀郭氏门庭看来就指望他了。”

“我们的龄儿从小就聪明。你不记得孩子满周岁时‘抓周’的事了吗?当时我们把鸡蛋、桃子、毛笔、砚台等许多东西放在他的周围,让他来选择。你还记得他从里面挑选了什么吗?”

“我记得他好像先拿砚台玩,然后抓起毛笔往嘴里送。难道龄儿真得就像陈兴垲所说的,是神童下凡?”

“我觉得我们的龄儿聪明。四岁的时候,我教他背几首简单的唐诗,本来是为了好玩。没想到他跟我背了几遍之后就能背得了。当时我说孩子聪明,你说不是,还说他是什么鹦鹉学舌。五岁时我教他识字,龄儿识字的能力特别强,等到他七岁时,《三字经》上的字他都快认完了。八岁时,我正式教他背诵唐诗宋词,他一年中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宋词。我这时又问你,龄儿是不是鹦鹉学舌,你笑而不言。去年,我教他背诵《诗经》里面的诗,并讲解给他听。他听后大多能够讲出诗之大意。我的学问也不是很好,在讲一些东西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吃力。不过,我总觉得龄儿是块可塑之材,要是因为忽视而荒废了,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夫人辛苦了。龄儿在你的悉心照料下已经长大了,懂事又懂礼,是个好孩子。以前,我只顾看书、写诗,只顾读医书、研药物,对孩子看管得不够。这里我代表郭家的列祖列宗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完郭家彪双手合拱向夫人施礼。郭夫人的脸腾地就红了,显得很不好意思。红红的脸儿在灯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呀。以后多多关心咱们的龄儿就是了。”

“是啊!古人云,三十而立,我已经年届而立之年,也该立起来了。”

“哟,还发表感慨呢。”

“陈兴垲讲他女儿病情没有?”

“讲了,说是快好了。”

“我们郭、陈两家是世交,关系非寻常人家可比。他女儿蓉儿的病是我精心诊治的,但是病根总是无法除尽。蓉儿这孩子长得漂亮,又天生聪明,在陈兴垲的调教下越发不同一般。”

“娘——”郭嵩焘在书房里喊了起来,“这张字帖我已经写完了,能休息一会儿吗?”

“行呀!”郭夫人边应着儿子,边随同丈夫往书房走去。他们想看看孩子的字写得怎样。

“字写得还行,只是有几个字的肩架结构不够匀称。”郭家彪评论道,“作为十岁的孩子,能写成这样也算是可以的了。夫人,辛苦你了。”

“只要孩子有出息,我就是再累一点也是高兴的。”

“龄儿,”郭家彪看见桌上的《孙子兵法》时说,“你怎么看这本书,现在这种书还不适合你看,太难了。”

“爹,孩儿喜欢,看的时候模模糊糊地也能懂一半以上。你不是说多看书有好处的吗?”

“只是你还太小。”

“我都十岁了。《诗经》我都快背得一半了,这种书应该可以看的。再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只要多读就一定能读懂。”

“嗯,不错,龄儿的确有长进。”父亲说,“赶明儿给你找个老师,怎么样?”

“不,我就跟娘学,再说爹有空也可以教教我呀,为什么非要请老师呢?”

“龄儿,这你就不懂了。易子而教,学易长进,这是千古遗训,按说早在两年前就该给你找个老师了,只是你娘说自己能教,所以才拖到今天。这样吧,今年年底给你找个老师,来年开春你就进私熟学堂读书,怎么样?”

郭嵩焘没有说话,母亲在一旁笑道:

“龄儿,娘的学问有限,再往下教就有点吃力了。再说,你爹经常给人看病,应酬又多,很难有固定的时间来教你,还是请个先生好,就按你爹的意思办吧。”

“爹和娘做主,孩儿遵命就是了。”

郭家彪抽出椅子坐了下来,又试了试郭嵩焘的学问。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其名篇要旨郭嵩焘大多都能讲出一二来。郭家彪不住地点头表示肯定。当然,郭家彪问及的内容大都比较浅显,因为他的儿子毕竟只有十岁。郭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回答,脸上不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陈兴垲带着从郭家取来的药踏着一路斜阳回到家中。陈夫人看见药取了回来,忙起身接下药,吩咐佣人邹先嫂点火熬药。邹先嫂领了一剂药径直往厨房去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那是邹先嫂的女儿,名字叫邹妹儿。

陈兴垲一路走到家,额上微微有汗,便脱下了外套。陈夫人拿去挂在衣架上,说:

“官人累了吧?邹先嫂熬药去了,让妾身为你泡茶。”说完转身去沏茶。

“有劳夫人了。”

“哟,还和我客气。”

“今天,我去郭家取药,老郭不在家,说是外出给人看病去了,到我走时他也没有回来,好在他在出门之前已经把药给配好了。”

“我说官人,你看郭家这么多年来,好像一代不如一代。听说家彪的祖父孬好还是一个贡生,而他的父亲却只是一个秀才,可是到这一代呢?家彪的哥哥家瑞是个教书先生,他自己只是一个郎中。我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陈、郭两家是世交,看着这种情形真让人有点担心郭家这个大户人家的前途与命运。”

“夫人,你不用担心。据我看,郭家的小字辈中将来可能有人大有作为。”陈兴垲讲到这里,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是吗?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今天,我到龄儿的书房里去。你知道龄儿和我们的蓉儿是同龄的,我本以为我们的女儿聪明,没想到龄儿要比蓉儿聪明十倍以上。”

“哟,你夸人家的儿子也不要贬低咱们的女儿呀。”

“我是实话实说。”

“是吗?你有什么凭据?”陈夫人一边问一边把沏好的茶放在陈兴垲的面前。

“我当然有凭据。他写的字与看的书,我都看了,真不敢相信那竟是十岁孩子所写所看。他爹今天不在家,佣人也上街去了,他以小主人的身份和我说话,不仅彬彬有礼,而且说话是振振有辞,谈吐之中表现出了自己的凌云壮志,真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呀!郭氏的门楣得以振兴应指日可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郭家祖上有德。但愿如此。”

“夫人不记得龄儿出生的情况了吗?”

“什么情况?”

“龄儿出生时,正是风雨交加;当他来到这个世上时,正是彩虹在天。”

“你要不提这茬,我倒要忘了,这有什么说法吗?”

“当然有,古人讲究天人感应,这大概喻示着龄儿将在这个世界上经历风雨,并且总能遇难呈祥,而且前程似锦。我觉得振兴郭家的重任肯定将由龄儿挑起来。”

“官人之言好像有些道理。”

“什么好像!”陈兴垲呷了一口茶后,一本正经地说,“就应该是这样。听说真龙天子降世时都会出现五彩祥云,文曲星下凡时总有红光映照,这龄儿肯定是神童降临,所以才有彩虹在天。”

“嗯,官人之言不假,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搞明白了。”

“娘——”他们的二女儿瑞儿(陈隆瑞)跑进客厅喊了起来,“姐姐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想出来玩玩,叫我来问行不行。”陈隆瑞九岁,比她姐姐小一岁,姐妹俩非常要好。陈兴垲把她们视为掌上明珠。

“今天还不行,”父亲发话了,“等你邹婶把药熬好喝了,再休息一宿,明天才可以出来玩。去,对你姐姐说去。”

“哦——”陈隆瑞撅着小嘴,怏怏地走回去了。

“夫人,你看,我们的二丫头长得快和大丫头一样高了,特别是她刚才撅嘴和走路时的动作简直和蓉儿像极了。”

“都是一娘所生,再过两年,等个头一样时,别人肯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呢。”

“我们姓陈的在此地可以说是大户人家,将来陈家的小姐出阁时,一定要个大家闺秀模样才行。因此等蓉儿的病好了之后,我可要好好地调教她们。”

说话间,邹先嫂已经把药熬好,用碗盛着端了出来,说:

“老爷、夫人,现在就给小姐吃药吗?”

陈夫人忙起身说:

“让我来,你去准备晚饭吧。老爷已经跑了大半天了,肯定饿了。”

“夫人,你去吧。邹先嫂,你等等,”陈兴垲说,“你的女儿已经七岁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赶明儿小姐的病好了,我教小姐们识字时,你也可以让她来听听,将来要是伺候小姐的话,也不会是个睁眼瞎。”

“唉唷,那真是太感谢老爷了,我们邹家真是祖上有德,遇见了陈老爷这样的大好人。”邹先嫂又是吃惊,又是感激,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女儿邹妹儿拽了过来,说:“快给老爷磕头,说谢谢老爷。”

“谢谢老爷。”邹妹儿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好好,快起来吧。”陈兴垲用手示意邹妹儿起来,又对邹先嫂说:“就这么定了,你去忙晚饭吧。”

“嗳!”邹先嫂响亮地答应着,高兴地双手在围裙上直搓,笑容满面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陈兴垲又呷了一口茶。因奔走而引起的燥热感觉已经消退,正感到心平气和,于是又捧起了朱熹的著作《四书章句集注》读了起来。

郭嵩焘这一年在母亲的教育和父亲的指导下,学习成绩又有了明显的长进,并且可以对对联了,同时也开始学习写诗。郭氏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是年(道光八年,即公元1828年)腊月的第一天,如往年一样,郭家彪照例要盘点今年的收入,估算来年的收成。今年比去年的租子少了近百担:一是年成不好,粮食普遍欠收;二是佃农也越来越少,荒田越来越多。好在自己行医可以赚点钱来补贴家用,所以总体看来生活尚能维持小康水平。

郭嵩焘快十一岁了,请先生的事已经提到了具体的日程上来。郭家彪算完了账,稍事休息,双手捶着后背:

“哎——唷,太累了,累得我腰酸背痛的。”说完,又扭头喊道,“张安。”

“嗳,老爷,有什么事吗?”

“快!给我捶捶背。”

“好的,老爷请坐好,”张安一边说一边扶着郭家彪坐定,用双拳轻轻地捶着。约莫捶了半刻钟后,张安问:“老爷,感觉怎么样?”

“舒服多了。张安,别捶了,去给我打一盆凉水来。”

“老爷,这会儿您要凉水干什么?”

“洗脸。”

“什么!洗脸!这寒冬腊月的,用凉水洗脸,太凉了,还是给老爷打盆热水吧。”

“就要凉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账务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凉水洗脸,好让我清醒清醒。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好咧。”转眼张安端来一盆凉水。

郭家彪用冰凉的毛巾捂在自己的脑门上,直到毛巾上往外冒热气才取下来,放进盆里,搓搓之后,又放在脑门上,如此这般几次。张安撤走了水盆,又回来问:

“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去把夫人和大少爷叫来。”

“是!”

张安去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郭夫人和郭嵩焘都叫到郭家彪的面前。郭家彪指着椅子说:

“夫人坐下。”

郭夫人在丈夫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郭嵩焘就站在母亲的旁边。郭夫人问:

“今年的收成怎样?”

“唉——,一年不如一年呀,长此下去,我真不敢想象,将来,我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我总觉得日子不像前几年那么宽松了。”

“以前,我们郭家在此地可谓首富。那时的日子多好哇!我记得有一回,父亲把五千银子借给了一个县太爷,没想到那位县太爷得了一场重病便一命呜呼了,他家没有那么多银子偿债,便决定用两个美丽的家奴作赔偿,结果被父亲一口回绝,并把五千两借据当场烧掉。”郭家彪讲到这里停了停又接着说,“可是到我们这一代,怎么就没有那么阔气了呢?唉——,我总觉得每况愈下,每况愈下呀!”

“虽然我们不很阔气,但手头还是很宽裕的,田租的收入和你行医的收入加在一起也还可观,你就不必过分担心了。”

“我想也是。刚才我让张安叫你们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老爷?”

“你不记得,今年春上说好要给龄儿找老师的?不是说好了要在年底解决这件事的吗?”

“记得。前几天,我给龄儿讲析古文时,还和他说起这件事,这事咋能忘呢?是到该给我们龄儿请老师的时候了。”

“陈兴垲不是推荐李选臣先生的吗?李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月前,我还在湘阴县城里碰到过他。当时我们好几个文朋诗友都在场,当日中午都在永丰客栈内小酌,还饮酒赋诗,欢快一场。临别之时我向李先生提及此事,他满口答应。”

“是吗?那太好了,李先生无论是人品还是文品都不错,教书声望也很好。我们把龄儿交给他,放心。”郭夫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敲桌面,然后又说道:“李先生可曾提及学费几何?”

“当时只是一说,并未提及此事。再说我郭家乃一堂堂大户人家,怎么会与先生计较?还有李选臣与我是好朋友,在其他朋友面前提及学费会让他感到尴尬的。”

“说的也是。”

“明天是初二,也是个好日子,我直接带着龄儿去拜见老师,如何?”

“行啊,只是龄儿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明天要去拜见老师,至少要给他取一个学名。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等等,让我想一想,”郭家彪站起身,在客厅来回踱着步子,说:“学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可以随便取一个,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抬起头看了看门外,目光落在小花圃里的残花败草上。忽然他看见一株枸杞子,光光的杆子上面还挂着几个暗红的小果子。作为一个郎中,他是很了解枸杞子形状、颜色和医药功能的,于是他眉头一展说:“有了,给龄儿取名叫先杞吧。夫人,你看,枸杞子的生长过程是:开始是鹅黄的梗,墨绿的叶;然后是淡紫的花,微黄的蕊;最后是鲜红的果。它的叶子下面有刺却不过分扎人,即使叶子全部凋零,枝头上还是会举着红红的小果。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夫人意下如何?”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名字相当不错,就这么定下来吧。”郭夫人说完把龄儿拉到自己的跟前来:“龄儿,记住,以后在学堂里念书,你的名字叫做郭先杞。”

“娘,孩儿记住了,以后我的名字叫做郭先杞。”

“明天,你爹带你去拜见老师,要有礼貌,要尊敬老师。”母亲谆谆地教诲着他。

“龄儿,记住,”父亲说,“你的上辈子已有三代没有功名了,我们郭家这几十年来好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要努力学习,将来可要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我们郭家要想振兴看来只有靠你们这一辈喽。”

“先杞谨记爹娘的教诲。”郭嵩焘双手一拱,微微鞠躬。

“你看看这孩子,这不,学名就用上了。”母亲笑得合不拢嘴。郭家彪也点头表示满意。

第二天,郭家彪领着儿子去邻村的私塾学堂拜见老师。

这个私塾学堂设在一座庙里。这个庙里还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叫法静,他的职责就是看管寺庙。前年,他收了一个小徒弟。因为闹饥荒,有一家姓陈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又不忍心让孩子流浪讨饭,或者活活饿死,于是就把八岁的孩子送来出家。经陈家苦苦哀求,老和尚最后才答应收下这个小弟子。老和尚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西枝。学堂就在庙门旁边。李选臣就在这里招收学子授课。由于李先生治学严谨,教学有方,所以他在此地口碑很好。西枝小和尚无事时也来这里听听课,但多数时间被老和尚留在庙的内堂念经。

郭家彪领着儿子走近学堂时,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齐读课文的声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郭家彪听罢对儿子说:

“你听,学生们在读《大学》呢。”

“这是《大学》的第一句,孩儿知道。”

“哦——”郭家彪应了声后便快步走到学堂门口,他一眼就看见李选臣正坐在讲桌前。

李选臣看见好朋友郭家彪来了,便安排学生们自己读书,然后径自迎了出来,说:

“是什么风把郭兄吹到这里来的?”

“是千里快哉风。”郭家彪戏谑地答道,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令郎吗?”李选臣看着老友身旁的郭嵩焘说,“此子一脸英气,别看他年龄小,眉宇间却透出一股桀骜的气质。”

“谢谢李先生的夸赞。此次前来打扰,实为犬子。前次与你提及给孩子当先生,你曾满口答应的,今天我特地把他带来拜见先生。”

“承蒙郭兄抬爱。快请到学堂隔壁坐歇。”李选臣把郭氏父子让进屋里,他们二人自是客套一番。

“犬子驽钝,还望先生看在朋友的情分上,接受我的儿子为弟子,郭某将感激不尽。”

“郭兄见多识广,博闻强志;尊夫人又知书达礼。所以,令郎肯定是个不凡的少年。能为其师也是我的荣幸,哪有拒收之理?更何况你我还是多年的至交,收!收!”

“谢谢。先生之情,郭某衷心感激。”郭家彪又转脸对儿子说:

“龄儿,还不快过来拜见先生。”

“学生郭先杞拜见老师。”郭嵩焘跪下来给李选臣磕头。

“快快请起。”李先生欠起身伸双手示他站起来。

“谢谢老师。”郭嵩焘起身却步垂手而立。

“你的学名叫郭先杞?”

“是的,老师。‘杞’就是‘枸杞’的‘杞’。”

“你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

“可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都背得。我娘还教我学了《诗经》,叫我背了好多唐诗宋词。还有……”郭嵩焘的话还没有讲完,郭家彪就插话了:

“小孩子别瞎扯。”又转脸对李选臣言道:“小孩子有口无心,别听他瞎说,还没学到一点皮毛就这个那个的。先生想从哪开始就从哪开始。”

“看来令郎确实读了不少书。我不妨先考他一考,也好定夺可以从哪里开始教起。”

“那么先生就请吧。”

“郭先杞,你说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我完全可以相信,那么《诗经》你学了多少,我倒要考你一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下面是什么?”

郭嵩焘把头一仰,然后背:“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好!”李选臣很满意,“再来一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后面呢?”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郭嵩焘摇头晃脑地把它背了下来。郭家彪微微点头以示满意,而李选臣却连声称赞:

“好!好!《诗经》果然学得不错。那么唐诗宋词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诗人?”

“我喜欢唐朝的李白和宋朝的苏轼。”

“是吗?你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

“《将进酒》。诗中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喜欢。”

“那么苏轼的呢?你喜欢什么?”

“就是那一首‘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因为这首词很有气派。”

“那么郭先杞,你会对对联吗?”

