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钦点翰林

一、十年科场终登云

望着会试落榜的二弟郭崑焘,郭嵩焘只得把金榜题名的喜悦暂时收敛起来,宽慰他几句:“二弟,不必过分难过,愚兄不也是连考五次才侥幸得中龙虎榜的么?”崑焘却微笑道:“小弟不是为自己发愁,是在担心大哥今后的仕途,有道是,当官难,难于上青天啊……”

道光二十二年(1842)夏初,带着二度会试不中的痛苦,带着浙东战败的落寞,郭嵩焘告别了相处三年的浙江学政罗文俊,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途。

经过近一个月行程,郭嵩焘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当他远远地看见自家的门头时,一种家的温馨油然而生。与数月前浙江隆隆的炮声相比,这儿显得多么宁静、多么安详啊!

郭嵩焘踏上门前的台阶,亲切地抚摸着门前的石狮子。这石狮子象征着郭氏一门昔日的繁荣,如今到了自己这一辈,石狮显得黯淡无光。如何才能振兴郭氏?这种感情又让他想起了科举,二度会试不中的痛苦也随即产生,马上就要见到亲人了,自己如何向他们交代?

郭嵩焘用手敲击着朱漆斑驳的大门。来开门的是张安,他一看是郭家大少爷,立刻惊呼起来:

“大少爷!真的是你呀!你总算回来了。”张安眼里差点儿闪出了泪花。

“怎么,张安叔,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一切都好。听说浙江打仗了,我们都在为你担心。老夫人都偷偷地哭过好几回了。你回来就好。”张安一面接过郭嵩焘的行李,一面向后进里使劲地喊:

“大少爷回来了,”

听说郭嵩焘回来了,老夫人赶紧转出来,想看个真切,父亲郭家彪拎着把纸扇也跟着出来。郭嵩焘看见爹娘,立刻行礼说:

“不孝儿嵩焘叩见爹娘。”

“孩子,赶快起来,你能回来就好。娘整天为你担惊受怕的。”老夫人说完用手抹着眼睛。

“孩儿无能,二次会试又不中。漂流在外三年,如今是一事无成,还害得爹娘为儿担惊受怕的。”

“只要平安归来就好。”郭家彪说。

陈隆瑞正在逗女儿玩,邹妹儿在一旁陪着。忽然听见张安的喊声,陈氏与邹氏都喜出望外。陈隆瑞马上站起来整顿衣裳,对着镜子赶忙将头发捋了捋,再揉揉脸颊。邹妹儿也是稍整装束,然后,抱起兰儿说:

“兰儿,爹回来了,快去看你爹去。”

陈隆瑞在前,邹妹儿在后,直奔厅堂而来。郭嵩焘看见了自己的妻妾,马上走了过来,先是握着妻子的手说:

“夫人,辛苦你了。”

“你总算回来了,人家整天为你担心。”陈隆瑞说,“邹妹儿把兰兰抱过来。”

“哎,来了。”邹氏说,“兰儿,快去,叫爹。”

兰兰看着这个陌生的爹,把一只小手放在嘴里,愣愣地站在那里。已经快三周岁的兰兰还是第一次将“爹”这个称呼与具体的“实物”连在一起,所以她不肯轻意开口。郭嵩焘从家信中得知妻子生了个千金,他初为人父多少还是有一点激动,但却并不是非常高兴,如果生的是个男孩,他将高兴万分。此时,女儿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想抱抱她。没成想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遇见了大灰狼似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郭嵩焘到家不久,就给刘蓉写了一封信,信中简单地谈了谈自己二度会试失败以及浙东与英军开仗、战败的情形。现在,郭嵩焘在家无事,甚感无聊。

后来,他收到刘蓉的来信,信中内容自然是一些安慰之辞,并邀郭嵩焘去长沙。还说凭着湘省举人的身份,郭嵩焘一定能谋到一份差事,并希望郭嵩焘到长沙一边干事赚钱,一边勤奋学习,等到下科会试之时,再去北京。

郭嵩焘读罢刘蓉的来信后,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于是刚到家不久的郭嵩焘心又动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同陈隆瑞、邹妹儿说说,长沙毕竟是省城,无论干什么,机会总是相对较多的。陈氏、邹氏都能理解他,也都支持他。很快地,郭嵩焘就又踏上了去长沙的路途。

郭嵩焘再度来到长沙。他在岳麓书院里见到了刘蓉。老友重逢,有说不尽的喜悦,道不尽的情意。郭嵩焘京师会试失利、浙东战场与洋人开战自然成了他们的话题。刘蓉问:“筠仙老弟,二度会试失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许多人都是三考四考甚至是五考六考才中式的。”

“霞仙兄,我命不好。上京师考试总是名落孙山,赴浙江当幕宾又被英夷战败,到如今依旧只是一只空空的行囊,灰溜溜地返回了故乡。真是无颜来见江东父老呀!”

“筠仙贤弟,莫要灰心,不如意事常八九,天下有多少人会是事事顺心的?”刘蓉安慰道,“再说,你不才二十几岁,当年曾国藩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有通过考试?只要你有恒心,有信心,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一定会成功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再说吧。”郭嵩焘苦笑着说。

“不要消沉,相信自己。我相信,将来的你一定是第二个曾国藩。”刘蓉鼓励道。

“我怎么敢与曾兄比,如今他已是翰林了,而我连个贡生都还不是。离翰林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对了,前不久,我收到曾国藩的来信。他在信中提到你,说你入了浙江学政的幕府当幕宾,亲自参与了浙江海防,为罗学政提出了许多颇有见地的建议,说你忧国之心无不毕现,朝中正缺少这样刚正的君子。在信中,曾兄对这场鸦片战争颇为关注,但这场战争对朝廷本身似乎没有多大触动,朝廷之上依旧是歌舞宴乐,一片升平景象,没有几位能够真正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

“谈到浙江海防,我总是觉得很惭愧,总是无言以对。”郭嵩焘低下头微略沉思片刻之后,说:“罗大人是个好官,他巡察浙东,加强海防,可谓长途奔波,不辞辛劳,只是英军的枪炮比我们厉害十倍以上。我敢断言,中英两国只要一开战,我们大清国必败无疑。”

“是吗?夷人的枪炮真得就这么厉害?”

“一点不假,你看,我们海边的炮台、大炮都是死的,不能移动,可是外国人的大炮都在船上,移动起来十分自由,他们大炮的射程与瞄准的精度均超过我们;而士兵的装备更胜过我们,我们是战马长矛大刀,他们却使用火器,那火器十分厉害,几百步外开火,就可以射中我们的士兵或战马,而我们的士兵却必须接近敌人才能展开混战。”

“夷人如此厉害,难道我们就束手待毙吗?”刘蓉说。

“那倒不是,中国的士兵真是勇敢,面对敌人的火器,仍旧往前冲,前面的倒下去了,后面的又跟上来。可结果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多少人家丧子,多少少妇丧夫,简直无法计算。”

“听说英夷只是个岛国,到中国来要走上好几万里路,他们居然打上门来,还把我们给打败了,真是不可思议。”刘蓉感慨起来了。

“何止这些!更令我奇怪的是,他们对浙江的山脉、河流、城镇、村庄搞得比我们还清楚,而我们中国人竟然还不如外国人。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打一仗输一仗,我想,原因就在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你的分析很对,我们中国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红毛番夷是从哪里来的,又不能正视自己,所以开仗必败。我认为只有深入了解对方,充分认识自己,然后做出正确的决策,才能做到胜券在握。可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呢?”刘蓉疑惑。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与英国人交战之前,首先要充分地认识自己,然后再去充分地认识敌人。否则,决不可轻易言兵。”

浙江战场的失败,引起了郭嵩焘的思考;刘蓉从郭嵩焘处更多地了解了关于海疆的战况,也是感慨万千。他们二人又无力改变这个现状,自然又想起了远在京师的曾国藩来。于是,刘蓉说:

“如今涤生兄在京师已立朝籍,或许他能找出正确的方向。”

“但愿如此。涤生兄曾经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希望他将来有所作为。”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南京城外的净海寺内,中英双方代表坐下来和谈了。璞鼎查将拟好的和谈条款拿出来,直接要中方代表在上面签字,并且威胁道:如果中方代表不接受英国人提出的条款,英军马上撤出南京,东行入海,北上天津,直接找道光皇帝去理论。耆英、伊里布一听英人要去北京,心里就直发怵,他们认为皇帝乃万圣之尊,岂是这些外国人想见就见的,而且皇帝最讨厌外国人动不动就要带着战舰进京。所以耆英与伊里布打算接受英人提出的一切条款,条件就是英国不到天津去。

这场谈判实际上就是一场签字仪式而已。既然中方代表打算接受英人提出的一切条款,那么剩下的谈判,与其说是谈判,倒不如说是在替英国人修改文章。耆英等将璞鼎查拟定的条款中所涉及的令道光讨厌的字眼统统更换掉,用一些恭顺谦卑的文字来粉饰大清国失败的面子。一切工作完成之后,耆英、伊里布代表大清国在条约上签了字。璞鼎查代表英国政府要求清政府在这个条约上加盖国玺,以昭信用。

这个条约送到了道光皇帝的手中,道光皇帝感到愤愤不平,然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俯从所请”,加盖玉玺。同时晓喻耆英、伊里布,条约生效后,要保证永绝后患。大臣们对道光皇帝进行了一番劝慰之后,道光帝心绪稍安,于是他开始细细琢磨条约全文,条约中的文字也不乏恭顺之辞,透过这些词句,大清国的光茫依然可见,上邦大国本来就不屑与“英夷”一般计较。于是,加盖了玉玺的条约又转回了南京。城下之盟正式签订,这就是中英《南京条约》。

郭嵩焘在岳麓书院里正在与刘蓉谈论时局。郭嵩焘说:

“上次,我从浙江回来时,英国人的战舰正逼向南京,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前方的战况如何,吾恐大清国是败多胜少。”

“你为何这么消极!”刘蓉说。

“我上次说过,英军船坚炮利,颇知我情,就这两点而言就远远地胜过我军。另一点是我大清官员虽有一批关天培、陈化成那样的英雄干将,但是,更有一大部分高级官员,胆怯如鼠,不敢言战,甚至一听说英国战舰到了,就丧魂落魄,弃城而逃。这些都是大清国失败的根本原因。”

“是啊,臣子不能为朝廷尽忠,是朝廷之大不幸也。”刘蓉忧郁地说。

他们正交谈在兴头上,忽然觉得外面有点骚动。于是,他们出去打听消息。原来,《南京条约》订立的消息传到了长沙,在长沙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岳麓书院的莘莘学子更是义愤填膺。书院里的师生立刻“沸腾”起来。《南京条约》是一个投降的条约,是战败之后向敌人交出去的“降书顺表”。郭嵩焘与刘蓉了解一下《南京条约》的大致内容后,二人退回室内,相顾无言,沉默地对坐着。

忽然,郭嵩焘用重拳敲击着桌子说:

“偌大一个大清国,居然三下五除二就甘愿败在小小的英夷手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可是战败了,大清国的确战败了。”刘蓉喃喃自语。

“这些英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几万里之外来和中国开仗呢?”郭嵩焘说,“难道仅仅是因为几箱鸦片?”

“听说英国占领了天下的许多地方,有的地方离英国有几百几千里远,有的地方甚至有几万里远。好像现在整个印度都被英国占领了,难道这个英国还想占领我大清帝国不成?”

“不行,我们大清帝国焉能让英夷任意宰割!身为大清子民,决不能坐视不管!”郭嵩焘挥动着手臂说。

“管?你如何去管?你我目前都是在野之身,尚无功名,此等国家大事想管也管不了呀。”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郭嵩焘说。

“除非你考取功名,在朝为官。否则,只能空喊口号,有谁会听你的?”刘蓉说。

“我下科要进京考试,不中进士,誓不罢休。”郭嵩焘说,“霞仙兄,你满腹才华,也该进科场中一显身手才对。”

“刘某无意功名,平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动乱之时。不过,你说得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刘蓉也是七尺男儿,只要有机会,我刘蓉定会站出来报效国家的。”

“看来,我们还得寄希望于湖南老乡涤生兄。他素怀忧国之心,报国之志。当此动乱之秋,涤生兄一定会慷慨任之。”郭嵩焘说。

“我要写信给曾国藩,希望他能认清当前的形势,千万不能与朝中的投降派站在一起。”

“对,给他写信,也把我的想法写进去,并告诉他,郭嵩焘下科要进京赶考,力争中式。然后效忠朝廷,报效国家。”

“好,我一定写进去。”刘蓉说。

郭嵩焘与刘蓉对中英两国订立的《南京条约》极为不满,在愤愤不平中二人的讨论结束了。

郭嵩焘来长沙,一时尚无具体的事情可做,不禁又想起了上林寺内的西枝和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老朋友,于是就动身去上林寺了。

刘蓉留在书院内给曾国藩写信。信云:

“……时事多艰,边陲不靖,连连退避,遂此削弱,和议之成,令人愤慨;彼虏何厌,行复逞耳。然往者莫追,来者可惩,及此闲遐,亦颇为内修外攘之计否也。执事既列朝籍,正宜蕴蓄经纶,以济时用……嵩焘浙东归来,言及海疆之失未尝不扼腕,正愁无以报国,立志下科再试京师,博取功名,精忠报国……”

郭嵩焘到了上林寺。西枝不在,由慧聆与东枝暂陪。东枝为郭嵩焘沏了杯上好的茶,慧聆忙着整理不整的什物。郭嵩焘问:“你们师兄何处去了?”

“回施主,去城里了,顺便采办一点生活用品。这会儿也该回来了。”东枝说。

“和尚信佛,是可以不吃人间烟火的,为何还要采购人间的生活用品呢?”郭嵩焘问。

“回施主话,”东枝说,“我们悟道尚浅,施主这种高深的问题真是难死我们两个了。”

“随口一问,并无刁难之意。”郭嵩焘又说。

“要是师兄在,就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慧聆说。

“对,师兄悟道精深,一定能。”东枝说。

“你们喜欢师兄吗?”

“喜欢。”东枝说。

“不喜欢。”慧聆说。

“为什么?”郭嵩焘追问。

“大师兄特别凶,管得又严,”东枝说,“所以我喜欢。”“大师兄特别凶,管得又严,”慧聆说,“所以我不喜欢。”

“东枝小师父可以说得再详细一些吗?”郭嵩焘问。

“如果我说不喜欢大师兄,万一这话传到大师兄的耳朵里去,他又会责打我,并数我一大堆罪状。”

“那么慧聆,你呢?”

“我不喜欢大师兄,有时他在我的眼里不像个和尚,反倒像个魔王。”

“好呀,”西枝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外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在说我的坏话,此乃佛门一大忌讳。平时师兄对你们不好吗?没有想到说我坏话的人竟然是我的师弟,我要不是亲耳所听,怎么也不敢相信。”

听见西枝的声音,郭嵩焘站了起来以示礼貌。西枝走进来,东枝迎上去说:

“大师兄,东西交给我吧,家里来客了。”

西枝抬头,正迎着郭嵩焘的笑脸,于是西枝的脸上立刻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说:

“难怪我今日外出时心情特别好,原来是郭施主驾到。”

“西枝,别来无恙乎?”

“一切尚好。”西枝说。

“你不是在浙江的吗?怎么这会又坐在上林寺内了?”

“两个月前,我就回来了。今日是特意来看望老朋友的。”郭嵩焘说。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谢谢施主一片至诚。身在佛门,于红尘中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乃西枝之一大幸事。”西枝说着便与郭嵩焘一同落座。

“西枝,你的这两个小师弟怪有意思的。”

“是吗?一定又让你笑话了。”

“哪里,你对他们都比较严厉吧?”

“他们怎么说我来着?”

“东枝说他喜欢大师兄,慧聆说他不喜欢大师兄。”

“是吗?”西枝眉头一皱,大笑起来,转头喊道:“东枝、慧聆,出来!”

“来了。”两个光光的小脑袋晃了进来。

“东枝,你真的喜欢大师兄吗?”西枝问。

“我……我……”东枝望了望郭嵩焘。

“你心口不一,言不由衷,此乃出家人之大忌。现在你知错了吗?”

“知道。”

“去把正殿的地拖干净。”

“是。”

“算了吧,”郭嵩焘说,“都怪我多嘴,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今天,看在郭施主的情分上饶了你。”西枝又对慧聆说:“你真的不喜欢大师兄吗?”

“我……我……”

“不错,我有时是很严厉,可你也不能把话讲得太死,在外人面前扬自家的丑,也要罚。”

“今天也算了吧。”郭嵩焘插话道。

“好,今天放过,我不希望再有下次。”西枝说。

“多谢师兄,多谢郭施主。”慧聆退去。

“你对师弟要求也太严了吧?”郭嵩焘说。

“他们平时太顽劣,要是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开染坊,不对他们严加要求,那还了得。”

“西枝,今天上林寺的香火好像没有以往旺了。”郭嵩焘说。“是啊。自从禁止鸦片、与洋人构兵以来,上林寺的香火日益衰微。国家两度从湖南调兵,一次是前年调兵去广东,一次是去年调兵赴浙江,同时又向百姓摊派粮饷,现在百姓的生活日紧一日,百姓自顾尚且不暇,佛门自然就遭到冷落了。”

“看来夷祸一日不除,中华一日不宁。”郭嵩焘说。

“想必施主已经知道外面盛传清国战败、与洋人签订和约之事吧?”

“已知,此事令人愤慨。堂堂中华上邦大国,竟然败在岛夷手下,真是羞煞人也。”

“阿弥陀佛,一切皆是命数。”

“难道命中注定,大清国要战败,要灭亡不成?”

“非也。但是,大清所遭受的劫难将是空前的。”

“空前的!此话怎说?”郭嵩焘惊愕。

“是的,空前的,命由天定,非人力可为。尽管我佛以慈悲为怀,救苦救难,却也不可违反天命。”

“这个‘空前’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佛界天机,我也未能尽窥其奥,只隐约地预感到,这个‘空前’将是石破天惊,山崩地裂。”说完,西枝闭着眼睛诵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对了,西枝,上次你送我两句偈子:海上行舟波复谷,人生四十当不惑。能否给予明示?”

“佛已经作了明示,我不可能超越佛去示得更明。再说,如果施主对自己的未来都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你的生活还会有意义吗?”

“你的话有道理,人生本来就有几分冒险,只有经历冒险而取得成功的人才能真正品尝到成功所带来的喜悦。”

“施主之言甚是,然而,是非成败转头空,失败了会如何,成功了又能如何?”西枝问。

“既然都不‘如何’,与其失败倒不如成功。”

“成功也是空,失败也是空,倒不如不去尝试,则无成败之分,岂不更好?”

“依你所言,无须成败,则无须有行动;无须有行动,则无须有生命;无须有生命,则没有常人与和尚;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空’了。”

“不空,还有佛。”西枝笑着说。

“那么,这是佛的成功呢?还是失败呢?”郭嵩焘趁机反问。西枝只是笑而不答。

西枝邀请郭嵩焘留在寺内用餐,东枝与慧聆作陪。斋罢,西枝带着郭嵩焘去禅房参禅,同时介绍一些佛家经书给郭嵩焘看,并建议郭嵩焘有时间多多研究,对身心修养大有裨益。

郭嵩焘在上林寺内逗留了好几天,与西枝和尚朝夕相伴,谈空论道。这一段时间里,郭嵩焘于佛理居然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西枝很满意。西枝心里十分清楚,郭嵩焘毕竟是个性情中人,于红尘世界中,存高远之志。他只是暂时落魄,将来定有腾达之时。一日郭嵩焘还与西枝谈佛论道,东枝忽然送来一封信,说是送信的人嘱咐一定要把信交给郭嵩焘。郭嵩焘一看封面就知道是刘蓉的来信,拆而视之,内容只是要郭嵩焘立即回书院,说是有事相商。于是,郭嵩焘略作收拾,就辞别了上林寺,径直回到岳麓书院去了。

刘蓉在岳麓书院等待着郭嵩焘,一看郭嵩焘回来了就站起来相迎道:

“我还以为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呢。”

“我才不干呢。我上有爹娘,下有妻妾儿女,我可舍不得他们,再说,堂堂一个举人去当和尚,未免大材小用了吧。”郭嵩焘打趣地说。

“举子大人,叫你当和尚是大材小用,要是让你去当老师,恐怕正合宜吧。”刘蓉说。

“当老师!当什么老师?”

“辰州知府日前来长沙,顺便来书院一趟,请山长为辰州教馆选派一名好教员。山长来向我征询意见。我推荐你去,不知你是否情愿。我认为你身为举人,学识又好,眼下又没有什么正事可做,不妨考虑一下。”

“辰州乃湘西蛮荒之地,路途较远,交通不甚方便。”郭嵩焘有点迟疑。

“不妨试一试嘛,收入应当不菲。”刘蓉说。

“好吧,我去试一试。”郭嵩焘答应了。

刘蓉见郭嵩焘同意,马上让郭嵩焘坐下,自己径自去见山长。于是山长修书一封,由刘蓉转给郭嵩焘。刘蓉将信交给郭嵩焘,说:

“辰州虽地处蛮荒,但民风淳朴,那里更需要文化,筠仙此去执教,定能桃李芬芳满天下。”

“暂去一年,后年春闱,我还要去参加。”郭嵩焘总忘不了京师会试。

“那是一定的。我已经给涤生兄写过信了,告诉他有关你的近况以及你后年入京参加春闱之事。大丈夫就应该博取功名,衣锦还乡嘛。”

“辰州较远,水路与陆路哪一条更好走?”

“依我看还是走水路较为方便。你可以顺湘江北上入洞庭湖,然后西行入沅江,溯沅江而上可直达辰州。”刘蓉建议。

“好,就走水路。”郭嵩焘说。

“你还要回家去一趟吧?和家人说一声。”

“嗯。”郭嵩焘点头。

“今天晚上我给你饯行,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苏子之心与我辈有戚戚焉。”郭嵩焘感叹道。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看涤生远在京师,我们还是天天挂在嘴上,想在心里;而饭铺里的伙计,我们几乎是天天见,他们却好像远在天涯。”

“霞仙之言甚是。”

郭嵩焘执教辰州学馆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慢慢地,郭嵩焘与刘蓉的话题又转到海疆战事上来,在愤怒、激动、悲哀中又消磨了半日时光。晚上,刘蓉在饭馆里宴请郭嵩焘,算是饯行。席间,郭嵩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正在看着郭嵩焘。他们二人同时说:“是你!”

“郭嵩焘。”

“江忠源。”

郭嵩焘给刘蓉引见道:“这位是江忠源先生,与郭某丁酉同年。”

“幸会。”刘蓉向江忠源施礼。

“幸会。”江忠源还礼。

“这是我的朋友刘蓉先生。”郭嵩焘向江忠源介绍。

郭嵩焘与刘蓉邀江忠源一同入席,江忠源也不推辞,就坐了下来。江忠源问:

“郭嵩焘,上次京师匆匆一见,一别经年,不想又在此相遇,这么长时间,你往何处高就?”

“高就?和洋人打了一仗,大败而归,黯然还乡,何敢言高就。”郭嵩焘说。

“是这样的。”刘蓉对江忠源说,“筠仙己亥会试后就赴浙江暂为幕宾,没想到与洋人在浙江开仗。而我们大清国又偏偏战败了,所以一提及此事,他心中就感到愤愤不平。”

“原来如此,江某虽未参加海疆战事,但是,听说大清国战败,我的心中也甚是不平,只恨不能提刀上疆场。现在我只能做个文弱秀才空言兵。”江忠源的情绪有点激动。在这一点上,郭嵩焘似乎又找到了知音。

“忠源兄,这么长时间,你在何处进修?”郭嵩焘问江忠源。

“什么进修,到处瞎逛,闲暇时读读圣贤文章。听说海疆开战,湖南也曾派兵,那时我一度曾想投笔从戎,结果并未付诸行动,当然家人也是极力反对的。”

“忠源也是忠勇之士,要是大清国所有的官员都是如此忠勇的话,那就绝不会有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了。”郭嵩焘说。

“郭嵩焘,你还记得左宗棠吗?”江忠源问。

“怎么记不得?我们认识可不是一天两天的。”

“昨天,我还与他在一起,谈到这一次海疆之战。他也是怒不可遏,竟然拍案而起。”

“是啊。”刘蓉说,“我们湖南有这么多忠勇之士,只可惜大多都是在野之身,虽然有曾国藩在朝为官,可是他孤掌难鸣,要是你们都能考取进士,在朝廷上助他一臂之力,或许天下大势将会有所好转。”

“刘先生之言有理,不知郭嵩焘甲辰年(1844)是否有意再赴京师会试?”江忠源问。

“筠仙今天下午还表示,无论如何,后年都要入京会试。”刘蓉说。

“好哇,后年,我们再在京师会面。”江忠源说。

“一言为定。”郭嵩焘说。

“那么眼下,郭兄将欲何往?”

“往辰州。”

“辰州!那可是蛮荒的湘西啊。”江忠源不解。

“筠仙明天就动身前往湘西辰州教馆执教,暂寓辰州,直到明年年底。”刘蓉说。

“落魄书生,穷愁潦倒,暂找个栖身之所而已。要我终身干教师这一行,我还于心不甘呢。”

郭嵩焘、刘蓉、江忠源三人开怀畅饮,直到三人都有几分醉意方才散去。

第二天,刘蓉送郭嵩焘上路。他们在渡口话别,郭嵩焘登上了小船,顺湘江北去。夏水初涨,江流激湍,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下午,郭嵩焘就到湘阴了。郭嵩焘赶到家门口,张安不在家中,所以没有人嚷嚷。郭嵩焘走进家中,拜见过父母后,就直奔妻子这边而来。陈隆瑞正在逗兰兰玩耍,邹妹儿在一旁整理被孩子弄乱了的物品。郭嵩焘轻轻地走了进去。女儿兰兰用手一指说:

“爹。”

“你爹还在长沙呢。”陈氏说,“来,娘抱。”

“嗯——”兰兰歪歪扭扭地绕过了母亲,跑向郭嵩焘。

“嗳,兰兰好,兰兰乖,让爹看看。”

“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氏问。

“刚回来,怎么,不想我回来?”

“我才不想呢,不过,会有人想。”说罢,陈隆瑞看了邹妹儿一眼。

“姐姐,看你说的,你与我心事还不都一样。我们都是女人呀。”

“爹,胡子扎手。”兰兰用手摸着父亲的胡子。

“快下来,让爹休息一会儿。”邹妹儿说。

“嗯——就不下来!”女儿双手紧扒在郭嵩焘的肩上。

邹妹儿伸手将兰兰抱了下来,这时郭嵩焘才坐在凳子上。陈氏问:

“这次外出,怎么不到半个月就回来了?”

“我回来休息几天,同时也是来向你们告别的。”

“告别!你又要远走?还去浙江吗?”妻子问。

“这次不是向东走,是向西行。”

“西行?去哪里?”

“去辰州。”

“辰州!”陈隆瑞沉吟着。

“辰州不就是湘西吗?”邹妹儿说,“听说那儿是蛮荒之地,你去那儿干什么?”

“是呀,你去那儿干什么?”陈氏也问。

“看看你们两个,像审问犯人似的。”郭嵩焘打趣地说。

“人家这不都是关心你吗?”陈氏说。

“好,我交代。”郭嵩焘举双手做个投降的姿势,“我本想在长沙谋点差事,结果岳麓书院山长推荐我去辰州教馆任教。我的朋友刘蓉也赞同并极力引荐。我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也就答应了。这不,我就回来与你们告别,然后再从洞庭湖水路,溯沅江去辰州。”

“你准备在家里呆几天?”陈氏问。

“最多半个月。”

“你打算在辰州呆多久?”邹氏问。

“至少要到来年深秋。”

“这期间,你也不回来吗?”陈氏问。

“当然回来,虽然远了点,可是走水路顺流而下,二日即可到家。”

“蛮荒之地,人地两疏,凡事你可要多加小心。”陈氏十分关切地说。

“夫人,请放心,我会注意的。”

“他乡异地办事尤难,还望先生入乡随俗,更望你执教有成。”邹妹儿也很关切地说。

“如夫人,请放心,我虽然京师失利,但是执教学馆应是游刃有余。”

“爹,陪我玩。”兰兰在邹氏怀里向郭嵩焘伸出了小手。

“好,爹陪你玩。”这时,郭嵩焘又俯身抱起了女儿。

“姐姐,”邹妹儿说,“现在先生虽贵为举人,但是,他京师会试失败了两次,心中好像比较压抑。”

“是啊,为人妻者,又能如何?”陈氏说。

“女人只能相夫教子,孺子尚小,夫又远行,我们只能干瞪眼。”邹氏说。

“不对。只要堂上公姥康健,一家平安,为丈夫解除后顾之忧,这就是助夫。”

“姐姐之言甚是。”邹氏说。

“就是一张巧嘴。想一想嵩焘也挺不容易的,春闱失败,浙江惨败,功名未遂,事业无成,更何况他一贯心地高傲,焉能不在心中有所郁结?爹娘日渐衰老,二弟尚未通过乡试,三弟看来只能看守家业了,只是年纪尚小。这一切都令他放心不下啊。”

“是啊,身为长子,真够难为他的了。到如今他只能自己混口饭吃,连养家的钱都赚不了多少。作为男子汉,他也的确够难看的了。”邹氏说。

“这些话切不可对他说。”陈氏说。

“妾身知道,何劳姐姐吩咐,我既不愿意说,也更不敢说。”

“你知道就好。我们做女人的,要尽量体贴丈夫。”

“妹儿谨记姐姐的教诲。”

“又来那一套了。”陈氏笑着说。

晚上,郭崑焘从县学馆回来,崙焘也从私塾学堂回来。一家人真的团聚了。张安张罗着一桌饭菜,邹氏也抽出手去帮忙。最后一家人围在桌子上用餐。家长郭家彪说:

“张安,也过来坐着吃吧,你也不是外人,也算是郭家的一员,不要见外。”

“嗳,谢谢老爷子。”

老夫人怀里抱着孙女儿兰兰也坐在桌边,一家人在和和睦睦的气氛中用完晚餐。之后,一家人全都转入厅堂里来,好像开会似地。郭家彪说:

“你们女人都回房吧,让我们爷儿几个说说话。”

郭家彪的话音刚落,老夫人起身,接着邹妹抱着兰兰起身,再接着陈氏也起身,她们一一地退去。郭家彪见她们都走了,便继续说道:

“孩子们,你们都已长大,你们的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出息,只会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份产业,可是天灾战祸,接连不断,境况是每况愈下。但是人各有志,你们的爹素无功名之心,惟喜医学而已。但是儒医不能重振家声。而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嵩焘已是举人之身,崑焘明年秋天也要参加秋闱了,你们二人积极进取,颇有乃祖遗风,要振兴郭氏一门看来也就指望你们两个了。至于眼下这份薄产,今后就让崙焘来继承好了。”

“爹,您说的很对,”郭嵩焘说,“人各有志,您乐善好施,广布仁义,泽被后世。家境渐贫,不是您的错,而因为我屡试不中空耗家私。我身为长子,正当年富力强,却不能养家糊口,每念及此,未尝不汗颜。”

“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你肯干,一定会取得功名的。”郭家彪宽慰道。

“大哥已是丁酉举子,凭大哥的才学,进京赶考,获取功名只是早晚之事,尽管家境不太理想,但是如果半途而废,那么郭家的前途将更是不堪设想。”崑焘说。

“你们有进取之心,我很满意。”郭家彪说。

“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去辰州学馆任教,时间大约一年。明年冬天,我还要北上京师,参加甲辰会试。在辰州,我一边执教,一边学习,既可以长学问,还可以有一份不菲的收入。况且我现在也正闲着无事。”

“嵩焘,你何时动身?”郭家彪问。

“大约半个月后。”郭嵩焘答道。

道光二十二年(1842)仲夏,郭嵩焘正准备启程赴辰州,此时,夏雨磅礴,洪水暴涨,湘江告急,洞庭湖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水位,沅江也是大水滔滔。面对如此凶猛的水势,郭嵩焘的行程不得不推迟,结果一推就是一个月,直到洪水退去,水流稍缓,郭嵩焘方才雇船下洞庭湖。

刚刚承受洪水洗礼过的洞庭湖,水色混浊,放眼望去,一片黄浪。洪水退后,许多滩涂光秃秃地暴露在阳光下,甚是丑陋,号称“江南明镜”的八百里洞庭湖,此时看上去一点也不美,尽管湖上帆影点点,百舸竞发。

郭嵩焘自东向西横穿洞庭湖,再西入沅江,溯沅江而上经过四天之后,才来到辰州。辰州是个蛮荒之地,一点不假,城市很小,而且很不像样子,连个像样的城墙也没有。郭嵩焘打听了府衙所在之后,便径自去了。

辰州的衙门稍微有点气派,也只是稍微而已。郭嵩焘来到了知府门前,将岳麓书院山长的信交给看门人。看门人拿着信,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个头不高、身着官服的人迎了出来,那人一面走一面伸出手,笑道:

“原来是郭举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客气。”郭嵩焘报拳还礼。

“请郭举人进厅堂一叙。”

知府与郭嵩焘分宾主坐定。知府吩咐上茶,然后笑着对郭嵩焘说:

“早就盼你来了。来了就好。我先自报家门,本官姓张,名景垣,字晓峰,山东高宛人氏。混迹官场,赚一碗饭吃,万望郭举人鼎力相助。”

“大人太客气了,承蒙大人不弃,能让我执教学馆,郭某已是感激不尽了。”

“郭举人,辰州自古乃蛮荒之地,很少有外地举人愿意在此执教的,先生能来,实在难得。还望郭先生不要嫌此地地僻人稀,荒凉孤寂。但有什么需用的,只管说一声。”

“好说,好说。”

“郭举人连日舟船劳顿,一定疲劳,先安排你休息吧。”

“行。”

“来人。”张晓峰对外面喊。

“大人,奴才在。”有差夫答应。

“去吩咐师爷,给新来的教习安排上好的住宿,不得有半点怠慢。”

“是。”差夫应声而去。

一会儿功夫,差夫回话说,一切准备妥当,请先生过去休息。郭嵩焘告别张知府,张晓峰亲自送到府院大门外。差夫引领着郭嵩焘去自己的住所。

住所安排在教馆附近,两间厅,单独小院,环境比较舒适,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郭嵩焘对此比较满意。尽管天气还比较热,但此处却比较凉爽惬意,因为院中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浓荫覆盖了大半个小院和大半个房屋。几天的行程,在这样的热天也确实辛苦,今日总算安顿下来了,于是郭嵩焘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再痛痛快快地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想到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多的时间,郭嵩焘顿生感慨。人生是多么奇怪,自己怎么也不会料到,几个月前还在浙江与洋人开仗,如今却又蜷缩湘西一隅。难道真的是人生如飘蓬,随风到处飞?