“我娘教过我,所以也会一点。”

“那么你来对这一句:壮士腰间三尺剑。”

“男儿腹内五车书。”郭嵩焘不加思索地回答。因为这上联是《笠翁对韵》中的句子,他娘教他学对联时就用这本韵书的。

李选臣对郭嵩焘的反应感到满意,认为此儿头脑聪明,反应灵敏。接着李先生又出一上联:“天下无不是底父母。”

“世间最难得者兄弟。”这一联是《幼学》上的,郭嵩焘当然能够对得出来。作为对联此联虽然不十分协韵,倒也十分工整。李先生出此上联让他来对,其目的大约是想看看郭嵩焘受过启蒙教育后的功底如何。

“好!好!不错。”李选臣满口夸赞。接着又对郭家彪说:“令郎功底不错,果真是出自书香门第,有其父必有其子,一点不假。”

“先生过奖了,些许雕虫小技,何足称道!解‘四书’,通‘五经’,再经过考试,博取功名,方是正途。吟诗作赋,消闲而已。”

“令郎天资甚高,何愁将来没有功名?你郭氏一门很可能因他又显赫一时,将来我这个当先生的,很可能也会因他而名垂后世呢。”

“但愿如此。”

“令郎蒙学基础甚牢,入我的学堂,我想让他直接从‘四书’学起,先《大学》《中庸》,再《论语》《孟子》,郭兄以为如何?而就一般情况而言,孩子到十四五岁才学《大学》呢。”

“就按先生说的办。你看什么时候来上学呢?”

“这样吧,眼看就要过春节了,不几天也就放假了,等开年吧。”

“行。”郭家彪高兴地答应,“先生还在上课,郭某这就告辞了。”说完,他拉着郭嵩焘与李选臣行礼作别。

道光九年1829正月十六,元宵节的灯火刚刚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的鞭炮的硝烟味尚未消尽,郭家彪就喊醒了儿子,并催促他穿衣、梳头。盥洗之后,佣人张安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太阳还没有出来,外面正刮着阴冷的寒风。郭氏父子就往李选臣的学堂走去。这个学堂离郭家所在地也不算远,大约只有六七里的路程。虽然早已过了立春,但是这片山水却还不肯露出任何一点春的消息,尤其是在早晨。倘若在阳春三月,这里一定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了。可是此时此刻,玉池山显得十分清寒,湘江水也显得十分清瘦。在这寒冷的北风中,他们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李选臣的学堂。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学堂的门还没开,离学堂不远处有一两个上学年的老生,他们腋下夹着书正无目的地乱转。庙门也未开,郭氏父子站在庙门下以避寒冷的晨风。突然,不一会儿,庙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出来。他就是西枝和尚。小和尚见有两个男施主站在门口,连忙站定,双手合十道:

“请问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郭嵩焘看着这个团头团脑的小和尚,扑嗤一声笑了起来,道:

“小和尚,我们没有贵干。我是来念书的。”

“阿弥陀佛,来庙里烧香还愿是贵干,去学堂读书也是贵干,怎么能说没有贵干呢?”

郭家彪闻听小和尚的话有道理,怪郭嵩焘不够稳重,便立刻制止道:

“龄儿不得对小师父无礼。”然后转对小和尚说:“我的孩子冒犯了小师父,请原谅。敢问小师父法号?”

“我师父还没有给我取法号,只给我取了个与佛有缘的名字来代替我原来的俗名,我现在的名字叫西枝。西方的‘西’,树枝的‘枝’。”

“西枝西枝,好像是与佛有关缘。”

“学堂离正式上课还有一会儿功夫,二位施主不妨到里面来歇息,外面刮着风,怪冷的。”

“谢谢小师父。”郭家彪说。

西枝和尚将郭氏父子延入庙内的一小客厅,并请他们坐下。这时,一个沉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徒儿,你在与谁说话?”

“师父,”西枝应声,转身走出了小客厅,说,“与两位施主说话。我开门时,他们就站在大门口。看样子是父亲送儿子来读书的。我见外面风大,就请他们到小客厅里坐歇。师父不会反对吧?”

“阿弥陀佛,你与人方便,积善行德,功德无量,师父焉有反对之理?再说,送子读书者必定是近处乡邻,我们的衣食大都依赖他们所出,你这么做,应该的。但不知是哪位施主,让师父去打个招呼。”话音刚落,老和尚已快到小客厅了。

郭家彪见老和尚就到客厅了,便连忙站起身,去门边迎接。郭家彪与老和尚有着多年的交情。只是近两年来没有太多的走动,所以西枝不认识郭家彪。郭家彪本想只坐一会儿,而不惊动老和尚,而老和尚却自己找来了。

“老师父,你好吗?郭某这里有礼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郭施主大驾光临,老衲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清晨就来打扰我佛净地,还望见谅。”

“施主驾临,蓬荜生辉,实乃小庙之荣幸。”

“老师父,多日不见,齿牙尚健否?”

“我佛慈悲,老衲身体尚健。”老和尚示意郭家彪坐下,他自己也坐下,继续说,“这就是令郎龄儿吗?”

“正是。”

“不意间,已长得如此出众。嗯,吾观此儿,乃大贵相,你看他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二目流盼,炯炯有神。眉宇之间透着一丝英雄豪气。郭施主,你真是有福之人!”

“太过奖了。”郭家彪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拽过来,让他拜见老和尚。郭嵩焘向老和尚施礼。老和尚又让西枝过来拜见郭氏父子。他们相互厮认之后,老和尚说:

“徒儿说,你是送令郎来读书的,是吗?”

“是的。你这个徒儿也真机灵,言语之中无不透露出他的灵性,他真是与我佛有缘。”

“众生皆有佛心,皆与我佛有缘。只要潜心修炼,人人皆可以成佛。只是人人羁劳尘务,业根日甚一日,最终佛心尽失,与我佛绝缘。而西枝却以童心入佛,远离尘嚣,业根渐尽,遂与我佛有缘。”

“师父之言有理。西枝能如此,也是您教导有方。”

“我佛慈悲,我何敢言功?”老和尚又转头对西枝说:“去沏壶上好的茶来。”

“是。”西枝领命而去。

“李先生的学堂管理极严,学生都很敬畏他。”老和尚说,“李先生教学有方,学生成绩进步较快,受到乡邻们的一致好评;李先生人品端正,学问渊博,所以口碑一直都很好。你将令郎放在这里就学是正确的选择。”

“李先生也是我多年的好友。”

“那更好。”

“师父,茶来了,上好的龙井。”西枝把茶壶放在桌上,又取来两只茶碗。老和尚亲自为郭家彪斟茶。

“谢谢!”

“徒儿,”老和尚对西枝说,“离学堂开课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你可以带着这位小施主在庙里四处走走,让我们两个老朋友单独聊聊。”

西枝小和尚一伸手,对郭嵩焘说:

“施主,请!”

“有劳小和……小师父了,请。”

郭嵩焘跟在西枝的后面走出了客厅。郭嵩焘虽然年少却也看了不少书,但涉及和尚与佛的内容却并不多。这会儿由西枝领着在庙里转悠,自然也想开开眼界。跟着西枝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拽着西枝的袖子问:

“小师父,你多大了?”

“十一岁了。那么你呢?”

“也是十一岁,”郭嵩焘说,“噢,对了,小师父,你说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与佛有缘。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只听师父叨咕什么菩提树,什么佛来自西天,说我是菩提树枝,说菩提树与佛有缘,所以说我这个名字就与佛有缘了。”

“我听说过佛呀佛祖什么的,却从没有听说过菩提树,更不知道树还与佛有缘,听起来怪复杂的。”

“施主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爹给我取的学名叫郭先杞,你见过枸杞子吗?就是那个枸杞的‘杞’字。”

“那我以后就叫你郭先杞,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爹给你取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讲究?”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我爹是行医的,经常和草药打交道。他说枸杞好看,什么青叶黄梗紫花红果的,这不,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是吗?有意思。”西枝说。

小和尚带着郭嵩焘在庙里四下走走。这个庙不大,一会就转完了,郭嵩焘觉得也没啥好看的。大概只有正殿里的十八罗汉还有点意思,他们或颦或笑或怒,或蹲或站或坐,给郭嵩焘留下了较深的印象。时令毕竟还是正月,天气较冷,使这个本来就十分寂静的小庙显得更加清冷了,郭嵩焘与西枝转了一圈,就回到了小客厅。

老和尚与郭家彪谈兴正浓,见两个小家伙回来,方知时辰不早,学堂的门应该开了。郭家彪起身告别老和尚,领着郭嵩焘向寺门外走去。

今天是新学年开始,有些上学期的老生已到异地求学去了,同时学堂内也将补充一些新生进来,郭嵩焘就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几个家长也送他们的孩子来了。郭家彪走出庙门,便听见一个声音:

“这不是郭先生吗?”说话者乃当地一望族吴家的吴老先生。

“哟,这不是吴老先生吗?”郭家彪双手一拱道。

“郭某这里有礼了。”

“郭先生是送令郎上学的吧?”

“正是。”郭家彪又对儿子郭嵩焘说,“龄儿,快来拜见吴老太爷。”

“不用,不用,我也是送我的长孙英樾上学的。”吴老先生说完拉身后的孩子道,“樾儿,来拜见你郭伯伯,你小时得了重病,多亏你郭伯伯诊治。”

“免了免了。”郭家彪说,“以后你与龄儿就是同窗了。看样子你也有十一二岁了吧?”

“十二岁了。”吴英樾道。

“你比龄儿大一岁。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共同学习,互相帮助。”

“英樾谨记郭伯伯的教诲。”

“吴老先生,您的孙子不仅长得不俗,而且很有礼貌,看上去很像一个书生,将来肯定是大有作为的。”

“谢谢您的夸奖。令郎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英姿勃勃,将来也是不在常人之下的。”

正在吴、郭二人交谈之时,李选臣已经来到了学堂门口,于是吴、郭二人同其他几位家长一道围了过去,彼此自是嘘寒问暖一番。

李选臣说:

“各位乡邻父老,请稍等片刻,我先安排一下老生,马上就来。”说完,他径自走入课堂,先安排老生温习上年的功课,并清点了一下人数。不一会儿李先生又走了出来。

几位新生家长的目光都随李先生的身影移动而移动,几位即将入学的新生,更是怀着紧张而又急切的心情望着先生。

李选臣又走到了新生家长跟前,说:

“承蒙各位家长的抬爱,把孩子送进我的学堂,大家如此信任在下,在下决不会辜负大家的希望。我将尽全力使各位学童学有长进。在此,李某对大家的信任表示深深的感谢。”李选臣双手一拱,向乡邻们深施一礼。几位乡邻都拱手还礼,并纷纷表示:

“李先生太客气了。”

“李先生教书有方。”

……

李选臣对乡邻们说:

“按照入学的一般要求,凡入我的学堂学习的孩子,就算是正式学习了。我们干塾师的有一套规矩,凡入学的学童都得拜祭圣人。我这壁厢有孔圣人的挂像,孔子乃至圣先师,不可不拜。你们把孩子的衣冠整理好,准备拜孔圣人。”

于是,几位学童的家长都忙着替自己的孩子整理衣冠。片刻工夫,大约有六七名学童一字排开站在门口。

李选臣走进自己的书屋,用拂尘掸去孔子画像上的灰尘,把像摆正,在像的正下面放一个小鼎,里面插着几炷刚燃着的香。然后李选臣回身到门口,招呼几名学童进来,学童分两排立于圣人画像前。郭嵩焘与吴英樾个头稍高一些,站在后面。李选臣教导:

“这就是孔子孔圣人,是至圣先师,你们都要尊敬他。今天,在你们入学堂正式读书前,都必须跪拜孔圣人。现在正式行礼。孩子们都跪下,每人向孔圣人磕三个头。”

几个学童在孔圣人前行三叩首礼,然后站立。接着李先生又向他们宣讲了入学堂后的学规以及上学和放学的时间。

郭嵩焘一边听先生说话,一边用眼瞥着孔子画像。他看见画像的左上方有一行小字:“大成至圣文宣王。”画像的右边也有一行小字:“命世大圣,亿载师表。”郭嵩焘想,这右边的一行字,意思还好解,可这左边的一行字,意思就不那么好解了。因为他早就听说过孔子其人,知道孔子没有当过什么王,但是此时他又不敢问,因为今天是第一次拜见孔圣人,不能造次。

拜完圣人,接受过学规的教导,郭嵩焘就成了李选臣学堂里的正式学生了。

李先生把学生分成两批:一批学童是初级的,从教授《三字经》开始;另一批学童是中级的,从《大学》开始教起,中级学生一般都在十三四岁以上,而郭嵩焘只有十一岁,按年龄是不可以入中级的,但是因为郭嵩焘的幼学基础不错,便破例让他读中级班,同时破例的还有吴英樾。从此,郭嵩焘与吴英樾就成了同窗。

郭嵩焘头脑灵敏,吴英樾聪明过人,在李先生的学堂里,他俩的成绩都是佼佼者,难分高下,仿佛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背书和习字从未挨过李先生的戒尺,李先生也对他们二人赏识有加。

郭嵩焘在他上正课之余,仍然不忘他的《孙子兵法》,一有空就拿出来研习,尽管有不少字不认识,但他仍然爱不释手。有时候,他还从父亲的书架上抽一些史书和医书来读。

郭嵩焘上课时能认真听讲,对先生所讲解的内容都能熟记于心,下课后他也喜欢玩,这儿可玩的地方只有这座破庙。大约是因为老和尚与郭家彪的缘故,小和尚特别喜欢与郭嵩焘在一块玩。老和尚为什么给小和尚取名叫“西枝”?为什么说这个名字与佛有缘?自己的父亲也说这个名字与佛有缘,郭嵩焘是搞不明白的,“西枝”的名字怎么会与佛有缘呢?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向老和尚讨教:

“大师,我有一事不明,请您指教。”

“噢,何事不明?你说说看。”

“西枝说,他的名字是您取的,您说这个名字与佛有缘。请问是什么缘,西枝还说什么菩什么树的,您能给我讲一讲吗?”“我还以为是什么难题呢。”老和尚笑着说:“这个问题既复杂又简单。这样吧,老衲就给你简单地讲讲。佛来自西方天竺国,也就是现在的印度。有一位王子叫乔达莫·悉达多,他喜欢思考问题,思考人怎样才能摆脱痛苦。他认为人是因为有了许多的欲望才痛苦的,于是他自己就进行了苦心地修炼。最后他坐在菩提树下修炼成佛,升天了。因此,这棵菩提树也就成了佛的象征。我给徒儿取名西枝,意思是说他是西方菩提树上的一根树枝,所以说他的这个名字自然就与佛有关了。你听明白了吗?”

“噢——,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大师的指教。”郭嵩焘有礼貌地谢过了老和尚,又拉着西枝出去玩了。

西枝有时也去学堂里听听李先生的讲课,有时则跟着师傅在内堂里念经。一会儿学文,一会儿念经,西枝觉得怪有意思的。特别是与郭嵩焘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显得尤其高兴,西枝曾言道:

“郭先杞,学堂里有那么多学生,我怎么就喜欢和你在一块玩呢?”

“大概是我们之间有缘吧。”

“对,我们有缘,可是缘究竟是什么呢?”

“缘,就是缘分,你有缘我有分,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就成了好朋友了。将来我当了大官,你当了大师,我们还是好朋友;一个在人间,一个在佛国,多有意思。”小小年纪的郭嵩焘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好像就有那么回事。

“我师父好像给我讲过缘什么的,他讲得越多我听得就越糊涂。我记得师傅给我讲解缘的时候,我差点没睡着。”

“是吗?要是我们在老师的课堂上睡觉的话,我们的手掌可是要倒霉的。”

“我佛慈悲,我从没受罚过。”说着西枝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状。

郭嵩焘在这里读书十分刻苦,与吴英樾的交往也越来越深,与西枝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

郭家在玉池山一带本是名门大户,只是因为三代以来,无人做官,所以家道中落。目前,郭家打肿了脸充胖子,尚可以维持大户面子。可是就在郭嵩焘入学后不久,家境又往下跌落一层,因为天旱,粮食减产,佃户锐减。为了维护大户人家的面子,只好将一些土地卖掉,来维持家庭的开销。郭家彪本想给儿子请个书童,经反复考虑,还是作罢,但是郭家彪对孩子的教育,一刻也没有放松。郭嵩焘在李选臣手下就读,其二弟又在母亲的身边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郭嵩焘在李选臣的学堂里读了两年书。两年来,他一直都受到先生的褒奖。然而,为了缓解家庭经济上的困境,郭嵩焘被安排到堂伯父郭家瑞的学堂里继续学习。郭家瑞是郭家彪的堂兄,他在自己的村子里办了个小学堂。郭家瑞开学堂的目的本不欲凭此去赚多少钱,因为祖上留下不少田产,兄弟分家后,他分得许多上好的田地,这么多年来生活一直都不错。郭家瑞教书与郭家彪行医一样,只是个人的兴趣和爱好而已。

郭嵩焘得知将被从李先生的学堂里撤回来的消息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把这事告诉了吴英樾:

“英樾,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吴英樾瞪着眼睛道。

“明年开学,我可能不来这儿上学了。”

“为什么?”吴英樾诧异地问。

“我也不知道。”

“难道你就不念书了?”

“念。”

“在哪儿?”

“听我爹说,好像是想让我跟大伯读书,因为我大伯也开一个学堂。”

“李老师教我们不是很好吗?他又严格又认真。而我们俩在这儿,学习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你不来,先生肯定会生气的。而我也将少了一位可以互相帮助、共同学习的好朋友。”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我们做不成同窗了,但只要我们心心相印,我们还是好朋友。”郭嵩焘话虽说得很轻松,但是语调中还是多了一份低沉。

“这样吧,郭先杞,以后我们俩都好好学习,几年后,看谁先通过童生考试。”吴英樾提出了一个建议。

“好!”郭嵩焘知道接受这个建议就意味着接受挑战,而这种挑战对郭嵩焘而言不仅是个刺激,更是一种激励,因为要想在将来有所建树,有所成就,通过童生考试乃是通向成功的最初一级台阶。

学期结束的时候,郭嵩焘转入了庙里去见西枝,想和他告别,正好遇见师徒二人坐禅。老和尚面向佛祖,背对大门。他听见了脚步声,判断出来者是郭嵩焘,于是说:

“小施主,步履沉而不坚,重而不稳,似胸有郁结,心神不宁。何也?”

郭嵩焘闻听此言,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老和尚能够通过他的脚步声判断出他此时的心情,老和尚真是世外高人。于是郭嵩焘装作正常的样子说:

“大师此言差矣。小生现在心平气和,何来胸有郁结,心神不宁?”

“是吗?”老和尚仍旧打坐道,“小施主向来心高气傲,言谈之中,总是流露出一股少年的英气,为何此时语言乏力,底气不足?此乃胸有郁结所至也。再者口不言心中事是为谎言,而谎言总是苍白无力的。”老和尚转过身来,看着郭嵩焘,目光有神。

“大师真有神力,不看人脸,光听足音,就可知人心事。小生佩服,只是不知个中原因,大师可否为我解释解释?”

“大凡得道之人,其心明如镜,心平如水。其步态从容轻盈,其意态和平安详,功名利禄如浮云消尽,大喜大悲之情在他也是蜻蜓点水。而尘世之人则不然,如你郭先杞,向来心高气傲,常有登龙门的念头,所以步态沉重,意态逼人,一旦稍有差池,则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则步态变乱。因此,老衲不用睁眼看即可知你心事。”

“我好像明白了点道理。”

“再看你的眼神,神情恍惚,分明言不由衷。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应该眼神专注,气度昂然。因为眼睛最能反映人的心态,嘴可以说谎,而眼神则是不能说谎的。”老和尚说完用手示意郭嵩焘坐下。郭嵩焘坐在老和尚身边的蒲团上,也盘着腿。老和尚又说:“但不知小施主小小的年纪,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郁结?”

“小生今日特来与大师与小师父西枝告辞的。”

“阿弥陀佛,相聚相知相识只是缘分,相分相别相离也是缘分。没有离别之分,何来相聚之缘?何必悲苦。今日相别依依,定是来日相聚的情缘。你与徒儿西枝相处甚得,这很好。”老和尚又对西枝说:“今日不诵经,你与郭施主说说话吧。”

“是。”西枝早就想溜开了,可是没有得到师父的允许,是不敢的,现在得到了师父的批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拉着郭嵩焘就往大殿外走去。

西枝与郭嵩焘来到一座四角小亭里,二人无语,默坐片刻后,郭嵩焘说:

“西枝你我有缘相识,虽然你在三界外,我在五行中,但我们却情同手足,亲如兄弟。一朝分别,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是啊,回想这两年,我们一块儿亭前散步,一块儿谈经论道。我们能玩到一块,能谈到一块,这就叫你我有缘。”西枝说。

“可是,既是有缘,那为何还要分别呢?”郭嵩焘问。

“师父不是说了吗?相聚是缘,相别也是缘。”

“这句话我有点搞不懂。”

“其实,我也有点闹不明白。”西枝挠着光溜溜的小脑袋。

“佛家的语言有时像谜语一样难解。”

“不管怎样,你师父的话总是对的,没有分离,哪有相聚?今日分别之依依,定是来日相聚的情缘。”

“但愿如此。”

“只要你我有缘,即使将来我们分别在天涯海角,也都会有相会的机会。”

郭嵩焘与西枝对坐话别,二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分别在即,话短情长,西枝合掌,郭嵩焘双手抱拳,洒泪而别。

道光十一年(1831)春天,郭嵩焘在堂伯父郭家瑞的学堂里读书了。此前郭嵩焘接受过李选臣的教诲,《四书》已基本谙熟,郭家瑞对这个聪明的侄儿也十分喜爱,经常有赞誉之词。郭嵩焘在这里进一步接受教育,郭家瑞给他讲解《五经》,《五经》中的《诗经》里有大部分篇章,郭嵩焘在“幼学”时就已经能够背得,并且他的母亲已经给他作了初步讲解,所以郭嵩焘学起来特别轻松,因而更迎得了伯父的喜爱与赏识。

就在郭嵩焘快把《诗经》学完的时候,夏雨降临了。天空整日都是愁云惨雾,不时地倾倒大雨。湘江告急,洞庭告急,长江告急;终于湘江破堤,洪水四溢,大片良田,顷刻间化为一片汪洋。郭嵩焘家近三百亩良田全泡在水中,夏季眼看颗粒无收了,这给郭嵩焘家本来就已显得捉襟见肘的经济雪上加霜。湘江两岸,难民四散,哀鸿遍野。不几日,疾病流行,大批灾民感染上了疾病,高烧不退,有的已经不省人事。灾民因疾病而死的消息不断传来。

面对天灾而造成的疾病,作为一个有良心的郎中,郭家彪是不能也不忍坐视不管的,于是他整天在外奔走忙碌。郎中给人治病本来可以有一份不菲的收入,然而此次则不行了,因为大量的灾民衣食皆无着落,甚至连个住处都没有,哪里有钱来看病?于是,郭家彪干脆统统义诊,免费送药。在这一点上郭家彪颇有其父遗风。领受恩泽的人很多,其中有一部分就是郭家的佃户,他们更是感恩戴德,泣不成声。

在这大水泛滥、号呼遍野的情况下,郭家瑞的学堂停课了。郭嵩焘无课可上,呆在家中。郭嵩焘也没有闲着,一方面帮着父亲打打下手、送送药,也是忙个不停;另一方面佣人张安因为自己的家被洪水淹了,向郭家告假回去看看情况,所以家中的活儿主要由郭嵩焘来承担。父亲基本上早出晚归,母亲要照顾九岁的二弟和四岁的三弟。偌大一个郭宅,里里外外都要郭嵩焘一个人来收拾。由于天上还不断地下着小雨,常常是院子刚清扫完就又被前来看病的人踩得泥泞不堪。

一个多月后,洪水退去。这段时间里,郭嵩焘忙忙碌碌,虽然也抽点时间看看书,但总是不能专心。不是因为家务使他没有心思,而是因为他为家庭的前途担心。这样的家境今后还能供他读书吗?

郭家彪看完了病,往回走。放眼望去,田里全是被水泡烂的麦子,一阵风吹来,扑入鼻孔的是阵阵沤烂的麦秸的味道。一天的劳累之后,他感到有点疲倦,正拎着药箱无精打采地走着。忽然,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他:

“老爷。”

“哦,是张安呀。你回来了,家里还好吧?”

“唉,老爷,一言难尽呀,还是不说的好吧。”张安摇头叹气地说。

“不说也好,免得我俩都难过。”

“老爷,这药箱让我来拎吧。”张安说着就接过了药箱。

郭家彪在前,张安在后,他们走在斜辉残照里。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大门口。张安站在门口对里面喊:

“夫人、少爷,老爷回来了。”

听见张安的喊声,郭嵩焘马上跑了出来,接着便冲出了郭崑焘,再接着郭夫人搀着郭崙焘迎了出来。

“爹,回来了。张安叔也回来了。”郭嵩焘说。

“爹,张安叔。”崑焘边喊边去牵张安的手。

“老爷回来了。他张安叔也回来了。”夫人说。

“嗳,回夫人,我回来了。”张安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相互招呼完毕,大家簇拥着郭家彪入门,走过第一进,进入第二进的客厅。张安把药箱放进西厢的药房里,然后回来听老爷差遣。

“张安。”

“在。”

“去准备点热水,我要洗澡。”

“老爷还没有吃饭吧,我先弄点饭给老爷吃。”

“不用了。要是夫人、少爷们还没吃,呆会儿你同他们一块儿吃。先去给我准备点热水。”

“好的。”张安领命而去。

“夫人,今年大水泛滥,我整天在外忙碌,照顾不到家,张安又一去月余,家中上上下下都劳你受累了。”

“你当老爷的,心里能想着妾身,我就满足了。这一段时间并没有苦到我,倒是咱们的龄儿吃了不少苦,里里外外都是他张罗着。别看龄儿年龄还小,可是真懂事。”郭夫人一边慨叹一边称赞郭嵩焘。

“是啊,我们的龄儿真的长大了。”郭家彪说着把目光投向了郭嵩焘,“龄儿,爹这一段时间是整天在外,治病救人,与人为善,也算是为我们郭家积德。许多灾民,无衣穿,无饭吃,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得了病,又没钱看,只有等死。我们郭家在地方上声誉一直不错,如果在这个时候还一味地往钱眼里钻,人家背后会戳脊梁骨的,所以这一两个月来,爹虽然在外奔波忙碌,可是几乎连一个铜子都没有带回来。而却让你在家操持家务,实在于心不忍。好在今天你张安叔回来了,你可以稍微轻松一下了。”

“不要紧的。爹呀,那些灾民也真够可怜的,便是我给他们看病,也不会向他们要钱的。这是上苍造孽啊!可是朝廷为什么不来管管呢?我们一家又能有多少力量呢?即便是把房产田地都卖了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

“管,朝廷还是要管的,可是,如果要等上面的粮款下来,真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已经饿死、病死。我郭家虽然拯救不了天下的灾民,也要尽一点力量,救一个是一个。刚才听了你的这一番话,似乎觉得龄儿你也有郭家先人的风范。扶危济困,不惜千金,好!好!‘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只是眼下我们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

“是呀,”郭夫人打岔道,“今年洪水泛滥,我们家几百亩田全部被淹,几乎是颗粒无收,佃农又纷纷逃亡,流浪他乡,乞讨为生。夏收已经成为泡影。家中积蓄本就不多,往后的日子是得紧点了,不过,维持生计应是不成问题的吧。”

“夫人有所不知,我虽不是什么占卜家,但是,我观天象,今年肯定是个大灾之年。夏收已无,我恐秋季也难保。”郭家彪神态严肃。

“要是今年秋收再受影响,我们的生活恐怕真要受到影响了。”母亲担忧道。

“爹,娘,要是生活太紧,我就不去学堂读书了。”本来就担心上不了学的郭嵩焘听见爹娘这么一说,就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郭氏夫妇异口同声道。然后郭家彪继续说:

“我们郭家三代以来,每况愈下,就是因为没有人登上仕途,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个局面。龄儿,要是你这一代再不努力读书,求取功名的话,恐怕我们郭家的门面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我已年近不惑之年,本来就无心于功名,现在更是无力去求取功名了。振兴郭家就指望你们这一代,你是长子,更是责任重大,以后不许再说不想念书这种话了。”

“孩儿谨记爹的教诲。”

“爹再穷都要想法子供你读书。”郭家彪又补了一句。

“老爷——,热水已给您准备好了。”张安在外面喊。

“龄儿,你吃过饭了呢?”父亲问。

“没呢。”

“吃过饭后去书房看看书。爹今天有点累了,洗过澡就想去睡觉。”

“老爷,快去吧,”夫人催促道,“呆会儿水又凉了。”

“我就去。”

张安安排好老爷沐浴,又转回头来伺候夫人与少爷们。

在张安陪同老爷进门之前,郭嵩焘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父亲回来。现在张安回来了,张罗晚饭之事自然由张安来干。郭嵩焘终于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了。

郭家彪浴罢自己去睡觉,郭嵩焘饭后径自去书房看书,郭夫人带着崑焘与崙焘在偏室内,边消闲,边教他们背背诗文,特别是教郭崑焘。这时郭夫人又身怀六甲,郭氏一门又将添丁口,郭家彪这一支又将人丁兴旺了。

次日,郭嵩焘早早就起床,走到家院前边的石凳上背书,背《孟子·公孙丑(上)》: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背完之后,反复自念:孟夫子之言妙极,一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发人深省,寓意深刻。男儿气壮,自当胸中可吐万丈长虹,如果不能养浩然正气于胸,男子汉如何可以安邦治国平天下?郭嵩焘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口里念念有词。

张安也早早地起来,和少爷打个招呼,正准备开始一天的活儿,这时有人敲门。张安径自去开门。来者是郭家瑞,张安招呼道:

“哟,这不是郭大老爷吗?怎么一大清早就到这儿了?快请进。”张安又对郭嵩焘说:“大少爷,大老爷来了。”

郭嵩焘拎着书赶快跑过来道:

“大伯,您早。这么一大清早就到这儿来了,快请到里面来。”郭嵩焘一边说着一边恭请郭家瑞。

躺在床榻上的郭家彪听见张安的喊声,便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迎出来道:

“大哥早,但不知大哥这么一大早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早晨比较凉快,所以起早了点。今天我来是想谈谈龄儿上学之事。”

“唉!”郭家彪一声长叹,“洪水泛滥,我家颗粒无收,家里的经济相对比较拮据了点。”边说边把郭家瑞引入了客厅。

“你总不至于不想让龄儿上学吧?”

“那倒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下定决心让龄儿读书,再困难也要挺下去。我们要是再不培养一两个孩子走上仕途来振兴郭氏,往后的日子将更加难过。而且也太对不起祖宗了呀!”

“是啊,龄儿是我的侄儿,我见他聪明过人,悟性极好,只要悉心培养,将来肯定是个人才。这次大水,我那边损失也相当惨重,有三分之二的农田绝收,剩下的三分之一,也由于雨水太多而大大地减产。但不管怎样,孩子的读书还是要支持的,就是弟弟拿不出学费,我也要继续培养龄儿,他将是我们郭氏一门的骄傲。”

“那真是太感谢大哥了。目前经济虽紧,但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灾后,能继续去我那儿读书的孩子减少了一半,龄儿去,我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给他讲课。”

“龄儿学问的确有长进。”

“是啊,有这样的侄儿,有这样的学生,我很高兴。只是目前龄儿在文章的体式上还有点欠缺,如果他能领悟到八股文章写作的要义,再磨炼个两三年,让他通过童生考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就要看龄儿的造化了。”

“龄儿一定能行。”

“大伯来了。”这时郭夫人也起床来见郭家瑞,“大伯想必还没有用过早餐吧?”郭夫人对前一进喊道:“张安,马上准备早饭。”

“知道了。”张安在外面答道。

郭家瑞兄弟最后商定,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将龄儿培养成才。

第二天,郭嵩焘又去上学了。在家境如此窘困的情况下,郭嵩焘还能继续读书,自然十分高兴。他下决心把压力变成动力,刻苦攻读。

果如郭家彪所言,夏日大洪水的阴影尚未从人们的心头消尽,秋天又是阴雨绵绵,连月不开,越下越紧,结果湘江再次告急,洞庭湖水位再次超过了警戒水位。已经溃过堤的湘江,满身伤痕,只要稍微有点小恙,都会有明显的反应,新筑的围堤还没有沉积结实,连绵的秋雨又使湘江狂怒起来,奔腾的河水撞击着江岸,湘江那尚未愈合的伤疤再次被撕破,湘江再次溃堤了。顷刻间,湘江一带又是一片泽国。正在抽穗的数万亩良田转眼间又变成“汪洋”底下的“海藻”。这次洪水虽然比上次小些,但这无疑使湘江两岸的人民生活雪上加霜。

郭嵩焘家的大部分田地又被洪水淹没。夏季绝收,本来指望秋季来补,没想到,一年之内,湘江两次溃堤,使郭家彪今年所有的收入由原来合定的两百多担粮食一下子变成了几十担,郭家彪从原来相对有点剩余的地主,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破落的地主。

郭嵩焘又一次面临失学的考验。今秋大水并没有像夏洪那样形成大疫,所以郭家彪不像上次那样忙碌。再者,生活一困难,人们有点小病能不请郎中则不请郎中。作为一家之主的郭家彪,看着家里的积蓄,盘算着如何度过今冬明春。他再也不可能有像他父亲那样推辞美女,焚烧债券,不惜千金的壮举了。如今连儿子的学费都有点让他蹙眉头。

大水期间,郭嵩焘又呆在家中,看着父亲整天愁眉不展而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他经常独自躲在书房里,无目的地乱翻书。平时十分欢快的郭宅之中现在显得相对安宁了许多,只有不甚懂事的崑焘和呀呀学语的崙焘不时地发出一些嘻闹之声。

郭家彪终于决定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他把夫人、孩子、佣人张安等都叫到客厅里来。

“今天,我把全家人都集中到这里来开一个会,想讲一讲我们家现在的境况。我们郭氏一门本来是一个大姓望族,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家势衰落,再加上这几年来,或旱或涝,特别是今年,湘江两次破堤,我们家受灾最重,本来家中积蓄就不多,夏季为治病救人,把家中的药都用光了。现在我算了一笔账,我们要想接到来年夏收,日子必须勒紧点过,再也不能有所差错,更不能浪费,多吃点稀饭,宁可顿顿缺,不可一顿无啊。”

“老爷,”张安说,“现在经济这么困难,我还是回去吧,这样可以减少家中的开支。”

“这叫什么话?”郭家彪说,“只要有一碗饭,我也要加一瓢水,然后分着吃,也不能少你一份。你在我郭家辛苦了这么多年,哪能让你就这么离开呢?我郭某可不是没有肺肝之人呀。”

“你不能走,”夫人说,“一家上上下下都离不开你呀。”

“就是我不去学堂上学,张安叔也不能走。”郭嵩焘说。

“那可不行,”张安道,“我张安在这里这么多年,承你们关心,我感激不尽。我少一口饭吃不要紧,大少爷读书是大事,可不能耽误呀。”

“书还是要念的,”郭家彪说,“明天我到那边去一趟,我想你大伯那里受灾可能不会太重。上次他大伯说过,即使我们交不起学费,他还是要教龄儿的。”

“张安呀,”郭夫人道,“只是因为目前家境贫寒,让你干这么多活,又没有很好的待遇,望你不要嫌弃。”

“夫人言重了,我张安怎敢嫌弃?在郭府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待我很好。冷了,给衣穿;饿了,管饭吃;病了,老爷亲自给我抓药。我张安真是三生有幸啊。”

“只要你不嫌弃,就留下来干活吧。”

“龄儿,你过来。”郭家彪道,“你是长子,爹娘都认为你天资很好,又勤奋好学。不管将来怎样,你都要记住,振兴郭家的重担落到你的肩上。你下面还有两个小弟弟,你要给他们树立一个榜样。”

“孩儿谨记爹的教诲,一定要发愤图强。”

郭家彪还计划,再将田产变卖一部分,以应付目前生活上的窘迫。家庭会议正在进行,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张安自去开门。张安打开门,一看是邹先嫂站在门口,忙将她请进来,又去通禀老爷:

“老爷、夫人,陈老爷府上的邹先嫂来了。”

“快请进。”郭家彪说着便站了起来,这时邹先嫂已经来到二进的客厅前,向郭氏夫妇施礼道:

“老爷、夫人,奴家有礼了。”

“快请坐,邹先嫂。”郭夫人说。邹氏坐下甫定,张安送上茶来。邹氏一看郭家人都在此,便惊讶道:

“你们一家人在开会?”