第二天张晓峰差人来请郭嵩焘。张知府在家中宴请郭嵩焘,令郭嵩焘感激不尽。张晓峰与郭嵩焘在知府大人的客厅里攀谈起来。郭嵩焘说:

“未来辰州之前,闻听辰州偏僻荒凉,但是,来了以后,却觉得此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尽管我还是初来乍到。”

“这话不假,我当初也有这种感觉。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郭某怎敢与知府大人并称英雄?”郭嵩焘说。

“郭先生也是举人,我只比你多一顶乌纱帽,你也不必自谦,此地有你这么大学问的人不多,你来了,我也有个可谈话的人。”

“多谢大人抬爱。今后,郭某或是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郭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外地走动,对外界情况一定了解不少。当今天下形势好像有点变化,辰州地偏,我所知不多,不知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岂敢岂敢。不过,一说到此事,我的心中似乎就在滴血,万千思绪,不知从何说起。”郭嵩焘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怎么,先生好像有切肤之痛?”

“不瞒您说,大人,郭某几个月前才从浙江回来。在浙江三年,无所建树,却碰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结果是我们大清国被打得一塌糊涂。我亲自参加了这场战争,我还亲自点燃大炮轰击英国战舰。可是我们战败了,我是带着海疆战场失败的落寞返回湖南的。真没想到,几箱鸦片竟然能引起这么大一场战争,而大清国的军队在洋枪洋炮面前又是那么地不堪一击。每每反思,痛彻骨髓。”

“看来郭先生的确是亲历炮火之人。”

“那是自然。我国军队惨败情形,令人惨不忍睹。”郭嵩焘说着又摆动着手。

“我在山东时,正值皇上诏命林则徐林大人去广东禁烟,这本是件好事,但是同是一件事由于做法不同产生的结果就可能很不一样。当时,我认为中国应先同英国人论理,据理力争,晓之以大义,如果英国人拒绝,再与英人构兵,示之以威。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先礼后兵。”

“依大人之见,林大人是操之过急了?”

“正是这样。”张晓峰肯定地说,“英国人的鸦片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用钱买来的,林大人可以通过谈判收购全部鸦片或勒令英商将鸦片全部运回英国,而不是强行没收,当众销毁。倘若这样,我恐英人也就没有理由兴兵挑衅。试想一下,假如把别人家花钱买来的东西强行拿去销毁而且一文也不赔偿,则小民也致相殴,况大国乎?”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郭嵩焘好像明白了。

“其实,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不寻求正确的方法,见河就要强渡,溺水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因此,我认为如今海疆之失皆类于此。”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终于明白,今日夷祸都是由于处理失当造成的。英夷亦人也,是人就可以与之论理,是人也就应该讲理。而我们总是以上邦大国自居,瞧不起‘岛夷’,不屑同他们讲理,此大谬也。设若汉不与匈奴和亲,文成公主不入吐蕃,反过来再去傲视他们,我恐汉唐边境将永无宁日。”

“我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张晓峰笑了。

“我总算明白了,自古及今,边患不绝,大都不是因为敌方如何强大造成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处理失当。只有认真分析形势,变被动为主动,相机行事,以理服人。如果对方不讲理,再与之构兵,这样曲在彼而理在我。”

“我就说郭先生与我是英雄所见略同。”张晓峰又笑了起来。

由于郭嵩焘与张晓峰志趣相投,二人一见如故。一个举人,一个知府,把盏畅饮,互敞心扉,很快就成了知己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二人大有不醉不罢休之势。

郭嵩焘从张知府处归来,似有几分醉意,但却精神饱满,情绪还有几分激动。郭嵩焘躺在床上,回思张晓峰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他决定将来自己如有机会长安登科大展宏图之时,一定要沿着这条路“循理”办事。

从此,郭嵩焘正式在辰州学馆执教。他一边教书,一边继续研究经书,准备甲辰会试,同时也抽出一定的时间仔细地研究了中国的历史。分析历代处理中外纷争的具体措施,总结经验与教训,通过学习历史,他愈来愈坚信“循理”办事的正确性。

道光二十三年(1843)冬,郭嵩焘馆辰州已经一年有余。这期间,他博涉经史,深练内功,觉得学问大有精进。现在,甲辰会试在即,他辞别辰州知府张晓峰,返回湘阴。尽管张知府舍不得他离去,但是考虑到郭嵩焘的前程,遂未极力挽留。

郭嵩焘从辰州返乡,带回来执教一年的薪水,仅留少些于家中,其余的全部作为上京的盘缠。他从辰州回到家中,居家不足二旬,便于腊月初三日辞别亲人再上京师。临行,爹娘又是一番叮咛嘱咐,妻子陈隆瑞、妾邹氏更是依依惜别。

在依依不舍中,郭嵩焘告别了妻妾,迎着凛冽的北风,踏上三度会试京师的征程。

远在京师的曾国藩早已当上翰林,在朝为官了,其府第在前门内碾儿胡同。正房有三进一十八间,外加大小厢房共有二十七间之多,居住甚是宽敞。安徽举人李鸿章客居京师二年,从学于曾国藩。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曾国藩的得意门生。

道光二十四年(1844)之正月尚未结束,李鸿章就已出入曾府,向曾翰林求经问道。约此时,郭嵩焘已从湖南来到了北京。当时,郭嵩焘尚不知曾国藩的具体住址,于是,他将行李寄放在一家客栈,再去打听曾国藩的住处,打听到曾国藩的住址后,就直奔曾府而来。曾国藩虽为翰林,且已立朝籍,但尚无实质性的权力,适逢新春正月,居家无事,正于书斋中答门生李鸿章之疑难。忽闻郭嵩焘至,便立刻起身相迎。曾国藩走出大门,走下台阶,边走边施礼道:

“不知筠仙贤弟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翰林大人无须客气,小弟此番又来京相扰,还望涤生兄能够接纳。”

“筠仙以我曾某为何许人也?”曾国藩说着便携着郭嵩焘的手一同进入大门。

郭嵩焘被延入书斋,李鸿章也在。经曾国藩介绍,从此二人相识。曾国藩说:

“鸿章去书房叫师娘过来。”

“是,老师。”李鸿章应声而去。

“筠仙,请坐。到这里就像到家一样,别受拘束。”

“我会的。”

“此前,我接到刘霞仙的两封信,信中都说你要来京师参加今年的会试,你有这番昂扬的斗志,这很好,我很欣赏,也很欣慰,这说明我交你这样的朋友没有交错。”

“只是我命不好,屡试不第,此次会试能否成功我也没有多大把握。”郭嵩焘说。

“不要有畏惧心理,有几个状元是一帆风顺的?我不也是到二十七岁才中式的?”

“不知道我是否会有你那样的运气。”

“这不是凭运气,而是凭实力,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即使运气再好也是白搭。”曾国藩说,“我相信,凭你的才学,完全可以通过会试,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我会全力以赴的。”

这时李鸿章进来说:

“老师,师娘来了。”

曾夫人款步走进书斋,通身一副贵妇的气质,无不显得雍容华贵。郭嵩焘看见曾夫人走进来,立刻起身拜见说:

“夫人您好,小弟郭嵩焘见过夫人。”

“你就是国藩成天念叨的那个湖南老乡,同时又是好朋友的郭筠仙?”

“正是。我此次来京师应试,到府上打扰,还请嫂夫人多多包涵。”郭嵩焘又是一番客套。

“你与国藩是好朋友,你来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请别见外。”曾夫人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郭先生请坐。”

“谢谢嫂夫人。”

“夫人,”曾国藩说,“筠仙今日远道而来,你吩咐厨房,备几碟好菜,好为他接风洗尘。”

“是。”曾夫人答应着,又转脸对郭嵩焘说:“你与国藩慢慢聊,我暂去了。”

“嫂夫人,你忙去吧。”郭嵩焘又起身施礼。

“坐!坐!”曾国藩示意郭嵩焘坐下,又对李鸿章说:“鸿章,你也坐下。你可知道,郭筠仙既是我的老乡,又是我多年的挚友。以后你们要和睦相处,相互学习,相互砥砺,争取早日博取功名。”

“以后要请郭先生多指教。”李鸿章双手抱拳施礼。

“岂敢,岂敢。同是赶考人,应该互相学习,互相交流,共同提高为是。”郭嵩焘也拱手抱拳还礼。

“筠仙。”曾国藩说,“你的行李都带来了吗?”

“没有,尚在客栈。”

“我差人去把它取来,以后你就住在我这儿吧。”

“还是暂时住在外面好。一则方便温习功课,二则出入更自由一些。”郭嵩焘说,“等大考之后我再搬来。”

“那你准备住在哪儿呢?”

“刚才来时,我发现前面的胡同里有一个关帝庙,离这儿也不远。我觉得那儿不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那是寓绳匠胡同。不过,不论你住在哪儿,一切食宿都由我给包了,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曾国藩说。

“恭敬不如从命,一切听从涤生兄的安排。”

“好,就这么定了。”曾国藩说罢,又转对李鸿章说:“正月结束,我每天都要去翰林院候驾,经常是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你从学于我,经年有余,学业精进较为显著,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去筠仙处走动,研讨学问,或许你们会同年登科,成为同年交好。”

“弟子谨记老师的教导。”李鸿章说。

“从刘蓉的来信中,得知你从浙江返乡,还说你一提到浙江海防之失,情绪就比较低落。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在浙江不过一幕僚而已,打败了仗,你又能承担多少责任。诚然,大清国败在了岛夷手下,令人愤慨,最令人愤慨之事莫过于议和之后所签署的中英《南京条约》。”

“当时,我主要是心情不好。二度京试失败,当幕僚又被英人打败,似乎天下倒霉之事都让我郭嵩焘给碰上了。”

“你后来又去辰州当教授,干了多久?”

“一年出头,年底返乡。在家几乎没有耽搁,收拾收拾就立刻匆匆北来,这不,才刚赶到。”

“馆辰州经年,你有何感想。”曾国藩问。

“收获没有多少,感想还是有的。”

“噢,不妨说说看。”

“这就要从一个人那儿说起了。”

“谁?”曾国藩问。

“辰州知府张晓峰。此人乃山东人氏,虽然做官湘西蛮荒之地,但他对问题的分析与认识却相当深刻,有独到的见解。”郭嵩焘于是向曾国藩讲述自己关于如何处理边患的看法。曾国藩不时地插入提问。在坐的李鸿章也听得十分入神,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郭嵩焘通过分析所得出的观点也令李鸿章耳目为之一新。不一会儿厨房传话,可以开饭,于是曾夫人亲自来引领大家直入餐厅。

于是,郭嵩焘在寓绳匠胡同内的关帝庙内赁屋暂居。布置停当之后,郭嵩焘躺在床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曾国藩考取进士,当上翰林,是多么气派,在京师也能有这么一大片宅院,真令人羡慕。再看曾夫人通身打扮,高贵典雅,原本不过一普通女子,一变而成翰林夫人。郭嵩焘再看看自己,一个穷愁潦倒的儒生,蜇居关帝庙内。湘阴老家的妻子还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衣服。夫贵妻荣,自己一定要奋斗下去,考个进士,否则对不起娇美的妻子,也辜负了爹娘的期盼。郭嵩焘在心中再一次地发誓,此生不考个进士,誓不罢休。为了重振郭氏家门,为了娇美的妻子,郭嵩焘决定要奋斗到底。

郭嵩焘在关帝庙内住下后,就进入了迎考状态。每天早上随便在街肆上吃一点,中午与晚上都到曾国藩家用餐。

曾国藩只要从朝房退回,都要抽空去看看郭嵩焘。在曾国藩旬休时郭嵩焘也抽空陪曾国藩下下棋,谈谈心。有时还相互以诗相酬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郭嵩焘与李鸿章也从此开始正式交往。他们二人也真地按照曾国藩所说的相互切磋,相互砥砺,因此二人感情是与日俱增。

道光二十四年(1844)甲辰会试照例于三月初九日举行。曾国藩亲自送郭嵩焘与李鸿章入场。考完之后,曾国藩又亲自去接他们。大考之后,在曾国藩的盛情相邀下,郭嵩焘搬进了曾府。

考试结束,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只需等待结果。郭嵩焘住在曾府里也只是消磨时光而已。曾国藩上朝后,郭嵩焘就与李鸿章下棋、谈天,有时曾夫人也来听听他们二位关于天下大事的讨论。假如曾国藩退朝较早,或是旬休,则郭嵩焘与曾国藩出则同游,归则夜谈。

经过两次会试失败的郭嵩焘对此次考试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把握,心理上显然有点烦躁不安。曾国藩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就问:

“筠仙好像对此次春闱信心不足?”

“是的,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如果真的感到没有什么把握的话,不妨先去试试参加今年的‘大挑’。这大挑是先帝乾隆爷定的,目的是从会试落第的人中挑选一些人才,或任教习,或任知县。我只是这么一提,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倘若会试不中,能找个地方落脚也不错,去试试又何妨?”郭嵩焘表示同意。

于是,曾国藩又送郭嵩焘去皇宫午门参加大挑。前来参加大挑的士子为数不少,由于名额有限,所以竞争也颇为激烈。大挑是特科,不考文章,专以相貌应对录用。按规定,每二十人编为一组,郭嵩焘被编入了第二组中,这一组中有一位姓金的人,他相貌特殊——五官皆未坚守岗位,鼻子偏离正中,与嘴不够成垂直,眉骨一凸一平,耳朵看上去是常人的两倍大,而且耷拉着,因其五官分布失宜,所以就给自己取个能修正脸孔的名字——金正页,盖页者,脸之形也。他就站在郭嵩焘的前面。主考是位王爷,端坐在大堂之上,两边各有三名同考官。只听王爷点名:“金正页。”

“有。”金氏站到了各位考官面前。各位考官抬头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同来参加大挑的人无不掩口而笑。忽然,王爷以掌拍案,大声地说:

“好个金正页!”王爷的这个举动把金正页吓了一跳。大家以为王爷非嘲弄他一番不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爷又高声喊道:“此人中选,入大挑一等成绩。”

几位陪考官相顾愕然。其他前来应“挑”者无不面面相觑。同考官询其原因,王爷说:

“大清国用人,惟才是举,不以貌取人。此人相貌如此,却敢来赴大挑场,不有孔明之才,姜维之胆,怎敢如此。”于是,众皆哑然。

可是等到郭嵩焘站在王爷面前,王爷却又摇起头来,因为郭嵩焘既无金某之奇丑,也没有令王爷欣赏的高大魁梧的身材,结果,郭嵩焘连大挑也落第了,只能郁郁不乐地随曾国藩回去。郭嵩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会试放榜,希望此科能中试。然而,金榜之上又没有郭嵩焘的名字。郭嵩焘又一次名落孙山。同时,郭嵩焘忽然又得知圣谕,明年照例特恩准会试开考,各省举人此科未中者,明年可以继续参加恩科会试。既然明年还有机会,那么今年就不必返乡了,在京师坐等吧。但是坐等却不能不吃饭,总得想办法找点事做,赚一点钱来维持生计,总不能长年吃住于曾国藩家呀。郭嵩焘又听说朝廷还要从部分会试落榜者中选招部分教习,于是,郭嵩焘又去参加了考试,幸而被录取,这样,郭嵩焘终于解决了在京的生计问题,至少到来年恩科会试时吃住不用愁了。

郭嵩焘当了教习,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几乎等于闲职。这样,他仍然可以经常和曾国藩来往。有一天,郭嵩焘于街上遇见了丁酉同年江忠源,江忠源是科会试也不中,他也去参加了大挑。凭着他那魁梧的身材而被考官看中,据为大挑一等,江忠源日后很可能外放为知县。江忠源知道郭嵩焘与当朝翰林曾国藩关系不同一般,他想在外放做官之前能拜谒这位湖南的翰林。郭嵩焘得知此事,便义不容辞地把江忠源介绍给曾国藩认识,郭嵩焘领着江忠源来到曾国藩的面前介绍道:

“这位就是我们湖南的曾翰林。”

“乡人江忠源拜见翰林大人。”

“你就是江忠源?刘霞仙信中曾提到过你。观君相貌堂堂,定是正人君子。”曾国藩直视江忠源的双眼。

“在下新宁人氏,与郭嵩焘为丁酉同年。此次我是二度会试,又名落孙山。惭愧。”江忠源说着低下了头。

“屡试不中者,比比皆是,有甚惭愧?既为湖南老乡,又与筠仙有同年之谊,望今后能常来舍下走动,请勿见外。”曾国藩说。

“涤生兄有所不知,”郭嵩焘说,“忠源赴大挑已中选一等,不久就要外放为官了。”

“哦,是吗?”曾国藩说,“大挑也是仕途之一,他日地方上为官,事多且杂,应当勤于政务为是。”

“忠源谨记大人的教诲。”

“如今海疆不宁,洋祸匪浅,无论是在京为官,还是在地方任职,总有许多棘手之事,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一声。亲不亲故乡人嘛。”

“谢谢翰林大人的关照。他日有用得着江忠源的地方,江某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举人真是豪爽之人。”曾国藩评价道,然后又对郭嵩焘说:“筠仙,你今天与江先生都留在舍下,我让厨房备几碟小菜,还望江先生能赏光。”

“忠源从命就是了。”江忠源应允。

“我就不客气了。”郭嵩焘说。

席间,他们边吃边谈,谈话又围绕着海疆战事展开。曾国藩大致说了说京师的反应。而情绪最为激动的要数江忠源了。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他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

饭后,江忠源告辞。曾国藩与郭嵩焘一并将他送至大门。江忠源走后,郭嵩焘跟着曾国藩回到了大厅。二人坐定,早有佣人送上茶来。郭嵩焘端起茶呷了一口,就听曾国藩叹息道:

“唉,江忠源啊江忠源。”

“涤生兄,为何叹息?”郭嵩焘纳闷,以为江忠源有什么失礼之处,引起了曾国藩的慨叹。

“吾观此人真伟丈夫也。其眉宇之间刚气特重,此人如为布衣,或可平安度日;如出仕,虽能立名天下,然当以节烈死。”

“不会吧?”郭嵩焘感到莫名其妙。

“信不信由你,走着瞧吧。”曾国藩十分肯定地说,“吾观相貌十拿九稳。”

曾国藩的这番话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一样,在郭嵩焘的脑海里萦绕。

郭嵩焘这个教习之位,事务不多,平时更多的时间就是看看书,或者与在京的湖南老乡交游。这批湖南老乡中,有久寓京师屡试不中者;有的中了贡士,但殿试不过关者;还有的中了进士,但时间未到,还没有外放任职者。郭嵩焘经常与他们在一起谈心、下棋或寻访名寺古刹。其目的就是来消磨这一年的时间,等待下一年恩科会试。当然,郭嵩焘交往最多的还是曾国藩与李鸿章。郭嵩焘与曾国藩和诗、论文、下棋、谈心、郊游、逛书市,二人感情弥笃,交情更深;与李鸿章切磋学问,探讨天下大事,研究海疆“夷”患。二人友谊也是与日俱增。

一日,郭嵩焘正在与曾国藩下棋,忽然佣人送来一封信,说:“郭先生,您的信。”

郭嵩焘一看信封知是弟弟崑焘的笔迹,打开细看,不禁眉开眼笑。曾国藩问:

“筠仙,看来是喜事,说来听听。”

“吾弟崑焘是科乡试中举,此一喜也;内人又为郭家添一千金小姐,此二喜也。只可惜我郭嵩焘会试不中,未能锦上添花。”

“令弟明年春天是否参加恩科会试?”曾国藩问。

“信上虽未明言,我认为他一定会来的。”

“最好能来。古有五子登科的佳话,宋代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同时登上龙虎榜。但愿你们兄弟二人明年也能如此。”

“希望吧。”郭嵩焘笑着说。

“老爷,有人要找您。”看门的人说。

“谁?”

“他给了我一张名刺(也就是名片),让我递给您。”看门人说着就把名片递给了曾国藩。曾国藩一看就笑着说:

“筠仙,你猜谁来了?”

“不知道。”

“是劳崇光劳大人,他现在在礼部任文书一职了。”曾国藩说着就起身,“快快有请劳大人。”看门人立刻退去。曾国藩与郭嵩焘推开棋盘一同往门口迎去。

“哪一阵香风,把劳大人送至寒舍?”

“我是不请自来。”劳崇光说。

“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曾翰林无须客气。”

“郭嵩焘拜见劳大人,嵩焘有礼了。”郭嵩焘拱手说。

“郭先生也在,好久不见了。”劳崇光说。

“是啊,好久不见了。”郭嵩焘说。

曾国藩将劳崇光延至客厅。郭嵩焘与劳崇光既是熟客,也一并就坐,曾国藩命上茶。劳崇光说:

“翰林大人,我们都是在京师混饭的湘籍人,应该经常走动走动,互通情况,这样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劳大人说得对。”曾国藩说,“我也有点太懒惰,身子沉得要命。以后我一定会多走动走动。”

“郭举人,是科未中,没关系,看你相貌,凭你的才学,将来一定能中式,而且你做的官一定也不小。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可都是湖南老乡啊。”

“中不中式,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湖南人。”郭嵩焘很干脆地说。

“这就对了。”劳崇光言罢又对曾国藩说:“曾翰林近日可听见朝中有什么大事没有?”

“大事!好像没有什么大事。”曾国藩说。

“听说这几日,皇上吃饭没胃口,睡觉也不香。”劳崇光说,“都是那该死的英夷,他们要在上海租地,设立领事馆。上海道台将奏折呈给皇上,皇上这几日正为此事深为不安。”

“洋人设立领事,此乃条约中所规定的事情。”曾国藩说,“洋人按条约办事,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皇上所担心的是,领事馆从广东设到上海,上海的洋人也将越来越多,将来上海会变成洋人的世界。”

“既然是按照条约办事,忧也无用,只有因势利导,相机行事。”郭嵩焘说。

“郭先生之言甚是。”劳崇光说。

“皇上圣明,但有时皇上的态度也不甚明朗,常使臣下无从理会其用意。”曾国藩说。

“对了,”劳崇光说,“昨天新宁举人江忠源去看望我。他已被派往湖北任职,不日即将离京南返。你们一定认识他吧?”

“认识,”郭嵩焘说,“他是我丁酉同年,前几日,他同我一块来拜见曾翰林的。”

“是吗?我觉得此人忠勇无比,是国家的栋梁。我与他虽是初识,但给我的印象极佳。”劳崇光说。

“筠仙,你与他有同年之谊,应该去送送他,同时也转达我的问候。”曾国藩说。

“好。”郭嵩焘说,“我一定去送他,一定传达涤生兄的问候。”

“郭先生,”劳崇光说,“上次推荐你入罗文俊幕府当幕僚,根本没有想到会让你经历战火的洗礼。要是早知道浙江会打那么大一场仗,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冒那么大的危险。”

“正要感谢劳大人,”郭嵩焘说,“经历这场战事,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人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一点不假。”

“是吗?敢问郭举人明白了些什么道理?不妨说一说好让我们也听一听。”劳崇光说。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场战争。浙东战场的失败,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我从浙东返回湘阴时,心情一直都很落寞。后来经刘霞仙推荐馆辰州后,与辰州知府张晓峰相识,并与他在一起谈夷务。经张知府一点,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古边患大多都是由于中原处理失当,洋枪洋炮打到城下也是由于中国措施失当。我在辰州执教时,曾深入地研究了历代边患的有关历史,就更加确信这种认识的正确性。”

“郭举人能否再讲得更明确一些?”劳崇光问。

“我们是人,洋人也是人,和我们一样有思想,有感情。可是我们总是瞧不起他们,总认为他们是‘番邦’‘夷人’,其实他们的文明也不在我国之下,我们没有理由轻视他们。人与我同耳,你瞧不起他们,同样他们也瞧不起我们。自然海疆不宁,战火纷起。”

“郭举人之言很有道理。”劳崇光说。

“让劳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劳崇光客气地说。

郭嵩焘、曾国藩又与劳崇光谈了一些在京湖南士子应试的情况,以及湖南省近几年内所发生的其他无关要紧的事情。一会儿,劳崇光说要告辞,曾国藩再三挽留用餐,劳崇光婉言谢绝。

劳崇光走后,郭嵩焘也准备告辞,想去送一送江忠源。曾国藩还特地备了一份礼物请郭嵩焘代转。

江忠源收拾好行李,等待出发。这一两天的时间都是用来会会在京相识的友人。听说郭嵩焘来了,江忠源十分高兴。郭嵩焘走进门里,手中提着礼物,笑道:

“忠源兄马上要离京南返,我特地来送送你。”

“谢谢。”

“曾翰林请我带一份礼物来,请你收下,都是湖南老乡。”

“替我谢谢翰林大人。也请你转告翰林大人,将来如有用得着我江忠源的时候,江某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江忠源表情严肃地说。

“行。”郭嵩焘说,“到时候再说。”

“此次,我去湖北任职,离老家不远,你如有什么家信要我代转,我一定照办。”

“不必了,你现在已是朝廷命官,我还是一介书生,怎敢劳驾?”郭嵩焘笑着说。

“见外了不是。”江忠源说,“你来得正好,今日我还有几个朋友要来,你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请别推辞。”

“嵩焘从命就是了。”

当日,郭嵩焘与江忠焘同其他几个朋友共同进餐。之后,他们又聚谈了一会儿,话题自然是最热门的洋务。

第二天,江忠源便离京南下了。

乙巳新年(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放假,教师无事可做,郭嵩焘自然也就闲着,他与一二落魄寒士去保定闲逛。经历三场会试失败,郭嵩焘对于会试不再那么紧张与激动了,而是以较平静的心情来对待它。游玩一则可以解闷,再则可以开拓眼界,增长见识。保定最值得玩的两处景点是大慈阁与莲花池。大慈阁又称为市阁凌霄,被列为畿南上谷八景之一;而莲花池更是响名在外,现如今已经成了皇帝的行宫了。

郭嵩焘在大慈阁里边行走边与同行者交谈,这时有一个人走到郭嵩焘跟前说:

“这位先生,我们老爷要见你。”

“我?”郭嵩焘感到诧异,心想保定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这个老爷会是谁。

“是的。”这个人肯定地说。

“你去见见吧。”同来的人说。

“好吧,请。”郭嵩焘说。

郭嵩焘跟着传话之人拐了两个小弯,来到大慈阁的一间偏殿,殿里正站着一个人。那领路的人对这个老爷模样的人说:

“老爷,你叫的那个人来了。”

“哦,”老爷回头说,“你去吧。”传话的人应声而去,老爷笑着对郭嵩焘说:“十分冒昧,把先生请到此处。”

“这位老爷,在下并不认识您,不知为何相邀?”

“我看你多时了,觉得你这个人与普通人有不同之处,但我却说不出来;再者,听你说话的口音,颇似湖南人,所以才冒昧相邀。”

“那么这位老爷也是湖南人了?”

“不,敝人乃湖北人也。姓陆名建瀛,在保定混饭吃。”

“您是保定知府陆大人?”郭嵩焘说着拱手施礼道,“久仰久仰,在下姓郭名嵩焘,湖南湘阴人氏,会试不第,落魄寒士,惭愧惭愧。”

“观公相貌,不似等闲之辈。你将来一定有过人之处。”陆建瀛说。

“和我相处的朋友都这么说我,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是倒霉透顶了。”郭嵩焘说。

“为什么?”陆建瀛问。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的好。”郭嵩焘欲言又止。

“既然你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想必那几位也是。你们既已来到我的一亩三分地上,那就让我略尽地主之宜吧。我请几位于舍下小酌如何?”

“这——”郭嵩焘有点犹豫,萍水相逢,就如此相邀,去与不去俱是两难。

“难道郭先生怀疑我的诚意吗?”

“当然不是。初次见面,就如此相扰,实在不好意思。”郭嵩焘又是客套一番。

“不必客套,叫上那几位朋友,一块儿走吧。”陆知府说。郭嵩焘叫上另几位朋友,一同随陆知府回府。同行的几位朋友也没有敢问,只以为是郭嵩焘的旧交呢。

在陆府,郭嵩焘一行被待为上宾。特别是郭嵩焘,当他把自己在浙江与英人打仗、在辰州悟出处理洋务的想法和盘托出时,陆建瀛十分惊讶。这些事为陆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些想法也是陆氏平时所不敢想的,特别是要把中国人与英国人平等地看待、对等谈判。但是,这一提法颇能震撼陆建瀛的心,陆氏也将自己关于洋务的一些想法说出来,虽然二人观点上尚有分歧,但是,对于洋务的热心,早已弥合了这分歧的界线。郭嵩焘与陆建瀛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郭氏一行人在陆府逗留二日,并在陆知府的陪同下游玩了莲花池。因莲花池已经改作皇帝的行宫,所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走进去的,如果不是陆知府带队,郭嵩焘等人是绝对进不了莲花池的。

腊月的北京,积雪遍地,寒气逼人。腊月的江南却没有这种苦寒,湘江之畔的郭家大院内,正洋溢着喜庆的氛围。郭崑焘乡试中举后,父亲便为二儿子娶了房媳妇。同哥哥一样,郭崑焘也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尽管新娘子温柔体贴,可还是挽留不住丈夫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郭崑焘要上京会试。郭家彪看见二儿子也是如此有出息,内心十分高兴,虽然家中生活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但是只要儿子愿意上京会试,他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郭家彪东挪西借,凑足了盘缠,让郭崑焘也踏上了北上京师的征程。

湘江在瑟瑟的寒风中悄悄地流着,夏日的咆哮仿佛已经成了一个久远的梦境,此刻,它是多么静谧和平。郭崑焘告别了父母,告别了新婚妻子,踏上北去的征途。临走时,嫂嫂陈隆瑞和邹氏也嘱咐小叔,到北京后,劝一劝郭嵩焘,恩科会试后,中与不中都要尽快返回,免得家人寝食难安。郭崑焘一一地记在心中。

郭崑焘站在船上,顺湘江北去。抬头北望,几重山水之外才是京城?哥哥还在那儿等着自己呢。北风吹来,郭崑焘拉一拉衣服,前面的路程是什么样子,郭崑焘心中没有底;明年自己能否通过会试,自己也没有把握。因为哥哥那么有才学,都已是三试三败了。但是,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同样,也无场外的进士,不去京师试一试,怎么就知道自己就不能当个进士呢?

道光二十五年(1845)乙巳恩科会试在即,京师又云聚了一大批士子。郭崑焘来到了京城,找到了哥哥郭嵩焘。兄弟二人在京师相遇自是格外高兴。他们做客于曾府之中,受到曾国藩的热情款待。不几日,曾国藩接到圣谕,要上殿面圣。原来曾国藩被任命为是科会试同考官,曾国藩接到任命后立即同外界隔离,更不得回家中。所以曾国藩不能像往年那样亲自送郭嵩焘去考场。曾国藩一直要到放榜后才能出闱。

科场是无情的。郭氏兄弟是科皆被挤出榜外。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是科亦未中式。

四次会试皆未中的郭嵩焘显得十分沮丧,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失落感。兄弟二人回到曾府,怅然对坐,默不作声。李鸿章也在曾府,心情自然也是十分落寞。

曾国藩出闱后,奔回家中,看见他们这种样子,顿生怜悯之心,于是曾国藩十分小心地鼓励他们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科考不中,小挫折而已,来年有机会再考吗!你们看,今年前来参加会试的还有吾乡的老举人魏源,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而你们才不过二十来岁。科场入仕少坦途,一路春风有几人?”

“涤生兄之言虽有理,但是我屡试不中,真的无颜去见江东父老。”郭嵩焘说。

“这是什么话,你们兄弟二人都是举人,一家出了两个举人,对平常人家而言应是够风光的了。再说,大丈夫要经得起挫折,以后的机会多的是。”

“我来京师两年,本指望有所建树,到如今却一事无成,只好空手返乡。大家都说我命相好,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副倒霉相。”郭嵩焘说。

“无须激愤,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进是退都要保持一颗淡泊之心。”曾国藩说。

“翰林大人,”郭崑焘说,“我已与哥哥商定好了,过几日,我们就返回湖南。临走之前,哥哥还要同一些在京的老朋友见见面,同时也带我逛逛北京城。”

“你们真想回去,我也不强留你们。下次来京赶考,一定要到舍下来。我家大门随时对你们开着。”

“老师,”李鸿章说,“我也想回合肥一趟,我离家来京本也是求取功名的,尽管到如今还没有成功,但总不能还惹得家人为我担心?”

“你也要走?”曾国藩对李鸿章说,“是啊,也该回家看看了。离下科丁未年(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会试还有二年时间,你先回去看看再说。”曾国藩对郭氏兄弟说:“你们也记住,丁未年一定要来京赴试。如果盘缠上有困难,我全都包下来。”

“就看在涤生兄的这句话上,我们也一定要来,”郭嵩焘说,“涤生兄一片至诚,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不要客气,改日,我为你们饯行。”曾国藩说。

“都是落魄之人,免了吧。”郭嵩焘推辞说。

“在我这里没有翰林与举人之分,只有朋友之谊。一定不要推辞。”曾国藩说。

郭嵩焘带着弟弟一面逛逛北京城,一面拜访老朋友。吃完了曾国藩的饯行酒,郭氏兄弟二人双双南返。李鸿章此时也离开曾国藩返回庐州。郭氏兄弟出发时,曾国藩送他们送得老远老远。曾国藩对这位老朋友有着无限的惜别之意,临别之时,又写一篇赠序赠与郭嵩焘,即是《送郭筠仙南归序》。序文充满了勉励与抚慰,意真情切之至。

两个月后,郭嵩焘与弟弟崑焘回到了湖南湘阴老家。兄弟同时落榜,并没有受到爹娘的责备。郭家彪认为,儿子能平安归来一家人团聚,乃是真正的福气。

妻子陈氏、妾邹氏,面对屡试不第的丈夫在心中充满了怜惜之情。大女儿兰兰已经能够跑了,二女儿秀秀尚在襁褓之中,邹妹儿领着兰兰走到郭嵩焘面前,说:

“快叫爹呀!别傻愣着。”

郭嵩焘一走就是两年,兰兰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爹,就是不敢去认。等郭嵩焘伸出双手来时,兰兰也不回避。郭嵩焘抱着大女儿,看着坐在面前的让自己朝夕牵挂的两个女人,一种内疚与惭愧之情油然而生。这时他又想起了北京曾府的气派与翰林夫人的雍容华贵来,更觉得实在对不住她们,因为身为丈夫,自己不但没有能给她们荣耀,反而让她们担心,自己竟然灰溜溜从京城跑了回来。这一想法使他的心发生了强烈震颤。虽然四次会试皆以失败告终,但是他还是在心底发誓,还要奋斗下去,要让郭家在湘阴大放光芒,更要让妻妾过上高贵的生活,像曾翰林的夫人那样;再说,论才论貌,陈氏与邹氏都不逊于曾夫人。

尽管郭嵩焘此刻的心理变化十分细微,但陈隆瑞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推测到丈夫内心深处的震荡与痛苦。于是,她笑着走到郭嵩焘的身边说:

“嵩焘,你刚从京师归来,一切都不要想,你看,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开心,‘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

“哎——难得娘子如此体谅,可我总不能这么原谅自己。”郭嵩焘说着放下了兰兰。

“娘,”兰兰喊,“我去二叔二婶那边玩去。”

“慢点,乖乖。”邹妹儿说。

兄弟二人皆为举人,总不能都呆在家里呀。于是,归家不到两旬,郭氏兄弟又俱往长沙。因为长沙毕竟是省城,在那儿找活干比较容易些。郭嵩焘一到长沙就去找刘蓉,而刘蓉恰巧外出做客,不在书院,郭嵩焘只好给刘蓉留了个便条,之后,就与弟弟崑焘又来到了悦来客栈。

晚上,刘蓉回来看见便条,知郭嵩焘兄弟俱已来到长沙,心中很是高兴,但同时也为老朋友科场再度失意而难过,于是刘蓉第二天早早去悦来客栈见郭嵩焘兄弟。

次日清晨,郭氏兄弟刚刚起床,刘蓉就赶到了客栈。见面寒暄之后,郭嵩焘延请老友坐下。刘蓉说:

“昨天,我赴朋友之约,不在岳麓书院,让你走个空,很是报歉。”

“只怪我突然造访。”郭嵩焘说。

“罗泽南先生、王闿运先生,你认识吗?我昨天就是同他们在一起的。”

“罗泽南我认识倒是认识,但不熟悉。而王闿运则是比较熟悉的,可以说是老朋友了。”郭嵩焘说,“听说罗泽南是举人出身,很不得志。”

“是啊,罗先生屡试不第,迫于无奈,只好谋份差事,如今已当上长沙提督了。”

“我郭嵩焘与他是同病相怜。不过,他现在还是比我强。他毕竟也是个提督,而我只有个举人空衔而已。”

“我在长沙这么多年,认识了不少朋友。罗泽南算是一个比较有学问的人。涤生兄与筠仙老弟走后,我与罗先生的往来最多。”

“是吗?”郭嵩焘说。

“是的。”刘蓉说,“我约他过几日来我这儿小酌,你与崑焘一块来,正好与罗先生认识认识,或许你们还会成为知己呢。”

“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乐意交朋友。王闿运也来吗?”郭嵩焘说。

“他今天一早就动身去北方了,好像是去武昌。”刘蓉说。

“看来,我想会一会王闿运是会不着了。”郭嵩焘说。

接着,郭嵩焘向刘蓉介绍了自己馆辰州的情形以及京师的生活,特别介绍了曾国藩的一些情况。刘蓉得知曾国藩在朝中渐渐地站稳脚跟,受到朝廷重用,心中非常高兴。当然,刘蓉更希望曾国藩能够蕴蓄经纶,以济时用,帮助皇帝革除弊政,成为大清的中流砥柱。

几天后,罗泽南应邀来到刘蓉处,郭嵩焘与郭崑焘也来了。罗泽南与郭嵩焘似乎一见如故,刘蓉本想正式介绍一下,现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郭嵩焘自己又向罗泽南介绍了弟弟崑焘。罗泽南说:

“郭氏一门双举子,在长沙已传为美谈。”

“哪里哪里。”郭嵩焘客气道。

“我从刘霞仙口中已经知道不少关于你的情况,也早就希望有机会认识你这位才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落魄之人,何劳先生挂齿。”郭嵩焘说。

“彼此彼此,我也是屡试不第,遂至于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罗提督,现在至少你还有事可做,我们呢?”郭嵩焘指着自己与弟弟说。

“进京会试考贡士,考进士,那是正途,我没有走通。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何必要吊死在那一棵树上呢?所以我返回长沙,就谋了份差事,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后,吾恐自己不如先生这么气派呢。”

“就我这样,还气派?你可千万别学我这样。”罗泽南说,“我看你相貌与气质,不像是个等闲之辈,你将来一定会远远地超过我的。”罗泽南说。

“这种恭维之词,我听得太多了,早已不相信了,只相信命途多舛,空自蹉跎岁月。”

“罗先生,”刘蓉说,“你与筠仙先谈谈天,我去去就来。我已帮几位沏好了茶,请慢用。”刘蓉说完径自外出。不多时,从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

“和尚!是你?”罗泽南说。

“西枝!是你!”郭嵩焘说。

“不是和尚,不是西枝,而是红尘的客人。”西枝说。

“怎么样?罗先生、筠仙老弟,出乎二位的意料吧?”刘蓉说,“我知道西枝是二位的好友,只要我说二位都在舍下,西枝就是变成了佛也要从西天赶来赴会的。”

“刘施主言重了。本和尚成不了佛,就是没有二位在,刘施主相邀,我也一定会来凑热闹的。”

说话间,刘蓉也给西枝安排了座位。大家坐定后,郭嵩焘首先问道:

“西枝,别来无恙乎?”

“我佛慈悲,贫僧一切尚好。”

“我正想安排一个时间领着舍弟去拜见你。”郭嵩焘一边说一边把弟弟崑焘介绍给西枝。

“郭崑焘见过西枝师父。”崑焘拱手施礼。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西枝说,“龙兄虎弟,红尘人杰。善哉!善哉!”

“西枝和尚,”罗泽南说,“你精通佛理,能洞悉红尘的前因后果,那么,你能否解释解释为什么像郭嵩焘这么有才学的人总是屡试不中呢?”

“我佛本以慈悲为怀,然一切皆有定数。当年法师玄奘西天取经,不可谓心不诚也,玄奘也不可以说没有才能也,然要其修成正果,则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儒家亦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这些道理不都是一样的吗?”

“西枝,你接到我的邀请,一定会很纳闷吧?你佛眼通天,能否预知你要见到他们?”刘蓉问。

“要见谁,我并不知道,然这几日肯定要见到故人,不过这不是预知,是佛知,因为我心中有佛,所以好像是预知。”西枝说。

由于刘蓉出人意料地将西枝请来做客,来自京城的、长沙的,来自人间的、佛国的,他们谈论不休,房间里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自从在刘蓉处开始与罗泽南进行交往后,郭嵩焘与罗泽南的往来愈来愈密切,二人情感与日俱增。他们相互唱和诗文,研讨学问,郭氏兄弟在长沙也无要紧事可做,干脆进入岳麓书院参加学习,开放式的古老书院,随时欢迎像郭嵩焘这样有才学的人前来游学。郭嵩焘还考虑到或许能像上次一样,在学习期间能够得到工作的机会。

郭嵩焘的丁酉同年陈源兖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当他得知郭嵩焘从京师返回长沙,正游学于岳麓书院,于是就写信邀请郭嵩焘去做幕友。郭嵩焘接信后与弟弟商量,最后决定答应陈源兖的请求。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中举之后也闲在长沙无事。因为曾国藩的关系,与郭嵩焘交往也不少。郭嵩焘顺便问曾国荃是否愿意同往,没想到曾国荃竟然欣然答应了。于是,他们分头准备去了。

郭嵩焘带着妻子陈隆瑞、弟弟崑焘、曾国藩弟弟曾国荃等人一同奔赴江西吉安。他们从长沙登舟,沿湘江北入洞庭湖,辗转入长江,沿长江东下至江西后,转入鄱阳湖,再入赣江,逆流南行到吉安。

听说郭嵩焘等人到达吉安了,吉安知府陈源兖非常高兴,亲自出城来迎接。郭嵩焘向陈源兖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弟弟,又介绍了曾国荃。陈源兖看到这么多才学之士汇聚到自己的帐下,感到无比的兴奋。陈源兖挽着郭嵩焘的手一同前行。和知府一同出来迎接的人看见知府大人与这位新来的郭先生如此亲密,大家都不敢对郭嵩焘等闲视之了。

陈知府将郭氏一行人接入城中,安排好住处,大家稍事休息。接着陈源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为郭嵩焘一行接风洗尘。大家互相推让一回,然后坐定,老朋友见面,自有万语千言要说,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在从今往后,大家朝夕相处,有的是时间。

陈源兖满脸笑容地对郭嵩焘说:

“我今天非常高兴。郭嵩焘是我的丁酉同年,他能接受我的邀请,是给了我莫大的面子。他把弟弟崑焘和曾翰林之弟曾国荃这两位才学之士也一同带来,更是给我增添了无限的荣耀,源兖在此对你表示万分感激,更欢迎大家到我这里来。”

“知府大人过奖了,你能赏我们一个落脚之处,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郭嵩焘谦虚地说。

“是啊。”崑焘与曾国荃也附和着。

“哎——几位都是人中豪杰,只是暂时未得志。我让你们偏居于江西一隅,只恐委屈了几位,如果陈某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各位海涵。”陈源兖说。

“既然来了,就都不是外人,以后还望知府大人多多呵护。”郭嵩焘说。

“对了,不要再客套了,请用餐。”陈源兖说。大家在谈笑风生中畅饮一番,然后散去。郭嵩焘领着妻子陈隆瑞来到陈知府特地为他们夫妻俩安排的房间。郭焘与曾国荃暂时共居一间。

郭嵩焘在吉安安顿下来。陈源兖并没有急着给他派什么差事,其目的是想让郭嵩焘等人休息几日,到各处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吉安有好几处风景名胜,值得一游。这正好符合郭嵩焘的性格。于是,郭嵩焘带着妻子陈氏、郭崑焘、曾国荃出去游玩。他们首先游玩了位于赣江中间的白鹭洲,洲上的白鹭洲书院更是值得去看一看。郭嵩焘等人来到了白露洲书院,见书院规模不甚大,但却非常整齐,是个读书学习的好地方。据说,远在宋代,一些著名的大学者如邵雍、张载、“二程”、朱熹等都来此讲过学。郭嵩焘在岳麓书院游学时就已经对朱熹作过一番研究,因为朱熹也曾到岳麓书院讲过学。今天,郭嵩焘再睹其遗迹,仿佛又看见了朱子遗风。郭崑焘对程朱理学也是十分推崇,因此来此游玩,兴致颇高。郭嵩焘挽着陈氏的手臂与崑焘、曾国荃同登风月楼,放眼望去,见此处景象颇为美丽壮观:赣江碧水,滚滚北流;两岸景色,尽收眼底,白鹭洲上更是一览无余。玩过风月楼他们又去游玩古南塔、文天祥宗族祠堂,甚至还登上了吉安东南的青原山,欣赏山色,寻访古迹。游玩总是很快乐的,而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地快,一晃就是两旬有余。每次外出归来,知府陈源兖都与他们对坐聊天。

陈源兖安排郭嵩焘干掌书记,专管文字方面的工作,郭嵩焘愉快地接受了。可是没过多久,郭嵩焘连业务还没有来得及熟悉,陈源兖却被调离吉安,到广信府去任知府。郭嵩焘本是投奔陈源兖而来的,现在陈源兖要调离吉安,那郭嵩焘也只好辞掉自己的差事,随之一同去广信府。

陈源兖立刻动身去广信府赴任。什物装上了船,让家眷随之先行,陈源兖自己则陪同郭嵩焘一行人乘舟而下。当船抵达南昌时,陈源兖建议下船入南昌城一游,郭嵩焘等表示同意,于是,这一行人在南昌城里转了一圈,略略停留二日。这二日里,他们既逛了街市,又寻访了古迹,诸如贡院井、苏翁圃、万寿宫、宁王府、吏隐亭和孺子亭等,并特别地登临了滕王阁——江西第一楼。郭嵩焘登楼怀古,王勃之怀才不遇与“我”心有戚戚焉。

二日后,陈源兖一行人泛舟入鄱阳湖,然后东行入信江,再溯信江而行,直抵广信府。

新知府上任,自然要有一片新气象。陈源兖仍然安排郭嵩焘为掌书记。郭崑焘与曾国荃就在郭嵩焘手下办事。平日里,处理完正事之后,陈源兖总是与郭嵩焘于私下里坐谈,谈得最多的当然是有关郭嵩焘的科举之路以及于浙江同洋人开仗的事情。陈源兖对郭嵩焘屡试不第表示深切的同情与惋惜,同时又对郭嵩焘关于海疆战事的一些看法感到十分敬佩。他们二人关于洋务的一些看法颇为相近,算得上是能谈得来的人。所以,陈源兖与郭嵩焘整天在一起,他们或饮酒或下棋,在酒与棋之中讨论时局成了他们一项必不可少的生活步骤了。

在郭嵩焘的鼎力协助下,陈源兖在广信府声誉鹊起,政绩斐然。由于有了郭嵩焘这个得力的助手,陈源兖很快地处理了一件令前任知府伤透脑筋的事情。广信府向国家上缴的粮饷年年不能足额完成,豪强大户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又拉拢官府,隐瞒实情,偷漏粮税,私扣饷银。由于大户地主与官府相勾结,所以他们偷漏粮饷,官府则不闻不问,而小户人家的租税却成倍上涨。有的因交不起粮饷被迫将自己的土地典卖掉。这时大地主乘机低价买入,结果弄得一些中小地主怨声载道,普通百姓纷纷破产,甚至有的因交不起粮饷而被扣上抗粮抗饷之罪关进了大牢。

为了解决这一棘手的问题,郭嵩焘决定先从拘押在监的“犯人”入手,他先将“犯人”的文件全部调出来一一查阅,专门查因抗粮抗饷而被关押在监者的文件。结果,郭嵩焘发现竟然有数十人被扣上抗粮抗饷的罪名。于是,郭嵩焘将这些“人犯”逐一找来了解情况。结果发现大多数在押“犯人”一致反应大户地主兼并土地,隐瞒数字,而官府却将大地主应上缴粮饷分摊到中小地主与普通百姓头上,中小地主的利益严重受损,普通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面对这个调查的结果,郭嵩焘进行了认真的思考。由于大户地主的贪婪导致广信府治安混乱,更导致国家粮饷严重流失。于是,郭嵩焘建议立刻着手对广信府的土地亩数进行核实,陈源兖同意,并将这核实工作交给郭嵩焘负责。核实的结果是广信府的土地在数量上存在可疑之处。他将这一情况向陈源兖反应,这引起了陈源兖的高度重视。陈源兖要郭嵩焘认真查核,把准确的数字搞出来,不可放过每一个可疑之点。

于是,郭嵩焘带着郭崑焘与曾国荃全身心地投入到查核土地的事情上来。经过十几天的查对,结果发现一个重大问题。实际交税的土地只占广信府总土地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土地成了“黑头户”,且大多集中在各大地主富户手中。如果能将这些土地全部的税收都征上来,那么,广信府要想完成国家下达的任务就易如反掌了。陈源兖了解到实情后,就与郭嵩焘商量道:“郭嵩焘,你看这种情况应如何解决呢?”

“知府大人,我只负责清理账目,至于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问题应是知府大老爷的事了。”郭嵩焘说。

“你我是知己朋友,我知道你的主意比我多,我这不是向你讨教来了?你别卖关子了,给我指出一条路,怎么样?”

“得,谁叫你是我的好朋友呢?主意我倒是有一个,只是不一定管用。”郭嵩焘若有所思地说。

“你不妨说说看。”

“你看过这些账簿没有?”

“没有细看。”陈源兖摇摇头。

“这儿有两本账簿,这一本是一百多年前先帝雍正爷实行‘摊丁入亩’时丈量土地的底根,而另一本则是后来广信府实际征收粮饷的依据。我认为原来的底根是最准确的数字,征收粮饷应按这个底根进行。”

“可是,广信府这么大,我总不能挨家挨户去丈量土地吧?”

“那可不必。”郭嵩焘十分自信地说。

“难道你有什么妙法不成?”

“我们不妨来个请君入瓮法。”郭嵩焘说着将手一挥。

“你给讲详细一点。”

“你是刚上任的新知府,人们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是不是也该烧它一把火?”

“应该!”

“那你就这样烧吧。你先下令,让广信府所有人家如实地申报自己所占有土地的总数,由里正向乡里汇报,乡里再向府里汇报,我们很快就可对得出上报数字的总和了。然后我们很快地就可以得出总和了。如果这个数字与底根出入不大,那说明他们申报来的数字真实有效,否则,我们可以采取杀一儆百的办法来对付他们。”

“如何操作,请详细地说一说。”陈源兖问。

“我们可以根据百姓的举报和我们调查所得到的情况来估计哪一个地主隐瞒的土地可能是最多,那我们就拿他开刀。我们直接派兵前去丈量他的土地,将他申报数量以外的土地全部充公。我们再将此来张榜公布,让广信府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然后,大人再下一道命令,让广信府拥有土地的人如实申报,并晓喻他们如因申报不实所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申报者自负。你看这么做行不行?”

“好一个请君入瓮法!妙!妙!”陈源兖连连称赞。

一切依照郭嵩焘的主意去办,果然不出郭嵩焘所料,几个月后,从各地汇聚来的数字加在一起,仍然是底根的三分之二左右。郭嵩焘对着这份刚刚呈报上来的数字仔细地查看着,站在一旁的陈源兖问:

“有什么破绽没有?”

“是狐狸总有露尾巴的时候。”

“这话一点不假。”陈源兖点头称是。

“陈大人,快来看,我建议你就先请这一位姓刘的大地主入瓮,如何?”郭嵩焘用手指往一张表上一点。

陈源兖低头看表,表上数字是一百二十顷,又抬头看了看郭嵩焘问道:

“这个姓刘的地主可是广信府交粮饷的大户呀,怎么能拿他开刀呢?”

“陈大人呀,你也不想想,广信府平均每户都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没有上报,越是大地主隐瞒的土地就可能越多,你可不能光给他交税最多的表面现象所迷惑,要知道,他交的税越多,他逃的税也就可能越多。只有请‘他’入瓮才能震慑其他的地主。”

“好,我们就先请‘刘’入瓮。”陈源兖一拍桌子说。

于是陈知府下令由郭嵩焘带领捕快等一干人等带着武器与丈量土地的工具,直接去姓刘的地主家丈量土地。经过实际丈量,刘大地主总共隐瞒了四十八顷土地之多。这个数字令陈源兖瞠目结舌。于是陈源兖命令将刘大地主抓起来,首先勒令他按照一百六十八顷的数字足额交纳今年的税粮,然后再将他漏报的土地强行没收,并以布告形式在广信府各处张贴,大加宣传。刘大地主当然不服,他说为什么别的地主隐瞒土地官府不去追究。陈源兖对他的话置之不理。紧接着,知府陈源兖又重新下了一道命令,让整个广信府的所有人家重新如实上报土地数字,并晓喻胆敢再有隐瞒实情者将受到更为严厉的惩罚。

这次,整个广信府收回来的土地数据总和与底根上的数据相差不大,看来这次申报的数字真实有效。于是,陈源兖又一次晓喻,凡是因隐瞒土地而没有足额缴纳粮饷者,一律将今年所欠的粮饷交齐,既往不咎,倘若敢有抗税者一律依法论处。

经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广信府多年来拖欠粮饷的难题终于得到彻底的解决了。郭嵩焘的“请君入瓮”法大获全胜。广信知府这一做法得到省里的肯定与赞扬,知府陈源兖也因此名声大震。在郭嵩焘的协助下,广信府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在陈源兖手下当幕僚,郭嵩焘毕竟于心不甘,因为他素来心存鸿鹄之志。看着陈源兖坐镇一方,心中不免增添几多失落感,于是热衷功名的念头油然而生。特别是当三年一度的会试时间临近了,于是他准备四上京师第五次参加会试,而且这个念头是越来越强烈。郭崑焘也是举人,曾国荃也是举人,他们都想北上京师一显身手。郭嵩焘与妻子商量道:

“夫人,你看这一两年来,我们这种生活过得怎么样?”

“这种生活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却委屈你们大男人了,你看,陈大人本与你同年,现在人家已任知府一职了,而你却只是他的幕宾。你心中情愿吗?”

“知我者,夫人也。”郭嵩焘说。

“既然于心不甘,何不再去试试?”

“只是我已经三上北京,四试不中了。要是明年上京师,结果再……”郭嵩焘没有把话说完。

“怕什么!还有人考一辈子都不中的,常言道:‘自古无场外的举人。’自然也无场外的贡士,不去多试几次,怎么就知道自己就不是那块料?”

“有了夫人的这番话,我上北京也就有了十分的胆量。”郭嵩焘说。

“现在已是隆冬时节,我们还是先回湘阴老家,然后再作打算吧。”陈氏建议说。

郭嵩焘去与崑焘、曾国荃商量,他们二人也有这种想法,大家一拍即合,一致同意去北京参加丁未(道光二十七年,公历1847年)会试。于是,郭嵩焘等一行去见知府陈源兖,他们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陈知府听。郭嵩焘已经成了陈源兖的左膀右臂,听说郭嵩焘要走,陈知府心中不免有许多舍不得,但是考虑到郭嵩焘等人的前程,想一想郭嵩焘本与自己是同年,如今只在此处当个幕宾,便不忍心再挽留了。陈源兖答应郭嵩焘等人的请求,并择个日子为他们饯行,感谢他们这两年来对他的支持与帮助,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同时也表达对老友的关心与支持,郭嵩焘等人上京的盘缠,陈源兖给全包了。郭嵩焘本想只取点俸禄而已,没有想到陈源兖竟然如此慷慨。盛情难却,郭嵩焘权且收下。

郭嵩焘一行四人,收拾行李与陈源兖告别,陈源兖亲自将他们送到信江边上,目送四人登舟西去。

尽管信江之上风高浪大,尽管天地之间寒气逼人,但四人归兴正浓,他们说说笑笑沿信江西行,船儿顺江西下十分迅速。两天之后,船就进入了鄱阳湖。进入鄱阳湖后,船速明显减慢,主要靠摇橹前进。茫茫荡荡的鄱阳湖上,芦叶枯黄,芦花飘飞,南下之船,张帆而行。郭嵩焘等人的船是向北航行的,正好迎风,所以不能举帆。

船行湖面,略随风浪起伏,湖水十分清澈,水中游鱼时时可见。寒冬的鄱阳湖虽然清寒却并不肃杀,郭氏一行更是意兴盎然。在鄱阳湖里,船行了一整天,他们至湖口下船。第二天,郭嵩焘等重新雇船,溯长江而上。在江上行走时,天空中突然飘起雪来,不多时长江两岸都披上了银装,而长江却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在雪中蜿蜓着。

经过几天的航行,他们进入了洞庭湖,在岳阳楼下换舟。下过雪的洞庭湖煞是好看。有芦苇的地方积着厚厚的白雪,湖心的君山披上银装后,更像是一颗银螺倒立水中。整个洞庭湖像是一幅素淡的山水画卷,随着船行而慢慢展开,真是美不胜收。

郭嵩焘与妻子陈氏、弟弟焘于湘阴码头下船。曾国荃则乘此船继续南行,他准备于湘潭下船再转陆路回老家湘乡。临别之时,郭嵩焘与曾国荃约定,半个月后在湘阴郭宅“会师”,然后再一同进京。

日暮时分,郭嵩焘、陈隆瑞、郭崑焘来到了自己家门口,门口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大门的台阶上显得十分干净,在雪光的映衬下,褐色的石狮子与朱漆廊柱尤为显眼。郭嵩焘刚要敲门,这时,门吱呀地开了。张安正要出来,猛地看见三个人站在门前不由地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喜出望外,惊呼道:

“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你们!是你们!快进来。”

“张安叔,你好吗?”郭嵩焘说。

“好好,就是想念你们呀。”

听见外面人声嚷嚷,邹妹儿便领着兰兰出来看看,一看是他们,连忙抱着兰兰迎了过去。兰兰看见母亲回来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跑过去。陈隆瑞抱着兰兰,激动得热泪盈眶。邹妹儿则扶着郭嵩焘走进东边的厢房去见郭夫人。崑焘的妻子正在这里陪着婆婆说话,哄着秀秀玩,听说丈夫回来,便立刻站起身来。郭嵩焘与郭崑焘见过母亲。郭家彪外出,不在家中。

晚上,郭家彪才回到家中,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气氛甚是和乐。虽然郭氏兄弟在乙巳会试中都失败了,但一家双举人的荣誉在地方上也还是很高的,郭家的形象仍然十分高大。他们的归来也颇引乡人的注目。别人家有孩子求学无不以郭氏兄弟二人为榜样来激励孩子。

晚饭后,一家人闲聊了一会儿,大约天气寒冷的原因,很快地就各自回房去了。郭嵩焘领着兰兰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陈氏对丈夫说:

“我说嵩焘,你看,这两年来我与你朝夕相守,而把人家留在家里独守空房,为我们带孩子。你今天回来了,还能让人家独守空房吗?你过去吧。”

“这不好吧?”郭嵩焘说。

“有什么不好?只要我这个做大的没有意见,你还担心什么呢?今晚让我与女儿好好地呆在一起,快去吧。”陈氏催促说。

“这——”

“这什么?难道分别一年后,你就害羞起来不成?”

郭嵩焘站在那里直笑。陈隆瑞说:

“不过,过去是过去,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是,遵命!”郭嵩焘笑着说,“我会注意的。”

郭嵩焘掩上了房门,径自向邹妹儿的房间走去。

今天丈夫归来,邹妹儿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心中突然又增加了一层落寞。往日郭嵩焘不在家,自己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现在丈夫就在眼前,两年来自己没有依靠在他的怀抱里,那种曾经被呵护的感觉油然而生,昨日里还有兰兰陪着自己过夜,今夜却是孑然一身。郭嵩焘刚到家按常理是与妻子共枕,决不会与侍妾同眠。邹氏正坐在床边发愣,黯然伤神,忽闻敲门声,她也决没有想到是郭嵩焘来了,便连头也不抬,无精打采地问:“谁?”

“我,郭筠仙是也。”

邹氏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了门。门一开,邹氏就见郭嵩焘站在自己的面前,实实在在地。邹氏问:

“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就是来休息的。怎么,不欢迎吗?”郭嵩焘笑着说。

听到丈夫的这一句话,邹妹儿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周身。她让进了郭嵩焘,把门关上,然后回过头来望自己的丈夫,眉宇之间含不尽之柔情,红唇之内似有诉不尽的蜜意。邹氏走上前一步,轻轻地偎依在郭嵩焘的怀里。郭嵩焘抱着邹氏,紧紧地。一会儿,郭嵩焘说:

“好了,邹妹儿,我这不是回来了?”

“是回来了,可是想煞奴家了。”

“好了,天气太冷,快上床休息吧。”郭嵩焘说。

“我来给你宽衣。”说着,邹妹儿便举起手来给郭嵩焘宽衣。郭嵩焘入了被褥后,邹氏才开始脱衣。看着邹氏那笑盈盈的眼睛、红润的脸庞,郭嵩焘更是春心大动。邹氏一上床,郭嵩焘就将她拥入怀中……

室外是天寒地冻,室内是芙蓉帐暖,春宵千金。邹氏伏在郭嵩焘的怀里,郭嵩焘用手给她梳理着头发,不时地在她的额上吻着。郭嵩焘先开口说:

“我与夫人一别两年,让你在家受苦了。”

“说不苦,那是假话。以前你走,我还和少奶奶作伴。这次是你们俩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到十分无聊。”

“都是我不好,会试一再失败,不仅没能给你们带来更多的荣耀,反而还让你们受苦。”郭嵩焘自责地说。

“其实,你心里比我们还苦。我知道,你是去江西散散心的。如今,丁未会试在即,你一定要再上京师参加会试,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好。”郭嵩焘答应着,同时用手刮着她的鼻子。

小别胜新婚,分别经年后,此时的郭嵩焘与邹氏是如胶似漆,二人在被褥中逗笑调情,其乐融融。

半个月后,曾国荃如期而至,此时已是新年了。曾国荃在郭嵩焘家里过了几宿,正月初八,郭嵩焘、郭崑焘、曾国荃一同踏上了进京的征程。

经过一个多月的行程,郭嵩焘一行人于二月中旬抵达京城。曾国荃住在哥哥家,郭氏兄弟就在曾府附近的张相公庙住下。参加会试的一切事宜皆由曾国藩负责办理。

郭嵩焘在曾府里又遇到了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二人早已是熟客,又都是朋友。李鸿章也是来参加是科会试的,他与郭嵩焘一样,都是希望这次会试能够成功。

道光二十七年(1847)丁未会试于三月初九日如期举行,于四月初九日如期放榜。郭嵩焘终于考上了贡士。四月二十一日殿试,二十五日传胪,最后,郭嵩焘名列二甲第三十九名,被赐进士出身。郭嵩焘四度进京,五次会试,终于当上了进士,皇天不负有心人!同科考取进士的还有张之万、沈桂芬、萧铭卤、李鸿章、董彭年、朱次琦等。四月二十九日,道光皇帝举行朝考。朝考之后,郭嵩焘当上了翰林院庶吉士。这时,当上翰林的郭嵩焘喜悦与兴奋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曾国藩见老朋友郭嵩焘和自己的门生李鸿章双双俱登龙虎榜,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在家中热情地宴请了二位新科进士,同时也邀请了郭崑焘与曾国荃在陪。

宴罢之后,郭嵩焘与弟弟崑焘仍回张相公庙,兄弟二人“半喜半忧”。郭嵩焘对弟弟说:

“崑焘,不要过分地将此事放在心上,哥哥也是四上京师,五试方中。考贡士不比考举人,你在湖南出类拔萃,你在全国就未必是鹤立鸡群了。”

“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事。哥哥从现在起可能就要官运亨通了,弟弟只说一句话,为官不比做学问,依照你的个性,你一定是嫉恶如仇,嫉恶如仇太甚者往往会伤及自身的。”

“这一点我知道,以后我小心一点就是了。”郭嵩焘说。

“我在京师已无事可做,明天我动身南返,不知大哥是否回去?”