“没有。一家人没事,随便聊聊天。”郭家彪道,“但不知邹先嫂来此何事?”

“这次我不得不来,我们陈老爷前天去了长沙,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家里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实在走不开,可是我又不能不来。”

“到底有什么事?”郭家彪问。

“是大小姐,昨天夜里发热,病了。我们夫人叫我过来,请郭老爷去看一看。”

“噢,大小姐病了?我马上就去。”郭家彪又对张安说:“把我的衣服、鞋子准备好,我要出诊。”又对邹先嫂说:“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口茶。我去收拾一下药箱。”说完郭家彪径直去西厢药房。

“夫人,”邹先嫂说,“您的大少爷都长这么高了,又这么英俊。我们陈老爷非常欣赏您的大少爷。我今儿个一看见您的大少爷,果然不假。”

“邹先嫂,陈老爷那边今年灾情如何?”

“并没有多大损失,只是雨水太多,可能要减产,这是陈老爷亲自讲的。”邹氏话锋一转,“唉,两次大水,可苦了咱穷人老百姓了。本来夏天发水,夏收没有了,还指望秋天,结果秋天又发大水,于是有好多人家全家都去讨饭,搀着的、抱着的,一个个面黄肌瘦,那情形可真惨哟。”

说话间,郭家彪已收拾好药箱出来,辞别了夫人,他与邹先嫂一同赶赴陈兴垲家。一路上邹氏唠叨个不停:一会儿夸赞郭嵩焘聪明帅气,一会儿又夸陈家大小姐心灵手巧,一会又唉叹荒年日子难过。郭家彪只是默默地赶路。

陈夫人正在家里等得着急,忽然听说郭家彪到了,赶忙迎出接入厅堂。郭家彪只简单地问了问情况,然后直接去绣阁给大小姐诊治。其实陈思蓉的病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因季节转换,偶感风寒。她只要吃上一两剂汤药就无甚大碍了。郭家彪诊治之后,开了药方交给陈夫人,说:

“夫人,郭某本应连药都带来,只是因前时赈灾义诊全用完了,未能及时进药,还得请邹先嫂去集市药铺抓药。”

陈夫人接过药方交与邹先嫂去办,转身对郭家彪说:

“今年天公不作美,湘江两度泛洪水,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你家田地好像大多低洼,想必受灾不小吧?”

“今年我家受灾可谓惨重,几乎颗粒无收,好在目前生计尚能维持。”

“陈、郭两家本是世交,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忙,只管直说出来。”

“谢谢夫人。”

“听说令郎龄儿,现在学习精进,‘四书’‘五经’都可以倒背如流,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

“夫人过奖,犬子虽然脑子好使,却也只浪得虚名。家兄授课,也时时褒奖,然犬子于文章体式多有不通,家兄断言,龄儿要想小有所成,至少还要三年五载。”

“这可是郭氏一门的福气哟。”

“夫人——”邹妹儿从绣阁里跑出来道,“大小姐下床了,二小姐正扶着她往这里来。”

邹妹儿的话音刚落,二小姐陈隆瑞搀着姐姐陈思蓉已走进了厅堂。

郭家彪看着这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大小姐陈思蓉,体态轻盈,面庞白皙,头上虽未簪珠带翠却自有几分神韵,再加上身体不适,略带倦容,脸上却又平添了几分慵懒意韵,模样十分可爱。二小姐陈隆瑞与姐姐的相貌、个头相近,只是面庞多了几分红润,精气十分旺盛,仿佛出水芙蓉,更是不俗。邹妹儿个头略小,也略显贫寒,但是由于长时间生活在陈府,倒也比农村女孩多几分雅致,如果再加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和几样饰物,其美亦不在二位小姐之下。

陈夫人见三个孩子都进来了,就说:

“蓉儿,你郭叔叔刚才给你诊治过,你的病虽无甚大碍,最好还是躺下休息,不要起来。”

“娘,孩儿躺得时间太长了,想起来转转。”“陈思蓉说,再说,郭叔叔也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一直蒙郭叔叔诊治,我也该亲自说声谢谢才对。”陈思蓉转身对郭家彪说:“叔叔,侄女感谢您多年关心。”说完,她给郭家彪道了个万福。

“蓉儿,无须客气。快过来坐下歇歇。”

陈思蓉坐定,妹妹陈隆瑞立在母亲与姐姐之间,邹妹儿很伶俐地转出去给大小姐沏上一杯茶。

邹先嫂去街上买药。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陈二嫂,陈二嫂是陈兴垲哥哥的妻子,今天她也是上街买点日用品的,手里还提着个篮子,看见邹先嫂,立刻就去搭茬:

“邹先嫂,这是给谁抓的药呀?”

“是给大小姐。”

“又是郭郎中给开的药方?”

“是啊,郭先生家里没有这种药了,所以我就拿着药方赶了一趟集,这不正往家赶呢。”

“蓉儿的病要紧不?”

“郭先生说不要紧,只要吃几剂药就能好了。”

“邹先嫂,听说郭郎中家的大公子,人长得帅,又聪明,你们的陈(兴垲)老爷经常称赞他。陈、郭两家是世交,经常通婚,是不是陈兴垲他想把女儿许配给郭郎中家的大公子呀?”

“这我可不知道,我们做下人的是不敢过问这种事的。不过今天我是见过郭家大少爷的,人那是没有挑剔的,我们老爷的大小姐那也是没有说的,只是我不敢往那方面想。你是不是又想来当这个媒婆?这两家可是大户人家,有红利可捞呀。”

“看你邹先嫂说的,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媒婆,天下的男男女女如何能成双成对?”

“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陈家大小姐与郭家大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的,你这个媒婆为何不趁此大捞一把?再说,陈、郭两家本是世交,陈老爷对郭大少爷赞不绝口,我们大小姐又长得漂亮,郭先生经常来给她看病,应是了解的,还有,大小姐文才也很好。我猜想,只要你一出马,这桩亲事就有可能成功,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是啊,这两家可都是大户人家,如果我这个媒婆能当成,肯定是好处多多。”

陈二嫂讲着讲着竟然兴奋起来,走路的劲头更足了。她们二人边说边往村子走来。

几天之后,陈兴垲从长沙回来。邹先嫂张罗着为老爷接风。陈夫人陪同丈夫在客厅里,陈夫人说:

“一去长沙十余日,我正为你担心呢,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唉,长沙城里乱糟糟的,讨饭的人不计其数,来去的路上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可长沙城内的老爷少爷们却躺在床上大吸鸦片,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同废物,然而他们照吸不误。长此下去真不敢想象长沙的情形将会怎样。”

“这叫有钱人给钱害死,没钱人给钱逼死。”

“夫人之言甚是。我走了这几日家里没有出什么事情吧?”

“你走后,蓉儿又病了,我让邹先嫂去找郭家彪来诊治,抓了几剂药服下去后,蓉儿现在好多了。”

“是吗?”陈兴垲略带忧虑道,“蓉儿这孩子都已经十四岁了,可体质还是那么差,如果她的病不能除根,将来她要是嫁到人家做媳妇,真不敢想那情形会是怎样的。”

“对了,前几天,陈二嫂来过一趟,她想做媒给蓉儿找个婆家。你不在家,我也不敢做主。”

“是吗?但不知是哪家公子看上了我们的蓉儿了?”

“不是哪家公子看上了蓉儿,她想两边搓合。”

“那么男方是哪一家?”

“是郭家彪的大少爷龄儿。”

“噢?是吗?龄儿那孩子挺不错的,将来肯定大有作为。如果把蓉儿许配给他,将来肯定会享受荣华富贵的。”

“这么说,老爷是同意啦?”

“但不知郭家那边同意不同意?这种事可不能一厢情愿,尤其是女孩这头,得顾及我们陈家的颜面。”

“陈、郭两家是世交,历代都有姻亲关系。这件事,我想,也应该能成。”

“龄儿与蓉儿同庚,这大概也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吧。”

“不过,”陈夫人担心道,“今年夏、秋两季,郭家受灾惨重,生活可能较为紧张,看样子,一两年之内都很难翻身。万一此事成了,三四年后,我们的蓉儿嫁过去,恐怕会受累的。”

“如果此事能成,别的事到时候再说。或许说不定明年就是个丰收年呢。”

“但愿吧。”

陈氏夫妇又继续谈论其他的事,一会儿,小邹妹儿从外面闯了起来,见老爷、夫人端坐大厅,连忙施礼道:

“老爷、夫人。”

“你这小鬼,两个小姐呢?”陈兴垲问。

“回老爷,她们在后园里。我去告诉她们老爷回来了。”说完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陈兴垲一直都很欣赏郭家大少爷,现在经陈二嫂这么一提,陈兴垲还真同意了。听说陈兴垲回来,当日陈二嫂又过来一趟,陈夫人把陈兴垲的想法讲给陈二嫂听,陈二嫂听罢非常高兴,看来她这个红媒是当定了。第二天,陈二嫂就正儿八经地去了郭家给郭嵩焘当媒人。虽然郭家目前经济上有点困难,但是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郭家毕竟还有几百亩土地。郭家彪对这桩婚事并不反对,首先从郭、陈两家世交的关系上看,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次从他与陈兴垲的关系上来看,也可谓是同气相求;只是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那就是陈思蓉的身体,郭家彪拿不准将来她的病情会不会加重,但这并不能影响两家的联姻。陈二嫂就这么两边一说,这件事居然就成功了。陈二嫂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个大人物,因为她是给当地两个大户人家当媒人,脸上自然光彩万分。所以她回家时,面带笑容,嘴里哼着小曲,连迈着的步子都显得格外高远。

陈兴垲在客厅见了陈二嫂,问道:

“郭家那边怎么说?”

“同意啦,同意啦。人家是一口答应的。”

“二嫂,你是怎么想起来给我们两家做媒的?”

“我见你平时夸赞龄儿,想必一定喜欢他;再者陈、郭两家是世交,关系本来就非同一般;还有,大小姐蓉儿是那么出众,郭公子又一表人才。于是我想这不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吗?所以我就壮着胆子来试一试,没想这事真的成了。”

“二嫂,你看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

“现在双方都已经同意了,还得另外择一个日子,举行一个订亲仪式。这样,这桩婚事才能算是定下来,待到可以婚嫁时,就可以直接办喜事了。”

“那么,二嫂以为择个什么日子好呢?”

“我可得回去翻翻黄历,等我选定个好日子后再来与你商量商量。”陈二嫂说完笑咪咪地走出了陈府。

是年腊月初八,陈、郭两家举行了订亲仪式,场面非常热闹。郭嵩焘见自己未来的新娘子长得不错,心中较为满意,陈思蓉对自己未来的夫君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仪式结束后,陈、郭两家走得更近了。

道光十二年(1832)春天,郭家彪为了维持生活,又典当了几十亩土地。尽管家境艰难,郭嵩焘依旧留在郭家瑞处读书。除了学习儒家经典外,他又进一步拓宽了视野,什么辞书、典史以及他能够触及到的书,他都能认真地看一番。同时郭家瑞从历代应试策对,特别是明清以来的八股文方面的写作要义对他进行详尽讲解。郭家瑞说:

“文无古今,惟意之适。望溪方氏言义法,《易》所谓‘言有物’者,义也;所谓‘言有序’者,法也。曲折往复,不相凌越,斯所谓序;荡涤稗垢,而其精者存,斯谓之物。”郭家瑞的讲解使本来懵懂无知的郭嵩焘初步了解了八股文写作要旨。

夏季高温,学生休假一个月,郭嵩焘在家中依旧刻苦学习,虽有蚊虫叮咬,却仍然勤苦不辍。郭家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空闲时与儿子谈谈经史,他发现儿子真得已长成大人了,在许多地方都有其独到的见解,甚至儒家的经典,没有注释,或无法注释的内容,他也能讲出自己的看法,这让做父亲的是又担忧又惊喜。喜的是郭嵩焘的才能远远地超出了同龄人,忧的是他的这些观点有的不合正统,如果和儒家的基本思想离得太远,将来可能会影响他通过科举考试的。

一日,郭家瑞无事,到弟弟郭家彪家里坐坐。兄弟二人一番客套后,话题又转到郭嵩焘身上,郭家彪说:

“龄儿这几年就辛苦大哥了,在你的教导下,龄儿的进步非常快。”

“都是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客气的,都希望龄儿学有所成。我觉得龄儿要是再在作文体式上再加一把劲,两年后考个生员应不成问题。”

“但愿如此。”郭家彪说,“最好将来能考取举人、贡士、进士,为郭氏一门扬眉吐气。”

“我想,凭龄儿这个聪明劲,这应不成问题,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还有劳大哥多多费心。”

“要是将来龄儿能够高中的话,不仅是我郭氏一门的荣誉,更是我这个曾经为师的脸面呀。”

郭氏兄弟二人谈了好长时间,当晚,郭家瑞留在弟弟郭家彪处用餐。饭后,郭家彪兄弟二人在院子里乘凉。郭夫人带着崑焘与崙焘也在院子里歇着。郭夫人马上就要临盆了,行动不甚方便。家中一切事务皆由佣人张安承办。

郭嵩焘吃过晚饭后,回到书房里继续攻读,哪管天气炎热,哪管挥汗如雨。郭家瑞对弟弟说:

“龄儿不管遇到什么事,办起来都是小心翼翼,惟独见到书却如猛虎扑食、鸷鸟捉鸡一样,我看后辈诸生中很少有赶上的,所以我敢断定龄儿将来决不会在常人之下。”

“听了大哥的这番话,我感到高兴,只是希望龄儿别学你我兄弟二人无心于仕途。”

“龄儿不会的。因为龄儿心高气傲,既然科场是显示才能的地方,他一定会去试一试,去显示其才能的。”

郭嵩焘在书房里看书,大伯与父亲的讲话他都能听见,因为天热,窗子都开着。当他听见大伯对自己的评价时,心里美滋滋的,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科场上出人头地,为祖宗争光,为郭家添彩。

郭家彪又对郭家瑞说:

“大哥,你看我二儿焘儿(崑焘)也已经十来岁了,可否也放在你的学堂读书。你弟妹在家已教了他不少内容,你看,她身子又不便了,马上就要临盆。再说,我看焘儿的聪明好像也不逊于龄儿。”

“我看焘儿也长得一脸福相,也像大富大贵的命。好吧,等天一凉快,就让他与龄儿一块儿来上学。”

“龄儿就全靠你了。”

“像龄儿这样的学生再收几个,我才高兴呢。”

郭家兄弟又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诸如:去年欠收,影响今年;或是长沙城内烟馆四起,鸦片泛滥令人担忧等等。直到人定时分,明月在天,气温微降,郭家瑞才起身告辞。

半个月后,郭家的四公子又出世了,这就是郭少焘。郭府上下又是一团欢喜。在郭少焘百日庆贺之时,郭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陈兴垲夫人亲自带来了贺礼,祝贺未来的亲家添丁增口,门庭兴旺。

燥热的夏季早已过去,郭嵩焘与弟弟崑焘同在郭家瑞门下进学。郭嵩焘现在主攻的是时文义法。而郭崑焘则开始系统地学习《四书》了。

在郭家瑞的教导下,郭嵩焘的时文写作有了长足的进步。秋风又来,一日紧似一日,季节的更替往往会给人带来身体上的不适。郭嵩焘未来的新娘子又起微恙。倘在以前,郭嵩焘是不会在意,或是不会太在意的,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有婚约在。倘若陈思蓉无病无灾,郭嵩焘倒也并不十分挂念,如今陈思蓉病了,郭嵩焘如果不去看一下,总觉得心中有点不踏实。邹先嫂来请郭家彪去给陈思蓉看病时,他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一同去陈家。陈大小姐的病是多年的老毛病,只要针对其病状和当时的身体状况,配上几剂药即可止住,然而其病根总是无法除去。

郭氏父子来到陈家大院,早有陈夫人把他们让进屋里。机灵的邹妹儿早已撒腿跑进里面,向大小姐报告:

“大小姐,大小姐,公子来了。”

“哪个公子呀!”

“就是你的那个如意郎君呀!”

“去去去。”陈思蓉脸一红,她动了动,想欠起身。陈隆瑞在旁边用枕头给姐姐垫后背,让她斜倚在床头。

“姐姐,”陈隆瑞道,“你一闲下来就在纸上写他的名字,现在不用写了,只要用眼睛去看就行了。”

“你别再惹我生气了,我身体不好。”

“‘生气’?不,这应该是‘福气’。要是我的白马王子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来气生?”

“哇,妹妹,这是秋天呀,你怎么却怀起春来了呢?”陈思蓉说完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好呀,你取笑我,我这就去找‘姐夫’来,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好了,妹妹,别闹了。你可千万别去喊他,你看看,我这副模样,‘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真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这恐怕我做不了主,郭先杞是来看你的,你怎么可以不见他呢?如果不能见上你一面,回去之后他肯定是不会安心的。”“大小姐,”邹妹儿道,“郭老爷来了。”

二小姐陈隆瑞连忙上前施礼,大小姐陈思蓉斜倚在床,想欠身施礼,郭家彪连忙止住道:

“蓉儿,不用多礼,就躺着,让我来给你诊治一下。”郭家彪说完伸手去给她把脉,然后又看了看她的脸说,“这还是老毛病,目前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好在我现在的方子还能控制它,目前也没有什么大碍。蓉儿,你可要多加休息,注意不要着凉。我去外间。”

不一会儿,邹妹儿向二小姐使了个眼色,二小姐移步过来问是什么事,邹妹儿说公子想见见大小姐。二小姐说可以见。邹妹儿转出去引着郭嵩焘走向绣阁,邹妹儿开口道:

“大小姐,公子来了。”

“公子来了,快请进。”大小姐陈思蓉又欠了欠身,二小姐扶她坐正。大小姐喘着气道:“公子请坐。”

郭嵩焘在离床不远处落座,同时用眼睛环视着这个闺房,鼻中闻到一股清香。这时,陈隆瑞还站在陈思蓉的旁边,邹妹儿又递了个眼色,二小姐一下就明白了,便悄悄同邹妹儿退了出去。

“大小姐,”郭嵩焘说,“听说你病了,我很着急,特地请假来看你。”

“我以为公子把我给忘了。”

“小姐将我郭先杞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薄情之人吗?”郭嵩焘似乎有点激动,稍稍顿了顿又说:“我认为,只要你我健康平安,一切都好;只要你我心中想着对方,就行了。我现在正在读书,一两年后我就要参加考试,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努力攻读。将来我还想考举人,考贡士,考进士。因此,今后我一时没有来看望小姐,还望小姐莫见怪。”

“男儿就是应当有理想,有抱负,以前途为重,小女子何敢怪罪。只是有时闲下来,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其实男儿皆有情。每当夜晚做完功课,独坐书斋,对着半墙明月,一窗星斗,有时也是情不能自已。”

“是吗?我本以为,此情只应女子有,没想到,男儿也有九回肠。看来我是给李易安带入了歧途。”

“大小姐还是李清照的追随者?难得。”

“又让你这大才子笑话了。”

“我郭先杞是才子,你陈思蓉是佳人,那不是正好吗?我比较喜欢《诗经》中的一首诗《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我学得不多,你说的这首,我还比较熟悉。”

“大小姐我觉得你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还聪明得很。如果要是投生男儿,肯定是貌若潘安才比相如。”

“那你不就少了一位佳人了?”