“回去是要回去的,但是眼下不行。这几年来,我的心情一直都比较压抑,想趁此时放松一下,到处走走,一则开拓开拓眼界,再则是想广交朋友,将来为官,不论在京在外也可以多几个朋友走动走动。”

“那我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其实你可以在京师多呆几日,京城内以及京畿一带有许多名寺宝刹可以一游,过几日再走也不迟。”郭嵩焘说。

“算了,将来再说吧。”

“你也没问问曾国荃是否愿意一同回去?”

“也不用了,他在他哥哥那儿住着,我想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京的。”郭崑焘说。

“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你明天就走?”

“明晨即动身。”郭崑焘说完就收拾行李。郭嵩焘于是就帮着他整理行李。

次日清晨,郭嵩焘雇了一辆马车,兄弟二人在京师依依惜别。郭焘登上马车踏上了南返的征途。

郭嵩焘中了进士的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湖南老家,湖南巡抚骆秉章委托湖南学政与候补知府夏廷樾作为代表,前去湘阴看望郭嵩焘的家人,并表示亲切的慰问。郭嵩焘的高中使郭家的门楣大放光芒。郭家彪更是喜上眉梢,他怀中抱着孙女儿兰兰,满脸笑容地同自己的妻子说:

“我们的龄儿,给郭家增光了。”

“是啊,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么多年来,失败,赶考,再失败,再赶考,也算是尝尽了酸甜苦辣,终于考上了进士。”

“想一想这十年对他来说真不容易,而立之年中进士,三十而立,我们的龄儿真地立起来了。”郭家彪说。

妻子陈隆瑞、妾邹氏闻听丈夫高中进士,更是喜极而泣。邹妹儿来到陈隆瑞的房间里,二人相拥在一起。邹妹儿说:

“恭喜姐姐当上进士夫人了。”

“同喜,嵩焘也是你的良人呀。”

她们二人相互为对方擦着眼泪。张安在外面喊起来:

“少奶奶、如夫人,老爷叫你们过去。省里来人,他们要见你们。”

“嗳,这就来。”陈氏、邹氏连忙洗了一下脸,又稍事化妆一下就走向了客厅。

陈氏、邹氏刚走进客厅,几位身着官服的人立刻起身相迎。郭家彪介绍说:

“隆瑞、邹妹儿,这几位是专程来看你们的,这位是湖南学政,这一位是候补知府,这一位是湘阴知县。”

郭家彪又对几位来客介绍道:

“这位是小儿嵩焘之妻陈氏,这是侍妾邹氏。”随着郭家彪的介绍,陈氏、邹氏分别向来宾道了个万福。

“恭喜二位夫人,郭嵩焘在今年京试中高中进士,这是你们郭氏一门自豪,也是我们湖南人的光荣。”

“谢谢。”陈氏说,“谢谢几位大人来这里看我们。”

“请问二位夫人,郭进士离家前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学政问。

“没有,以前上京赶考,有时年把都不回来,不过,我想这次他应该会早点回来的,因为此次应是衣锦还乡了。”

“夫人言之有理,将来郭进士如果能像曾国藩一样,列位朝廷,那对我们湖南人来说会更有好处的。”

“但愿如大家所想。”陈氏说。

“对了,我们巡抚骆大人特地派我们来向二位夫人问候,并送来礼品一份。”学政说着便拿出了一个包装相当精美的礼品,接着又拿出了两份,说:“这一份是巡抚大人的,这一份是知府夏大人的,这一份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谢谢。”陈隆瑞接下了礼物。

“这是敝县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湘阴知县说着也递过了礼物。

“谢谢。”陈氏将手中的礼物放在桌上又去接过县令的礼物。

郭家彪在家中宴请了几位大人,第二天,邻居们都纷纷来贺喜,郭嵩焘的启蒙老师李选臣和堂伯父郭家瑞也前来道喜。连日来郭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常。

郭嵩焘在京师,拜见了自己在京的新老朋友之后,准备乘兴外出游玩了。

北京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急。夏天一结束,老天就板起了脸孔,抖掉了许多树叶。秋,似乎只是信手一涂,街边的树叶就全黄了,香山的枫叶就全红了。此时,郭嵩焘已经整好行装,准备启程南游。他的目标首先选在江东一带。

郭嵩焘前来与曾国藩告别,曾国藩对郭嵩焘去江南游玩表示赞同,并坚持要送行。曾国藩雇了一辆马车,两位老朋友登上马车后,直出永定门,他们边走边谈,一直到永定河边。在卢沟桥前,他们下了车。

秋日的永定河显得十分清寒。河边绿草初衰,河里水位很低,水色清纯,微微的秋风将河面荡起一层涟漪,淡淡的秋云也分明使人感到一丝秋意,而天空却显得十分淡远。

曾国藩看来老朋友历经十年的艰苦奋斗,终于出人头地了,心中为他高兴。可是老友要南行,眼前的分别自然又多了一份惜别之情。于是曾国藩领着郭嵩焘走进河边的一家餐馆,就在餐馆里为郭嵩焘饯行。曾国藩说:

“筠仙老弟,你也是翰林了,趁此无职之时,出去转转,非常好。当初我就是这样的。”

“其实,我本应回家。长安登科,衣锦还乡,应为人生一大乐事。”郭嵩焘满脸笑容地说。

“大丈夫志在四海,齐家治国平天下,建立丰功伟绩,才是人生的追求。”曾国藩说。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顺便也多交一些朋友。”

“这种想法非常正确,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曾国藩言罢哈哈大笑,郭嵩焘亦然。

“涤生兄才是真正的英雄,小弟还差得远呢。”

“客气。来!干杯!第一杯祝你终于心想事成。”曾国藩说。

“谢谢。”

“来!第二杯祝你此次南行一帆风顺。”

“谢谢。”

“再来!第三杯祝你前程似锦,也祝你我友谊地久天长。”

“好!你我永远是朋友。”郭嵩焘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过三巡,两位老朋友真的要分别了。郭嵩焘登上马车了,曾国藩又走上前握着他的手说:

“老朋友,再见了,祝你旅途快乐,一帆风顺。”

“涤生兄也请多保重,再见了。”郭嵩焘说着便轻轻地松开了曾国藩的手。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开始缓缓移动,向卢沟桥上驶去。马车越来越快,驶过了卢沟桥,扬起了一路轻尘。曾国藩站在桥头,目送郭嵩焘的车子走得老远老远。

郭嵩焘中举之后,历经十年的艰辛,终于考取了进士,当上了翰林院庶吉士。踌躇满志的郭嵩焘,开始了新的人生旅途。经历了风雨,终于看见了绚丽的彩虹;经历了荆棘,终于看见满地的鲜花。在郭嵩焘的面前,前途无限光明,鲜花和阳光同在,春风与甘露共存。

二、身在江湖忧庙堂

不到半年时间,父母相继去世,这不仅给郭嵩焘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也使这位翰林院庶吉士因守制在家而无法正常参加例行的散馆考试、外放、实授都成了泡影。然而,丁忧期中的郭嵩焘却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清闲,因为,太平军打过来了……

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五年前,郭嵩焘去过。他在浙江生活了近三年,对杭州应是比较熟悉的,尽管后来与洋人开战,遭到惨败,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个人对杭州的感情。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去杭州的。郭嵩焘现在希望去姑苏游玩,看一看姑苏的人间天堂,听一听寒山寺的钟声。

他利用这次游玩的机会,第一站便游玩了苏州。当他的马车路过保定时,他想起了在保定当过知府的陆建瀛。现在那位陆知府已经升为江苏巡抚了,此次去苏州一定要去拜见他一下。郭嵩焘自忖自己在最艰难的时候,在保定却受到陆建瀛的热情款待,如今自己考上了进士,当上了翰林,正有必要去见一见他,既要表达自己的谢意,又要表明自己不忘漂母之恩,同时还可以进一步地加强二人之间的友谊。

郭嵩焘到达苏州,首先去拜见苏州知府,这苏州知府名叫桂超万。郭嵩焘与桂超万素未谋面,但在二人各自朋友的来信中经常提及对方,所以他们虽未曾谋面,但似乎已是神交了。

桂超万听说新科进士郭嵩焘来到苏州了,心中高兴得不得了,他亲自去客馆迎接郭嵩焘。正好江苏巡抚陆建瀛也在苏州。于是大家就相聚在知府桂超万家中。

江南的秋天特别宜人,没有飞沙走砾,没有风折百草,天空深蓝,晴朗高远。桂超万在自家庭院中开设筵席。上有青松旁侍,下有黄花飘香,席上鲑鱼美酒,宾主觥筹交错。谈到国事,眼下最为时麾的不过是“洋务”二字。桂超万从郭嵩焘的经历中了解到,五年前郭嵩焘亲历浙东战场,亲历洋枪洋炮,难怪郭嵩焘谈起洋务来会有自己的独到的见解。这种见解于去年在保定时,郭氏曾同陆建瀛初步谈过,当时郭嵩焘是人微言轻,虽然当时陆氏也较为佩服郭嵩焘的见解,但最终没有引起陆氏的高度重视。如今郭嵩焘已是翰林了,他今天再说这样的话似乎显得特别有分量。桂超万与陆建瀛也比较赞同郭氏的说法。

宴席之后,郭嵩焘由知府桂超万亲自陪同游览苏州名胜狮子园、拙政园、留园,并登上寒山寺,一饱苏州城的风光。苏州是一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郭嵩焘被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深深地吸引了,他非常喜欢苏州。杭州虽美,却给郭嵩焘留下了血与火的记忆,而人间天堂苏州是郭嵩焘中进士后出游的第一站,游玩苏州时的心情与感觉,颇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趣。

郭嵩焘在苏州流连月余。之后,又到南京。在南京,他首先去拜见两江总督李星沅。李总督是湖南人,又是长辈。李总督了解了郭嵩焘的经历后,更是与郭氏无话不谈。当然谈得较多的话题还是海防问题。郭嵩焘向两江总督讲述五年前的浙东战况,言辞之中无不显得激动与愤慨。他向李总督陈述了自己的洋务主张。总督李星沅虽未对郭嵩焘的见解进行评论,但是他对郭氏这种积极探索的精神却十分敬佩。之后,郭嵩焘又游玩了南京的风景名胜,一览六朝古都的风采。

游玩了南京之后,郭嵩焘溯江而上抵达武昌。此时,岁时已尽,天气寒冷,武昌已被大雪覆盖。郭嵩焘在武昌度过了除夕。

湘阴的雪下得不大,大年初一刚过,地面的积雪就已经融化完了。郭家大院内一片祥和,由于郭嵩焘中了进士,郭家的生活状况立刻得到了改善,那种捉襟见肘的情况没有了。

陈隆瑞带着两个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逗乐消闲,邹妹儿也在,她帮着收拾给孩子弄乱的东西。邹妹儿的身份虽然只是个陪嫁过来的丫头,但她从小就与陈隆瑞生活在一起,她们像姐妹一样,又由于陈隆瑞的姐姐不幸早亡,她与邹妹更像姐妹了。她们先后都嫁给了郭嵩焘,一为妻一为妾共侍一夫,但她们二人却相处得很好,陈氏之大度,邹氏之容让,使她们俩一直都能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郭嵩焘的主要时间都是游学在外,她们二人留在家中更是相互依托,说话逗笑以消磨时光。这样又使她们二人的感情靠得更近了。兰兰手里正拿着一只玩具对邹妹儿说:

“二娘,接住我的小猫咪。”

“兰兰,”陈隆瑞说,“不许乱扔东西。”

“孩子想玩,就让她玩好了。”邹妹儿说。

“不行,女孩子家,从小就要学文静点。”

兰兰噘着小嘴走到邹妹儿身边,邹氏蹲下身子对兰兰说:

“兰兰,来,二娘陪你玩,好吗?”

兰兰回头看了看陈隆瑞,没敢作声。

“你看看,孩子给你吓的。”邹氏有点责备道,接着又对兰兰说:“别怕,有二娘在呢。兰兰想爹吗?”

“想。”

“你知道你爹现在是什么身份吗?”邹氏问兰兰。

“知道,是进士。”

“你爹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邹氏又问道。

“知道,在北京。”

“兰兰猜猜看,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邹氏说。

“明天,明天就回来。”

“傻孩子,你爹是进士不假,却已不在北京了,他已经回来了。”邹氏说。

“二娘骗我。”

“二娘没骗你,你爹要是没回来,那他明天怎么能到家呢?”邹氏说。

“我说邹妹儿,你就别跟小孩子兜圈子了,她不懂。”陈隆瑞说。

“孩子嘴里有吉利话,兰兰说他明天回来,没准真明天就到家呢。”邹氏说。

“唉,嵩焘一去又是一年多,也不知他现在人在哪儿。崑焘回来说,他可能先去江苏,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算算,他也该回来一趟呀。”陈氏说。

“他刚中进士,心情一定是万分激动的,所以他想尽兴地玩玩,一舒十年心头的压抑,也即所谓乐而忘返吧。”邹氏说。

“可是让你我守空闺,也未免不太公平了。”陈氏说。

“悔教夫婿觅封侯了?”邹妹儿说,“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已是进士夫人了。”

“你也是呀。”陈氏说,“当初你说你非状元进士不嫁,怎么样,实现你的梦想了吧?”

“我就知道他一定能中进士,否则,我才不嫁给他呢。”邹氏说着还将头一扭。

“你就是嘴硬。”

果然让兰兰说中了,第二天中午,郭嵩焘赶到家。在门口的张安远远就看见郭嵩焘走了回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批人。这批人是湘阴县令差来的,专门护送郭进士回府,其中还有在湘阴衙门跑差的郭嵩焘的家门叔父郭家彬。张安站在门口忍不住地大声喊道: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尚在远处的郭嵩焘向张安挥手。

最先从家里走出来的是郭家彪,接着便飞出兰兰,接着合府上下全都迎了出来。郭嵩焘走到大门口,首先跪拜爹娘。看着儿子进士及第,衣锦还乡,平时很少激动的郭家彪,这次嘴唇明显颤着,说:

“孩子,起来,这么多年也真苦了你了。”

郭嵩焘起身又见过了崑焘及其妻子,又见过了崑焘,然后抱起大女儿兰兰,来见自己的两位夫人。邹氏手里抱着秀秀,站在陈隆瑞的身旁。陈隆瑞的眼里噙着泪花。

“娘,你怎么见到爹回来就哭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爹回来的吗?”兰兰天真地问。

听了兰兰这天真的发问,全家人都笑了起来,这时,陈隆瑞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郭嵩焘对兰兰说:

“这是你娘在恨爹呢。”

“不会吧?”兰兰挠着头,十分不解,全家人又都笑了起来。

“恭喜二哥。”郭家彬说。

“恭喜郭老爷。”其他护送郭嵩焘的人说。

“外面冷,大家都进屋吧。”郭家彪说。于是郭氏一家人都走进了大门。郭家彪把护送郭嵩焘归来的人都请进屋里,并好生招待。

郭嵩焘的回府,在家乡引起了轰动。进士及第,又当上了翰林,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家庭来说都是无上的光荣。郭家门前那对黯然失色了多年的石狮子,如今也顿时显得精神起来。地保、乡长纷纷上门道贺,湘阴县令也乘轿子亲自来郭府拜访。连日来郭家大院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不久郭嵩焘又赴长沙,去看望几年不见的老朋友刘蓉和西枝和尚。刘蓉听说郭嵩焘到了,连忙笑着迎了出来说。

“不知翰林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还不是正宗的翰林呢。霞仙兄,别来无恙乎?”郭嵩焘说。

“一切都好,快请进,筠仙老弟,想煞我也。一别经年,如今你已平步青云,而我刘蓉依旧是一介草民,还能劳您挂念,实在感激不尽。”刘蓉说。

“霞仙兄,见外了不是?你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不像我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下霞仙兄远矣。”郭嵩焘说。

“客气,客气,筠仙贤弟太会客气了。”刘蓉说。

说话间,二人手挽着手,双双落座。佣人立刻送上茶来。

“来来来,恭喜你高中进士,先以茶代酒,祝你高升。”刘蓉说,“这可是上好的龙井,口味非常好。”

“谢谢。”郭嵩焘说着便端起了茶杯。

“筠仙老弟呀,古人云: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话一点不假,想你十年前中举之时,当时的巡抚大人也未必能记住你的名字,而你一旦通过了会试,考取了进士,巡抚大人立刻就知道你了,还派人去府上问候。这对于你和你们郭家来说都应该是无比自豪的。”

“是啊!皇天不负有心人。”郭嵩焘说,言语之中颇多感慨。

“你会试中式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岳麓书院,有人立即通知了我。你考取进士,我认为是正常的,因为你确实有才学,而别人却都用神秘的眼光来看你,认为你是文曲星下凡。”

“大家都只看见我的成功,有谁能了解我这十年的辛酸?”郭嵩焘说。

“是啊,有几个进士、状元,不是经过多次失败才取得成功的?你看,像去年的落榜者,如你的兄弟郭崑焘、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还有现在在岳麓书院的左宗棠等,人们不去欣赏他们。人们都去欣赏成功的英雄,有谁去理睬失败者呢?”

“好茶。”郭嵩焘呷了一口茶后,说道:“这茶,叶嫩而绿,色清而纯,观之怡人双目,闻之香淡而远,品之味淳而厚,只呷一口便芬人齿颊。好茶!”

“长沙沙水泡龙井茶叶,再配上高级的宜兴紫砂茶具,那可是天下最美的享受之一。”刘蓉说。

“霞仙兄,你何时安家于长沙的?”

“去年年底,岳麓书院山长推荐我去湘西书院任教,我接受了此事。为了生活更为方便些,我便把家安在长沙了。”

“你这儿的陈设有点简陋了吧。”郭嵩焘说。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刘蓉笑着说。

“正有刘禹锡的遗风。”郭嵩焘环顾室内说。

“笑话而已。”刘蓉道,“你看现在社会上流民越来越多,很多农民因破产而沦为乞丐,地主的收入也在锐减,现在大家都必须过点紧日子。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哪。”

“是的。我这次沿长江游玩,已经发现沿江两岸确实有不少农田已经荒芜,街市上的游民与几年前相比明显增多,社会能否稳定我心中没底,国家前景堪忧啊。”郭嵩焘说。

“这可能都是洋人入侵造成的。中英《南京条约》签订之后,鸦片进口由非法转为合法,中国人的钱都被洋人赚去了,现在银价与铜子的比价有所上升,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呀。”刘蓉说。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以食为天,老百姓一旦没有吃的,那么天就要塌下来了。”郭嵩焘说。

“听说,前不久,湘西一带发生了吃大户的现象。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刘蓉担忧道。

两位老友再次相遇,倾心交谈,纵论古今,抚时起慨。他们一时都不知如何去面对现实。郭嵩焘在刘蓉处用餐,之后,再由刘蓉陪同去长沙府拜见湖南巡抚骆秉章。

巡抚骆秉章听说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来访,便高兴地迎出衙门外,骆秉章说:

“不知郭翰林驾到,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谢谢。”郭嵩焘说着与刘蓉一同随骆秉章走入府衙。

骆秉章与郭嵩焘、刘蓉分宾主坐下。巡抚吩咐属下上茶,然后对郭嵩焘说:

“郭翰林,你进士及第,又当上了翰林院庶吉士,这也是湖南的光荣。先前,曾国藩中了进士,现已在朝任职,将来郭翰林也可能任职于朝堂,那时,我们湖南人的日子将会好过些。”

“郭某一定努力,争取在三年之后的散馆考试中取得正式翰林身份。这样,我就有可能立足朝堂了。”郭嵩焘说。

“凭你的才智,一定能够的。”刘蓉说。

“对!一定能。”骆秉章说。

“报!大人,候补知府夏廷樾求见。”门倌说。

“快叫他进来。”

“是!”门倌立刻转身。

不一会儿,夏廷樾快步地走了进来,向骆秉章行礼道:

“长沙候补知府夏廷樾参见巡抚大人。”

“免了。”

“刘先生也在,这位是——”夏廷樾估计这人可能是郭嵩焘,但又不敢确认。

“他就是郭进士,去年你与学政去慰问过他家。”骆秉章说。

“郭进士,夏某有礼了。”夏廷樾双手拱抱。

“郭某感谢夏大人不辞劳苦去湘阴慰问我的家人。”郭嵩焘拱手还礼道。

“能登郭进士家之门是夏某人的荣幸。”夏廷樾谦虚地说。

“夏知府,你有何事要见本抚?”骆秉章问。

“这——”夏廷樾说着,又看了看刘蓉与郭嵩焘。

“但说无妨,都不是外人。”骆巡抚说。

“大人,新宁县密报,湘西南出现暴乱。为首的叫李沅发,他搞了一个叫天地会的组织,吸收了几百暴民,打家劫舍,与政府军相对抗。此事甚大,不可不报。”

“小股匪民,不足为患。”骆秉章说,“注意,此事千万不可在长沙传开。”

“是。”夏廷樾答应。

“夏知府,你既已来了,也就别走了。坐下来聊聊,然后陪郭进士与刘先生共进晚餐。”骆秉章说。

“多谢巡抚大人。”夏廷樾说。

“你们看,”骆秉章说,“郭进士刚来,本应是十分喜庆之事,不想湖南出现匪患,让二位扫兴了。”

“没有什么,小股匪徒,成不了气候,只要稍加弹压,再进行招抚,自然无事。”郭嵩焘说。

“郭进士之言甚是。软硬兼施,匪患必平。”骆秉章说。

当晚,骆巡抚宴请了郭嵩焘与刘蓉,夏廷樾作陪。席间,他们自然又谈到了鸦片战争,以及中国因战败而被迫签订的《南京条约》。

刘蓉与郭嵩焘从巡抚骆秉章处走了出来,来到刘蓉家。刘蓉又在自己家中请来了长沙提督罗泽南与在岳麓书院里的左宗棠。左宗棠气运更坏,会试屡试不中,颇不得志。近两年来,左宗棠与刘蓉走得较近,听说郭嵩焘来到长沙了,又有刘蓉相邀,左氏焉有不来之理?郭嵩焘与左宗棠相见,二人于仕途感慨甚多,只是郭嵩焘先登一步,左宗棠尚被挡在贡士大门外。在刘府中,他们的话题自然是科举与洋务,如此而已。左宗棠在谈到洋务之时似乎显得更加激愤,由于他未能亲历洋枪洋炮,所以理想主义的色彩较浓一些。

郭嵩焘又在刘蓉与左宗棠的陪同下,去上林寺见西枝和尚。江南之春,气候宜人,百草竞绿,群花争艳,燕舞莺歌,水碧天青。郭嵩焘与左、刘三人一行在如画的江南美景中行走,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上林寺门口。

“几位施主,师父已经恭候多时了。”小和尚站在门口做出请的姿势。

郭嵩焘一行人无不愕然。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又都会意地笑了。大约是西枝已经算出有朋友来访了。郭嵩焘等人随小和尚往里走,来到一扇门前。小和尚推开门,让郭嵩焘等进去,郭嵩焘等进去一看,只见西枝和尚正盘坐于蒲团之上。西枝见有人来,便头也不回地说:

“客从远方来,应知远方事。远方更远处,客人知不知。阿弥陀佛。”讲完之后,西枝才从蒲团上站起来,一边理着袈裟,一边与郭嵩焘等人打招呼:

“昨夜枕上三更梦,言我今日见故人。”西枝说着,请三位到自己的禅房去。“我已算到老朋友要来了。”

由于郭嵩焘与西枝的关系,刘蓉与左宗棠都与西枝相交往,而且彼此之间的感情还不错。今天,这几位朋友相见,更是无话不谈。

“西枝,我看你这几年来好像一点也没变。”郭嵩焘说。

“非也。昨日之我已非前日之我,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焉能说我未变?”西枝说。

“西枝,你很会空谈玄机。”左宗棠说,“照你这么说,昨天是朋友,到今天也就不是朋友了?”

“又非也。嵩焘言变,我言时变事变人必变,焉能言我未变?宗棠言友也,友者思之在心,无论昨日今日还是明日,只要对故人的牵挂还在,朋友将永远是朋友。”

“西枝,”刘蓉说,“这变与不变全在一心,心里认识变了那么就变了;心里认识没有变,那么就没有变。对吗?”

“霞仙之言甚是。人们常说风移树动,是树动还是风动。其实,树未动,风亦未动,此乃心在动。”西枝说。

“得了,西枝,”郭嵩焘说,“我等是俗人,是到你这儿来散心的,而不是到这儿来与你斗禅的。”

“阿弥陀佛,”西枝单掌直竖于胸前道,“禅是可以坐,可以悟,可以说,却不可以斗也。”

“西枝,”左宗棠说,“今天我们来看你,怎么总觉得你好像有点怪怪的。你不起身来见我们,却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还诵个偈语,你是什么意思?”

“天下事本无意思,要是硬要追究个意思来,那才是真叫没意思呢。”西枝说。

“那你那两句偈语何指?‘远方更远处,客人知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能给我们讲得更明确一些吗?”刘蓉说。

“事有可言与不可言者,有可讲清与讲不清者,可为而不可言者也是讲不清者,只有一种感觉而已。”西枝说。

“西枝,我第一次到上林寺来时,你给我说的两句偈语,你现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我怎么老觉得它好像咒语一样萦绕在我的心头。”郭嵩焘说。

“既然属于你的偈子,那么你就用你的生活慢慢地去解吧。我佛慈悲,可知过去、现在与未来,却不会告诉你应该如何生活。试想一下,如果人总是被安排好了下一步去做什么,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事情的结局将是什么的都一清二楚,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许多偈子在没有揭开之前,都是一个不可泄露的天机。”

“西枝,”刘蓉说,“郭嵩焘已经高中进士了,你看应该如何为他庆贺一下?”

“这是他命中应得之分,如玄奘历经八十一难,功德圆满,为何还要庆贺?”西枝说。

“难道和尚真的就这么冷酷无情?”左宗棠说。

“凡俗之人庆功名,出家之人尚清净,上林寺中无进士,只有和尚与香客。”西枝说。

“有道理。”郭嵩焘说,“我本来就不是来找西枝给我庆贺的。原只是认识,朋友分别了好几年,今日好好地聚一聚。”

“这话就对了。宗棠之性太急,要是来当和尚一定失败。”西枝笑着说。

“鬼才愿意来当和尚呢。我上有父母可敬,下有子女要抚,中有妻妾可拥,当和尚,我不干。”左宗棠说。

“所以你要考进士,在你奋斗的过程中,有失败,有痛苦,有眼泪。”西枝说。

“西枝,”刘蓉说,“你是世外高人。你在三界外,虽然不参与红尘中事,但应对人事纷争却了如指掌。回想自英人入侵以来,国事已多,国势衰微。大清前程如何我们心中都没有底,你能为我们指点一二吗?”

“此乃军国大事。悟道尚浅的和尚怎敢妄谈?”西枝说。

“有话只管说,这儿没有旗人,也没有皇亲国戚。干嘛婆婆妈妈的。”左宗棠说。

“阿弥陀佛,事有可为而为者,有可为而不为者,也有不可为而为者,也有不可为而不为者。今刘霞仙是要贫僧去做不可为而为之之事,难矣!”西枝感叹道。

“难道你预感到什么了?”郭嵩焘问。

“预感没有,佛也未开示。但是,凡事必有征兆,东虹晴明西虹雨,南虹北虹刀兵起。吾恐天下将为多事之秋也。”西枝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刘蓉说,“英国战舰并没有全部撤离,他们以香港为基地,其战舰在海上横行;还有鸦片继续进口,导致银价上涨,老百姓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许多农民纷纷破产,到处流窜,形成大批流民,其中不法之徒,可能会聚众生事,形成暴民。这些无不表明,大清国危机四伏,前景堪忧。”

“我也隐约地感到火山快要爆发了。”郭嵩焘说。

“偌大一个国家,还怕几个草寇不成?”左宗棠说。

“唐太宗说:‘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众怒难犯,积重难返。”刘蓉说。

这时东枝与慧聆从外面进来,看见郭嵩焘几位,会心地笑了。他们二人知道,郭、刘、左都是西枝的好朋友。西枝看见两位师弟回来了,就立即吩咐他们去斋房备斋,郭嵩焘等人就留在上林寺内用斋饭。用完斋饭之后,郭嵩焘等人又与西枝在一起谈了一会儿天,大家在尽兴的笑谈之后分别。临行之时,郭嵩焘问西枝:

“西枝,我打算约刘蓉到南方衡山一游,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不去了,我不是云游僧,还是留在寺内参禅吧。”西枝边说边把郭嵩焘一行人送向寺门口。

郭、刘、左三人出了上林寺。他们走了不多一会儿,左宗棠便径直回岳麓书院去了,而郭嵩焘与刘蓉返回了长沙城内。

湖南的夏天,高温多雨。可是,最近的气温却并不高,只是雨水相对多了些,湘江的水位又涨起来了。尽管湘江水流较为湍急,郭嵩焘与刘蓉还是雇了条船溯湘江而南行。

衡山,五岳之一,郭嵩焘对它仰慕已久。以前郭嵩焘为博取功名而无遐一游;现在,他已经当上翰林了,终于有时间去一睹南岳风采。

对于酷爱游观古迹、赏玩名刹的郭嵩焘来说,南岳衡山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此次能有老友刘蓉作伴同游南岳更是人生一大快事。南岳盘亘数百余里,大小七十二峰,山势雄伟,风光秀美。在衡山,郭嵩焘与刘蓉访南岳大帝庙,探水帘洞,登祝融峰,寻方广寺,观藏经殿。时值夏季,山间气候更是变化异常,倏忽云卷雨来,转眼雨停风止,在乍阴乍阳中,二人在南岳度过了近一个月时间,然后,才返回长沙。

回来的途中,天空依旧下着雨,岳麓山在雨中,长沙在雨中。湘江水流更急,水位猛涨,水情尤紧,而洞庭湖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负荷,开始暴戾恣睢。洞庭两岸眼看就要成为泽国。郭嵩焘知道,一旦遇有大水,湘阴老家肯定要受灾。郭嵩焘返回长沙,次日便决定回湘阴看看。刘蓉并未阻拦,于是,在长沙城外的驿亭小置酒宴,为他饯行。

郭嵩焘挥手告别了老友,登上客船,顺湘江北上。江水暴涨,江流湍急,船行如飞。当郭嵩焘赶到湘阴时,洪水已经全面爆发了。面对此情此景,郭嵩焘连家也顾不上回,便直奔湘阴县衙了解灾情。在县衙,郭嵩焘了解到自己的叔叔郭家彬正在抗洪第一线,于是郭嵩焘又直奔前线,找到了郭家彬。郭家彬看见侄儿来助阵,心中欢喜,于是将最难办的赈灾工作交给了他。这个工作本来是由县衙派差役来做的,由于进展缓慢,有的灾民因没有及时领到粮食而饿死了。郭嵩焘接受了这个任务后,就立即召集各乡的保长来开会,把赈济工作按村划拨下去,并且严令如果发现有赈济不得力或保长胆敢存有私心者,严惩不贷。在一天之内,郭嵩焘便将整个赈灾工作搞得井然有序。

湘阴的赈灾工作在郭嵩焘的协助下,很快走上了正轨。可是大雨仍然下个不停,使灾情越来越严重。不仅长江两岸、洞庭湖周围变成了一片汪洋,就连省城长沙也开始上水了。湖南巡抚骆秉章感到灾情特别严重,赈灾工作十分棘手,于是想到郭嵩焘。他立即派人去刘蓉那儿打听郭嵩焘的下落,得知郭嵩焘已回湘阴,便又立即委派候补知府夏廷樾赴湘阴请郭嵩焘来长沙帮忙。

郭嵩焘二话没说,就随夏廷樾奔赴省城长沙了。湖南巡抚见郭嵩焘到长沙,万分高兴。此时的长沙已经是大半个城都浸泡在水中了,城中低凹处水深数尺,只有北门一带两三道街没有上水。大批饥民拥挤在北城区这个十分狭小的地方,饥饿与疾病已使部分灾民死于街头。如果赈济再不及时的话,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饥饿;如果善后工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起瘟疫流行。郭嵩焘一到长沙就立刻投入了赈灾工作。长沙与湘阴很不一样,这儿人多且杂,拥挤不堪,且无序可寻,连散发赈牌的工作都无法进行。

几条未上水的街道上,所有的房屋、铺面都住满了灾民,另外,还有大量的灾民露宿街头,终日饱受淋漓之苦。鉴于此,郭嵩焘建议赶搭临时厂棚。于是他率领工人三天之内搭建了十余间大型厂棚,结果连一千人也容不下。郭嵩焘不分昼夜地来到厂棚探视灾民。许多知道郭嵩焘是翰林的灾民纷纷跪下哀求道:

“郭大人,您可不能放下我们不管呀。”

“请求大人多多帮助老百姓,穷人可怜。”

“请求翰林大人多赏一点粮食吧,我们饿呀。”

……

“老乡们都起来,大水无情人有情。巡抚骆大人、知府夏大人会妥善处理的。”郭嵩焘说,“请老乡都起来。”

“您可一定要保证我们一家老小别饿死呀。”一个老头说。

“我这把老骨头无所谓,可怜我这两个还不懂事的孙子,你一定要让他们度过这一难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说。

“一定,一定,”郭嵩焘搀起这两个老人后,又说:“你们要相信,朝廷是有能力战胜灾害的。对了,二位老人家,我想问你们,白天的灾民好像要比晚上的多出一倍,这是为什么?”

“回大人,”其中的一个老者说,“那些人都像我们一样可怜,我们都住进了大厂棚,而那些人只好在船上过夜,他们的船都停在北门外,那儿原来是一片菜地,现在已经上满了水,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船。”

“老人家,你先安心地住在厂棚里,现在我有急事,明天我再来看你们。”郭嵩焘说完就走了。

“真是朝廷的好官哪。”那老者说。

“他好像还不是官,刚当上进士,以后才会封官的。”另一个说。

郭嵩焘来到北门外。这里是一片凄惨的景象,哭声不绝于耳。有人刚刚饿死,有人已经饿晕,有人将孩子头上插上草标准备典卖。郭嵩焘放眼望去,只见水面上无数的船只连成一片,在水中荡漾着。突然,有一个女人在他的背后哭了起来。

“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郭嵩焘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孩。郭嵩焘问:

“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这个孩子还不满两个月。现在家被洪水给冲掉了,没吃没穿的,孩子他爹想弄死他,以少一个累赘。”

“那怎么行呢?不行,你快起来。”郭嵩焘搀起这个妇女,又抱起孩子看了看:“这可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啊。”

郭嵩焘将自己身上仅有的十两纹银送给她,要她好好照看孩子。那妇人接过了钱与孩子,后退一步,跪下来磕头。

郭高焘说了声“快回去”后,转身回长沙府去见夏廷樾。夏廷樾正在指挥役夫搬运救灾物资。见到了夏廷樾,郭嵩焘说:

“我想到赈灾的办法了。”

“快说。”夏知府催促道。

“是这样的,我们是白天忙赈济,人多且杂,总搞不好。而夜晚则是个好机会。”

“夜晚也看不见呀。”夏廷樾说。

“不是夜里发放粮食,而是清点人数,发放赈牌,又快又准,特别是北门外有许多船,如果我们连夜清点,及时编号,再对号入座,按船发牌,各船只要派一人带着赈牌来领粮就行了,这样就减少了灾民的走动,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好,郭进士,你真行。”夏氏说,“我们立刻行动。传命门外衙役做好准备,天黑之后,马上去北门清点人数。”

在郭嵩焘的协助下,夏廷樾的赈灾工作搞得十分成功。灾民很快安顿下来,再也没有因饥饿而死的现象了。郭嵩焘又召来长沙城内所有郎中,命他们给灾民义诊,开出处方,献出草药。医生的损失府衙将给一定的补偿。这样又很快地控制了疾病的流行。对于已经死的人,郭嵩焘下令挖坑深埋,以免瘟疫流行。大水持续了两个多月方才退去,灾民才得以返回家中,重建家园。

郭嵩焘在协助长沙巡抚抗洪救灾之时,收到了家中的来信,信中说家里的田地被淹得差不多了,今年的收成可能又要化为泡影。信中也说了一件喜事:妻子陈隆瑞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得知此消息后,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马上飞回去看一看。可是洪水遍地,灾情甚急,他能回去看儿子吗?难道为了看儿子就可以置长沙成千上万的灾民于不顾?不行,他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现在,洪水已经退去,郭嵩焘准备回湘阴看看自己的儿子了。于是郭嵩焘在夏廷樾引领下来见巡抚骆秉章。骆巡抚说:

“郭进士,谢谢你,有你鼎力相助,才使长沙赈灾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应该这么做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老家湘阴也是洪水滔天,你家的良田也可能被洪水淹没,可你没有回去,这是舍小家为大家,实在难得,皇上终于又选得一良才。”骆秉章说。

“过奖了,骆大人。我只是动了点脑筋,具体的事还是大家干的。”郭嵩焘谦逊地说。

“汉高祖刘邦曾评价他的谋士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动脑筋是不能小看的。”骆秉章笑着说。

“要是没有郭先生的帮忙,我真不知道今年如何才能度过这一关。”候补知府夏廷樾说。

“夏大人太谦虚了。”郭嵩焘说,“今天,我来向巡抚大人辞行,也是来向你们报告我的一件喜事。”

“噢,说说看。”骆秉章两眼望着郭嵩焘。

“前不久我收到一封家书,除了讲述家中的灾情外,还告诉我一个可喜的消息:贱内为我添了个儿子。”

“恭喜郭进士!”骆巡抚说。

“恭喜恭喜!”夏廷樾说。

“报——”卫兵进门喊道。

“什么事?”骆秉章问。

“报告巡抚大人,向(荣)将军从新宁传来战报。他已将土匪李沅发彻底消灭了。”卫兵说。

“太好了!”巡抚骆秉章说,“湘桂边境总算太平了。”

“匪首李沅发在哪?”郭嵩焘问。

“因为拒绝投降,被乱箭射杀,当场毙命。”卫兵说。

“这土匪李沅发也真厉害。上次新宁县派兵前去征讨,居然被打得大败,新宁县令丢尽了面子,湖广总督不敢上报,这次应该可以了。”骆秉章说。

“应尽快安抚那些被俘者与投诚者,不要让他们再去滋事,以免民变再起。”郭嵩焘说。

“郭进士言之有理,夏大人,你去安抚一下吧,记住,对待他们要恩威并施。”骆秉章说。

“明白!”夏廷樾答应。

巡抚骆秉章与知府夏廷樾置酒,宴请了郭嵩焘,以表示对郭嵩焘感谢。饭后,郭嵩焘告辞,夏廷樾一直将他送至长沙码头,又目送之上船顺湘江北去。

郭嵩焘赶到家中,见妻子已满月下床。陈隆瑞怀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来迎丈夫,邹妹儿拉着二丫头秀秀,扶着陈氏出来。郭嵩焘伸出双手接过儿子,看了又看,脸上挂满了笑容。邹氏告诉郭嵩焘说,孩子的名字是其爷爷起的,叫刚基。尽管家中的灾情很重,给郭嵩焘心头带来许多担忧,但是,他而立之年得子,其喜悦的心情却是无法形容的,至于家中因水灾所造成的损失是冲淡不了这份幸福与喜悦的。因为郭嵩焘是长子,郭氏的香火总得要有人来继承,现在郭嵩焘的儿子出世了,郭嵩焘仿佛完成了一桩伟大的事业。

大女儿兰兰从东厢房出来,走到郭嵩焘面前眨着大眼睛说:

“爹,奶奶病了。”

“什么?”郭嵩焘很吃惊,转脸望着陈氏与邹氏,问:“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婆婆是前两天才发热的,我们还没有弄清你人在哪。”陈氏说,“我也征求了公婆的意见,他们都认为这点小毛病没有什么大碍,坚持不让我们告诉你。”

“是啊,婆婆还说你是在外面干大事的,这种小事就别去烦你了。”邹妹儿说。

“我去看看。”郭嵩焘说完就往东厢房走去,兰兰紧跟在他的后面,然后是陈氏抱着奶娃,再后面是邹氏搀着秀秀,大家都来到了东厢房。

在东厢房里,守在妻子床边的郭家彪见郭嵩焘进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

“回来了?你娘正想你呢。”

郭嵩焘走到床前,看着母亲那张瘦削的脸和头上的几缕白发,心中产生了一丝欠疚之情。老夫人见儿子回来了,那张瘦削的脸上平添了一份笑容。她为自己的儿子进士及第而骄傲,认为自己一生的心血没有白费。看着而立之年的儿子,老夫人心中有无限的欣慰与幸福。

郭嵩焘更是感谢母亲。幼年的教育、青年的培养,无不浸透着母亲的心血。现在,母亲老了,病了,自己反而不在她的身边,心中感到十分难过。郭嵩焘蹲在母亲的床边,握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母亲微微颤动着嘴唇说:

“龄儿,你回来了。”

“嗯,娘,孩子回来迟了。”

“你在外面忙,我没事的。”

“奶奶,我爹好想你哟。”兰兰说。

“兰兰乖。”老夫人夸赞说。

“嵩焘,”郭家彪说,“省里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今年湖南被水淹得好惨!”郭嵩焘说。

“我们家的良田也被淹得差不多。唉!”郭家彪感叹道,“这年头,有田,人也不来租;种了一点田,又被大水给冲掉了。老天真是把人往绝路上赶哪。”

“爹,娘的病要紧不?”郭嵩焘望着父亲问。

“应该不太要紧。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不结实,抵抗力弱,有时也很难说呀。”郭家彪说。

由于老夫人生病了,所以郭嵩焘便留在家中侍候母亲,为母亲尽孝。然而,老夫人的病却并没有因为儿子的一片孝心而好起来,相反,她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郭家彪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派郭嵩焘赴长沙,将长沙城内的名医请来诊治。可是,老夫人的病仍然没有什么好转。

湖南的夏天,闷热难耐。湘江的水涨起来了,天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云,看来又要下雨了。果然,几阵响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这时,郭家大院二进院落的东厢房内,传出了阵阵哀泣。郭嵩焘的母亲去世了。郭嵩焘一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按照国家的规定,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必须参加朝考,成绩优秀者可以授翰林院编修,其他的分派到各地任职。郭嵩焘是翰林院庶进士,明年就要参加朝考,但是母亲新丧,应守制三年。百事孝为先,为母亲守孝乃是人子的第一要务,郭嵩焘赴京师朝考已不可能。

不能进京朝考对于郭嵩焘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更为沉重的打击又接踵而至。郭嵩焘母亲的去世给郭家彪带来的创伤最大,他生活上失去了伴侣,精神上失去了依托,整个人一下子就跨了下来,病倒在床。郭家彪病倒了,使整个大家庭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郭嵩焘立刻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得到郭嵩焘母亲去世的消息,左宗棠、刘蓉、曾国荃、西枝和尚连同受巡抚骆秉章委派的夏廷樾、罗泽南一行人乘船抵湘阴到郭府来吊唁。

郭家丧事办完后,夏廷樾与罗泽南返回长沙,而左、曾、刘以及西枝和尚留在郭家小住几日,安慰老友,然后才告辞。

两广总督林则徐在禁烟方面与朝廷上的顽固派格格不入,由于朝廷的软弱与腐败,这场鸦片战争以中国失败而告终。林则徐交部议处之后,被革职。次年,他被派赴浙江协办海防。旋即充军伊犁。1846年被重新起用,署陕甘总督。后又授陕西巡抚,1848年改任云贵总督。他虽然依旧位居总督,可是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于是决定上折朝廷称疾还乡。辞官的奏折得到了朝廷的批准,林则徐从昆明起身返回福建。林则徐在回家的路上,途经长沙。湖南巡抚骆秉章热情款待了林则徐。巡抚骆秉章与林则徐谈论天下大事,当巡抚骆秉章谈到在京任职的曾国藩时,对曾国藩的精明强干十分赞赏,这引起了林则徐的兴趣。由曾国藩自然谈及郭嵩焘。林则徐对郭嵩焘的大名早有耳闻,现在来到了湖南长沙,很想利用这个机会见见这位后起之秀。当他得知郭嵩焘正守制在家,不能来长沙时,也只能作罢。林则徐只召见了刚从郭嵩焘家回来的左宗棠。

左宗棠闻听林则徐要召见,心中十分高兴。左宗棠对林则徐是仰慕已久,只恨不能追随其左右。现在林则徐要召见他,怎能不令他心潮澎湃?左宗棠走进了林则徐所在的房间,见里面只坐着林则徐一人。左宗棠行礼道:

“湖南举人左宗棠叩见林大人。”

“免了,宗棠,坐下吧。”

“谢林大人。”

“你已几上京师会试啦?”

“回大人,宗棠不才,已是三上京师,四试不第。宗棠无能,屡试屡败。”

“不要气馁。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看,我的朋友魏源,都五十多岁了,他还仍然上京赶考呢。”

“魏先生我前年在京师贡院门前见过。您说得很对,我不应该气馁。但是我又对上京师赶考多了一份厌倦,觉得贡士进士都不该我当似的。”

“你也不能完全指望通过科举考试来成就功名,建功立业。现在国家多难,朝廷正需用人,一味地死读圣贤书也未必有用。只要能为国家出力,能为皇上分忧的就是人才。”林则徐略略停顿一下,继续说:“我老了,又有病,国家大事要靠你们年轻人来做。回想十年前,我力主禁烟,‘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结果,朝廷最终废掉了我的主张,我不仅没有把鸦片给禁止住,反而使鸦片贸易合法化。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大清国白花花的银子全都送给了外国人,换回来的却是祸国殃民的鸦片,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大人,这不是您的错。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您在虎门销毁了那么多鸦片,扬了中国人的志气,灭了外国人的威风。我们都钦佩您,您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喽。”林则徐说,“你们湖南人曾国藩已经官至礼部侍郎了,郭嵩焘也已当上了翰林院庶吉士。你们湖南可是个出人才的好地方。”

“只可惜,郭嵩焘明年不能回京师参加散馆的朝考。他是四上京师五试乃中进士,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不得不在家守制,将来的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

“是呀,很可惜。”林则徐说,“郭嵩焘之名,我早就有所耳闻,昨天听了巡抚骆大人的介绍后,我也想见见这位翰林,没想到他正守制在家,看来我是见不着他了。”

“郭嵩焘母亲新丧,父亲又卧病在床,境况甚是狼狈。”左宗棠说。

“宗棠,你对郭翰林是如何评价的?”林则徐问。

“十几年前我就与郭嵩焘相识了。在我看来,他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人品方正,又嫉恶如仇。我相信他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此人气量如何?”林则徐问。

“郭嵩焘的为人比较仁厚,宽宏大量,将来要是在朝为官一定前程似锦,无限光明。”左宗棠十分肯定地评判。

“你们湖南还有一位名士叫刘蓉,我在任湖广总督时就听说过此人,只是一直未曾见过,你与他熟吗?”

“刘蓉可是个了不起的名士,就是不愿走科举之路。他淡泊名利,十分难得。在长沙我与他走动得较多,他现在在湘西书院任教。刘蓉与郭嵩焘最为友好,长沙的上层人士几乎无人不知。刘蓉、郭嵩焘与在朝任职的曾侍郎是密友,早在十几年前,在岳麓书院时,他们就互相交往,分开之后,鱼雁往来至今从未间断。”

“湖南人杰地灵。我看你左宗棠相貌堂堂,将来一定不在常人之下。”林则徐望着左宗棠说。

“林大人过奖了,像我这样一个落魄士子将来还能有机会出人头地?”左宗棠自我嘲讽道。

“哎——龙还会游浅滩,虎也有落平阳之时呢,一旦龙入深潭,虎上高山,必显英雄本色。”林则徐笑着说。

“但愿我左宗棠能像林大人说的那样。”

“去年湖南南部发生的李沅发叛乱已被向将军率兵剿灭,这样的叛乱在全国还有不少,国内忧患未已,再加上海疆洋人步步紧逼,内忧外患如风雨交加,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我希望你能锐意进取,为国出力。”

“宗棠谨记大人的教诲。”

“这里我特别一提的是,一百多年来,白莲教一直是朝廷的腹心之患,朝廷始终不能彻底将它剿灭。此次在来长沙的路上,我又听说什么天地会、拜上帝会,特别是拜上帝会,好像入上帝会的人是越来越多,我对此事表示担忧。一旦这些会众转而与朝廷为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说被向荣将军剿灭的李沅发就是天地会。”左宗棠说,“朝廷不是有令,不许搞这种聚会集会的吗?”

“是啊,少数贼子叛党不遵王命,常常聚众滋事。这种拜天地会、上帝会的人一旦滋事,必将与朝廷对抗,甚至与朝廷兵戎相见。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你们青年人可要为皇上分忧,为国家出力呀。”

“左宗棠一定记住大人的话。”

林则徐又与左宗棠讨论了天下形势。左宗棠把自己对天下的了解与认识同林则徐交换了看法,林则徐对左宗棠的看法大加赞赏,并称赞左宗棠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实在难得。他们从晡时谈到天黑,从天黑谈到三更,二人方才恋恋不舍散去。

次日,林则徐离开长沙。巡抚骆秉章亲自送到长沙码头。左宗棠也赶到码头来相送,当左宗棠赶到码头时,林则徐的船已到了江心。左宗棠站在岸上使劲地挥手,同林则徐告别。

郭嵩焘的父亲一病不起,日渐消瘦,郭嵩焘服侍汤药,未尝暂离,但是死神还是一步一步地逼近了郭家彪。终于,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的时间郭家彪就追赶妻子去了。郭嵩焘及其全家再次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以前,郭嵩焘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郭家的荣耀,一直游学在外,无暇顾及爹娘,而今自己已是翰林院庶吉士了,只要参加三年一度的散馆朝考,就有可能为官一方,也就可以将爹娘接到自己的官署,让他们好好地享享清福,可是上天偏偏不给郭嵩焘这个机会。

南山坡上,郭嵩焘、崑焘、崙焘跪在坟前焚烧纸钱。西枝和尚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双手合十,超度亡灵,口中正念念有辞。刘蓉、左宗棠、曾国荃也在场。另外在场的还有郭嵩焘的岳父陈兴垲、大伯郭家瑞、堂叔郭家彬,还有湖南巡抚特派的专使候补知府夏廷樾和湘阴县令等。

不到半年时间,郭嵩焘的父母相继去世,郭嵩焘感到十分悲伤;他一向热衷功名,如今守制在家,不能去京师参加散馆朝考,使他本来就很糟糕的心情变得更加沮丧。

远在京师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得知郭嵩焘的父母相继去世的消息心情也很沉重,他为老友难过,又不能当面安慰,于是给郭嵩焘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安慰信,希望老友能够振作起来,要能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至于因守制而不能赴京师参加散馆朝考一事,曾国藩开导说朝廷会考虑到守制的实际情况妥善处理的。

曾国藩还在信中劝慰郭嵩焘,不要完全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因为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千万不可自我贬损,更不能消沉下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当个真正勇敢的男人。

其实,郭嵩焘的进取心一直都很强,他不甘寂寞。接到了曾国藩的来信,他首先是十分感动,并写了一封回信表达了自己对曾氏的感激之情,同时也勉励老友,在朝为官应励精图治,为皇帝分忧。

此时,道光皇帝驾崩,道光帝第四子二十一岁的奕伫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年号未定,国家尚未改元,大清国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洋人的要求越来越多,光是鸦片这一项的输入就导致了进出口贸易的严重不平衡,白花花的银子统统流入外国人的腰包。在国内,各地“匪民”纷纷滋事,各种帮会多如牛毛,特别是在南方,天地会与拜上帝会的势力越来越大,南国的阵脚已经严重不稳,大有失控之势。

奕伫登基的次年改元为咸丰元年(1851)。咸丰帝为了顺应民心,减少舆论的压力,先后革去了穆彰阿、耆英与琦善等人的职务。同时下诏强行请出引疾在闽的林则徐,任命他为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理军务。因为咸丰皇帝已经感到岭南已是险象环生,农民起义很可能一触即发。咸丰皇帝再用林则徐。其目的就是要用林则徐的威望来遏制农民起义的发生。很可惜,林则徐没有完成咸丰皇帝交给他的使命,因为他在去广西的路上病逝了。林则徐死于广东潮州。

鸦片战争加剧了中国社会的阶级矛盾,战争费用、战败赔款无不以百姓的血汗为代价;五口通商后资本主义商品的入侵又使中国的传统手工业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鸦片的输入更是肆无忌惮,吞噬着人民的财产、健康与生命。所有这一切使人民对政府的仇恨急剧上升,各地小股“民变”此起彼伏,终于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社会大震荡——太平天国起义。

太平天国是以洪秀全为首,由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组成的领导核心,在金田乡宣布起义,定国号为“太平天国”,起义军称为“太平军”。首次参加起义的人数有两万多。

宣布起义之后,洪秀全率领太平军浩浩荡荡地向东开进,打败了前来镇压的清朝政府军。几个月后,太平军攻占了永安州。在永安,太平军建立了完备的编制与制度。然后,他们放弃永安,并一举占领了湖南南部重镇郴州。此时,太平天国的部队已经壮大到十万人。湖南的形势异常紧张,朝廷震恐。

太平军势如破竹,直向省城长沙逼来。长沙的上空战云密布。原湖南巡抚骆秉章已经调任到别处,新任的巡抚张亮基,面对突如其来的风暴感到措手不及,只有积极备战,加强长沙防卫。岳麓书院、湘西书院立刻解散,刘蓉一时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中闲着;左宗棠则返回了湘阴老家。在湘阴,左宗棠去见正守制在家的郭嵩焘。

虽然郭嵩焘守制在家,但是他时刻关注着国家大事,他听说洪、杨兴“乱”,十分愤慨。太平军正一步一步地逼上门来,设若太平军顺流而来,不消一日工夫即可抵达湘阴,所以郭嵩焘感到形势危急。左宗棠与郭嵩焘商量,为了避开战火,他们商定各自率领自家人一起躲避到湘阴东部的玉池山梓木洞内。

郭嵩焘历经十年上京赶考,终于如愿以偿,可是却又连遭家庭不幸,父母相继去世,自己不能上京参加散馆朝考;现在又碰上了这么大的农民起义,霎时间,感到心灰意冷,产生了隐居的念头,想以此来度过自己的一生。左宗棠也是心灰意冷,再加上他数度上京屡试不第,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茫然,碰上了这么大的农民起义,他也不知应何去何从。于是,他像郭嵩焘一样决定隐居,潜心研修学问,以怡养身心。

太平军开始围攻长沙了,巡抚张亮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急需军事人才来相助。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他收到一封由贵州知府胡林翼寄来的信。胡林翼与张亮基是好朋友,当他得知太平军围攻长沙的消息时,知道张亮基肯定急需人才,于是,他向张亮基推荐了左宗棠。

左宗棠与胡林翼早在数年前于京师相识,并有过一段较长时间的交往,胡林翼知道左宗棠对天文、地理、经济、军事等都有所研究,对兵法也非常熟悉。所以胡林翼认定左宗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虽然左宗棠平时因自视很高而显得有一点狂妄。左宗棠自己也像当年孔明自比为管仲、乐毅一样,把自己比作诸葛孔明。这在一般人看来左宗棠无疑是一位狂妄之徒。尽管左宗棠多次京师会试不中,但是这并不影响左宗棠在胡林翼心中的地位,值此天下大震荡之时,胡林翼就毅然决然地写信告诉张亮基左宗棠是个深具文韬武略的人才。张亮基听说湖南还有这样一位奇人异士,万分高兴。他打算像刘备去请诸葛亮一样亲自去请左宗棠,可是太平军围攻甚急,长沙防务甚紧,身为巡抚的张亮基无法也不可能抽开身。于是张亮基就派长沙知府夏廷樾带上一份厚礼去湘阴请左宗棠出山。其时左宗棠虽然不像郭嵩焘那么消沉,却也并不十分乐观,尽管夏廷樾带着巡抚张亮基的礼物来请左宗棠,左宗棠还是推辞,不愿出山。不把左宗棠请出山,夏廷樾感到自己回长沙无法向巡抚张亮基交代,忽然,夏知府又想起郭嵩焘来,他知道郭嵩焘与左宗棠的关系非同一般,于是,夏廷樾又请郭嵩焘来劝说左宗棠。

郭嵩焘自己虽然伤于情感,伤于时事,但他毕竟是个进士,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封建士大夫。太平天国起义对他来说就是叛党,是逆贼,自己虽然守孝于家,但左宗棠却不能不出山。于是郭嵩焘随夏廷樾一同来劝左宗棠。郭嵩焘说:

“你是湖南举人,湖南巡抚张大人邀请你出山,是希望你在湖南处于紧急关头能够出一把力,以保卫长沙,保卫家乡,你怎么能不答应呢?如今公卿能仁而下士的现象已经不多见了,张大人此举实属难得,你也应该成人之美。在他人有难时帮他一把,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所应该做的事情吗?”

“你说得没错,只是我也是一介书生,何德何能承受张大人如此盛情。再者,我左宗棠也只是一个浪得虚名的狂士而已,一未领过兵,二未打过仗,我去长沙有何用?”

“宗棠之言差矣,”郭嵩焘说,“长沙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都在等着你,你能忍心置之不理?还有,不是任何人天生就会领兵打仗的,你平时饱读兵书战册,其目的不就是以济时用吗?现在,你不去试一试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

“照你这么说,我非得出山不成?”左宗棠说。

“是的,张大人一片诚心,夏大人又连日劳累,你应该出山了。奉命于危难之时,救人于水火之中,方显英雄本色。常言道,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张大人如此器重你,可谓与你是知己,为知己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也就是说,士为知己者死可矣,不是吗?”郭嵩焘努力地劝道。

这时郭嵩焘的弟弟崑焘走来,他的手里拿着两封信,都是给左宗棠的,一封是从贵州府寄来的,信中的内容是贵州知府胡林翼向左宗棠问好,并已猜到左宗棠有可能会拒不出山,他希望左宗棠能从国家社稷民生方面来考虑,出山去帮助湖南巡抚张亮基度过难关。另一封信是长沙寄来的,为江忠源之亲笔。江忠源原在湖北,因湖南吃紧,朝廷将他派往长沙,以加强长沙城的防御力量。当江忠源得知巡抚张亮基派人去迎聘左宗棠,江忠源担心左宗棠可能会拒绝,于是自己也写一封信,催促左宗棠赶快出山。面对四面来风,左宗棠心灵深处那种欲建功立业的思想被又一次激活,左宗棠答应出山了。

长沙陷在太平军的重围之中,巡抚张亮基指挥长沙守军拼命抵抗。罗泽南与江忠源正协助张亮基保卫长沙。在敌对双方僵持之时,左宗棠赶到长沙。张亮基见到左宗棠肯出山,更是激动万分,他立即把长沙军队交给左宗棠指挥。

太平军在洪秀全、杨秀清的指挥下,以十万之众来围攻长沙,攻了一个月居然没攻下。太平军攻不下长沙的主要原因是长沙城内有左宗棠这位“军事天才”坐镇指挥。文韬武略的左宗棠使前来攻打长沙的太平军受到了一次重创,连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都在长沙南城门外阵亡。长沙久攻不下,太平军又损失惨重,于是太平军放弃长沙北上。太平军北上后,迅速攻克了益阳、湘阴、岳州,占领了整个洞庭湖,缴获了大量的军火弹药,同时,太平军又招募了数千渔民,征集了大量的渔船,组织了一支强大的水师。于是太平军分水陆两路进军湖北。

太平军积极北上,准备进攻武昌时,正是国家三年一次的乡试时间。咸丰二年(1852)壬子之秋,皇帝命礼部侍郎曾国藩典试江西。曾国藩接到任命后立即启程赴江西。在赴江西途中,忽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于是曾国藩立即向朝廷告假,回湖南湘乡奔丧。这时,太平军正聚集力量围攻武昌。不久,太平军攻破了武昌城,占领了武昌,令朝野感到震恐。因为武昌在大清国版图上是中心位置,又居于长江中游。武昌的失守对于清朝的命运关系甚大。所以,当咸丰帝看见江南半壁江山眼看就要改变颜色的奏报后,他顿时火冒三丈,于情急之中他又想起了曾国藩。可是曾国藩正丁母忧,守制在家,期限未满,怎么办?古语云:忠孝不能两全,应先为国尽忠。于是,咸丰帝下旨“夺情”,让曾国藩立即出山。咸丰先下旨给湖南巡抚张亮基云:

“……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搜剿土匪,伊必尽心不负委任。”

张亮基接到上谕,不敢怠慢,马上差人把这份上谕送到曾国藩手中。曾国藩手捧上谕左右为难。一边是母亲新丧,要居家守制为母亲尽孝;一边是皇帝的圣旨,圣命难违。曾国藩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同父亲、兄弟们在一起商量。商量的结果是:鉴于眼下是动乱时期,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有了这个商量的结果,曾国藩便动笔草拟了一份辞呈,力陈不出,恳请终制之意。曾国藩正准备派人将这份辞呈送给湖南巡抚张亮基,并通过他转呈给皇帝。这份辞呈放在桌上还没有发出去,他又收到了张亮基的一份急信。信中告诉曾国藩“武昌失守,湖北沦陷,太平军气焰正盛”。曾国藩读罢大为震惊。张亮基的信中还特别指出湖北失守,干系甚大,如今长沙人心不安,大有涣散之势,晓喻曾国藩理应出来保卫家乡。曾国藩手里捧着张亮基的来信,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辞呈,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曾国藩为难之时,郭嵩焘风尘仆仆地连夜赶到了。

由于战乱,郭嵩焘得到曾国藩母亲去世的消息较迟。他一得到此消息便从湘阴赶到湘乡来吊唁。当郭嵩焘赶到湘乡县时,县令朱孙诒热情地接待了郭嵩焘。郭嵩焘早已是湖南名人,朱孙诒对他也是仰慕已久,再加上郭嵩焘与曾国藩关系不同一般,如今曾国藩已经官至礼部侍郎了,所以朱县令对郭嵩焘更是礼待有加。当郭嵩焘从朱县令处得知咸丰帝已有上谕要曾国藩“夺情”办事时,郭嵩焘提出要立即去曾国藩家,劝他即刻出来为朝廷排忧解难,因为郭嵩焘估计曾国藩很有可能会以守制为由来对抗圣旨而不出山。县令朱孙诒听到郭嵩焘的这句话,既是高兴,也不敢怠慢,立刻用官轿连夜把郭嵩焘送到曾国藩家。

曾国藩正在左右为难之时,郭嵩焘赶到了曾府大门前,此时正值深夜时分。曾国藩听说老友连夜赶到,不禁喜出望外,见郭嵩焘从官轿上下来时,却又感到大惑不解。郭嵩焘笑着说:

“怎么,我坐官轿难道不像县令?”