“可我会多个哥们或是对手。”

“算了,就我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面容,还比什么潘安,这不是在取笑我吗?”

“郭先杞怎敢?”

“公子——”

“慢,”郭嵩焘阻止道,“你叫我公子,我总觉得别扭,你我都不是外人,以后叫我‘先杞’好了。为了省事,我也叫你蓉儿吧,怎么样,蓉儿?”

“行,公子。噢,不对,先杞。”

郭嵩焘与陈思蓉在闺房里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

郭家彪诊断完了,转回客厅,与陈兴垲及其夫人讲述陈思蓉的病情,郭家彪说:

“这种季节性的反应症,现在也没有特效药来根治。不过只要没有加重的倾向,一般不会危及生命。现在,蓉儿已同龄儿定下了婚约,她也就是我郭家未来的儿媳妇了,我岂有不尽心治疗之理?”

“唉,”陈夫人叹息,“蓉儿是多么好的女儿呀,可偏偏生了这么一种怪病,真让人担心。”

“郭老爷,请用茶。”邹先嫂斟了茶后,又退至一边,站到二小姐和自己的女儿之间。

“夫人不必太过忧虑了,”郭家彪安慰道,“蓉儿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反应,以后当在春秋乍暖乍寒时,稍加注意一点,当不会有事。”

“愿上天保佑蓉儿。”陈夫人双手合十。

陈兴垲与郭家彪又谈了一些社会上的事情,如长沙城内的烟馆,越开越多,令人担忧等。他们二人虽然头无顶戴花翎,却对国事还是比较关心的。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二小姐陈隆瑞与邹妹儿听了一会大人们的讲话,觉得甚是无味,便跟邹先嫂去火房给大小姐熬药。她们在火房转了一圈,又觉得药味难闻。二小姐对邹妹儿说:

“走,去看看姐姐和如意郎君都说了些什么话。”

“这——”邹妹儿有点犹疑,于是陈二小姐一把拉着她,直奔绣阁而来。到了闺房的门口,她们二人放轻了脚步,把头往里面探去,只见郭嵩焘已将凳子挪到了大小姐的床边,正和陈思蓉讲得津津有味。大约是心上人来了的缘故,大小姐的精神特别好,平时,她的脸上很少有红晕,此时大小姐双颊飞满红霞,笑逐颜开。郭嵩焘背对着门,她们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见他的手正握着大小姐的手。

“唉哟——”邹妹儿喊起来。

郭嵩焘腾地一下站起来,本来正入神地同陈思蓉谈心,没想到背后传来了惊叫声。

“你叫什么?”二小姐责备道。

“二小姐,你头上的发卡戳到我脸上的肉了,你看,破了没有?”

“唉呀呀,一丈二尺长的大口子,血流成河,赶快去把床单揭来给你包扎。”

“你们俩像小偷似的,偷听到什么了?”陈思蓉说。

“回大小姐,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姐姐,还有这位公子,我是什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哟。”

陈思蓉脸涨得通红,郭嵩焘也感到有点局促。二小姐看着姐姐陈思蓉道:

“放心吧,姐姐、公子。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刚才只是逗你们玩的。”

“你真调皮。”陈思蓉道。

“唷,姐姐,今天你说你是西风帘子,人比黄花瘦,我看你倒像东风卷帘栊,人比桃花红。”

“不对,不对。”邹妹儿说,“应是小姐双颊飞彩霞,霜叶红于二月花,因为现在正是深秋。”

“大小姐!”邹先嫂在外面喊,“药已经熬好了,夫人马上就过来给你喂药。”

郭嵩焘对二小姐和邹妹儿说:

“我们都到外间去吧,让大小姐吃药休息。”郭嵩焘一面向外走,一面回头向陈思蓉深情地看了一眼。大小姐也以同样的眼神还之,算是同郭嵩焘打招呼表示再见。

二、千里赴试铩羽归

郭嵩焘在金榜上苦苦搜寻,却不见自己的名字,不禁喟叹一声道:“今科终是无缘了。”身旁的湖南老乡曾国藩抚着他的肩膀,轻声宽慰道:“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贤弟年方二十一岁,来日方长,还怕没有金榜题名那天么?”

大凡读书之人,都想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功名,而想登上科举考试的巅峰——进士,则必须要通过最初一级的考试——院试。清代的院试是由各省学政主持的考试,也是童生试的最高阶段。因为主持考试的学政称提督学院,所以这种考试又称为院试。通过这种考试的童生称为生员(或者叫秀才),他们将可以进入府、县学宫学习(这学习叫做“进学”)。

为了迎接来年(道光十五年)湘阴县院试,郭家瑞——郭嵩焘的第二任老师,建议郭家彪将儿子送到湘阴仰高书院就读。因为那里毕竟是县级学堂,教学正规,在那儿就读,既可以使孩子拓展视野,又能让孩子同其他优秀生做个比较,更好地促进孩子的健康发展。

郭家彪接受了这个建议,便与夫人商量,他们一狠心典掉十几亩土地,用这些银两作为郭嵩焘入书院的学费。经过初步考试,郭嵩焘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仰高书院,同时郭崑焘也以合格的成绩进入这个书院。

仰高书院并不大,但是比起李选臣和郭家瑞的学堂大得多。书院共分两个教学馆,一是童生馆,一是生员(也即秀才)馆。两馆的人数约有百人,司业、博士、教习有六七人,他们大多是举人出身,文化功底相当了得。郭嵩焘兄弟是准备考生员的,所以都进了童生馆。郭嵩焘长于学习,善于钻研,进入了仰高书院,犹如游鱼入水,成绩更是迅猛地上升。司业、博士总是对他赞赏有加。同时郭嵩焘也因此惹来了一些嫉妒,以前屡次受到先生称赞的童生,由于郭嵩焘的出现都显得黯然失色了。嫉妒的眼神,报复性的言词不时地传来,只是郭嵩焘认为求学要紧,并不太在意这些。好在大多数童生惟业务是进,与郭嵩焘的关系都很好,再加上他在同学中不以才傲人,更迎得了许多同学的尊敬。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经过仰高书院的学习,郭嵩焘兄弟都准备参加今年(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的湘阴院试。郭嵩焘更是志在必得。就在郭嵩焘摩拳擦掌之时,突然,家丁张安赶到湘阴,招回了郭嵩焘。

招回他的原因是郭嵩焘的心上人陈思蓉病了。陈思蓉生病后,郭家彪依旧前去治疗,他与陈兴垲商定,如果大小姐的病像往年一样,则无须通知郭嵩焘。

可是陈思蓉今年的病似与往年不同,往年虽有不适,体温都不甚高,且一剂汤药服下去后,体热散去,只是身子虚弱,再加上适当的调理,不久即可复原。今年却是体温严重偏高,而且居高不下,几剂汤药服下也未见好转,甚至还出现了四肢痉挛现象。郭家彪预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就对陈兴垲说:

“老哥,还是把龄儿给招回来吧。”

陈兴垲默不作声,他隐约地感觉到事情的不妙,但却并未料到可怕的事情会来得这么早、这么快,他的眼中不禁闪出了泪花。陈兴垲默默地点点头。郭家彪赶紧叫邹先嫂去郭家通知张安,再让张安立刻去湘阴的仰高书院将郭嵩焘招回来,越快越好,并要邹先嫂转告张安只通知说小姐生病,其他一概只说不知。

郭嵩焘兄弟二人赶了回来,郭崑焘直接与张安回家,而郭嵩焘则径直奔陈府而来。傍晚时分,郭嵩焘赶到了陈家。邹先嫂与邹妹儿正在门口张望,忽见郭嵩焘转过了墙角,邹妹儿忙说:

“娘,大少爷!”

邹先嫂上前一步,拽着郭嵩焘的衣袖,说道:

“你总算到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大小姐病得不轻,她想见一见你。”

邹妹儿早已飞身向里面通报,陈兴垲迎了出来,郭嵩焘连忙施礼,然后迅速地往绣阁走去。二小姐陈隆瑞听说郭嵩焘来了,也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口说:

“大少爷,快进来吧。”

郭嵩焘一眼看见陈夫人正以巾拭泪,连忙又给陈夫人施礼。然后起身走到大小姐的床边。陈夫人本来是斜倚在大小姐的床头,见郭嵩焘站到了床边,她便起身在室内转了小半圈,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大小姐,蓉儿,”郭嵩焘握着陈思蓉的手,感到她的手很烫很烫,“蓉儿,郭先杞来看你了。”

陈思蓉分明感觉到心上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自己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直到郭嵩焘握着她的手时,她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似的,终于舒展眉睫,睁开眼睛。她还想抬起头欠欠身,可是整个身体动也未动。但是郭嵩焘看出来了,于是就说:

“蓉儿,你躺着别动,也不要讲话。”

“先……杞,你……来了。”陈思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我来看你了。”

“你……应该在……在书院念……念书。”

“听说你病了,我特地赶回来看你的。”

郭嵩焘看着陈思蓉苍白的脸,心中泛起了一阵辛酸。这是陈大小姐吗?聪明、美丽、多情的陈大小姐,怎么转眼间成了这副模样?郭嵩焘紧紧地握着陈思蓉的手,生怕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似的。面对体弱多病的恋人,郭嵩焘有万语千言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就这么坐着,守着她,比一切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郭嵩焘的父亲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郭家彪先给大小姐把了一下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又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也去给陈思蓉把了一下脉,看了看大小姐的脸;第三个人也是如此。三人又都默默无语地转了出去,这后来的两位是陈兴垲派人从长沙城里请来的名医,他们三人把过小姐的脉后走出了闺房。郭嵩焘看着他们,陈夫人也看着他们,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转了出去。

在大厅里,他们三人都没有发表意见,陈兴垲见他们表情严肃,心里感到异常紧张,但是他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请问三位,大小姐的病情如何?”

“唉——”郭家彪只叹了口气,并没有下文。

陈兴垲又将目光盯着刚请来的两位医生问道:

“二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陈老爷,”其中瘦高个子说,“说实话,按照正常情况,令千金还仍在人世,真是一个奇迹。”

“是啊,”另一个人也说,“我也纳罕这件事,按照我们通常见到的情况来看,令千金能拖延到今天真的是一件奇迹。请恕在下无力回天。”

陈兴垲闻听此言,双泪如注,木然地坐在那里。郭家彪送走了两位会诊的医生,再转回来安慰陈兴垲说:

“老兄,一切都是天意,我的龄儿也是福分太浅。这一切都是命呀。”

陈兴垲稍稍定定神,起身往女儿的房间走去,他步履维艰,苦痛万分。郭家彪紧跟在后面。

郭嵩焘回头看见陈兴垲和自己的父亲,他轻轻地放下陈思蓉的手,跪到了父亲面前,说道:

“爹,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大小姐的病。我求求你了。”郭嵩焘满脸泪痕。

“孩子,起来吧,爹会尽力的,可是,你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郭嵩焘明白父亲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连忙转身又轻轻地握着陈思蓉的手,他仿佛能感觉到陈思蓉的血液在奔流,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生命此刻、或许下一刻将在人间消逝,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它将消逝,无论你怎样地狂嗥与呼唤,也无论你怎样地哀求与祈祷。此刻,郭嵩焘隐隐约约地觉察到生命的无常,他更加珍惜与陈思蓉在一块的分分秒秒,所以他干脆就坐在大小姐的身边,寸步不离。

天空深蓝,夕阳在山,一只孤鹜,横江西去,消失在邈远的境界里;而西风却又渡过湘江,爬上了半山坡,吹动着独立少年的衣衫。郭嵩焘静静地站在陈思蓉的坟前:

“蓉儿,郭嵩焘来看你了。你在那边一切都还好吗?你再也不会有疾病之痛,相思之苦了。蓉儿,我们不是盟誓过,比翼双飞,永不分离的吗?可是你没有实现你的诺言。我曾对你说过,我要考举人,考进士,我是想让你荣华富贵,夫贵妻荣,可是你却走了,我今后将为谁奋斗呢……”

夕阳落山,彩霞满天。郭嵩焘抬头四望,只见苍茫暮色从四面袭来。西风吹动,衰草有声,似轻轻絮语,又似幽幽泣诉。

“大少爷,”山下传来了张安的喊声,“大少爷,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郭嵩焘又抬头看了看西天流霞,看了看黯黯长空,看了看悠悠湘江,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玉池山顶,最后把目光又聚在陈思蓉的坟上。郭嵩焘长长地叹了一声:

“唉——”

然后,郭嵩焘把头沉沉地低下。张安走过来拽着他的袖子,郭嵩焘失神似地跟着张安往山下走去。

直到天色已黑,张安才领着郭嵩焘走进了郭家的大院,一进门,张安喊道: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郭嵩焘的一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听见张安的喊声,大家的心立刻宽慰起来。陈思蓉的病逝给郭家带来的悲伤不比陈家少多少。一连几日,郭家人都沉浸在无限悲凉的气氛中。特别是郭嵩焘,此种事情给他以极大的打击。他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下,神思恍惚,夜寐惊梦,有时他独自在房,斜倚床头,看西风帘动,见帘外黄花,李易安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句子不禁又勾起了他对陈思蓉的回忆。

半个月之后,郭嵩焘虽然情绪还是比较低落,但已不再垂头丧气了。主要是他的父亲作了多方劝导:男子汉当以事业为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男儿本色,不应总是牵挂儿女私情;再说,郭嵩焘作为郭家的长子,面对郭氏家族日益衰颓的局面,更有振兴家业重任在肩,如果一味地消沉下去,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父母兄弟。郭嵩焘似乎也能意识到,死者长已矣,而存者则必须苟且偷生的,所以他还是接受了父母的意见,继续去仰高书院读书。因为不久,湘阴县就要举行院试了。

经过此次与恋人死别的考验,郭嵩焘好像一下子成熟起来了。他回到书院后,越发勤苦,好像是想用过度的劳累来减少心理上的忧伤。他的弟弟崑焘也能看得出,却又无法去宽解,觉得也许只有这样,郭嵩焘才不会太痛苦。

教习对郭嵩焘的事情也很了解,却又是爱莫能助。虽然也旁敲侧击地讲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可是郭嵩焘根本听不进去,最后,教习也只好听之由之了。

郭家彪在家闲着无事又想起了在仰高书院读书的两个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放心不下,因此找来了张安说道:

“张安,天气转凉了,在城里读书的少爷应该添点衣被了,你明天就送点过去。”

“是,老爷。”

“还有,你要问一问二少爷和教习,了解一下大少爷的基本情况。”

“张安记住了。”

张安带着郭家彪的指示一一去备办了。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郭崙焘匆匆地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邹妹儿。焘崙连忙让她进了院子。郭崙焘一边跑一边往里面喊:

“爹、娘,那边的邹姐姐来了。”

郭氏夫妇走出来相迎,邹妹儿上前施礼道:

“小女子邹妹儿拜见老爷、夫人。”

郭夫人搀起邹妹儿说道:

“无须这么多礼,来来来,这儿座。”郭夫人一直把邹妹儿送到了座位上。

“姑娘,”郭家彪问,“陈老爷近况如何?”

“最近,我们老爷的情绪基本稳定,只是有时想起大小姐,我们老爷、夫人还是会流泪。”

“唉,这是上天造的孽啊!”郭夫人感叹道。

“那么,姑娘,今日前来一定是有事吧?”郭家彪问。

“我们老爷叫我到府上来,请郭老爷过去一趟,至于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如果老爷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请老爷与小女子过去一趟吧。”

“今日,我正好也没有什么事,你等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来。”

不一会儿,郭家彪整理完装束,便与邹妹儿一块儿上路,直奔陈府而去。

陈兴垲正在家中等候。见郭家彪来到了,陈兴垲立刻出门相迎,宾主相携入客厅落座,邹先嫂把刚泡好的上等好茶敬了上来。陈夫人听说郭家彪到了也从房间出来,后面跟着二小姐陈隆瑞。陈夫人叫邹妹儿陪二小姐去后花园玩。陈夫人与郭家彪寒暄之后就坐在陈兴垲的旁边。郭家彪问:

“老兄差姑娘叫小弟来有什么事么?”

“是有点事要与你商量商量。”

“哦?不妨说说看。”

“我们两家本来就要成为亲家的,而我们两家又本来是世交,亲家要是做成的话,不更是亲上加亲了?不想蓉儿命薄,与令公子有缘无分。蓉儿一走,给我们两家都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与创伤。”

“老兄就别提已经过去的伤心事了。眼下,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的?”

“我在家同夫人商量过,陈、郭两家的联姻本是上天注定。令公子一表人才,将来定能成大器。我想如果我们把二丫头瑞儿许配给令公子,不知你意下如何。所以我特地差遣小丫头请你过来商量商量。”

郭家彪感到诧异,却也十分高兴。因为这样,陈、郭两家又可以世代交好,真是天注情缘。但是郭家彪还是有点担心,便说道:

“这桩事好是好,但不知你们二小姐意下如何;还有龄儿经受这次打击后,心灵的创伤还未熨平,他的心可能还停留在大小姐那儿,不知一下能否收回来。”

“这也就是我找你来商量的原因,我与夫人能感觉到我们的瑞儿对令郎的感觉不错,只不过这种感觉还没有上升到那种儿女私情,我相信,只要我们稍加劝说,瑞儿应该不会反对的。男婚女嫁本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孩子应该遵从父母的意愿。”

“老兄之言有理。瑞儿是蓉儿的妹妹,有许多地方与蓉儿相似。我想我去劝劝龄儿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这是件喜事,我完全同意。”

“听说令郎马上就要参加院试?”