“像。”曾国藩说。

“筠仙,久违了。”曾国荃说。

“久居湘阴,又逢战乱,不愿闻听窗外之事。忽闻令堂过世,今日特来吊唁,消息迟滞,还望涤生谅解。”

“感谢你的一片诚意。”曾国藩说着,并将郭嵩焘引见给自己的父亲。郭嵩焘向曾老爷施礼问安。随后郭嵩焘又见过了曾国藩的兄弟国华、国璜等。

“筠仙,”曾国藩说,“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一件事甚是棘手,不知该如何办。我知道你很聪明,点子又多,一定要给我好好参谋参谋。”

“别给我带高帽子了。”郭嵩焘说,“什么事,说说看,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但未必能当个好参谋。”

于是曾国藩将咸丰皇帝的诏书、张亮基的来信以及自己写好的辞呈都放在郭嵩焘的面前说:

“我就为这些事情烦心。”

“我也就为这些事情才连夜从湘乡县城赶来的。凭你的个性,你一定是抗旨不遵。我估计你会写辞呈的,就害怕你将写好的辞呈递上去,所以才连夜赶来。”郭嵩焘说。

“可是,母丧居家守孝,理所当然。再说,帮办团练一事我也不熟悉。还是守制在家的好。”曾国藩说。

“古人讲,忠孝不能两全,应为皇上尽忠。这叫舍小家为大家。涤生兄历来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现在天下大乱,国不能堪,民不聊生,你不趁此时干一番事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者,当皇上困难需要你帮忙时,你却躲着不出来,将来你如何向皇上交代?”郭嵩焘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大道理,接着又说:“既然皇上已‘夺情’于你,那么皇上也就有不得已的苦衷,试想一下,皇上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下旨‘夺情’的。你守制尽孝,这没错,但是,国家有难就应该以国事为重,墨从戎,古已有之,也并非自你曾兄开始,何必要坚持陈规陋习,一定要守制三年。”

曾国藩在郭嵩焘的鼓动下,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了出山的决心了,可是当他看见悲伤的父亲时,又不忍心说出来,害怕说出来后会给父亲带来更多的悲伤,于是又有点犹豫了。郭嵩焘看出了个中的隐情,便又转向了曾国藩的父亲,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保卫家乡”等大义来晓喻曾老先生。曾老先生认为郭嵩焘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他把儿子曾国藩叫过来,教训道:

“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为皇上分忧,就不是个好官;不能为皇上尽忠,那要你在家尽孝又有何用?为天下苍生计,你应该去办大事,别以我为念。你要是把强盗给打败了,那我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些。”

“可是,”曾国藩说,“按照礼制,我要守孝三年,现在才守几天呀?”

“别管才守几天,郭先生说得对,规矩本是人定的,人也可以改之。你放心地去吧,家中有我和你这几个兄弟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那好吧。”曾国藩说着走向了桌边,拿起了自己刚拟的辞呈,看了看,然后将它丢进火盆里。

郭嵩焘见曾国藩烧掉了辞呈,心中高兴,因为自己连夜奔来的辛劳没有白费。当夜,郭嵩焘又与曾国藩、曾国荃促膝长谈,分析形势,寻求对策。

经过两天的准备,曾国藩在郭嵩焘的陪同下来到长沙。他们不是直接去巡抚张亮基处,而是直奔老友刘蓉家。此时,刘蓉刚刚得知曾国藩母亲去世的消息,正欲赴湘乡吊唁,不想曾国藩已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三位老友在这种形势下再度相逢,许多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而他们愤慨最多的莫过于太平天国的“造反”了。郭嵩焘与曾国藩在刘蓉处了解了“长沙保卫战”的具体情况后,曾国藩直奔巡抚张亮基处赴命,郭嵩焘也随即告别刘蓉返回湘阴老家。

郭嵩焘回来后不久就收到江忠源的来信。由于江忠源与太平军作战有功,颇受朝廷赏识,被擢升为湖北按察使。此时,江忠源需要一个聪明能干的人来帮忙,他想到了郭嵩焘与刘蓉,于是给他们二人各写一封信。他邀请郭嵩焘来做幕宾。郭嵩焘接到来信后,稍加考虑就写信回绝了。江忠源知道郭嵩焘有能力,有计谋,会算账,点子多,于是又写了一封信相邀,语气近乎恳求:

“奉手教,词意过谦,岂以为竖子不足与谋耶?兄纵不为弟出,独不为天下计耶?涤帅(曾国藩)来书云,霞(仙)兄多恐不能来,吾兄尚未定。忠源则以为霞兄之不来,由吾兄之未定也,兄之来,则霞兄亦不能辞矣。”

本来郭嵩焘用天下大义来劝左宗棠、曾国藩出山,而现在江忠源又用天下大义来劝郭嵩焘出山。郭嵩焘心里明白,虽然自己从小喜欢读点兵书,那仅仅是学点谋略而已,真要自己去领兵打仗,恐怕不行。倘若只是给江忠源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或是当当参谋那倒还行。由于江忠源一再请求,情辞恳切之至,实在难以推脱,真可谓心不欲出而义必出,于是郭嵩焘答应江忠源出山了。

曾国藩到长沙后,张亮基立刻把训练湖南团练之事交给他来办理。曾国藩察看了湖南团练的训练情况,再比照眼前的实际状况,认为帮办团练最多不过是维护地方治安,而大清国当务之急是对付太平天国。于是,曾国藩草拟了一分奏折呈给咸丰皇帝云:

“方今之日,洪杨兴乱,贼氛方炽,宜别训一军专以应对逆贼。而眼下用兵皆各行其是,胜不相庆,败不相救,甚或相互掣肘,袖手旁观。此种恶习已成痼疾,已病入膏肓……国藩以为须练勇万余,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利举酒相让功,败则死力以相救助,吾官兵亦为誓死不相弃之党,庶可血战一二次,渐新吾民之耳目,而夺逆贼之魂魄。”

咸丰皇帝正为太平天国起义一事坐卧不安,接到如此之奏折怎不令他激动?于是立刻恩准,听任曾国藩自行安排。曾国藩得到圣旨后,便决意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曾国藩建立了一支湘军。这支军队组织得相当特别:他们都是同乡、同学、师生、亲友等,下一级官员由上一级自选任命,并且要绝对保证对上一级负责,全军必须绝对服从曾国藩一人。这支军队凶悍无比,因为无论是谁加入了湘军,其亲人、亲戚等都一一登记造册,士兵如在战场上不能效死力,或是当逃兵,那给亲人所带来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此,由曾国藩所训练的这支湘军最终成了太平军的死敌,而曾国藩也凭借这支反动的军队对太平军进行血腥镇压,并最终将太平天国起义给镇压下去。曾国藩本人也因杀人如麻而获得了“曾剃头”的绰号。

太平天国攻克武昌之后,又放弃了武昌。他们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地沿长江东下,迅速地向江苏省城南京挺进。面对太平军强大的威势,朝廷的军队几乎都是望风而逃,太平军一路上势如破竹,攻克了九江、安庆,并于咸丰三年(1853)二月占领了南京城。太平天国将南京改名为“天京”,定为都城。为了巩固天京,太平天国一方面派其名将林凤祥、李开芳率领一支两万多人的部队进行北伐,这支部队直接北上直逼京畿;另一方面,又派赖汉英率领千余战舰溯江西征。西征军勇猛无比,很快地又攻克了才刚放弃的安庆、九江等重要城市。在江西,赖汉英指挥千余战舰穿过鄱阳湖,迅速包围了江西省城南昌。

西征军开始围攻南昌之时,咸丰皇帝下令派湖北按察使江忠源率领湖北团练援助江西。由于太平军英勇善战,江忠源的湖北团练与南昌的守军都无法抵挡得住太平军强大的攻势。于是,江忠源不得不向曾国藩求助。

曾国藩的湘军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已有一定的战斗能力了。接到江忠源的求助信后,曾国藩立即召集会议,研究对策。会上,曾国藩表示湘军愿意出省作战,当初曾国藩创建湘军之时就已向皇帝讲明另训一军来对付太平天国。现在太平军又快逼上门口来,湘军还不出战更待何时?曾国藩也正欲试试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郭嵩焘答应江忠源出山,可是,当他动身赶到长沙时,江忠源已经奉命率军支援南昌了。郭嵩焘转而去找曾国藩,正好碰上南昌告急。曾国藩见郭嵩焘出山了,心中异常高兴,他让郭嵩焘暂留于此,并征询郭嵩焘对于援助南昌的看法。郭嵩焘说:

“湘军出省作战,扫平贼寇,本在情理之中,但是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不知湘军粮饷是否充足?”

“暂时应不成问题。”

“那么,万一这场仗要打很长时间,怎么办?”

“我还没有考虑,不知筠仙有何见教?”曾国藩问。

“听说帮办江北军务的刑部侍郎雷以诚开办厘局,征收厘金,涤帅何不于湖南一试。况且厘金征之于商贾,百里抽一,影响并不大。商贾再取之于民,这百分之一厘金再平摊到无数人头上也就微乎其微了。这种做法,影响不大,民亦不知,既能保证民安,又能保证饷源,涤帅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主意太好了,就这么办。”曾国藩高兴地说,“这样就可以解除湘军的后顾之忧了。你帮我草拟文稿呈给巡抚大人,让他在全省开设厘局,以济军需。”

“行。”郭嵩焘说,“现在不妨找一些应急的措施来筹集部分饷银,以解燃眉之急。”

“什么措施?”曾国藩问。

“就是劝大户捐输一点,以济急用。只要我们稍事努力,收入一定可观。”郭嵩焘说。

“那好呀,这件事就交给你办。”曾国藩说。

郭嵩焘立刻将文稿草拟好,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将文稿呈给湖南巡抚骆秉章(原湖南巡抚张亮基已经升任湖广总督了)。骆秉章在太平天国起事之前曾任湖南巡抚,现在又调回任职。郭嵩焘本来是想直奔江忠源处,没想到自己倒先替曾国藩办起事来了。曾国藩将劝捐筹饷一事交给郭嵩焘,郭嵩焘便着手办理此事,他领着从岳麓书院里解散出来的弟弟郭焘到湖南各处游说劝捐,不到半个月,郭嵩焘竟然征得饷银十万余金。他将这些钱如数地交给曾国藩以供湘等应急之用。

江忠源告急,曾国藩先派湘乡县令朱孙诒率领湘军一千二百余人驰赴南昌援助。不久,曾国藩又命令长沙知府夏廷樾、湖南提督罗泽南以及劝捐归来的郭嵩焘、郭崑焘再带领湘勇一千四百余人作为第二批增援部队赶赴南昌,与太平军开仗。

一介书生,竟然要领兵打仗,郭嵩焘感到有点意外,甚至有点不可思议;同时内心深处也有一份自豪感,仿佛古人投笔从戎。与夏知府、罗提督率领一千四百余人奔赴疆场,郭嵩焘觉得颇有些慷慨悲壮,好像一夜之间自己变成了能征善战的英雄,是孔明,是周郎,如周亚夫,如曹孟德。

经过几天的紧急行军,郭嵩焘及其所在的部队赶到了南昌。这支部队安扎在南昌永和门外。太平军在赖汉英的指挥下围攻南昌,一直未能攻下。朝廷的军队不断地赶到,给攻城的太平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为了能速战速决,太平军加大了攻城的力度。赖汉英亲自指挥两千余名太平军战士从正面向郭嵩焘所在的湘军发起了猛烈地攻击。这些湘军兵勇,无不报着誓死效命疆场的决心,奋勇拼杀。太平军在湘军凶猛的反击中节节后退,而湘军则是步步紧逼。湘军正在步步前进之时,不料,从两翼冲出了两支太平军,包抄过来,正在撤退的太平军看见增援的部队赶到,又掉转头来,与两路援军形成合力,从三面围来,给郭嵩焘的部队以致命的打击,湘军虽然骁勇善战,可是三面受敌,形势大为不利,经过一番拼杀,败下阵来,损失较为惨重。作为第二批增援的湘军刚到南昌就遭到了太平军的重创。郭嵩焘、夏廷樾、罗泽南被迫率军退入南昌城。江忠源与郭嵩焘、夏廷樾、罗泽南、朱孙诒等人商议,决定死守城池,坚不出战。

郭嵩焘来到南昌,江忠源万分高兴。郭嵩焘将自己手上的工作交给夏廷樾、罗泽南、朱孙诒等人,自己去给江忠源当参谋。郭嵩焘与江忠源同往临江的章江门城楼,观敌料阵。在这里郭嵩焘又认识了另一个人——陈孚恩。

陈孚恩曾任刑部尚书、军机大臣,现在正丁忧在家。咸丰帝下旨敕命陈孚恩帮办江西团练,以加强南昌防务。江忠源几乎天天与他在一起研究军情,商讨对策。经江忠源从中介绍,郭嵩焘结识了陈孚恩。陈孚恩本来就是一位练达明识之士,尤其留心时局,喜交名人雅士。像郭嵩焘这样才学兼备之人,更是陈孚恩结识的对象。郭嵩焘也觉得陈孚恩言谈高雅,举止不俗,有大家风度。很快地,他们二人就成了至交,除了与太平军开仗的时间之外,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无所不谈。

一日,江忠源与郭嵩焘、陈孚恩正在章江城楼上谈论如何迎战太平军,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夏(廷樾)将军在城外活捉了太平军士兵三人,来问如何处置他们。陈孚恩说:

“带上来进行审问!”

“是。”报信人答应着退去。不一会儿,在几名兵勇的押解下三名被绑着的太平军士兵被带上了城楼。郭嵩焘说:

“我问你们什么话,你们要老实回答。如果你们能如实回答,我就免你们死罪;如果有谁胆敢抗拒不言,我们就将他就地正法,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这三个被绑着的士兵都说。

“你们往远处看,那文孝庙,是你们的老窝吧?你们在那儿驻兵有多少?”

“回大人,”一个太平军士兵说,“我们在那儿不驻一兵一卒。”

“胡说!你们每次攻城时,文孝庙里都有无数贼兵,怎么能说那儿不驻一兵一卒呢?”

“是真的。”另外两名士兵都说。

“噢,为什么?”郭嵩焘严厉地问。

“因为那儿驻兵很不安全,那儿只是临江的一垒而已,三面是墙,一面临水,如果你们夜里来攻,那我们只有跳江了。”一个士兵说。

“那你们的兵都住哪儿呀?”

“船上,全在船上。”一个士兵说。

“你们有多少船?”

“不太清楚,大约有几千只吧。”又一个士兵说。

“来人,”郭嵩焘手一挥说,“将这几个贼兵押下去。”

那几个兵勇又应声走过来,将这三个人押解下去。

“忠源老弟,你看,贼兵有船数千,而我们却只能站在陆地上,鄱阳湖那么大,贼兵可以纵横穿梭,我们却奈何他们不得。再仔细想一想,贼兵去年在洞庭湖上就成立了水师,并且利用水师,他们很快地攻下了武昌,再仗舟东行,一泻千里,势如破竹,直接占领南京,设若没有水师相助,他们是绝对不会有那么迅速的。可是朝廷的军队却没有一船可以迎贼,由此可见,不治水师,难以迎敌。”

“是啊!”江忠源也有同感。

“郭翰林的见解十分深刻。”陈孚恩也赞同。

“筠仙兄,”江忠源说,“能否代小弟拟一份奏稿呈给皇上,请求诏准训练水师,以御太平匪寇?”

“嵩焘义不容辞也。”郭嵩焘高兴地应承着。

郭嵩焘草拟了一份《请置战舰练水师疏》交给了江忠源。江忠源派人火速将此奏疏呈递给咸丰皇帝。奏疏刚刚送走,江忠源又接到探报,江西南部泰和县等处发生了会党“叛乱”,颇有响应太平军之势。于是,江忠源、陈孚恩等又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会议商定派郭嵩焘带领两名副将率领一军前去镇压。郭嵩焘领兵而去,很快地将会党叛乱给镇压下去。为了尽快地同太平军相抗衡,郭嵩焘又向江忠源建议先造一批巨筏,每筏可容数百人,列炮于其上,配合陆路部队夹击太平军。江忠源接受这一建议,并让郭嵩焘于平定会党叛乱之后,就在赣江上游建造巨筏。于是郭嵩焘又带领他的部队,于赣江上游的樟树镇临时建造巨筏以代战船之用。他们在一个月内共造了十八架巨筏,每架巨筏除了能容百人,上面还可以架设火炮。巨筏造成之后,正准备顺赣江驶往南昌,这时太平军却从南昌撤围了,因为南昌城防十分坚固,再加上猛将如江忠源等人的指挥和凶悍无比的湘军作后援,这座南昌城对于太平军而言简直不啻是铜墙铁壁。太平军久攻不下,只好放弃南昌,于是数千只战船从鄱阳湖上向北驶过来,他们占领湖口,进入长江,然后去合围九江。

江忠源呈递的奏疏到了咸丰皇帝的手中。这种奏疏以前似乎也曾有过,但一直未曾引起朝廷的重视,现在由屡战太平军而战功卓著的江忠源提了出来,咸丰皇帝不能不加以重视。于是,咸丰帝下旨敕命曾国藩创建水师,并诏命川、鄂、湘各督抚备制战船,限期三月,送往武昌,全部由曾国藩统一调遣。

曾国藩接到咸丰皇帝的旨谕,立刻就着手去创办水师,他辞别湖南巡抚骆秉章,离开了长沙,亲赴衡阳创办水师。曾国藩草创水师之初很不顺利,因为衡州一带的船户都与会党有关,曾国藩很难招募到兵勇,所以曾国藩不得不返回老家湘乡去招募兵勇。除了招募到许多兵勇之外,他还物色到两个比较理想的人物彭玉麟和杨福载,曾国藩让他们来做大将。经过曾国藩的惨淡经营,湘军水师终于草创成功。

咸丰三年(1853)九月,曾国藩南下衡州创办水师之时,江西九江告急,湖广总督张亮基飞书南昌求援。陈孚恩派江忠源率领湖北团练往救,江忠源请求郭嵩焘随行,并让他担任参谋。江忠源率领部队顺赣江北上,分水陆两路向九江挺进。江忠源率陆路部队沿江北行过赣江,沿鄱阳湖北岸直扑九江;水路部队乘坐巨筏出赣江在鄱阳湖上北行,由于湖口已被太平军锁死,江忠源的巨筏无法进入长江,水路部队只能在鄱阳湖北岸登陆,弃筏步行,与陆路部队会合,去合围九江城外的太平军。从形势上看,江忠源的部队似乎要同九江城里的部队里应外合,以夹击陆上的太平军。

太平军围攻九江,其本意是围而不攻,以耗清军之精气,但是对待前来支援的江忠源部则是必须迎头痛击。赖汉英闻听南昌江忠源援军已经接近九江,于是亲自指挥,派年轻的小将陈玉成为先锋,并令其不惜一切代价给来援之敌以致命的打击,只要江忠源援军一败,那么九江城不攻自破。陈玉成领命后立即组织了一支敢死队,这个敢死队中的战士个个都是劲弩在手,勇猛异常。陈玉成又组织了两支队伍分左右两翼向江忠源援军的后部直插过去。江忠源的部队水陆两路刚刚会师,立足未稳,就不得不面对太平军陈玉成的敢死队的强大攻势,顷刻间,败势就显露出来。当陈玉成的另两支部队分别向江忠源部的两翼斜插过来时,江忠源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败下阵来。郭嵩焘随大军后撤十余里,狼狈不堪。

九江城本来指望南昌来支援,结果援军受挫,九江城再想顽抗下去,已经不可能了。太平军已经打退了前来支援的南昌江忠源部,接着向九江城内开炮轰击。在太平军炮火的猛攻之下,九江城内的清兵早已不想打仗,最后全部向太平军投降,九江城终于在太平军的控制下了。太平军占领了九江后,又分水陆两路西进向瑞昌进发。江忠源与郭嵩焘收拾残部继续追击,从陆路奔赴瑞昌。山路崎岖,异常难走,江忠源部士兵经过九江城外一战,都感到与太平军作战几乎没有胜算,于是都不想西进。当他们行进到新塘时,所有的士兵一下全都坐到了地上,向江忠源提条件。他们强烈要求发给饷银,因为许多士兵从湖北到南昌,再从南昌到九江,几个月来都未能及时领到饷银,那些战死的也就算了,而活着的还要饷银。江忠源与太平军作战有功而不断升迁,而士兵得到了什么呢?所以,士兵们不满。可是,此时此刻,江忠源正带兵在路上,到哪儿去找那么多饷银?九江新破,瑞昌危急,上面又催逼,士兵要哗变,江忠源简直被搞得焦头烂额。

江忠源的部队被迫滞留于新塘。郭嵩焘也感到非常意外,于是,他出来做说服工作,向士兵们保证,把这一股太平军剿灭,然后班师,如数发给饷银,一个铜子也不少,并且向士兵们申明,主将与士兵同吃一锅饭,与士兵同甘共苦。经过郭嵩焘耐心地说服,这个几乎不可收拾的场面,初步地扭转过来。看见士兵们情绪好转,江忠源又对士兵们说:

“你们都是我的心血,我将你们看成了我的生命,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战斗中牺牲了,我都非常难过。这里,我再重申一下,你们的饷银我会一个铜子也不少地发到你们手中。即使有谁在战斗中牺牲了,该发给的饷银连同抚恤金一同派人送到家。我们都是大清国的子民,每一位有正义感的士兵都要为圣朝出力,为皇上分忧。我们眼下的任务就是奋力杀贼以解瑞昌之围。”

经过一番说服后,江忠源部队又开始前进了。等他们赶到瑞昌时,太平军已经攻克瑞昌,正准备西进湖北。江忠源未敢轻举妄动,正想了解瑞昌的情况,商量对策。计犹未定,突然有探马来报,说瑞昌城内派出了两支部队向相反的两个方向移动。郭嵩焘说:

“他们很可能还会像上次一样分左右两翼来夹击我们,忠源可要特别小心。”

“这是自然。”江忠源说,“能否将计就计干掉其中一支队伍呢?”

“恐怕不行,因为我们无论与哪一支队伍交手,另一支队伍都会从我们的背后杀来,我们最好还是避其锐气,后撤一段距离,看看动静再说。”

“好吧。”江忠源传命,部队后撤十里。随着江忠源一声令下,部队的后队变前队掉头往回开。

太平军在围攻南昌时,就碰到江忠源部的阻击,南昌久攻不下,主要是江忠源部从中作梗。太平军将士对江忠源部恨之入骨,现在江忠源部从南昌追到九江,又从九江追到瑞昌,虽然江忠源部在九江遭到了挫折,但未伤到他的元气。这次太平军抓住机会,想给江忠源部以致命的一击。当江忠源部后撤之时,从瑞昌出来的两股部队迅速合并直杀过来,把江忠源部队冲得七零八落。这支部队是江忠源一手训练出来的,本来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但是,在强大的太平军面前还是相形见绌。

太平军在瑞昌与清兵开仗必须速战速决,因为太平军的主力集中在水上,而陆战并不是其强项。

郭嵩焘随着江忠源出来,在南昌城外打了一场败仗,后来,增援九江不成,反而失把“米”,增援瑞昌不成,又再次受挫,这使他本来那份投笔从戎的豪情几乎消磨殆尽;再加上连日行军,崎岖的山路又让他感到疲惫不堪;眼下士无斗志,军心不宁。因此郭嵩焘心中渐萌退志,只是碍于情面不便于提出来。

太平军瑞昌大捷后,仍旧分水陆两路向湖北挺进。江忠源还是不甘心,再次收拾残部继续追赶。尽管江忠源两次战败,但是这个部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彻底消亡。江忠源在西进追赶太平军的途中,接到了湖广总督张亮基手谕,张亮基命令江忠源部一定要阻击太平军,使之不能向田家镇靠拢。江忠源看了看地图,要想阻击太平军,不让他们向田家镇靠拢,则自己的部队必须火速占领半壁山。于是他率领部队急行军,从枫林方向直插阳新城,直奔半壁山。江忠源部在半壁山前与前来攻打田家镇的太平军遭遇,由于双方都一再经过较量对对方的战斗力都有一定的了解,这次双方又都作了充分的准备,于是两军在半壁山前展开了拉锯战。此次率领太平军来战江忠源的太平军将领是太平天国又一名将罗大纲。在你来我往的战斗中,不论对方使用什么方略,双方都能了然于胸。既然用计谁也战胜不了谁,最后决定胜负还得靠实力。江忠源与郭嵩焘指挥两千余楚勇与罗大纲的三千太平军在半壁山前进行了正面交锋,双方伤亡惨重,江忠源部由于孤军深入追击太平军,没有后援,又由于太平军英勇善战,最后江忠源部遭到了惨败。半壁山一战使江忠源不能再对太平军构成任何威胁了。

江忠源在半壁山战败,只好与郭嵩焘收拾残剩的兵勇,两人相顾无言,只有率领残部往回撤。这时郭嵩焘问:

“我们现在向何处去?”

“只有去南昌。”江忠源说。

“唉,我乃一介书生,本不该投身军旅,现在更感觉到自己不惯于军旅生活。我想回去,能否允许?”

“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我已厌倦这种生活,你还是让我回去吧。”郭嵩焘说。

“你要是真想回去,我也不拦你。让你跟我出来受累已多,江某已深感不安。”

“我返乡之后,读书耕田以至终老,再也不想管这乱七八糟的事了。”郭嵩焘十分颓唐地说。

“筠仙执意要回去,忠源也不强人所难。现在长江已被太平贼占领,你只好从陆路回家。”江忠源说。

“是的,我取道阳新,西行至咸宁,赴岳州转入洞庭湖,最后回到湘阴。”

“你什么时候走?”江忠源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随时就走。”

“你明天再走吧,明晨我来为你饯行。”

“不必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比在家。明晨我就走,你看可以吗?”

“那好吧。一切都依筠仙兄。”江忠源说。

第二天,天色微明,郭嵩焘就踏上了返乡的旅途,结束短短几个月的军旅生活。这几个月来,特别是最后跟随江忠源与太平军在九江、瑞昌、半壁山开战最为辛苦。现在,踏上归途的郭嵩焘心情相对轻松了许多。

江忠源率领残部返回了南昌。由于江忠源屡战太平军有功,迁升为安徽巡抚,江忠源接旨后即刻赴庐州上任。临行之时,江忠源见陈孚恩,并写了一份奏折请他代交给咸丰皇帝。在折子中,江忠源特别提到了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说郭氏在防守南昌时功勋突出,尤其是镇压会党起义、倡建水师、追击太平天国西征军等方面,郭氏功劳为最;同时也申述了郭嵩焘因双亲新丧,守制于家,遇太平贼兴乱,无法上京散馆为恨事。

江忠源的这个奏折递到了咸丰皇帝的手上,咸丰看罢甚为感动,认为这个翰林院庶吉士既有如此战功,虽不能参加散馆朝考也应授予官职,于是特别赐予郭嵩焘为翰林院编修。

郭嵩焘从战场归来,沿途看见因战乱而产生的流民到处都是,心中感到不胜悲凉。怀着无比落寞的心情,郭嵩焘扣开了自家的大门。来开门的仍然是张安,他一见是郭嵩焘马上惊呼起来:“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就这么一嗓子,全院的人都出来了,最先出来的是兰兰与秀秀,后面是邹氏牵着小少爷走出陈氏的房间。陈氏没有出来,郭嵩焘感到有点不正常,但在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郭嵩焘拉着两个女儿走到邹氏的身边,又蹲下来搂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邹妹儿说:

“你回来了。夫人偶感微恙,正在床上休息。”

“什么!夫人病了?”郭嵩焘快步走进里屋。陈隆瑞虽然有病在床,但是当她听见张安的喊声时,心中十分高兴,自己慢慢地欠起身来倚在床头。本来苍白的脸现在由于丈夫的归来而激动得添上了一层红晕。郭嵩焘说:

“夫人,我走后,你又受苦了。”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崑焘怎么没有回来?”

“我是从半路上回来的。崑焘应该还在南昌,不过那儿现在不打仗了,没事的。”

“邹妹儿,你去那边对弟妹言语一声,报个平安。”陈隆瑞说,“别让她看见嵩焘回来而胡猜乱想。”

“嗳。”邹氏应着就走出去了。

“夫人,你病多久啦?”郭嵩焘问。

“没多久。”

“让我看看你的脉相。”郭嵩焘从小跟着父亲学了点医,说着就去给夫人把脉。“你身体虚弱,又忧虑过度。现在我回来了,再也不想管外面的事了,以后我天天陪着你,耕田读书,以至终老,好么?”

“那怎么行呢?郭家门楣就全靠你了,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这可不是我心中的郭嵩焘呀。”

“夫人的意思是——”

“你是进士,是有功名之人,方今天下多事,朝廷有难,你怎么可以置身世外?孔子云:‘不仕无义。’难道你想做个无义之人?”

“夫人之言甚是,只是战斗太残酷了。我乃一介书生,很难适应军旅生活。”郭嵩焘两眼直直地望着陈氏说。

“张子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杀敌,书生又怎样?”陈隆瑞慷慨激昂地说。

“好了,你身体不好,不要多说话,我听你的安排就是。只要有机会,我再出山,行不?”郭嵩焘安慰妻子说。

孩子们都围在床前,郭嵩焘一一地摸着他们的头,最后,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儿子郭刚基转眼间已经五岁了。

江忠源升任安徽巡抚,转往庐州赴任。定都于天京的太平天国,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于是凭借自己的军事实力来向外拓展。庐州自然是太平天国重点攻取的目标之一。咸丰帝知道江忠源长期与太平军交战,有一套对付太平军的办法,所以调江忠源去安徽任巡抚来钳制太平军。江忠源也的确是太平军的死敌,面对数万太平军来围攻庐州,他丝毫没有畏惧,同时在庐州与太平军作战的还有他的丁酉同年陈源兖。此时陈源兖正任庐州知府,他协同江忠源坚守庐州。

太平军用猛烈的炮火轰开了庐州的城门,太平军战士蜂拥而入,冲进城内。江忠源率部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为大清国尽忠。同时战死的还有庐州知府陈源兖。太平军占领庐州,意味着太平天国达到了全盛时期。

郭嵩焘正在湘阴老家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人虽然从战场上退下来,但是心还是十分挂念前方。郭嵩焘回来后不久就收到了江忠源的来信,江忠源在信中表达了对老友返乡的惋惜之情,并鼓励郭嵩焘,希望郭嵩焘能就近参与国家大事,帮助曾国藩训练军队,对付太平军。像这样的书信,郭嵩焘一连接到了好几封,每一封无不表达这一意思,可是郭嵩焘却一直坚持不出山。忽然,庐州失守、江忠源战死、陈源兖阵亡的消息传到郭嵩焘的耳朵里,郭嵩焘感到异常震惊,因为江忠源与陈源兖既是自己的丁酉同年,也是自己非常要好的朋友,郭嵩焘沉浸在无比悲愤之中。悲的是好友阵亡,愤的是太平天国“兴乱”。

于是,与江忠源、陈源兖相处的那一幕幕情形仿佛又展现在自己的眼前。郭嵩焘情不自禁在回忆自己会试不第后随江忠源从江西的吉安到广信府前后几年的事情,也回忆起与江忠源相识、交往,并追随他与太平军作战的经过。忽然,郭嵩焘回想起了一件事,当江忠源因大挑选中之后,自己曾陪同江忠源去曾国藩府上与当时任翰林的曾国藩告别,在江忠源走后,曾国藩曾评价江忠源将立名天下,但一定以节烈死。如今果然印证了曾国藩的话,难道曾国藩的评语竟然是咒符不成?

不久,咸丰帝追谥江忠源为“忠烈公”,彰其名于天下。郭嵩焘有感于此,遂提笔写了一篇文章《江忠烈公行状》,以记其勇,同时还挥泪写下了一首诗《哭江中丞》:

剖竹连圻总有名,

结缨犹是老书生。

江淮草木无完垒,

朝野衣冠有哭声。

七叶两京廑北顾,

九州一柱竟南倾。

孤臣闲退今华发,

日倚柴门涕泗横。

曾国藩惨淡经营,终于于衡州草创水师。可是他苦于得力的人手不够,希望能找到得力之人来做帮手。他接到江忠源来信,得知郭嵩焘已从江西返乡,心中又暗自高兴。江忠源在信中又高度评价了郭嵩焘的才能,并希望曾国藩说服郭嵩焘出山,帮办训练水师,让郭嵩焘能为国家多办点事。江忠源阵亡后,曾国藩写信要郭嵩焘出山,郭嵩焘本不欲出山,可是一面是好友的阵亡、亡友的相托,另一面是曾国藩的热情相邀,再加妻子陈氏晓之以大义,郭嵩焘不得不再次出山。于是郭嵩焘动身前往衡州,正在衡州训练水师的曾国藩看见郭嵩焘来到衡州,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终于有个可以信任的人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了。

郭嵩焘虽然略知兵法,然而,兵法于训练水师方面却并没有固定的条文,郭嵩焘凭借自己的聪明,很快就帮助曾国藩商定了水师营制,建立水陆各十营。不久郭嵩焘发现曾国藩军队的军饷有问题,如不及时解决,后果不堪设想。为了解决军饷问题,郭嵩焘很快又返回了长沙。

曾国藩按照与郭嵩焘所商定的水师营制,进行严格训练。几个月后,曾国藩觉得自己的水师已经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了,于是发布《讨匪檄文》,并准备率领亲手训练的水师一齐出动,浩浩荡荡地沿湘江北上,与太平军见个高低。

太平天国西征军自从于半壁山击溃了江忠源部,解除了后顾之忧后,在大将赖汉英的指挥下溯长江而上,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地占领了黄石、鄂州,直捣武昌。在武昌,太平军与清军经过几天的激战,再次占领了武昌城。太平军占据武昌城之后,又继续溯江而上行至洞庭湖口,正好与曾国藩的湘军相遇。于长江入洞庭湖口处,曾国藩的湘军与太平天国西征军对峙。

郭嵩焘从衡州返回长沙。其目的是想完成上次没有完成的事情。他建议巡抚骆秉章立即下令在全省开设厘金总局。郭嵩焘到了长沙后,首先去见老友刘蓉,述说自己与太平军开战的经过,以及江忠源部战斗之苦,并特别说明太平军将领谋略之高超,太平军士兵作战之勇猛,非朝廷部队所及。当谈到江忠源为国捐躯、陈源兖战死疆场时,郭嵩焘与刘蓉无不扼腕长叹,感慨万千。刘蓉也向郭嵩焘讲述了自太平天国兴兵以来,长沙城度日如年,一切都显得无比萧条,连湘西书院也几乎在战火中焚毁,自己的家也被起义的会党抄没。刘蓉对太平军及会党起义也是恨之入骨,使本来无心过问身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刘蓉也坐不住了,甚至有投笔从戎的思想。而郭嵩焘的这次来访更加坚定了刘蓉的这种想法。接着,郭嵩焘又把想在湖南全省开设厘金总局之事与刘蓉说了一遍,并请刘蓉与自己一同去见巡抚骆秉章。刘蓉表示愿意同去。

于是,郭嵩焘与刘蓉同去拜见湖南巡抚骆秉章。骆秉章见他们二位来访,高兴得不得了。他知道郭嵩焘与刘蓉都是难得的人才,在此用人之际,如果此二人能出来帮助自己维系湘省的政局,那么,湘省的政局将会明显好转。于是,巡抚骆秉章说:

“郭先生、刘先生,好久未见二位了。”

“巡抚大人,我们来此无非是想见见您,您无须客气。”郭嵩焘说。

“二位请坐,”骆秉章说,“你们二位可是贵宾呀,平时想请都请不到,今天来此一定有事。”

“巡抚大人真善解人意。”郭嵩焘说,“我与霞仙兄来此一是想看望巡抚大人,二也是想同巡抚大人商量一件大事,而且这事非得巡抚大人来定夺不可。”

“是吗?”骆秉章望了望二位说,“你们说,什么事吧。”

于是,郭嵩焘就说:“日前,郭某从衡州是专为此事而来的。倘若早在几个月前,从瑞昌回来时,我根本就不想过问眼前这个乱摊子,只想在家耕地读书以至终老。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老朋友江忠源、陈源兖相继阵亡,太平军越来越嚣张,竟然又占领了武昌,眼看就要进犯我们湖南。在家乡处于危急之时,我站出来保卫家乡应是义不容辞。还有江忠烈公活着的时候就曾劝我要以国家大局为重有所作为,要我去帮曾国藩操练水师,曾国藩也来信相邀,我不出山看来是不行的,所以我才往衡州去,我在衡州不足两月,帮助涤帅商定水师营制,并训练军队,这当中我又发现涤帅军饷相对不足,士兵的装备也不是很好。这一切都需要钱。可是如今筹饷困难重重,所以我们来见巡抚,是想建议巡抚大人在长沙开设厘金总局,并在所辖各州府开设分局征收厘金以济军需,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可是个好主意,”刘蓉说,“筠仙与我谈过,厘金不过是百里取一,所取甚微,它不会影响商人赚钱的,而精明的商人又会把这百分之一分摊到许多老百姓身上,这样每个百姓所摊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把所征的厘金聚集在一起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这个方法,郭先生上次提过,我也考虑过,虽然可行,但是要慎重行事。”骆秉章说。

“那是自然。”郭嵩焘说。

“还是容我奏报之后再作决定吧。”巡抚骆秉章说。

“京师远隔千里,当中又有贼人相阻,交通不便,还是自行安排为好,因为涤帅正需军饷来训练这支新军。”郭嵩焘建议。

“这样吧,现在曾侍郎正需要军饷,你先替我负责劝捐,下面的州县任你行走,等你回来后,我们再来商量开设厘局之事,那时我应该已经想出了万全之策。二位以为如何?”

刘蓉说:“骆大人既有如此之言,我们也放心了,再说,就是马上开设厘局也不可能立即就有大批军饷产生,我认为还是先去劝捐为好。”

“那好吧,现在只有应急了。”郭嵩焘说。

正在这个当口,郭嵩焘的弟弟郭崑焘从南昌回到长沙,他向骆秉章汇报了前方的战况。南昌目前还比较平静,刑部尚书陈孚恩已经结束守制,动身还朝。目前战事最为吃紧之处乃是湘鄂边境,湘省危在旦夕。江苏南部也完全沦陷在太平军手中,另外还有一支太平军已经逼近京畿,朝野上下无不感到震恐。

形势十分严峻,郭嵩焘如何能稳坐床榻。于是他主动出来为湘军劝饷。郭嵩焘与其弟崑焘南下耒阳、郴州、桂阳、新田、永丰、安东等地进行劝捐筹饷,并且还特地转往新宁。去新宁与其说是劝捐倒不如说是去观瞻江忠烈公故居。郭氏兄弟站在江忠烈公故居前,思之凄然,回想“英雄业绩”,继承“英灵”遗志,发愤图强,一定要努力劝捐,为湘军多多筹饷,以“扫灭”太平天国。接着郭氏兄弟又沿湘江返回,沿途于祁阳、衡山、株州等地劝捐,然后再北上益阳、桃江等地积极活动,最后才返回长沙。在郭嵩焘返回长沙的途中,遇见了湘军水师正沿湘江北去开往洞庭湖。

郭嵩焘此次在湖南转了一大圈,成绩虽有,但不十分明显,不像上次。上次,郭嵩焘出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得十万金。如今郭氏兄弟转了大半个湖南才得十万金。这笔款子对湘军而言,虽可解燃眉之急,但这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郭嵩焘兄弟历经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想稍事休息一下。于是郭嵩焘将劝捐情况向巡抚骆秉章作个交代,然后带着弟弟径直去刘蓉家。在刘蓉处,郭嵩焘述说了劝捐筹饷之难,并分析了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时局动乱,许多人对于朝廷军队没有信心;另一方面是许多地主、老板、士绅目光短浅,又吝啬之至。所以他们希望骆秉章能尽快开设厘局,因为开设厘局征收厘金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郭嵩焘到长沙,总是念念不忘老朋友西枝和尚。现在,他又想去上林寺转转,于是郭嵩焘问刘蓉:“好久没有去西枝那儿了,我想去一趟,你也去吗?”

“前几天我才去过,和尚的日子也不好过。”刘蓉说,“太平贼寇宣传,说天上只有一个神——上帝,其他的宗教都是骗人的,上次太平军围攻长沙时,差点没把上林寺给毁了,到现在还有许多殿堂破烂不堪,煞是难看。”

“那我更应该去看一看。”郭嵩焘说。

“是应该去。”刘蓉说。

郭嵩焘与弟弟崑焘告别刘蓉后就直奔上林寺而去。远远望去,以前高大的门楼如今已经矮了半截,而且残破不堪。以往,前来烧香还愿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如今上林寺真成了一片“静”土,寺门口几乎看不见人,也不见缭绕的香雾。郭氏兄弟二人拾级而上,扣开了寺门。来开门的是慧聆,一见来者是郭嵩焘,立刻施礼,请往里面走。正如刘蓉所说,上林寺大殿的确遭劫,但还能大致保持原来的模样。而左右的偏殿则已被捣毁了。

西枝和尚听说老朋友来了,连忙迎了出来说:

“小寺庙里再次迎来你的大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郭施主,快快请进。”

“不必客气,都不是外人。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今天我特地来和你聊聊。”郭嵩焘说。

“听说你在前线与太平贼作战,我很为你的安全担心,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西枝说。

“和尚就是心好。”郭崑焘说。

“好心应该有好报,种善因得善果,此乃出家人之追求。”西枝说,“太平天国逆天而行,上抗皇命,下坑黎民,他们将不得善终;他们占我寺庙,毁我殿堂,天理难容,我佛震怒,他们都是恶魔降世,将来全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住持呢?”郭嵩焘问。

“阿弥陀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你已是住持了?那么老住持呢?”郭嵩焘问。

“前次太平贼围攻长沙时,拆我寺庙,毁我殿堂,他为了维护寺庙之尊严,与之论理,结果给太平贼活活地气死了。”西枝说着合掌口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西枝,你看如今天下这局势如何收场?”郭嵩焘问,“我相信你有慧眼,能够预测未来。”

“山雨已来,血雨腥风,大江之上,波翻浪涌。只是累了英雄,苦了苍生。”西枝似乎又在说偈语了。

这几句话比较容易领会,郭嵩焘也预感到,长江之上,将是一场鏖战,百姓受苦,英雄受累,但最终还是能战胜太平军的。

慧聆递上了两杯清茶,这时东枝也进来与郭氏兄弟打招呼。

郭嵩焘与弟弟崑焘在上林寺里逗留了半晌,与西枝谈了关于战场上的许多见闻,大家共同对时局感慨一通。中午就在上林寺里用斋,斋饭甚是简陋。西枝说:“能够糊住嘴就算不错了。”席间,郭氏兄弟正与西枝、东枝、慧聆等在话家常,忽然门外有马蹄飞扬之声,他们放下筷子出去看看,原来是左宗棠来了。左宗棠此时正负责长沙团练,已经成了骆秉章手下最为得力的干将。此刻,左宗棠正奉骆秉章之命前来接郭嵩焘回长沙。

曾国藩派手下的大将杨福载率领湘军水师作为先锋,驶入洞庭湖,准备继续北上入长江,直捣武昌,在武昌城下与太平军见个高低。另一员干将彭玉麟正率领第二批水师在衡州待命。就在曾国藩率领部分水陆营北进之时,先锋部队杨福载部在洞庭入长江口处与准备入湘的太平天国部队遭遇了,两军对峙,一场鏖战马上就要开始。

太平军攻克武昌,想趁势在湖南大显神威。于是,赖汉英指挥太平军水师驶向洞庭湖,没想到在湖口处遇到了自己的对手——曾国藩的湘军水师。对于这支前来与自己作战的湘军水师,赖汉英也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在仔细地观察其动态,杨福载部也是如此,双方都不敢轻意动手。

岳州马上就要成为战场了。曾国藩为了加强上层领导力量,便飞书长沙,要郭嵩焘、刘蓉立刻来岳州助阵,因为在曾国藩看来与太平天国作战,郭嵩焘还是有经验的。湖南巡抚接到曾国藩的来信,立刻派左宗棠去找刘蓉。刘蓉说郭氏兄弟俱在上林寺,让左宗棠骑快马赶去,刘蓉自己则立刻去见巡抚骆秉章。

郭嵩焘听说岳州要开仗,不禁心中一惊,心想太平军来的好快呀!岳州离郭嵩焘老家不远,如果太平军占领了洞庭湖,那么湘阴将又一次受到太平军的威胁。此时,曾国藩急招,郭嵩焘断无拒绝的理由。于是郭嵩焘立刻告别西枝,与弟弟崑焘一起随左宗棠来到巡抚府衙见骆秉章。

等郭氏兄弟赶到时,刘蓉正与巡抚骆秉章说话。看见郭氏兄弟进来,骆秉章马上站起来,把曾国藩的信示与郭嵩焘。郭嵩焘看罢,沉思片刻说:

“就我所知,太平贼水师相当强大,涤帅叫我与霞仙兄前去也无非是出出主意罢了。”

“不。”骆秉章说,“去年,你追随江忠烈公,在江西屡战太平军。与太平军作战你是老将了。”

“不敢,不敢。”郭嵩焘谦逊地说,“既然涤帅急催,那我们即刻动身,耽误不得。”

“我这有封信,请你转交给曾侍郎。”骆秉章说。

“行。”郭嵩焘将骆秉章的信藏好,就与刘蓉、郭崑焘出长沙西门,乘船沿湘江北去。

郭嵩焘、刘蓉、郭崑焘赶到曾国藩处时,双方水师已经开始了局部的战斗。郭嵩焘将骆秉章的信交给曾国藩,然后问:

“水营有十营,如今好像只有一半,另一半呢?”

“是只有一半,这一半是由杨福载统领;另一半由我的部下彭玉麟率领,正在基地加紧训练,并随时听候调遣。”曾国藩说。

“可是,”郭嵩焘说,“我认为,即使我们把十营水师全都调来也未必能战胜太平军。就我所知,他们有大小战船上万只,而我们如今只有五营,如果开仗,我们一定会失败的。”

“这我也能料到。不过,总得让我们的水师出来见见世面,所以我赶紧请你们二位来商量对策,看这一仗如何打。”

“看看骆大人信上可有什么指示。”刘蓉说。

曾国藩看罢说道:

“骆大人说,我们水师如果出师不利,可以退回长沙。在长沙,有左宗棠部为我们掩护,左宗棠所训练的长沙团练也是一支有相当战斗力的部队,有这支部队在湘江上拦截太平军,一定能确保我们水师在撤退时万无一失。这一想法也与我不谋而合。我之所以留一半水师在衡州,目的就是在我们撤退时,另一半水师沿湘江北上,与回撤的部队在长沙一带会师。这时,让左宗棠率领其团练从岸上向太平军发起进攻,湘军水师再掉转头与岸上部队构成水陆夹击之势。这样我们就可以痛剿太平贼了。”

“报——大人,”探子来报,“太平贼约有三千余大小战船向我军水师进发,请大人指示。”

“筠仙、崑焘、霞仙、杨(福载)将军,你们看能否开仗?”曾国藩问。

“仗,一定要打;打不过,再撤,这样也好有个交代,如果一仗不打,掉头就走,那也太失湘军的面子了。”郭嵩焘说。

“来人!”曾国藩说。

“有。”一名将领应道。

“传我的命令,水陆两路各营全面做好战斗的准备。”曾国藩命令道。

“是。”

不多时,就听见湖面上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由于太平军水师人太多,太强大,湘军水师明显地处于弱势。太平军水师冲破了湖口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洞庭湖,尽管湘军水师在杨福载将军的亲自指挥下拼命抵抗,也被迫南撤,同时陆营也开始南撤,陆营始终与水营保持相犄之势。湘军南撤的同时,曾国藩命令衡州水师基地的彭玉麟率部迅速顺湘江北上,与南撤的水师会合。

太平军近万艘战船冲进了洞庭湖,紧咬湘军水师不放。湘军水师在岳州打一仗,失败;在湘阴又打一仗,又失败;湘军水师继续南撤。湘军水师行过长沙城下,湖南巡抚骆秉章与长沙团练的头子左宗棠站在城墙上观望。曾国藩让郭氏兄弟与刘蓉上岸,留在长沙城帮助巡抚据守长沙,曾国藩自己亲率湘军继续南撤。曾国藩撤到湘潭时,彭玉麟部正好顺湘江北上来到了湘潭。在湘潭会师后,曾国藩整顿水师,将十营水师于湘潭摆好阵势,严阵以待,并将陆营十营分插在湘江两岸。

太平军在洞庭湖上轻而易举地就打败了湘军水师,而且一路追来,在他们看来湘军简直就不堪一击。于是,太平军也是水陆俱下,陆路部队去包围长沙,水师在长沙略作停顿后,继续南下追击湘军水师。结果,太平军陆上的部队被牵制在长沙。长沙城内的守军对太平军进行了顽强地抵抗,左宗棠率领长沙团练又从外围死死地将太平军陆上部队拖住,使太平军在长沙欲攻不能欲退也不能。这样,太平军陆上部队更是无法顾及水上部队了。当太平军水师追到湘潭时,遭到了杨福载、彭玉麟水营猛烈地进攻,湘军水师火力之强大,出乎太平军之意料。此处江面不甚宽阔,太平军水师想掉头北去也不行,于是曾国藩亲自指挥陆营十营分别从湘江两岸夹击太平军水师。太平军水师在这里遭到了空前的打击,先头部队几乎丧失殆尽,只有部分后卫战船顺流而逃,逃入洞庭湖中。太平军水师受挫,围攻长沙的太平军部队更是腹背受敌。左宗棠的团练从外往里攻,曾国藩的水营十营从江上支援,陆营十营也向长沙推进。长沙城外的太平军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陆路太平军迅速突围,向岳州方向退去。曾国藩这时水陆并进,迅速地收复了岳州,并将太平军水师挤入长江,陆路太平军也迅速地向武昌靠拢。而曾国藩则更是水陆俱进乘胜追击,逼近了武昌城。

刘蓉随曾国藩追击太平军,郭嵩焘却没有同去,而是留在长沙参与湘军政务。由郭嵩焘倡议、曾国藩积极支持的厘金征收工作即将开始。此时又正是湘军反击太平军已取得了初步胜利之时,曾国藩的地位与声望也日渐升高,所以开设厘局之事顺理成章该办了,而且湘军在前方打仗,倘若供饷不及,那后果不堪设想。巡抚骆秉章立即召郭嵩焘商谈开设厘金总局,并让郭嵩焘亲自出任厘金总局的负责人。郭嵩焘当仁不让,亲自挑起了大梁,弟弟崑焘作为助手协办厘金。骆秉章亲自在长沙府马王街上挂上“湘省厘金总局”的牌子。总局成立后,郭嵩焘很快又在各州县设立厘金分局,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湖南已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征收厘金的网络。于是,征收来的厘金源源不断地送向前方战场,支持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为了能给湘军筹到更多的饷银,郭嵩焘又建议粤盐入湘也要征收厘金,同时让安徽的李鸿章在淮河道上征收淮盐厘金以济湘军军饷。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此时正任淮河道,郭嵩焘建议他为曾国藩筹饷,李鸿章举双手赞成。湘军得到了充分的饷银,再加上曾国藩的军事才能,湘军越战越勇,很快就光复了武昌。太平军被迫从武昌撤退,向九江靠拢。而湘军仿佛幽灵一般紧盯着太平军不放,直向九江逼来。

听到曾国藩光复武昌的消息,郭嵩焘兴奋不已,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他清楚地知道与太平军作战是无比艰苦的。曾国藩反击太平军节节胜利,将太平军赶出了湘鄂地区,这对郭嵩焘而言是一件非常可喜之事,因为这当中可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正是郭嵩焘坐镇长沙努力筹饷,支持湘军与太平军作战。所以,郭嵩焘这份喜悦就非同寻常了。

太平军北伐部队,长驱直入,直捣京畿,结果在保定遭到清军的顽强抵抗,被迫转向天津。由于孤军深入,后援不继,北伐军最后被清军分割包围。这时,南方又传来了湘军的战况:曾国藩率领的湘军从湘潭到岳州,到武昌,直逼九江,连连取胜。特别是光复武昌的消息传到北京,端坐在龙椅上的咸丰帝高兴得不得了,当即给予曾国藩高度的评价:

“真没想到,在籍侍郎曾国藩,本乃一介书生而已,竟然能立如此大功。该侍郎真乃国家之栋梁、中流之砥柱。”

当时两位军机大臣祁隽藻与肃顺都在场。祁隽藻听到了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评价后,皱了皱眉头,本来笑盈盈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他说:

“启奏皇上:曾国藩只不过一个在籍侍郎,一如匹夫在野,匹夫居乡里,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吾恐此非社稷之福也。”

“何以见得?”咸丰问。

“曾国藩身处南蛮之地,亲率十万大军。祖训云,汉人不可加大兵权。”祁隽藻说。

“不然,”肃顺站出来说,“太平贼寇兴乱,是想推翻我大清国,太平天国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可是自太平逆贼兴乱以来,朝廷的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幸亏有湘军的牵制,才得以扼制其蔓延的势头。怎能在国家用人之际,对湘军抱有成见呢?”

“以肃尚书之见,”咸丰说,“我们应如何看待湘军?”

“其实,道理很简单,”肃顺说,“曾国藩虽然是个汉人,但是只要他效忠大清,有何不可重用?况且,他本身就是皇上亲点的进士,他现在又勇战太平军有功,应该对他进行嘉奖,让他奋力杀敌,以保卫我们大清江山。”

“肃尚书之言差矣!”祁隽藻说,“只恐将来尾大不掉,悔之晚矣。”

“好了,二位都别争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你们跪安吧。”咸丰一摆手,这两位军机大臣都退了出来。他们二人走出大殿,互看一眼,祁隽藻一抛袖子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肃顺也一样。

咸丰帝听说湘军光复了武昌,心情高兴得不得了,可现在所有的兴致都被一扫而光了,因为在咸丰看来,祁隽藻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湘军真的能把太平军给镇压下去,那么湘军将是何等了得;如果前门赶走了狼,后门又迎进了虎,又该怎么办?而肃顺呢,位至户部尚书,是御前大臣,他的话也有道理,朝廷的军队仿佛一堆废物,只要一碰到太平军,就像鸡蛋碰石头一样,太不顶用。现在朝廷不指望湘军又指望谁?还是肃顺的话对,现在应该嘉奖曾国藩,让他带领湘军奋勇杀贼。咸丰皇帝在两者之间进行比较,面对眼前的利害,咸丰皇帝不得不采用肃顺的方略,但是祁隽藻的话却像一道咒符在咸丰的脑海里盘旋。由于咸丰倾向肃顺的主意,所以嘉奖了曾国藩。咸丰帝希望湘军能再接再厉,彻底铲除太平天国。祁隽藻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一气之下称病归休,不问朝事。

太平天国西征军,自从在湖南湘潭与曾国藩湘军主力遭遇后,连吃败仗。太平军退出洞庭湖后,又退出了武昌,现在退守九江、湖口一带。为了加强西征军的力量,咸丰五年(1855)太平天国天京政府派出了翼王石达开来助战,石达开率军溯江而上,抵达湖口。

针对当时太平军与湘军双方的力量与战斗形势的发展,石达开制定了自己的作战方针——坚守九江与湖口,想千方设百计拖垮太平军,再寻找有利的战机去打击它。据此,石达开命令将士在湘军到来之前,做好充分准备。石达开将指挥总部设在九江,并将九城江的防务交给名将林启容具体办理,而湖口防务由罗大纲亲自指挥,年轻的小将陈玉成则在湖口的对面梅家洲上指挥:在江心洲上与著名的风景胜地石钟山上修炮台,筑营垒;在长江入鄱阳湖的湖口最窄处,建起了巨型浮筏,形成江湖之间的水卡,水卡之上,建木楼、望楼,每段水卡之上皆由几百名太平军士兵把守。在湘军到达之前,这里早已是枪炮齐备,壁垒森严。

曾国藩亲自率领湘军水陆两部顺江东下推向江西。他立足尚未稳健,就急不可耐地猛攻九江,结果在九江城下遭到了林启容部的猛烈还击。九江城久攻不下,曾国藩又命令湘军越过九江去攻打湖口。守卫湖口的是曾与江忠源较量过的老将罗大纲,结果,湘军在湖口也没有讨到便宜,因为太平军坚不出战,湘军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曾国藩的湘军在江西打了几仗不仅一点好处没有捞到,相反,停在长江中的湘军水师还不时地遭到太平军的骚扰,这使本来就气急败坏的曾国藩更是恼羞成怒。于是,曾国藩孤注一掷,出动全部水营与部分陆营猛攻太平军设在湖口的水卡,结果水卡被攻破,湘军几百只战船冲入了鄱阳湖。曾国藩正在庆幸自己的胜利时,哪知太平军在陈玉成与罗大纲的指挥下,连夜奋战,再次封死了湖口,将湘军分为内湖与外江两部分。

由于湘军水师的精锐部队都冲入了鄱阳湖,而留在外江都是存放辎重的笨重的战船,大多没有什么战斗力。太平军向外江水师发动了全面进攻,曾国藩的外江水师几乎被一扫而光,只有小部分战船溯江而逃。冲入鄱阳湖的湘军先头部队无法支援,只能在鄱阳湖里打转。

石达开抓住战机,命令所有的太平军水师全部出动与湘军水师在鄱阳湖里展开了决战。由于湘军的辎重被毁,战斗力已大为减弱,而太平军却越战越勇,结果湘军大败,就连曾国藩所坐的战船也被太平军炮火命中,并炸死了曾国藩身边的两名护卫。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曾国藩只好带领剩余的残兵退到南昌。太平军乘胜挥师西进重新占领了武昌。

郭嵩焘与弟弟崑焘正在湖南筹办军饷,支援湘军,忽然听说曾国藩的湘军在九江战败,曾国藩退守南昌,而太平军又重新占领了武昌,郭嵩焘立刻把手中的工作放下,去找湖南巡抚骆秉章商量道:

“巡抚大人,想必你已听说了,湘军在江西出师不利。”

“听说了。”

“涤帅九江新败,正需人手,我与我的弟弟想立刻赶赴南昌。眼下,厘金总局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你就另外安排一个人吧。”

“你兄弟二人能去一趟最好,对曾国藩来说,既是个安慰,又是个帮手。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们马上就走。”郭嵩焘说。

“请代我向曾侍郎问好。”巡抚骆秉章说,“你要好好劝劝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太计较一时得失。”

“嵩焘一定把你的话带到。”郭嵩焘说。

于是,郭嵩焘、郭崑焘收拾行装,准备动身。这时左宗棠赶来了,说道:

“适才听说,你们兄弟将赶赴南昌,我立刻就赶了过来,一是为你们送行,二是也请你们代我向涤帅问好,叫他不要气馁,并告诉涤帅我左宗棠从心中佩服他。”

“一定把话给带到。我先在此替涤生兄谢谢你。”郭嵩焘说。

“涤帅新败,江南大局失去支撑,湖南怎么办?我手上虽有长沙团练,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左兄在湖南,千万要密切注意洞庭湖,一旦太平军进入洞庭湖,长沙就难保了。切记切记。”郭嵩焘说,“左兄多保重,我们就此告辞了。”

咸丰五年(1855)三月下旬的一天,曾国藩正在南昌发愁,从湘潭打到岳州,打到武昌,再打到九江、湖口,没想到会被石达开打败,而且败得很惨。湘军水师精锐严重受挫,至于辎重装备大多送给了太平军。本来湘军军饷就不是十分充足,如今又打了败仗,军饷更是捉襟见肘,更需要大量的军需补给,可眼下怎么办?湘军所储备的军饷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时,曾国藩自然想到了在长沙的郭嵩焘。他想要是郭嵩焘在,这个问题可能要好办一些。

武昌再度失守的消息传来,曾国藩自己刚刚获得的战绩转眼间又化为泡影,这给曾国藩本来就已伤痛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令曾国藩更是哀叹不已。要想与强硬的石达开为对手,没有更多的军饷是不行的,怎么办?这时正好在南昌的刑部侍郎黄赞汤来见曾国藩,与曾国藩商讨军情,正在说话间,刘蓉进来对曾国藩说:

“筠仙与其弟崑焘来了。”

“谁?筠仙?”曾国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刘蓉肯定地说。

“太好了,快请他们进来。”曾国藩喜出望外。

“好。”刘蓉去了。

不一会儿,郭氏兄弟与刘蓉一同进来。郭嵩焘说:

“涤生兄,你受苦了。”

“只要能见到筠仙老弟,我什么苦都忘了,快来坐下。”曾国藩一面与郭嵩焘说话,一面又同崑焘打招呼,大家都入室坐定。曾国藩又向郭氏兄弟介绍了黄赞汤,他们又是彼此寒暄与谦让一番。郭嵩焘对曾国藩说:

“前几日,我在长沙闻听湘师九江失利,感到焦急万分,于是我立刻就赶过来,希望能够给你帮点忙。”

“我知道,统军之事你也在行,只可惜,你就是不能安于军旅生活。这样吧,你继续当我的后勤部长,眼下我所缺的就是巨额军饷,你能帮我吗?”曾国藩问。

“这个——”郭嵩焘欲言又止,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黄侍郎,问道,“要多少?”

“至少五十万两,怎么样?”曾国藩问。

“五十万两,”郭嵩焘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又说:“立刻筹集这么大一笔款子,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算一算,湘省厘金可以得十万,粤盐与淮盐再得十万,再加上劝捐得十万,也才只有三十万,还差二十万呢。”

“没有别的法子了?”曾国藩问。

“有,还可以在赣省征收厘金,大约得十万金。”郭嵩焘说。

“还可以动一动别的脑筋吗?”黄赞汤说,“既然粤盐可以征收厘金,那么江西省为何不可以以国家的名义调浙盐入赣,从中抽取厘金,以济军需之急用?”

“好主意!”郭嵩焘说,“这件事应是立竿见影。只要拿出一分钱,马上就可以赚回一分钱来,快捷,便利。”

“可本钱从哪里来?我手头的钱也不多呀。”曾国藩说。

“可否出去化缘呢?”郭嵩焘说,“从南昌去杭州,一路上化缘或许还可以得不少呢?”