“是的,也不知这次考试将会如何,蓉儿去了,给他的情感打击不小,但愿不要影响他的考试。”

“这次考试是什么时间?”

“大约还有半个月。”

“这样吧,等令公子参加完院试之后,你再与他谈,免得考试时节外生枝。”

“这样也好,考秀才可是科举的第一个台阶,不可轻视,还是老兄想得周到。”

“这事一成,我们又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个啥?”

“我回去与夫人再商量一下,寻找一个理想方式,选择一个最佳时间,来与龄儿谈谈这事,我想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

郭家彪说着说着有点兴奋起来。陈兴垲夫妇对郭家彪的反应比较满意,脸上出现了真挚的笑容。这时,他们才从蓉儿去世的压抑氛围中解脱出来。陈兴垲夫妇留郭家彪在家中进行热情的款待。饭后,郭家彪稍事休息便告辞了。

郭家彪的态度比较明朗,所以在郭家彪走后,陈夫人来到了二小姐陈隆瑞的绣阁,把父母的想法同她说说。陈夫人拉着二女儿的手坐在床边说:

“瑞儿,你知道,陈郭两家就要成为亲家的,可是,你姐姐蓉儿已经走了,一切又都泡汤了。”

“姐姐命薄啊,与郭公子有缘无分。”

“郭公子对蓉儿可是一片真情。”

“郭先杞的确是个有情有意之人。”

“郭公子现在还只是个童生,可你爹认定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的。蓉儿要是在世的话,将来一定会跟他享受荣华富贵的。只可惜,这对蓉儿来说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陈夫人说到这里,话语之中又流露出了一点伤感。

“娘,这些都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好好,娘不提了。”陈夫人稍稍地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陈、郭两家能否再续姻缘。”

“再续姻缘?”陈隆瑞不解地重复了一句,并追问道,“娘说再续姻缘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爹商量过,总认为不能因为蓉儿去了,陈、郭两家的姻缘就断了吧?我和你爹要是有意将你许配给郭家大少爷,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这——”陈隆瑞一时语塞,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轻轻地把头低下。也许是太突然了,她在心理上没有准备;也许是对郭嵩焘的感觉不错,心理上可以认同父母的安排。

“瑞儿,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娘,这种事,你叫女儿家说什么呀。”

“哦,瑞儿害羞,不好意思说。历来,儿女的婚嫁都是父母说了算,也就是说瑞儿同意了爹娘的安排了。”

“娘——”陈隆瑞把头扭到一边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你爹说去。”陈夫人转身去了客厅。

陈夫人把刚才自己同女儿的谈话讲给陈兴垲听,陈兴垲听后很高兴。既然陈隆瑞不反对,那么剩下的就是等郭家那边的消息了;如果郭嵩焘心理上能够接受陈隆瑞的话,那么,陈、郭两家再续姻缘也就算是定下来了。

郭家彪回到家中,先与夫人商量。郭夫人很是感动,想郭家这几年的情况是越来越糟,而陈兴垲竟然这样看重郭家,真是难得,她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儿子命中注定与陈家小姐有缘,郭夫人哪能不同意?于是,郭氏夫妇商量如何去与郭嵩焘讲明这件事情。最后,他们还是按照陈兴垲的说法去办,等院试结束,再找机会与郭嵩焘讲明。

郭嵩焘忙着参加院试了。随着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郭嵩焘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好在郭嵩焘的心理已渐趋平稳,所以学习的进步比较明显。

几天之后,郭嵩焘进入了备考状态。弟弟崑焘也在努力学习,尽管他比郭嵩焘小五岁,但学习的劲头不比他差多少,郭崑焘也准备参加这次院试。因此,兄弟二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郭嵩焘从考场里走了出来,感到一身的轻松。他对此次考试比较满意。弟弟郭崑焘考完后也比较兴奋,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兄弟二人刚刚走出考场,就听佣人张安在外面喊道:

“大少爷、二少爷,老爷知道你们今天考试结束,特地叫我来接你们回去。”

“张安叔。”郭嵩焘兄弟二人同时称呼。然后郭嵩焘说:

“张安叔,考试已经结束了,离放榜还有十几天时间,本来我是应该回家看看的。只是我与同学约好了,考试之后,我要去玩玩散散心。这样吧,你把我们的行李、书本都带回去,崑焘也回去,我散心回来,还想看看放榜的情况。”

张安听从大少爷的安排,与郭崑焘一块儿回家。

考试已了,郭嵩焘闲来无事,上街上溜达溜达。湘阴县城并不大,街面也不甚繁华,商店与酒馆的招牌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凝注在街巷口的几个人的身上,只见他们缩作一团,浑身哆嗦,口水直流,他知道这几个人是鸦片烟瘾又犯了,没钱进烟馆。郭嵩焘向来反对别人吸食鸦片,对于中毒者,他投去的是同情甚至是鄙夷的目光。小小的湘阴县城,只要半天功夫就逛完了,以前他却没有逛过,也许是学习太忙,太紧张,而没有时间去消闲吧。

逛完了湘阴县城后,郭嵩焘与约好的几个同学一同外出游玩散心,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湘阴县北七十里的玉笥山。玉笥山下的汨罗江乃屈原怀石自沉处。郭嵩焘对屈原崇高的人格十分仰慕,早就希望有机会去瞻望屈子遗踪,缅怀英灵了。

郭嵩焘一行人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直到太阳偏西时分才到达玉笥山脚。玉笥山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山丘,山上古木参天,蓊郁葱茏。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在浓荫的掩映下曲曲折折地向山上延伸。郭嵩焘一行人沿着小路而上,不过百米,就来到了屈子祠前。这屈子祠原址在汨罗江边,由于屡浸于江水而毁。八十年前,由当时的湘阴县令移建于山上。屈子祠正面是一堵牌坊式的高墙建筑。正门顶上是两层高挑的飞檐,绿色琉璃覆盖于其巅,正墙之上方中间是一块匾额,上书“屈子祠”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走入大门,里面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有木刻《史记》中的《屈原列传》,横梁上有“争光日月”的金字匾额。穿天井过中厅,就到来了屈原的塑像前。

郭嵩焘站在屈原人像前,沉默良久。这就是屈原吗?头戴高冠,身配长剑,颧骨突起,面庞瘦削,双目前瞻,唇吻紧闭。郭嵩焘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披发行吟、遥望郢都、忧心如焚而徘徊于江边的大诗人形象,也仿佛看见了屈原目光中燃烧的火焰。于是郭嵩焘不禁沉吟起《离骚》中的诗句: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郭嵩焘等人走出屈子祠,又来到了独醒亭。此亭得名于“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名句。不远处还有“骚坛”,郭嵩焘登上骚坛放眼望去,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晚霞给凝重的屈子祠涂上一层明艳的色彩。

是夜,郭嵩焘等宿于屈子祠附近的旅馆。头枕玉笥山,耳闻汨罗浪,郭嵩焘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以前他一直想来拜见屈子祠,如今如愿以偿了,躺在床上,无限遐思如不绝之春水浩浩汤汤。屈原的人格与精神已与自己的心灵合而为一体了。

次日,他们又追寻了屈原的自沉处,拜祭了十二疑冢等处,再到其他一些地方游玩散心。一旬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他与同学返回湘阴县城,想确切地知道考试结果。

到了放榜的时间了,郭嵩焘与许多应试童生一样,心情比较紧张激动。郭嵩焘一看自己榜上有名,而且排名第二,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在这个榜中,他无意间发现了吴英樾的名字。吴英樾来考试,郭嵩焘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继续往下看时,又发现了自己的弟弟崑焘也榜上有名,虽然排名靠后,但是毕竟是通过了院试了。这对于一个比他小五岁的郭崑焘来说也的确不容易。

郭嵩焘带着两张大红证书,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来。他知道秀才只是科举之路的起点,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在离家不远处,他一抬头看见半山坡上陈思蓉的坟墓。于是,他刚才那份高兴的心情一下子转为惆怅,要是蓉儿活着那她该有多高兴呀,可惜!可惜!在不经意间,郭嵩焘的双脚向那座坟茔走去。来到坟前,郭嵩焘轻轻地蹲下身子,又轻轻地打开包,把自己的考试成绩拿出来,放在陈思蓉的坟墓前,说道:

“蓉儿,你一个人在这儿肯定感到寂寞吧,我特意来看你来了。你看这是我的考试成绩,我曾对你说过,我要考举人,考进士,这只是我走出的第一步。你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春风吹动,郭嵩焘的衣服在微微地摆动。郭嵩焘在陈思蓉的坟前徘徊良久,方才离去。

郭家彪见大儿子回来,自然满心欢喜,当他得知两个儿子俱已通过院试更是喜上眉梢。可是,郭嵩焘把两张证书交到了父亲的手中后,便低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去。郭家彪明白,“红袖添香夜读书”,可郭嵩焘方才只念到个秀才,而“红袖”已逝,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受。

书房看来是经过精心收拾布置过的,案头放着“四书”“五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郭嵩焘进屋后,并未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双眼时睁时闭,似若有所思,又似若有所失。

几天之后郭嵩焘的心情渐渐开朗,也有了一些笑容。早晨闲来无事,郭嵩焘抽了一本《易经》,在自家前院的小池边读。父亲郭家彪踱了过来,脸上挂着朝霞般的微笑。郭嵩焘看见父亲走来,便向他问了早安:

“爹,早。”

“嗯,龄儿这一早看什么书?”

“《易经》。”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凡成大事者必经磨难,正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龄儿初试生员即遭感情挫折,盖此类也。是上天也将降大任于龄儿乎?”

“爹,龄儿未必能担大任,但我也决不会给郭家丢脸。”

“好,有志气。前几天,我去了你陈大伯家,他又谈到你。”

“陈大伯还好吧?”

“都好。龄儿,你还记得陈二小姐吗?”

“瑞儿,我当然记得。”

“你觉得瑞儿的禀性怎么样?”

“瑞儿可是个好女孩,聪明、美丽、热情、大方。她的禀性与她姐姐差不多,在大家闺秀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假如让这样的女子给你做新娘子,你愿意吗?”

“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呀。”郭嵩焘说。说完之后,郭嵩焘又觉得父亲的话似有弦外之音,不免有点诧异。一大早父亲与自己谈论这个话题,肯定有其个中原委,便接着问:“爹,您一大早问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郭家彪笑道,“你愿意给陈大伯当女婿吗?”

“我本来就应该是,可是——”

“那么,现在呢?”

“这——”郭嵩焘明白了,脸上有点微红,但并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

“陈老爷是认定你去做他的东床快婿了,虽然蓉儿去了,但是他还愿意将他的二女儿瑞儿许配给你,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郭嵩焘由于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但郭嵩焘知道,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要想拒绝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要是答应下来,自己的感情上一下还接受不了。郭嵩焘手里捧着《易经》,面对一泓池水,静静地立着。郭家彪见儿子没有反对,就又补上了一句:

“很好,看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只要你不反对,这门亲事就算成了。”郭家彪说完扬长而去。

郭嵩焘拿书的手一扬,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发出声,只愣愣地站在那里。早晨的阳光从院墙上照过来,郭嵩焘的脸在朝霞中越发英姿蓬勃。

郭家彪转回房里去,和夫人说了此事,郭夫人自是满心欢喜,夫妇二人当下就商量了郭嵩焘的婚事。郭、陈两家在这一代又结秦晋之好,虽然这中间历经坎坷,而结局毕竟是可喜可贺。郭氏夫妇想尽快地为儿子完婚,可是郭嵩焘却不同意办得这么快,他不同意并不是反对这门亲事,而是因为他在县城里听说了考试的事。去年省城举行了乡试大考,按照考试惯例,过两年才有下一场乡试大考,但是,今年道光皇帝特许恩准举行乡试(由皇帝特许的乡试、会试都可以叫作恩科)。所以郭嵩焘动心了,他想凭着自己刚刚参加完院试的热情,一鼓作气,再考个举人。既然郭嵩焘有如此想法,郭家彪更是高兴,娶妻成家也不在乎这一时,再说,亲事已经定下来,结婚只是早晚而已。郭嵩焘想参加乡试,郭家彪全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

郭嵩焘把这个情况与陈兴垲说了。陈兴垲也非常高兴:一则陈、郭两家联姻成功,二女儿将来终身有托;再则是郭嵩焘才十八岁就想参加乡试考举人,胆识过人。今年能否中举,陈兴垲认为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年少的郭嵩焘有上进的思想,至于中举,陈兴垲认为只是早晚之事。

不久,郭嵩焘仍回仰高书院读书,继续学习《诗》、《书》、《礼》、《易》、《春秋》,还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郭嵩焘做好了应试的准备。

道光十五年(1835)恩科乡试定于八月初九日举行。郭嵩焘于数日前就赶到了长沙。长沙内渐渐地热闹起来,似乎满街走动的都是秀才,有钱的秀才后面还跟着个小书童。郭嵩焘此次是只身前往的,他没有要人送。不要人送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单独闯一闯。郭嵩焘到长沙后,先是报名,然后就躲进旅馆看书。由于时间不多,他也没有闲暇去注意长沙的街市,再说考举人只要一心读圣贤书即可,无须过问窗外事。

湖南的八月并不凉爽,陈兴垲夫妇在自家的客厅里对坐饮茶。陈兴垲一边摇着纸扇一边对夫人说:

“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个未来的姑爷将来定是大有作为的。”

“这次考试是乡试,可不是考秀才那么简单。考生是来自湖南全省的,竞争很激烈,郭先杞年龄与学力都不占优势,我感到他此次成功的把握不大。”

“这次中不中举都无所谓,反正后面的机会多得是。郭家彪说了,不论龄儿此次乡试中式与否,都让瑞儿与他完婚,你看这么做行不行?”

“我没有什么说的,这是好事呀。对了,瑞儿呢?刚才还在这儿的?”陈兴垲问。

“可能在后花园,我去看看。”陈夫人说完,起身向后堂的小门走去。

陈隆瑞坐在栏杆边,半低着头,眼睛对着草地,但似乎并没有看任何一株草,她一只脚放在地上,另一只脚无目的地来回搓着,陈夫人走到女儿身边坐下来,结果把陈隆瑞吓了一跳。陈夫人问道:

“瑞儿,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不会吧,是不是在想郭先杞了?”

“娘!我没想他,他也不来看人家一眼,我才懒得想他呢。”陈隆瑞说完后仰起头来,看着天上不多的几片云,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

“还说不想,这不,话里都露出了破绽来,相思都写在脸上了。”

“娘,你说说,先前姐姐在的时候,他郭先杞是经常来,可是现在呢?”

“你姐姐命苦,你怎么还与你姐姐计较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姐姐在的时候,我对他郭先杞也很好呀。”

“现在与那时不同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童生,连个秀才都不是,如今他去参加乡试去了,如果能通过的话,那他就是举人老爷了。”

“那又怎样?”

“到时候,你嫁过去就是举人太太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那个福分。”

“有,肯定有。我们瑞儿的相貌就是大福大贵相。今天是秋闱的第一天,你知道吗?”

“知道,此时此刻,郭先杞一定在考场上答卷呢。”

“你觉得郭公子此次能中式吗?”

“我不知道,估计很难。”

“我和你爹已经商量过了,无论郭公子此次中式与否,我们都把这门亲事给办了。瑞儿,你在心理上可得有个准备。在家做姑娘,有娘疼着,有爹护着,一旦成了人家的媳妇,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样了,一定要孝敬公婆,恪守妇道。一些纲常道义,娘平时教导你也不少,你一定要时时谨记。”

“女儿都记住了。我在家是个好女儿,出门也一定做个好媳妇。”

“有你这句话,娘也就放心了。”

三场考试结束,正值中秋佳节。郭嵩焘走出考场时,已是明月在天,桂花遍地。长沙城内的秀才们考完后都回家团聚去了。外地来的秀才则没法回去,只能住在旅馆里。郭嵩焘自然也是回到旅馆。他对这次考试不甚满意,所以躺在床上略略带点闷气。

明月穿过窗子照将进来。郭嵩焘躺了片刻,无法安眠,遂起身踱到户外。毕竟是中秋了,夜晚较凉,郭嵩焘感到了一丝凉意。中秋的夜晚,万家灯火,万家团圆,长沙城里处处洋溢着团聚喜庆的氛围。郭嵩焘独自一人徘徊在街道上,微风吹来,树影斑驳。头上是碧蓝的天空,千里皓月,此情此景,自然而然地令郭嵩焘诵起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罢低眉,万千思绪,涌入了脑际,陈思蓉的形象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目前;接着便是陈隆瑞,举手投足,美目流盼,也分明展现在眼前;还有活活泼泼十分机灵的邹妹儿。郭嵩焘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

“唉,人间月半,天上月圆,可是月在天上能团圆,我在人间却独处。”

“蓉儿离去已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呀。蓉儿孤坟在半山坡上,面对这轮满月难道不感到寂寞与孤独吗?阴阳两界,无法交通呀。”

“瑞儿此刻也许正在后花园独坐,仰对明月,是想姐姐呢,还是想我郭先杞呢?”

“爹娘此刻会在家干什么呢?我在长沙参加乡试,他们也许正为我担心呢……”

郭嵩焘在街道上徘徊多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吵闹的声音,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郭嵩焘觉得自己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可做,不妨凑过去看看。原来是夫妻二人吵架,了解一下原因:男人吸食鸦片成瘾,把家给败光了。今晚虽是中秋,可是鸦片烟瘾并不照顾人情,该犯的时候仍然要犯,那男的犯了烟瘾,逼着自己的女人把家里的钱拿出来供他去烟馆,那女人不给,故而相吵甚而至于相殴了。

这是别人家的私事,郭嵩焘也不便于插手,看了一会便退了回去。郭嵩焘自忖:看来,天下不能团圆的除了这些赶考的秀才外,还有虽处一室,却不同心者,其名义上是团圆了,实则不如分开更好,像这样大打出手就是团圆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不过,害人的应该是那该死的鸦片,鸦片这种害人的毒品,怎么能让它如此泛滥,朝廷难道就不能出面管管吗?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秀才焉能管得了这天下大事?

郭嵩焘默默地踱回了旅馆,长叹一声,往卧榻上一倒。

九月上旬放榜,是科乡试,郭嵩焘名落孙山。初次参加乡试没能入闱的现象应是正常,然而作为落榜者,内心总是不舒服的。

郭嵩焘回到了家中。落榜的消息并没有给郭家带来多大的打击。郭家彪认为以后的机会多着呢,倒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要紧。于是,郭家彪备好了聘礼,选了个吉日命人送过去。陈兴垲高高兴兴接下了礼物,并与来人商定婚礼的具体日期。他们将具体的日期拟在十月初五、初六两日。

郭家最近几年收成不好,外加上两个孩子在仰高书院读书,经济上显得很不景气,但是不管如何,郭家彪也不能减少长子婚礼的开支。他一定要把郭嵩焘的婚礼办得隆重热烈,十分体面。这样,一方面可以照顾到郭家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给陈兴垲决定把女儿许给郭嵩焘这一举动的交代。可是家中资金确实不足,于是郭家彪不得不向外告贷。好在郭家是大户,郭家彪又是一个正直的郎中,所以大家都相信他,愿意把钱借给他。郭家彪从父亲手中接受良田近三百亩,最近几年已典当了不少,还剩下一部分,留着给佃户种,自己收一点租子,用以维持生计。家道中落,真是一日千里。

一切准备妥帖,婚礼如期举行,郭家用八抬大轿前去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向陈府开去。

陈家也开始忙碌起来。陈夫人脸上挂着笑容。陈隆瑞在自己的闺房里梳妆打扮。原来是为大小姐说媒的陈二嫂现在正在此处帮忙,帮忙的除了陈二嫂之外,还有邹先嫂、邹妹儿。二小姐陈隆瑞落座于妆台前,对着镜子涂脂施粉,淡扫蛾眉。不一会儿,只见陈隆瑞云髻高耸,金钗横插,头戴凤冠,耳挂步摇,身披霞帔,越发显得美丽动人。装束完毕,二小姐在镜前立起,旋转了一圈,自我欣赏,心中也比较满意。邹先嫂让她坐好,将红盖头覆于她的头上。陈隆瑞掀起盖头的一角对镜而视,与镜中的美人眨眼挑逗。邹妹儿更是或进或出,兴奋不已。整个陈府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氛围。

陈兴垲与夫人在客厅里坐等,等女儿穿上新娘的盛妆,也等郭家的花轿。在等待中,陈夫人对陈兴垲说:

“郭家那边里里外外都是张安一个人张罗着,我们的瑞儿嫁过去后,生活上可能不太方便,能不能给我们的瑞儿找个丫头呢?”

“是啊,能找一个丫头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样,瑞儿过去后,生活会更方便些。”

“要找一个贴心的,又会干活的。”

“这恐怕不易吧?”

“老爷、夫人,”邹妹儿正端着茶来,“请用茶,小姐的新娘妆马上就要做好。”邹妹儿说完又回去给二小姐拿物品去了。

“老爷,”陈夫人说,“你看邹妹儿这丫头怎么样?她可从小就和瑞儿生活在一起,这十多年,她们同吃同喝,同玩同乐,她们名义上是主人与丫头,实际上就像姐妹一样,要是这丫头愿意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也不知道邹先嫂答应不答应?”

“我来找邹先嫂谈谈。”陈夫人说。

“你去吧,要是能行,那当然好,要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于是,陈夫人转到绣阁,找到了邹先嫂,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她听。结果邹先嫂满口答应,并且说就让邹妹儿马上随陈隆瑞的花轿一同去郭家。陈夫人听了十分高兴,对邹先嫂表示感谢。衣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丫头与陈隆瑞从小一起长大,对陈二小姐十分了解,又非常关心,能处处为小姐着想,陈夫人怎么能不高兴呢?她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陈兴垲,陈兴垲也很满意。

邹先嫂把女儿叫了出来,跟她说了自己的安排,并且还开导她道:

“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泉水相报(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爷、夫人待我们可不薄啊。”

“嗯!”邹妹儿点头。

“大小姐不在了,老爷、夫人便把二小姐看成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想找一丫头与小姐一块去郭家。他们了解你,想要你去。我们娘儿俩领了人家的恩惠不少,他们提出这个条件,我们有理由拒绝吗?”

“娘,你不用说,女儿明白,哪家佣人的女儿可以和小姐坐在一起聆听老爷的教诲?我也有点舍不得与小姐分开,再说,当佣人,到哪还不都一样?我与二小姐一同去郭家,就可以与小姐朝夕相处了,我当然愿意。”

“你能答应就好,你能明白更好。快去照顾二小姐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郭家那边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嗳,我这就去告诉二小姐。”说着,邹妹儿就跑开了。

“邹先嫂,”陈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你的女儿没有反对吧?”

“回夫人,丫头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答应的。”

“这就好。等会儿,你去小姐的房间,把盛衣服的箱子打开,挑几件漂亮又合身的衣服,把丫头也打扮一下,陈家过去的丫头可不能太寒碜了。”

“是,我这就去办。”

“估计小姐的衣服,她都能穿,你一定要挑几件很漂亮的。”陈夫人说完就走开了。

邹妹儿跑到陈隆瑞的身边对着陈隆瑞的耳朵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她。

“真的?”陈隆瑞突然站起来大声喊,惊得在一旁忙着为她打扮的陈二嫂不知所措,她赶紧按住陈隆瑞,说道:

“斯文点,马上就要成为新娘子了,可不许再这样大喊大叫的,让人家听见了,会说闲话的,人家会耻笑的。”

这时远处传来了唢呐声、笙箫声,渐行渐近。郭家的花轿已经来到了陈家的大门口。陈二嫂、邹先嫂忙将二小姐按在了座位上,再为她整理一下妆饰,然后陈二嫂将红盖头往二小姐头上一披。这时由陈二嫂一人陪着陈隆瑞,而邹先嫂又赶忙帮自己女儿收拾收拾,收拾完后就送到了陈隆瑞的身边。邹先嫂对陈隆瑞说:

“二小姐,丫头跟你到那边去,能和你在一起是她的福分,万一丫头有哪点不如意,还请多多担待着点。”

“邹阿姨,你放心吧,她在生活上照顾我,我会像照顾妹妹一样地照顾她的。”

“丫头,”邹先嫂对女儿说,“这是你的造化,到那边去,你要好好地侍候小姐,凡事要听小姐的安排,娘不在你的身边,凡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娘,我知道,你放心吧。”

花轿在陈府大门前落下,笙箫唢呐声暂停,接下来是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等待着新娘子的出场。陈兴垲与夫人步出大门外,双手拱拳向在场的人行礼,左右乡邻前来道贺的人还是不少。大户人家的千金出阁,可是一件大事,男女老少都想来看一看排场。其实每一位看客或者贺喜者都将给这排场添上新的氛围,再加上孩童们戏闹穿梭,整个场面显得更加有气派。自然陈老爷的脸上增光不少。

陈府的新姑爷走到了岳父岳母跟前,行了跪拜之礼。行礼完毕,郭嵩焘稍事休息,大家仍在急切地等待着新娘子出场。

首先出来的是邹先嫂,她满面春风,一脸笑意。前脚还未迈出门槛,就大声喊了起来:

“新娘子来啦。”

这一声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仿佛门口放着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似的。在众人目光的聚焦点上,新娘子细步款款而来。左边是邹妹儿,她上着深蓝地儿浅花褂,下身是玄色裤子,脚下穿的是黑色千层布鞋;她的脸上也施了一点淡淡的朱粉,二目转盼多情又有神,胸前挂着扎着红梢头的独辫子。右边是半老徐娘媒人陈二嫂,青衣玄裳,在这喜庆的气氛中,这半老的徐娘依旧能显出几分风韵来。新娘子在这二人的搀扶下,走出了门槛。新娘头顶的凤冠被红盖头遮住看不见,她身披霞帔,外罩罗绫,通身朱红,白皙的双手分别由邹妹儿、陈二嫂揽着,罗衫下,绣花鞋头点点向前。

郭府之中更是热闹,大门张灯,二门接彩,前庭后院到处都是宾客朋友。

迎接新娘的花轿回到了郭家的大门口,院里所有的人都向外望去,有的还往门口挤,不过,人们还是自觉地给新娘子让一条路。花轿落地,邹妹儿掀起轿帘,搀出了新娘陈隆瑞。陈二嫂、邹妹儿一左一右搀扶着。郭嵩焘头戴无舌垂边灰色绒丝帽,身着桃红长衫,胸前佩着大红色的双心花,正走在前面引路。新郎官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郭嵩焘引领自己的新娘子来到后进的客厅间。这时郭家彪夫妇已经被安排在主席两侧坐定,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堂倌在旁边看吉时已到,便宣布行跪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是夫妻对拜。礼成之后一对新人被送进洞房。

郭家彪在外面招呼客人入席开宴,宾朋纷纷落座,接着是觥筹交错,接着是起坐而喧哗。郭嵩焘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嘱咐新娘两句后,就出去陪客人了。

洞房设在后进客厅的西首第二间。陈隆瑞顶着红盖头独坐在床边,透过红盖头她隐约地可以看见闪烁的红烛光。已经做新娘了,陈隆瑞心中特别高兴,能嫁给一个自己比较敬佩的人,心中的幸福感更是油然而生。陈隆瑞细听左右无人,便偷偷地掀起红盖头的一角来打量一下自己的新房。门窗看来都是新漆过的,因为隐约还能闻到油漆味;窗户也是重新裱上了新纸,而且还贴上各种窗花,这些窗花都是彩色剪纸,剪的大致都是龙凤呈祥等图案;靠近墙角的是两只大木箱,大约是用来盛衣被的;箱子旁边还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放着大半架书;窗下有两张椅子,椅子不高,木制的;椅子间还放着一张小几;房子偏中处放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蜡烛台,四支红烛正跳动着红红的火焰,照得室内通明;烛台旁边还放着一个小酒壶和两只小酒杯,那是新夫妻二人用来最后行合卺之礼用的(小户人家一般都不用这个礼节了)。陈隆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床铺。这是一张枕木镂雕架子床,床上铺着腥红的衬单,衬单上也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床里边叠着绿色丝绸面料的被子,床头放着一双鸳鸯枕;她又侧头看了看素色罗帐,帐钩上红缨长近一尺,帐沿是红绸刺绣——鸳鸯戏水,花开并蒂。她还想起身看看床的另一头的外面是什么,忽然,听见门响了一下,陈隆瑞迅速地将红盖头放下并坐定,心口怦怦地直跳。进来的不是新郎而是邹妹儿,她正端着一碗茶来,说道:

“小姐,口渴了吧?先喝点茶。”

陈隆瑞吁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外面的客人还没有散去,大少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到新房来,我来陪你说说话吧。”

陈隆瑞点头。

约莫初更三点(晚上八时三十六分),客人方才退尽,郭嵩焘与父亲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之后,郭家彪对儿子说:

“去吧,回房去吧,外面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一切都由爹来安排。”

“好吧。”

郭嵩焘尽管感到有点累,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郭嵩焘仍然是精神焕发,再加上席间饮了点酒,面色红润,越发显得神采奕奕。郭嵩焘来到了自己的新房前,想举手推门,却感到一阵羞赧,略作迟疑,郭嵩焘还是举手推门,可是门没有推开,于是他用手敲门,只听门里传出了咯咯咯的笑声,邹妹儿正在里面乐着呢。

“邹妹儿,快开门,我是大少爷。”

“大少爷是谁呀?我不认识呀。”

“你想怎么样?想要红包,你开个价来。”

“新郎官好大的口气,我可不敢收大少爷的红包,听说大少爷是个神童才子,我想试试大少爷的才能。当年苏小妹曾三难秦少游,那么,今天我也要请大少爷来对对联。”

郭嵩焘无可奈何,只得接受挑战,便说道:

“请邹大小姐赐教。”

“好,新郎官听好。上联是:美才子,俏佳人,世间少见。”

郭嵩焘略作思索,觉得此联并不太难,却也颇刁钻,于是郭嵩焘用了一个比较刁钻的下联:“下联我对:大少爷,小女子,地上多闻。”

邹妹儿没有想到郭嵩焘的下联对得这样快又这样怪,似乎还有占便宜的意思。陈隆瑞坐在床边暗笑,因为她知道凭邹妹儿那三脚猫的文才,焉能斗倒郭嵩焘。这时邹妹儿又出了一个上联:

“餐秋菊,食玉英,焉能果腹?”

这一联出得好,郭嵩焘与陈隆瑞都很惊诧,因为这个上联颇有文化底蕴,一时间要想对个下联还颇不容易,陈隆瑞也在考虑下联,还未能及时对得出来,只听郭嵩焘在门外对道:“追明月,逐春风,却可洗心。”

邹妹儿一听,这么难的上联郭嵩焘也能这么快对上来,情急之中,她还没有想好第三个上联,于是她随口从对韵中说了一个上联:“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

这一联郭嵩焘早在八年前就对过了,因为他的母亲教他学对联时就用这本韵书的,今天邹妹儿如果不提这个对联,他都快给忘掉了,于是脱口而出:“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也许邹妹儿这最后一联是有意针对今天晚上此情此景的。她佩服郭嵩焘才思敏捷。不过,这也令郭嵩焘感到高兴,他没有想到,这个陪嫁过来的丫头还是有点文采的人。邹妹儿迅速地将门打开,恭请新郎入洞房。邹妹儿将郭嵩焘扶到新娘跟前,将陈隆瑞的双手交到郭嵩焘的手中,说:

“小女子邹妹儿祝你们花开并蒂,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邹妹儿说完转身退出了新房,并掩上了门,又侧耳在门外往里面听了听,然后一缩脑袋,做了个鬼脸,便快步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邹妹儿房间安排在郭家彪夫妇的隔壁间。

郭嵩焘脱下了外罩的胸花,放在坐椅上,满脸笑容地走到床前。陈隆瑞坐在床边等待郭嵩焘来揭去红盖头,她这时激动的心儿直跳。郭嵩焘伸手要去揭时,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看闪烁跳跃的烛光;陈隆瑞以为刚才郭嵩焘能揭去她的红盖头,可是没有,所以她只得坐着等待,正在她考虑郭嵩焘为什么不揭红盖头时,转瞬间,红盖头却向上飞去,面前站着自己的夫君郭嵩焘。陈隆瑞恍惚间,美目左右一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仿佛弱花照水,柔情万种。郭嵩焘伸出双手握着妻子的手,将她扶起,四目对视,郭嵩焘心花怒放。只见陈隆瑞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满面春光,婷婷玉立,郭嵩焘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陈隆瑞身上的香气袭来,令郭嵩焘更加兴奋。过了许久,郭嵩焘夫妻二人分开,郭嵩焘将妻子扶到八仙桌边站定,自己往桌上的杯子里斟酒,然后与妻子交臂而饮,名之曰合欢酒,也叫合卺。旧制乃用葫芦剖为两半,夫妻二人各执一半斟酒,葫芦味苦,酒是甜的,意为夫妻二人同甘共苦。现在也不必拘于旧制而取葫芦,用酒杯表示一下意思即可。

二人放下手中杯,相向而立,郭嵩焘扶着妻子坐下来,说:

“娘子请坐,我郭先杞能娶到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为妻,已是心满意足了。”

“有夫君这句赞美之辞,我非常高兴。”

“娘子一定是饿了吧,叫外面送点吃的进来怎么样?”

“不必麻烦了,再说我也不饿。”

“不会吧,我去叫。”郭嵩焘说着便站了起来。

“不用。”陈隆瑞连忙起身拽着丈夫。

郭嵩焘见她执意拒绝,也就作罢,便回转身来把妻子拥在怀里,亲吻妻子的额头。陈隆瑞贴在丈夫的怀里,接受着丈夫的幸福的吻,送过了额头,又送上眉睫,再送上面庞,再送上红唇,二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外面十分安宁、静谧,明月斜挂,秋虫不鸣。新房里红烛高照,烛花闪烁。人间天上俱相似,相亲相爱情依依。

陈隆瑞将脸转过来,伏在郭嵩焘的肩上,继续享受丈夫的吻所带来的幸福与快乐。郭嵩焘轻轻地将她送到床边,说道:

“良宵一刻值千金,今天可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过,娘子折腾了一天,一定感到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来给娘子宽衣。”

“那成何体统?”陈隆瑞站起来说,“我是你的妻子,让你给奴家宽衣,传出去会让人家笑话的,还是我给你宽衣吧。”

“你不说,我不说,如何能够传得出去?来吧。”

郭嵩焘又伸手将陈隆瑞揽入怀中。

陈隆瑞热辣辣的脸贴在郭嵩焘的脸上,双眸之中透出的是幸福与美满的神情。接着二人是一番戏闹,剪灭红烛,放下蚊帐。鸳鸯共枕,永夜良宵。

婚事大操大办,脸上自然有了光彩,可是却掩不住郭家经济的困顿,豪门大户的脸面很难再撑下去了。刚刚结婚的郭嵩焘就隐隐地感到了生活的危机。春节快到了,先前借钱给郭家的人开始登门讨债了,这让全家人都相对愁叹。

郭嵩焘亲自出来与别人解释,对那些逼得实在太急的人郭嵩焘就设法先还,钱从哪里来?自然是郭家今年准备备办年货的钱。郭嵩焘认为还钱是大事,如果没有钱,过年就简单一点。郭嵩焘最担心的是刚过门的妻子,他对妻子解释道:

“我们郭家家道中落,每况愈下。娘子过来后,恐怕要受点委屈了。”

“夫君说的是什么话?结发同枕席,祸福共与之,况且君子忧道不忧贫,只要你志存高远,家里再穷我也不怕。”

“你真是我的好娘子。你说的一点没错,大丈夫处身立世就应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郭先杞一定要到紫禁城参加殿试,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振兴郭家。”

“你一定能成功的。”

“好!”邹妹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手里捧着盘子,盘子里面有两杯茶,“将来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北京见见皇帝和金銮殿。”

“你以为是下馆子吃饭那么简单?”陈隆瑞说。

“好,将来我带你们去北京。”郭嵩焘略略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能否见到皇帝,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你邹妹儿想见金銮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相信大少爷。”邹妹儿说,“凭他的才能,他将来一定能捞个状元或榜眼什么的。”

“那是以后的事,”郭嵩焘并未否定邹妹儿的话,“眼下,家中经济吃紧,娘子可能要受点苦,不会像你在娘家那么舒服,不过,请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夫君,只要你用心求学,一切都会好的。”

“大少爷,”张安在室外喊了起来,“有人找。”

郭嵩焘跟在张安的后面来到了客厅。郭家彪外出了,家里的应酬自然由郭嵩焘来接待。来者不是别人,是西村地主的管家。郭嵩焘知道来人的目的,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家中已经不可能再拿出来任何钱了,怎么办?再动就是家里的房产了。房屋是绝对不能动的,那么能动的只有那不足二百亩薄田了。于是,郭嵩焘与来客周旋,最后典给他几亩土地方算了事。

陈隆瑞趁郭嵩焘出去时,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邹妹儿,让她立刻回到陈氏的娘家。邹妹儿怀揣着信径自走了。

张安往老夫人(陈隆瑞进了郭家门,她就是少夫人了,而郭家彪的妻子自然就成了老夫人了)处送水,老夫人问他外面来人是干什么的,张安回答道:

“回夫人,来人是找大少爷的,大少爷正与客人在客厅里讲话。”

“是不是又来讨债的?”

“可能是吧。”

“唉!郭氏一门,门庭衰落,日子过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要难为龄儿了。”

“大少爷办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夫人请放心好了。”

“是啊,龄儿已经长大了。”

“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你去吧。”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低下头来继续教崘焘识字,此时四子郭少焘正在床头熟睡。

令人难熬的春节郭家总算在艰难中熬过去了,这其中也少不了少夫人的一分功劳。她上次派邹妹儿去自己的娘家,实际上去取一些银两来,一则帮助郭嵩焘度过难关,二则是开年郭嵩焘还要继续学习以便求取功名。

终于春风吹绿了湘江水,也吹绿了玉池山。一年之计在于春。郭家又在计划着一年的工作:郭嵩焘与崑焘还是继续读书去,崙焘与少焘留在家中。剩下的土地租给佃户,所收的地租供一家人的开支可能还不够,更何况还有两个人在外求学,所以郭家在经济上一定很是拮据,在这种情况下陈隆瑞对郭嵩焘说:

“夫君,上次我派邹妹儿回家取了些银两来,我知道你外出读书肯定要花钱的,家中的生活已经够紧的了,再抽出钱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点钱你先拿着。如果不够,我再叫邹妹儿回家去取一些来。我爹对你读书非常支持,愿意供你读,你一定要学有所成,不辜负老人家的期望。”

郭嵩焘对妻子十分感激。望着陈隆瑞那又热情而又诚恳的眼睛,郭嵩焘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幸福感,同时一种强烈的追求感也突然产生。他愈加感觉到振兴郭氏一门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郭嵩焘接过银两,放在桌上,又轻轻地将陈隆瑞拥在怀里。郭嵩焘对妻子说:

“去年恩科乡试我匆忙应考,时间紧,又学得不扎实,当时的心情也很差,故而致败。明年丁酉正科乡试,我还要去长沙,参加乡试。”

“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学习?还去仰高书院吗?”

“不,我想去岳麓书院。去年恩科乡试中举的人,岳麓书院人数为最。岳麓书院天下闻名,我早就想进去学习了。”

“我想也是,我也早就听说过岳麓书院的大名,你就去那儿读书吧。”

“娘子,你真好,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我真是三生有幸呀。”郭嵩焘说着便在妻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邹妹儿往里面送茶来,正好看见他们这个亲热劲,邹妹儿立刻转过身去说道:

“小姐,茶来了。”

郭嵩焘略显尴尬,与妻子分开。陈隆瑞说:

“放着吧。”

邹妹儿放下茶,转身想退出去,这时郭嵩焘叫住了她:

“邹妹儿,等等。”

“大少爷,有事吗?”

“事情倒没有什么,只是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解决一下。”

“不用说,我知道,下次进来时先敲门。”

“那倒也是,不过,我想叫你改口,今后别叫你的什么小姐老姐的,应改叫夫人或少奶奶才合规矩。”

“是,大少爷。”邹妹儿对陈隆瑞说:“大少奶奶,丫头退下了。”

“好你个死丫头。”陈隆瑞笑道,再转身对丈夫说:“其实她叫惯了小姐,我也听惯了,她改口不改口无所谓。”

“那可不行,我郭先杞可是知书达理之人,不能坏了规矩。”

“夫君,对了,你现在的名字好像是你做童生时用的吧。你现在已是秀才了,马上又要去考举人,还用学名恐怕不吉利,还是取个正式的名字吧。”

“对,我已经是秀才了,应该给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其实我也早就想好了,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嵩焘,字伯琛。”

“读书人一般都还要给自己取一个号,那你给自己取一个什么号好呢?”

“我给自己取个什么号好呢?”郭嵩焘唧咕着,他抬头看见窗外是竹,窗帘上也是竹,于是灵机一动,说道:“有了,我给自己取一个带‘竹’意的号,让你看见了竹子就想到了我。我就取别号叫‘筠仙’或是‘筠轩’吧。”

“筠仙(轩),这个别号好。”陈隆瑞评价道,“竹,天生有节,虚中正直,遇阳春而不竞秀,临寒终而不变色,此乃大丈夫气概。筠仙(轩)这个别号取得好,不愧是秀才。”

湘江的春天来得早,湘江两岸早已是无边的绿色。鸟儿在枝头啁啾,花儿在春风中摇曳。春风温柔地梳理着山林与原野,万物欣欣向荣,一派生机。

郭嵩焘早已起床,陈隆瑞也在为丈夫忙着收拾物品与书籍。今天,郭嵩焘要离家去长沙岳麓书院求学。新婚燕尔,温存犹在,郭嵩焘舍不得离开妻子,可是为了求学,为了获取功名,为了郭氏一门的前途,他不得不离开。陈隆瑞明白,丈夫一去,自己将独守空闺,但是夫贵妻荣,夫穷妻贱,为了丈夫也为了自己,陈隆瑞只好去忍受那份难耐的寂寞。

陈隆瑞又对郭嵩焘作了各种安排与交代,郭嵩焘都一一地答应了。张安早已将雇来的马车停在了门口,他将陪着郭嵩焘一路到长沙去。家中事情暂时由邹妹儿代管。

郭嵩焘提着箱子走了出去,后面是由邹妹儿搀着的陈隆瑞。他们来到马车边,郭嵩焘拉着妻子的手,眼睛盯着妻子,陈隆瑞亦然。郭嵩焘又对陈隆瑞作了一些交代,然后又要邹妹儿好生地照顾陈隆瑞。最后,郭嵩焘与妻子一拥而别。郭嵩焘坐进了马车里,马车走动,陈隆瑞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与邹妹儿与郭家彪夫妇一同目送车子走远。

从湘阴到长沙一百许里,马车在驿道上行进着,车身有节奏地颠簸着。郭嵩焘对大路两边的美好的春光并不感兴趣,他的心早已飞到他要去的岳麓书院。去年他在长沙时已经能感觉到岳麓书院的确是培养人才的摇篮。他下决心,在岳麓书院里,刻苦学习,发愤图强,一定要博取功名。马车在不停地前行,郭嵩焘正一步步地走近岳麓书院,并通过这里再一步步地走出长沙,走出湖南,走向北京。

直到太阳落山时分,他们的马车才到长沙府。长沙府毕竟是长沙府,不同于湘阴县城。尽管去年郭嵩焘来过了一次,但是那时与此时是两种心境,所以长沙自然也就是两个样子。郭嵩焘还是去上次住过的旅馆,觉得那儿安静,又熟悉,而且价格也便宜。

张安把箱子搬下车,随郭嵩焘进了旅馆。他们订了房间后,张安又将箱子搬进房间里去,并为郭嵩焘收拾东西,准备好各种生活用品。一切安排妥帖后,郭嵩焘领着张安去外面弄点东西以填饱肚子。饭后,郭嵩焘忽然想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书铺,尽管他感到有一点累,可是对书铺却情有独钟,所以他决定去转一转,或许里面有自己喜欢的书。郭嵩焘一起身,便见侧面不远处有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正在用餐,而他的身后却有一个小伙子正在偷他的钱包。郭嵩焘见状立刻上前制止,那偷儿吓得手一抖,钱包掉到了地上,惊动了吃饭的人,而张安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偷儿逮着了。那青年说:

“谢谢这位兄台。要不,我的这包银子可能已经长翅膀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这时周围已经围上了一群人,有人竖拳,有人喊打,直把那偷儿吓得浑身哆嗦。张安道:

“大少爷,如何处置他?”

“交给这位兄台发落吧。”

“梁上君子,本无心作恶,”那年轻人说,“只怪在下没有把钱藏好,才导致了他见财起意的,既然银子没有丢,那就放了他吧。”

那小偷赶紧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连声说:“谢谢公子开恩。”然后那家伙便撒腿跑了。众人见一场战斗消灭于无形,颇有点失望地散去。

“在下姓刘,单名一个‘蓉’字。”那青年双手抱拳施礼道,“请问这位少爷,高姓大名。”

“在下姓郭,名嵩焘。”

“请郭兄台坐下共饮一杯,可否?”

“不用了,我还有事。再会吧。”郭嵩焘说完一抱拳,然后便同张安离去。

郭嵩焘与张安在书铺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买的,便又回到了旅馆。张安为郭嵩焘整理好了床褥,让他就寝。可是郭嵩焘却并没有睡意,于是随手抽了一本书闲翻。张安见大少爷没有睡意,就陪他说说话:

“大少爷,今天,那个人真好玩,明明是人家偷他的钱,他不去责怪小偷,反而怪自己没有把钱藏好,真是怪!”

“这,张安叔你就不懂了。这是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你想一想,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或是痛打一个小偷,解恨则解恨也,可是他刘公子不是斯文扫地了吗?他这样做,既教训了小偷,又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岂不是两全齐美?”

“你们读书人真是道道多,换作是我,非揍那个偷儿一顿方才解恨。”

“你打,别人都认为好;刘公子打,别人都认为不好。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仔细想想,好像又是那么回事。”

“这位刘公子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能有如此恕道的年轻人,这世上实在不多见了。这种人要是能交成朋友,那一定是个益友。”

“你们今天有缘相逢,将来一定会再有缘相会的。”

“但愿如你所说。”

郭嵩焘放下手中的书,目光透过窗子,仰望天上的明月。去年恩科乡试不第,他也是在此旅馆独对明月;今年春天又来长沙求学,而现在的心情却与上次很不一样。明月在天,月光洗壁,明月千里寄相思,月是故乡明。月儿似乎勾起了他对妻子的思念,“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郭嵩焘嘴里哼出了两句唐诗来。张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就问道:

“大少爷,是不是在想少夫人了?”

“是啊,以前出门,心中没有多少牵挂,如今却不一样了。”

“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张安宽慰道。

陈隆瑞在家中与婆婆在一起聊天,邹妹儿带着崙焘与少焘在一旁认字学诗。婆婆对这个媳妇比较满意。郭嵩焘外出求学,让她独守空房,女人的寂寞做婆婆的最为清楚,于是婆婆一边安慰一边劝导,还不时地说些郭嵩焘小时候的趣事来让陈隆瑞开心。直到初更将尽,陈隆瑞才在邹妹儿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春光融融,月色淡淡。陈隆瑞立于窗前,仰望星月,一种寂寞与惆怅油然而生,似乎有点“悔教夫婿觅封侯”。陈隆瑞面对窗外头也不回地说:

“夫君应该早就到长沙府了吧?”

“算算时间,应该到了。”邹妹儿说。

“一路上安马劳顿,也不知情况如何。”

“有张安叔在,小姐——大少奶奶,你就放心吧。张安可是个能干的人。”

“一样明月照,两地寄相思。”

“喂,大少爷是去求学的,将来要是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衣锦还乡,那多光荣!你少夫人那时也将是夫贵妻荣,多光彩呀!不过,眼下却必须害一点相思病,忍一点相思苦,这就叫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你胡说些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东扯葫芦西扯瓢。”

“我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孟子不是说过,想干大事的人一定要挨饿,伤筋动骨。你只不过是挨一点相思之苦,不算什么。”

“别再卖弄你那点学问了。要是孟老夫子听了你引用他的话,他会活活地气死的。”

“反正他早已死了,所以随我怎么说,他也不会生气,他现在最多只是沉默。”

“油嘴滑舌。”

“哟。”邹妹儿吐着舌头,做个鬼脸。

“看来,我得给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好让人管管你这个油滑的舌头。”

“那感情好呀,反正我也到要出嫁的年龄了。嫁出去是早晚的事情。”

“哟哟哟,你怎么脸也不红呀。”

“不过,要我出嫁得有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你得一定给我找一个像样的夫君,论才貌不应在郭家大少爷之下,否则,我就跟定了少夫人了,你就是拿鞭子赶我,我也不走。”

“哎哟,我的天啦,没想到你邹妹儿胃口倒是真大。”

“你也没有看看我邹妹儿是谁人身边的丫头。小姐嫁给的人将来是要当进士的,我邹妹儿至少也要嫁给一个举人。”邹妹儿一边说一边咧嘴在笑。

“少耍贫嘴,给我沏杯茶吧。”

“好——咧。”邹妹儿答应着,转身去冲茶,她边冲茶边说道,“少夫人,夜深了,窗口凉,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觉得凉,反而觉得很舒服。”

“那也不行。”邹妹儿将茶沏好,放在桌子上,又去扶陈隆瑞坐下,再去把窗子关上。

“邹妹儿,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这儿,陪陪我,好么?”

“少夫人,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那好吧。”

夜晚,邹妹儿陪陈隆瑞聊了好长时间,并歇在这里。

第二天,郭嵩焘在张安的陪同下来到了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处在岳麓山中,显得静穆、安详。岳麓山,本意为南岳衡山之足,故而名之。此处为衡山地脉所系,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站在长沙城边远望岳麓山,只见层峦高耸,翠色环抱,明媚的阳光下,山中淡淡的岚霭在飘散着。春天的岳麓山美丽无比。

办完了入书院的手续,郭嵩焘成了岳麓书院的学生。这时已是道光十六年(1836)的春天了。郭嵩焘对这个书院的第一印象是这儿的人与外界不一样,举止言谈无不显得儒雅得体,这儿的氛围也与外界不同,没有熙来攘往的喧嚣,有的只是庄严肃穆。郭嵩焘觉得选择岳麓书院读书这条路走对了。

张安将郭嵩焘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便起身告辞返回湘阴。于是郭嵩焘正式在岳麓书院里读书了。郭嵩焘按照规定的时间向讲经堂走去,在大门口,遇见了刘蓉,刘蓉也同时看见了郭嵩焘。

“是你!”郭嵩焘惊诧道。

“是你!”刘蓉也惊诧道。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二人手挽手一同走进了讲经堂。这儿的教学与私塾学堂大不一样,与湘阴的仰高书院相比也有许多不同。这儿的博士、教授讲经从来都不表明自己对某一学派的肯定与否定,而是通过讲析让学生自己去判定是非。整个书院的氛围是那么的严肃,可是讲经堂上却显得十分宽松,甚至可以说是自由的。师道尊严体现在讲经堂之外,讲经堂上师生却是平等的。这一切又都出乎郭嵩焘的意料。

课后,郭嵩焘与刘蓉一同走出了教室,他们边走边谈,意气甚投。

“郭嵩焘,咱们有缘相逢相识,这好像是上天注定的,前天我们是萍水相逢,今天突然又变成了同窗,这好像是戏文里才会发生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出长戏,其中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都与戏中一样,只是明天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谁也无法知道。不过,相逢是喜事,是欢乐,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哦,对了,郭嵩焘,敢问年庚几何?可有别号?”

“我今年一十九岁,别号筠仙。敢问兄台呢?”

“我刘蓉今年二十一岁,字孟容,号霞仙。我比你痴长两岁,前天我称你兄台,看来是错了。”

“霞仙为兄,筠仙为弟。霞仙兄在上,小弟这里有礼了。”

“走!贤弟前天拯救的银子尚在,我想让它来向你表示敬意,请你下馆子,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不必破费了吧。”

“走吧。”刘蓉拉着郭嵩焘就走。

郭嵩焘与刘蓉从馆子出来往回走,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在喊:

“郭先杞。”

郭嵩焘感到纳闷,这儿有谁会知道他叫郭先杞呢?他一回头,愣了一下,便即刻认了出来,这是郭嵩焘在李选臣学堂的同学,也是与自己同时通过院试取得生员资格的吴英樾。郭嵩焘连忙上前一步说道:

“是你,吴英樾!真没有想到。你也来岳麓书院读书了?”

“是啊,今天刚到的。”

“我是昨天到的。湘阴院试我与你擦肩而过,今天能在这里与你见面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在榜上看见你通过院试的,没有见到你,今天我们又成了同窗了,真是太好了。”

“来,吴英樾,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刘蓉,我的同学。”郭嵩焘又对刘蓉介绍道,“霞仙兄,这是我启蒙时的同学,吴英樾。”

刘、吴二人相互施礼,客套一番。刘蓉对吴英樾的第一印象并不太理想,大约是主观性太强的原因,同样吴英樾也是。但对郭嵩焘而言,一个是新交,一个是旧识,俱是欢喜。

在岳麓书院,郭嵩焘勤苦努力,成绩较为突出,经常得到教习的表扬,甚至连岳麓书院的山长(当时的书院多在山中,校长一般都叫山长)也能在一千多名学生中认出郭嵩焘来。山长有好几次将郭嵩焘招到百泉轩自己的寓所交谈,对郭嵩焘的多才多艺表示赞赏,也对郭嵩焘的不凡见识表示惊讶。山长衷心地鼓励郭嵩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来好好地报效朝廷,为国家出力,为社稷造福。郭嵩焘听得心里暖洋洋的。他把这些事情又都写信告诉守在空闺中的妻子,让她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

郭嵩焘成绩的进步是与吴英樾分不开的。因为在他们二人一入书院时,他们就约好了:听完博士的讲经,回来就闭门苦读,并把学习心得写成文章,然后再放在一起比比高下优劣。这种互为促进的学习方法,使他们获益颇多。而这一方法也正是岳麓书院所倡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