“只要能从浙江拿回三万担盐来,那么就可以从中净赚十余万两。”刑部侍郎黄赞汤说。

“这个主意听起来的确不错,筠仙,你能否为我辛苦一趟?”曾国藩问。

“能为涤生兄奔走,能为朝廷出力,再辛苦我也乐意。”郭嵩焘说。

“筠仙,操办厘金之事你最拿手。你先留下来帮助江西巡抚开办厘金总局,然后,你再赴浙江如何?”曾国藩说。

“我也这么想的。好,说干就干。”郭嵩焘那股子认真劲又来了。由于郭嵩焘的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湘军在撑腰,又由于有长沙开设厘金的经验,所以郭嵩焘在江西开设厘局之事非常轻松,江西厘局——从总局到分局只几个月时间就全办妥了。只是江西北部还在太平军的控制下,无法去征收厘金。

安排完了江西厘局之事后,郭嵩焘又开始了他的第二件事,——化缘。于是,郭嵩焘遂有了江南之旅。

三、为筹军饷江南行

曾国藩举杯在手,为郭嵩焘壮行:“筠仙,此去江南筹措军饷,任重道远啊!”郭嵩焘一饮而尽,豪气万丈:“涤生兄,指挥我三湘子弟,与太平逆军浴血奋战,可谓大清架海金梁,嵩焘不才,愿作我兄之萧何……”

江南的冬天,虽然没有北国的寒冷,但那份幽寒的氛围却总是无法抹去的。赣江悄无声息地从滕王阁旁流过,显得那么静穆与安详,天空显得蓝而高远。远方的战事并没有延及此地。两年前太平天国围攻南昌的战事也仿佛是昨日的一页梦,被轻轻地翻过去。太阳出来了,南昌正在享受冬日里阳光的温暖。

咸丰五年(1855)冬,在滕王阁下,曾国藩、黄赞汤、刘蓉、郭嵩焘、郭崑焘等人正在小酌。这是曾国藩在为老友饯行。酒过三巡之后,郭嵩焘起身告辞:

“谢谢诸位相送,郭某这就告辞。”

“浙江巡抚何桂清是我的朋友,你去杭州,见他后代我向他问好。”曾国藩说,“我想,何大人只要有可能,都会帮忙的。筠仙,一路上要多加保重。”

“筠仙,”刘蓉说,“涤生兄盼望你的成功。”

“我会尽力的。”郭嵩焘又向弟弟交代了两句,然后向赣江边走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员干将周腾虎,这次周腾虎随行,既是郭嵩焘的保镳又是其帮手。郭嵩焘带着周生登上了小舟,顺赣江北去,曾国藩站在江边上,目送出老远老远。

郭嵩焘此去浙江杭州,任务是为浙盐入赣张罗本钱。郭嵩焘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广泛地了解江南的情形。他从南昌出发,顺赣江入鄱阳湖,自南向北纵穿鄱阳湖,直奔江西南康府,停留在南康府雪子塘。一周后,郭嵩焘南返,历吴城镇,转昌邑县;再经王家渡去洪瑞镇,这才转入信江溯流东进。

在洪瑞镇时,由于风向不利,郭嵩焘系舟登岸,在洪瑞镇街市上转转。这里的街市依旧太平,人来人往,生意兴隆。郭嵩焘在一个叫做宝墨斋的斋前站立,欣赏着一张条幅,条幅上书写着龚自珍的一首《己亥杂诗》。郭嵩焘读罢入斋询问,原来斋内之人是龚自珍的儿子龚孝拱。郭嵩焘对龚自珍仰慕已久,如今虽然不能亲见其人,能见其子也是一大快事。龚孝拱并非庸碌之辈,当得知眼前站着的就是翰林院编修时,便立刻投来了敬佩的目光。龚孝拱邀郭嵩焘入内小坐,与郭氏交谈。他们似乎也很有缘分,谈得十分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郭嵩焘与龚孝拱谈论终日,从文学、文化,谈到时事、政治。在郭嵩焘临走时,龚孝拱还把自己著的《明堂图考》拿出来送给郭嵩焘。

接着,郭嵩焘移舟仁安。在仁安,郭嵩焘领着周腾虎上岸玩玩。仁安地方不大,却有个很不错的书院——石洪港书院。书院濒临江边,江流有声,江风无语,书院之中却有朗朗书声。郭嵩焘走进书院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书院体制不甚大,但却很别致,里面树木丛生,枝桠参差,掩映屋宇,使得整个书院显得苍老有意趣。郭嵩焘在书院里转了一圈,也没有透露出自己的翰林身份。转出书院,他们看见江边有一个亭,立于石矶之上。远远望去,颇有尘外幽致。郭嵩焘与周生登临亭上,江风带着寒气袭来,还真有点逼人的味道,而于亭上观信江却是十分怡然。

又经过几日航行,郭嵩焘到达弋阳。当夜,弋阳飘起了一场雪。南国的雪不甚大,但天地之间也是一片白茫茫。系舟弋阳,入城观览。几年前,郭嵩焘随陈源兖赴广信府做幕宾时,也许没有时间,也许没有机会,也许是没有情绪出来游玩。郭嵩焘清楚地记得最后他们从广信返乡也是在冬季。如今又在相似的季节里来到了弋阳。弋阳对郭嵩焘而言仍旧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郭嵩焘在弋阳市面上转了转,了解了街面的一般情况,尽管夜里下了一场雪,但是毕竟是要过年了,街面依旧比较繁荣,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显得红红火火的。郭嵩焘是个文化人,对文化比较敏感,听说弋阳有个叠山书院,于是又亲自踏雪去看看。白雪覆盖下的叠山书院更显得圣洁幽爽。

书院傍山而建,旁有古寺相掩映,显得十分典雅,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郭嵩焘走进去时,被一位看上去很有学问的人拦住。那人就是书院的山长。当他听说眼前站着的人竟然是当今的翰林,于是山长立刻延请郭嵩焘入书院学舍坐谈……

郭嵩焘抓紧时间东行,历铅山,抵广信府。郭嵩焘曾在这里工作,帮助当时的广信知府陈源兖重新整理土地,征收被大地主私吞了的饷粮。那时郭嵩焘尽管还没有通过会试,但是在这里帮助陈知府干得却是有声有色的。如今郭嵩焘又来到这里,而知府陈源兖也不知埋在了哪里的地下,面对眼前的景物,郭嵩焘内心不禁伤感起来。

走过广信府,郭嵩焘一行在玉山县城过除夕与大年初一。之后,郭嵩焘改为陆路抵浙江常山县,再从常山雇船沿金溪东行。这儿的山要比江西的山明秀一些。郭嵩焘过严州府后,但见群山相接,绵亘不断。行了不多时,忽见岸边两座巨大的石峰,横江对峙,既高又平,仿佛两个方形的平台。舟人告诉郭嵩焘:

“这个地方很有名气呢。”

“是吗?”郭嵩焘问。

“东边叫严子陵钓台,西边叫谢先生哭台,想必郭先生对这两个故事一定熟悉吧?”船夫说。

“熟悉。”郭嵩焘回答。

“郭先生,你给我们讲一讲这个故事,行么?”周腾虎如孩子似地恳求道。

“好吧。”郭嵩焘说,“这位严先生与东汉天子光武帝是好朋友,光武帝知道他有才,就召他进京,希望他能辅佐自己成就大业。可是严子陵就是不想当官,一心只想隐居以至终老。但是光武却硬是要他出来,为了挽留严子陵,晚上,光武帝便与严子陵先生同榻而眠,在睡觉的时候,严子陵将自己的脚压在皇帝的肚子上面。哪知第二天,负责占卜的御史来见皇帝,说昨日有客星犯帝座,皇帝并没有理睬御史的话。尽管如此盛情,严子陵还是要走,光武帝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顺从了严子陵的意愿,让他隐居去了。他就隐居于此,无事时就到这里来垂钓,于是人们才说这里就是严子陵钓台。”

“严子陵真傻,有官不做却跑到这里来钓鱼,我就想不通。”周腾虎说。

“你错了,严子陵可是世外高人。他深知自己的个性是不能在官场混的,假如硬要去当官,那他将来不是被罢免就是被谪遣,重者还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全身而退乃是上策。”郭嵩焘说。

“郭先生讲得对。”摇船的人说。

“还有什么哭台呢?”周腾虎又问。

“那是与南宋末年抗金名将文天祥有关。文天祥打败仗后,他的好友谢翱就登上这个高台恸哭欲绝。于是,人们就给这个地方取名叫恸哭台。”郭嵩焘简单地解释说。

“郭先生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周腾虎夸赞道。

从桐庐至富阳,一百许里,两岸连山,奇丽天挺;游鱼细石,犹可人意。舟行至富阳,但见草木萧疏,峰峦秀美,入桐庐界,早见一石矶如鹳,截江而立。泊舟矶下,郭嵩焘与周腾虎登上石矶观览。此山名叫鹳山,又名观山。山上有一残破之亭,门额犹在,匾额上有字曰:“春江第一楼”。登临此处,富春景色,尽收眼底,而富春江宛如玉带一样向东飘去。郭嵩焘情不自禁地吟诵着六朝吴均的文字:“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在富阳城,郭嵩焘拜访过县令之后,继续东行,此处江面渐宽,水流不急,舟行江上,如行画中,天光水色,山峰江流,无不让人感到惬意。船经过苹溪、江岭,进入了“之江”转弯处,杭州那美丽的六和塔就出现在眼前了。

杭州,郭嵩焘十分熟悉的地方。十五年前会试不第时,他曾给前浙江学政罗文俊做过幕宾,并在此经历了鸦片战争。如今郭嵩焘故地重游,心中自然又升起了无限的感慨,而那次与洋人交火的战斗情景又在脑海里展现,那可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如今国门大开,洋货泛滥,洋人肆意侵盗中国人民的血汗;又内乱兴起,太平天国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刚刚踏上杭州土地的郭嵩焘内心难以平静。

此次来杭州是为曾国藩筹款的,郭嵩焘一路上见过了十多位知县、知府,并向他们宣传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而所见所闻,也使他颇有收益。特别是在浙江境内的闻见,对郭嵩焘触动不小。他见到市面上做交易时多用“花边”——洋银,而不用中国纹银。在这里,这一现象本也不足为奇,但是郭嵩焘却从中看出了大问题。于是,刚在旅馆歇下的郭嵩焘开始认真地研究起洋银来,结果他发现:纹银每两市价一千七百余钱,洋银每元实际是七钱二分,而用中国纹银换洋银却要花九钱一分得一元。西洋在造此银元时用银六钱四分、铜四分、铅二分,这其中已经暗占了六分利,在交易时又无故抬高二钱多,这样洋银在流通时就赚得更多。一般人不会注意这其中的奥妙,而郭嵩焘却注意到了,并认真地计算出来。他对周腾虎说:

“洋人诡诈,用钱套钱,西夷之患,看来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了。”

“洋人真是可恶,与人交往,应以诚信为本,如此欺诈,岂常人所为哉?”周腾虎说。

“我等地位卑微,无力回天,只能忍着,将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一定要扭转这个局面。”郭嵩焘拍着桌子说。

“郭先生雄才大略,将来一定会大展宏图的,你肯定有这样的机会。”周腾虎说。

“周公取笑我了,我一个翰林院编修,又能展多大宏图?”郭嵩焘说。

“郭先生,我们来此可是为曾帅筹款的,现在我们人已经到杭州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周腾虎问。

“去见浙江巡抚呗。你我二人来杭州还能跑到大街上去讨要不成?”

“也不知巡抚大人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周腾虎担心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别人要是不给,我们又不能去抢,现如今兵慌马乱的,如此巨额的款项,可不是一下子就能凑齐的。不过,据说这位巡抚何大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又跟曾帅关系很好,只要有可能的话,他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这就好,这就好,要不然,大冬天的,白跑一趟,吃了那么多辛苦,结果回去还是无法交差。还有,曾帅那边眼看就要没米下锅了,还等着我们的消息呢。”周腾虎说。

“我们尽力而为吧。”郭嵩焘说。

到杭州的第二天清早,郭嵩焘携周腾虎一行直赴奔巡抚衙门。浙江巡抚何桂清闻听礼部侍郎曾国藩派人来杭州了,他立刻去门外迎接,将郭嵩焘一行迎入大堂。郭嵩焘拜见过何桂清之后,呈上了曾国藩的帖子。何桂清请郭、周二人坐下吃茶,他自己看曾国藩的帖子,看完之后说:

“你就是郭翰林,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郭嵩焘客气道。

“以前我曾听曾涤生谈过你,知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后又听说你以前也在杭州干过事,参加过浙东大战,我推测你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干才,今日见你,果然仪表堂堂,真君子也。”何桂清说。

“多谢巡抚大人夸奖。”郭嵩焘说,“郭某此次奉曾大人之命,奔巡抚大人而来,希望大人能伸出援助之手。”

“曾涤生之请,何某定当努力办理,只是近来国家形势进一步恶化,浙江的经济也是每况愈下,形势严峻,前景堪忧。国家内忧外患不断,征饷一直未停,浙江的黎民百姓已经不堪重荷,筹这一笔巨款恐非易事。”何桂清无可奈何地说。

“无论如何,巡抚大人都要鼎力相助。现在洪杨兴乱,定都金陵自称帝王,湘军在湘赣一带与太平军苦战,很好地牵制了太平军的势力,可是曾大人湘军军饷不济,形势严峻,所以曾大人才派我来向大人求援来了。”郭嵩焘说。

“这我清楚,身为朝廷命官,理应报效朝廷。能为湘军出力,弹压太平贼,何某更感荣幸万分。”何巡抚说,“请郭翰林放心,你一路车船劳顿,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让我来想想法子。”

郭嵩焘到达杭州后,以前与郭嵩焘在一起共过事的朋友都来看他,郭嵩焘自己也是拜见官员,往来应酬。更有同年同乡,络绎造访,郭嵩焘忙得不亦乐乎。几天后,巡抚何桂清来见郭嵩焘,说道:

“浙江刚刚开设厘局,所得厘金还不够上缴朝廷规定的数字,其他经费更是捉襟见肘,看来这笔款子很难在此凑齐。”

“何大人的意思是——”郭嵩焘说。

“何某不是说没有,只是弄不到那么多。我昨天找了杭州知府王雪轩谈过,他也说很棘手。待一会儿,他就过来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难道可以与天堂相媲美的杭州连筹这一笔款子都办不到?”周腾虎气极败坏地说。

“嗳——周先生可不能这么说,”郭嵩焘说,“我们是请人家办事情,而不是命令人家,何大人也不是外人,想必有难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这位周先生真乃曾帅手下大将,”何巡抚说,“你看他说话时,虎虎生威。”

“猛士心直口快,请大人谅解。”郭嵩焘说。

这时杭州知府王雪轩到了。王知府见过何巡抚之后,又来见郭嵩焘,说道:

“闻听翰林来杭州,未得及时相见,望海涵。”

“大人忙于公务,今日郭某得与大人相会,甚感荣幸。”郭嵩焘说。

“昨日,巡抚何大人召见下官,询问筹款事宜。我说虽能筹一点,但是数量有限,要是筹集三万五万或许还不成问题,但是要筹集十万,我恐怕办不到。回去后,我又想,既然筹款的目的是去搞盐务的,为何不去盐务局看一看,或许盐务局本身多少也可以赞助一些。也可以同盐务局商议,看看能否先货后款。”王雪轩说。

“对呀,”何桂清说,“我们一同去盐务局看看吧。”

于是,郭嵩焘跟随巡抚何桂清、知府王雪轩乘轿直奔盐务局而去。结果仍然不能令人满意。浙盐本是按朝廷计划调拨,不准私运,如果有何巡抚与王知府作保,郭嵩焘贩运一些浙盐去江西也是可以的,但是三万担数目太大,即使同意郭嵩焘运回江西,也必须要现银,否则,盐务局坚决不批。一切都陷入了僵局,杭州筹款看来是困难重重。知府王雪轩说:

“何大人,为何不再想一想其他的门路呢?”

“还有什么门路?”巡抚何桂清问。

“上海现在正在征收厘金,可不可以动用上海厘金?”王雪轩建议道。

“不错,上海的商业正在崛起,厘金数目一定可观,如果能动用上海的厘金,那么十万两数目也就不难筹到了。”何桂清说。

“如果不可以动用上海的厘金呢?”郭嵩焘问。

“动用一个地方的厘金,非得朝廷批准不可。郭翰林,请你捉刀,草拟一份奏折,由本抚会同礼部侍郎曾国藩上递朝廷,皇上一定会批准的。”何巡抚说。

“行。”郭嵩焘答应。他动笔草拟了一份奏折,递给了何桂清,何桂清拿过来一看,称赞道:

“好字!好字!”

“哪里哪里。”郭嵩焘说。

“你再写一份给曾侍郎,我具名其上,再转寄给曾涤生,让他也具名其上,我们共同上书皇上,皇上一定会同意的。”何桂清说。

“可以。”郭嵩焘于是又起草了一份,浙江巡抚何桂清具名其上后,郭嵩焘将它寄给曾国藩。而郭嵩焘本人也决定去上海看看。

在动身去上海之前,郭嵩焘到杭州的大街上去转转。在书肆上,他发现一本奇特的书,拿起来看看,原来是介绍天文的。郭嵩焘随便翻翻,发现里面介绍的一件事情特别有趣,书中说“地动日不动”,郭嵩焘觉得十分奇怪。明明每天太阳都是东升西落,怎么能说地动日不动呢?他向书摊旁的年轻人打听:

“请问先生,这本书上讲地动日不动,对吗?”

“对呀,只是中国人都搞反了。”

“书上说太阳系内的星都是绕太阳转的,也对吗?”郭嵩焘又问。

“也对呀。”

“从太阳周围的行星上看太阳都是东升西落吗?”郭嵩焘继续询问。

“不全是。如果从金星上看太阳,太阳则是西升东落。”

“太奇怪了。”郭嵩焘说,“太阳系以外又是什么呢?”

“是天,天外之天,无穷无尽。你看那满天星斗,其实每一颗都像太阳一样,有的不知要比太阳大多少倍呢。”

“有意思。”郭嵩焘说,“这些东西,等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好好地研究研究。”

“郭先生,管他是天动还是地动,”周腾虎有点不耐烦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腿动。”

“好好好,就走就走。”郭嵩焘说。接着郭嵩焘又问了一下这位会讲天文者的姓名:“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邵,浙江余杭人氏。”

“等我去上海办完事后,再回来请你给我详细地讲析,可以吗?”

“行。”邵先生说,“只要你感兴趣,随时都可以来问。这本书我就送给你吧。”

郭嵩焘想给他钱,可邵先生却执意不收,于是郭嵩焘便收起了书,说了声“谢谢”后便走了。

要是等朝廷的批文下来再去上海,至少还得等一个多月,郭嵩焘性子急,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在浙江呆了没几天,他便让周腾虎去赁船。如有船,郭嵩焘就立刻动身前往上海,可是船却租不到。港口的人说四天之后,才有去上海的船。这几天郭嵩焘不得不留在杭州。于是,郭嵩焘利用这仅有的几天时间,约了几个熟人朋友去西湖、六和塔、文澜阁等名胜转转。

黄浦江正从容地从上海县城边流过,安详而又沉稳。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也很多,还有几艘外国船,它们就停泊在江边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其中还夹杂着几个黄发碧眼高鼻梁。

咸丰六年(1856)二月初,一只小船正顺黄浦江而下,靠近了上海县城,于上海大东门码头停了下来。郭嵩焘与周腾虎弃舟登岸,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二月的上海还属于早春。倘若在湘阴或是在长沙,那情形或许要稍稍暖和些,而上海却让人依旧感到寒风料峭。冒着二月的清寒,郭嵩焘一行行进在黄浦江边的大路上。郭嵩焘明显地感觉到上海不同于长沙,更不同于北京,因为无论是上海还是长沙都是清一色的中式建筑,而上海作为开放的通商口岸,经过殖民者十余年的经营,欧洲文明已经明显地渗入,最能体现这一特色的大约要算建筑了。郭嵩焘见那沿江的建筑,样式特别,虽然无法知道其建筑风格,但造型之美观,体式之优雅,却令他惊叹不已。郭嵩焘对周腾虎说:

“周公,你看,这些房屋看上去明显都是外国的,那样式也并不比中国的差呀。”

“再好都好不过中国的房子。”周腾虎说。

“何以见得?”

“因为外国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怎么可能会超过我们中国人呢?”周腾虎认真地说。

“我倒觉得这些外国人挺聪明的,单就这个造型而言,我们中国就没有想到,也不敢想。”郭嵩焘说。

“我还是觉得中国的建筑比较好看,外国的这种样式我不喜欢。”周腾虎仿佛固执地说。

“但是,我们可不能以个人的好恶来评判事情的好坏,评判事情的好坏要看事情的本来面目。”郭嵩焘说。

“也许我没有翰林大人那种判断能力,也许你的话真有道理,但是,这种样式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周腾虎倔强地说。

“可是我却很喜欢,它们令我耳目一新,让我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郭嵩焘说。

郭嵩焘边走边说。路边一溜排的房子全是欧洲式样,郭嵩焘瞪大眼睛,仔细观察,留心每一处细节。他发现洋房形体高大,洋人个头也高大。郭嵩焘仔细地看了看洋人,尽管十几年前在浙江就与洋人开过仗,但那时他是带着一种仇恨与杀戮的眼神去审视洋人的;如今仔细地看一看洋人,觉得洋人的相貌也颇好看,并不像一般所说的那样面目可憎。

郭嵩焘与周腾虎转入西直门直奔上海县衙。此时,上海县令已经接到上谕,上谕说,上海的厘金不准擅自动用。因为上海的厘金为朝廷直控。但咸丰帝并没有把话说绝,他让上海县令酌情办理。等郭嵩焘到上海,见到上海县令之时,动用上海厘金之事也是困难重重。看来为湘军筹款之事不得不从长计议了。

郭嵩焘经过长途奔波,筹款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郭嵩焘来上海却开拓了眼界,认识了世界。

在上海县令的安排下,曾国藩的特使——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他与周腾虎由上海县令及其几个属官陪着去参观英国火轮船,英国驻上海领事必理(GeorgeBalfoun)也陪着一同参观。

英国的火轮船就停泊在黄浦江边。郭嵩焘在英国领事必理的引导下,从悬梯上船。悬梯边上有两个外国小厮,垂手而立,殷勤迎客,相貌却也十分秀美。船长见有人来访,便脱帽向客人致敬,然后伸手来同郭嵩焘握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

“欢迎参观。”

“谢谢。”郭嵩焘说着,也大方地伸出手来与之握手。这是郭嵩焘平生第一次与洋人正面打交道。虽然郭嵩焘还不了解洋人,但在情感上并不讨厌。

登上火轮船,郭嵩焘感到十分震惊。船上竟然安放着十几尊大炮,据必理介绍,每尊炮重约三千斤,其中有一尊最重,重达五千斤。郭嵩焘用手拍着大炮问:

“领事大人,这炮的射程与威力如何?”

“这炮的威力很大,你看见那边的大楼没有?只要中上一至两炮,整个大楼就可能要坍塌。至于射程嘛,那是可以调节的,就一般情况而言,三千斤大炮最大的射程为两华里,而这尊五千斤大炮最远射程可达三华里。”

“这火炮真厉害呀。”郭嵩焘说。其实,早在十几年,郭嵩焘于浙东战场已经初步领教过了这种大炮的威猛了。

英国领事必理还向郭嵩焘介绍了火轮船的结构、武器火力配备、运输能力、作战能力等。郭嵩焘一一铭记在心。接着,郭嵩焘还问及火轮船的动力原理、蒸气机的转动以及水箱的贮水量等。

此前,很少有中国人来英国人船上进行考察访问。因为大多数中国官员不愿与洋人打交道;一些封建保守分子,不敢与洋人打交道;还有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不屑与洋人打交道;至于与洋人打交道的一般人却又并不关心火轮船本身及其军事装备。像郭嵩焘这样,既是翰林身分,又是湘军统帅曾国藩的特使,能够主动地登上火轮船参观考察,更是一般人所不敢想的。英国人见这位中国先生举止得体,主动与他们接触,使英国人也乐意与郭嵩焘交朋友。郭嵩焘虚心地听取了英国人向他介绍的许多东西,努力记住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郭嵩焘想透过他们的介绍更多地认识西方世界。

在英国的火轮船上,郭嵩焘还碰见了两个法国人。他们分别是利名、泰兴两个洋行的头目。这两个法国人见这位中国先生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便主动地与郭氏打招呼。这使郭嵩焘感到自称礼仪之邦的中国,似乎并不比洋人好多少,甚至在与陌生人交往时,中国人还不如洋人随和。

郭嵩焘一行在英国领事必理的引导下详细地参观了轮船的机房、驾驶舱,接着又参观了船上的大餐厅。餐厅之整洁与豪华乃郭嵩焘平生所未曾见,令他惊叹不已。郭嵩焘在国内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高中举人时,他参加过巡抚的庆祝宴;高中进士时,他参加过皇帝的闻喜宴。那些餐厅也没有此处的干净整洁,更没有这里的奢侈豪华。

英国领事必理邀请了郭嵩焘及上海县令一行人就在这个餐厅里进餐,并置酒相款待。中外宾主围圆桌而坐,服务生过来,给每人发一张餐巾,郭嵩焘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身旁的翻译告诉他这餐巾是放在桌边或是自己的腿上,相当于中国的毛巾。接着,又是一位身着白褂的服务生走过来,在每位客人面前放上碗碟刀叉之类的东西,然后又放上高脚杯和几瓶红葡萄酒。菜肴呈上来了,有整只鸡、整块牛肉,还有一块巨大的蛋糕等。几位中国人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这些东西。他们认为,既然是吃饭,当然就少不了筷子,可是在他们面前却没有筷子,那么,要吃饭就必须要动用这些刀叉了。郭嵩焘笑着对周腾虎说:

“与太平军交火,我们死且不怕,难道还怕用不好刀叉?洋人能用刀叉吃饭,我们也一定能。”说完就自己先抓起了刀叉,然后,左右手互相换换,直到感觉舒服一点,接着转脸又看了看洋人的动作。不到两分钟功夫,郭嵩焘居然像模像样地吃起西餐来,而其他的几个中国人却感到别扭得要命。郭嵩焘觉得洋酒也不错,色泽微红,酒味醇厚,绵甜爽口,回味益佳。牛油做的蛋糕,郭嵩焘也觉得口味相当不错。酒席虽然不像庆祝宴、闻喜宴那么豪奢,却让人吃得很舒服;气氛虽然没有中国式酒宴那么浓烈,却也显得恰到好处,特别是进餐的方式,既文明又卫生,给郭嵩焘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晚上,郭嵩焘回到了旅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躺倒之后又坐了起来。周腾虎见状就问:

“郭先生不舒服了。”

“是的。”郭嵩焘说。

“哪儿不舒服?”周腾虎关切地问。

“这儿。”郭嵩焘指着自己的头,又长叹一声道:“哎——此行本为曾帅筹饷,看来我是很难完成这项任务了。”

周腾虎见郭嵩焘不是真的身体有病,于是转而安慰道:

“你已尽力了。眼下兵慌马乱的,筹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你一路辛苦,做了大量的工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成绩也不小呀。”

“话虽这么说,但是,数万湘军可不能一日无饷啊。”

“好像你刚才不是在考虑此事。因为这件事是明摆着的,不会让你坐卧不宁的。”周腾虎说。

“周公什么时候也学会细心观察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在想,要是大清国也能造出这样的坚船利炮,多好,既可以对付太平贼的造反,又可以抵御洋人的进攻,消弥内忧外患,那该有多好呀。”郭嵩焘意味深长地感叹着。

“现在我们不能造,可以花钱买嘛。”周腾虎说。

“买是要花大钱的,自己造会更便宜些。你买,别人也未必会把最好的东西卖给你,而且我们还总是受制于人。只有自己能生产,才能掌握主动权。”郭嵩焘说。

“郭先生的用心是好的,可眼下,我们办不到呀。先生别再想这些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说完,郭嵩焘又摊开了纸笔,记录今天在英国火轮船上的见闻,尤其是详细地记录了火轮船的一般情况——炮数、威力、装备以及发动机、水箱等,甚至连船前的转轮叶的周长与转速,郭嵩焘都作了记录。

天亮后,郭嵩焘与周腾虎到街上逛了逛。在街上,郭嵩焘碰巧又遇见了昨天在英国船上见过的两个法国人。这两个法国人主动与郭嵩焘打招呼:

“这位中国朋友,你好!”一个法国人说。

“你们好!”郭嵩焘回答。

“我们随时欢迎你到我们法国洋行来参观。”又一法国人用较为流利的汉语说。

“一定会去的。”郭嵩焘说。

“我们等着你。”第一个说话的法国人说。

郭嵩焘觉得洋人太有礼貌了。这两个法国人,与郭嵩焘不过是一面之缘,今日就如此以礼相加,大出郭嵩焘意外。大约是因为当时很少有人敢像郭嵩焘这样主动去接触洋人吧,所以他特别地受到洋人的青睐。

此时,郭嵩焘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做。于是,想上街给曾国藩买点“洋货”,他与周腾虎转入了近旁的法国洋行。洋行里的洋玩意特别多,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郭嵩焘不知该选什么,经过反复考虑,最后决定为曾国藩购买两件洋器:望远镜与寒暑表。洋行标价甚高,郭嵩焘也不了解行情,又不会砍价,只能任其宰割了。

郭嵩焘把两件洋玩意拿在手里,转身要走时,又遇见那两个法国人中的一个。双方又是客套一番。

洋人的举止言谈也促使郭嵩焘想更深入地了解洋人,于是,郭嵩焘便产生了登门拜访驻上海的外国领事的想法。

洋行外有一块牌子特别惹人注意,这就是外国人在上海开设的书馆——墨海书馆。郭嵩焘走出洋行,又踱进书馆。只见书馆里干净整洁,架上图书琳琅满目。在这里,郭嵩焘遇见了两个人——李善兰与王韬。李善兰与王韬见来者气度不凡,就主动上前打招呼道:

“欢迎光临墨海书馆。”

郭嵩焘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周腾虎却大声地嚷嚷道:

“这位是钦赐的翰林郭先生,郭翰林能来你们书馆转转,这是你们书馆的荣幸。”

“别拿大帽子吓人,翰林也是读书人,逛逛书馆,情理之中,您二位也不必拘礼。”郭嵩焘和蔼地说。

“不知阁下就是翰林大人,多有冒犯。翰林大人大驾光临,小小书馆荣幸之至。”王韬说。

“翰林大人要是对什么书感兴趣的话,只管翻阅就是了。”李善兰说,“我们这儿的书都是很好的,许多书都是介绍世界上最新知识的。”

“好的。”郭嵩焘笑着答道,他反背着手在书馆里踱步浏览,来到一副对联的前面,将目光完全集中在上面,口中喃喃道:“‘短衣匹马随李广,纸阁芦窗对孟光。’嗯,好联,不错。”

“翰林大人,这是王韬先生撰写的一副对联。”李善兰说。

“是吗?王先生真了不起。”郭嵩焘说着不由得看了王韬一眼,接着又问李善兰:“先生致力于何种学问?”

“在下致力于勾股算学。”

“勾股乃六艺之一,门道颇多,精之尤恐不易吧?”

“天下事本无难易之分,为者则难者易也,不为则易者难也。中国勾股学本已精深,然与欧洲比起来,我们还有许多不足,欧人研究得比我们深入得多。”李善兰说。

“是吗?”郭嵩焘显得十分惊异,“欧洲人难道真的比中国人聪明?”

“中国人很聪明,有时聪明得过头了。而欧洲人却比较实在。阁下是翰林学士,对勾股学定然有所了解,这儿有一本外国人写的勾股学之书,你可以拿回去看一看。”李善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装璜比较精致的书,说:“这本书就算是我们墨海书馆送给大人的纪念吧。”

“好。”郭嵩焘愉快地接受下来,又走到科技书籍与新闻报纸的书架前,欣赏着杂志的封面与报纸的版面设计。

“这些都是洋人在香港与上海等地发行的报纸、杂志。”王韬上前解释说,“外国人很注意舆论的导向。可惜偌大一个中国竟然没有一份国家发行的报纸。翰林大人,你看,这些就是英国传教士在香港用中文出版的杂志《遐迩贯珍》甲寅年的合订本,我也把它送给大人,大人有空不妨翻阅翻阅。”

“二位真是太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郭某接受就是了。”

“您能接受我们送的书,就是给我们面子,将来翰林大人看见这两本书,一定会想起上海还有个墨海书馆。”王韬说。

“我看二位都是人中俊杰,为何在此书馆一隅逡巡?既有满腹才华,又怀有忧天下之心,济天下之志,应该出来为君王分忧,为黎民做事才对。”郭嵩焘语重心长地说。

在墨海书馆,郭嵩焘又与李善兰、王韬畅谈天下大事与大势。通过李、王二人的讲述,本来就对西方世界充满好奇的郭嵩焘更是想进一步了解西方世界。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远在四万里之外的英国、法国所具备的高度文明是完全不同于中国的,这个文明同时又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郭嵩焘与周腾虎带着洋货、书本返回旅馆。郭嵩焘的心情并不开朗。那遥远的欧洲文明正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走向中国,一般的中国人并不注意这个文明的进攻性与侵略性,它已经昂然地走向了中华大地,而郭嵩焘却对此十分关注,也正是这次上海之行的见闻,再一次将他的视线引向了西方,引向了世界,注定郭嵩焘的后半生与洋务将结下不解之缘。

在上海县令的安排下,郭嵩焘如愿以偿地与法国领事相接触。法国驻上海领事刺萼尼(Theodose M.M.de Lagreve)热情地接待了郭嵩焘,并引导他在领事公馆的内外看看。郭嵩焘问:

“这个领事馆是标准的法国式建筑吗?”

“是的。”刺萼尼说。

“在法国的公所都是这样的建筑吗?”郭嵩焘又问。

“差不多都是这样。中等以上人家的居住大约也是这样。郭先生认为有什么不妥吗?”刺萼尼问。

“不是的。这厅堂房舍,周墙窗棂都设计得挺美观的,我很喜欢。”郭嵩焘赞美道。

“谢谢郭先生的赞美,您是最受法国领事馆欢迎的人。”刺萼尼说,“今天,郭先生就在这里用餐,我要请郭先生尝尝法国总统爱喝的美酒——路易十六红葡萄酒。”

“是吗?我太幸运了。”郭嵩焘笑道。

“像郭先生这样举止大方的中国人,并不多见。我们非常愿意与这样的中国人交朋友。”刺萼尼说,“我们西方人在上海建立了领事馆,但是上海人似乎并不愿意与我们交朋友,这让我们很失望。今天,我们见郭先生举止大方,言语得体,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高兴。”

“其实,阁下并不了解中国,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郭嵩焘说,“我们中国人很喜欢交朋友,认为朋友之间要做到一个‘信’字,甚至有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

“这样的朋友是最伟大的朋友,这样的友谊才是最伟大的友谊。”法国领事说。

“这幅画挂在这里很好,这种画法在中国好像没有见过,画中的人看上去像真人一样,这是什么画法?”郭嵩焘指着墙上的一幅油画问。

“郭先生很有慧眼。这幅画名叫《蒙娜丽莎》,是意大利最著名的画家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所画。这种画叫油画,这种画法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东方的绘画方法很是不同。你再看那边一幅,”刺萼尼指着稍远处的另一幅画说,“那一幅画叫《圣母升天图》,是意大利著名画家提香(Tiziano Vecellio)的代表作品,也可以说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绘画作品。”

“文艺复兴?什么意思?”郭嵩焘问。

“就是一种文艺流派吧,好像是它本身几百年前的文艺再次得到了振兴,所以才叫做文艺复兴的。”刺萼尼模糊地解释。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郭嵩焘说。

法国领事又领着郭嵩焘绕到领事馆后院去参观,后院平直的水门汀路、碧绿的草坪、光洁的栏杆、粉白的围墙,无不显得精致典雅。几株还没长出多少叶子的垂柳下放着一个大理石圆桌,桌子周围是几张凳子。草坪上还有几个金发洋童在戏耍。一切都是那么地宁静与祥和。郭嵩焘称赞道:

“法国领事馆真很漂亮,生活在这里肯定非常舒服。”

“我们法国人差不多都是这么生活的,我们也真诚地希望每一个中国人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法国领事说。

法国领事刺萼尼领郭嵩焘一行人参观了一圈后,又引领着他们进入了餐厅。刺萼尼设盛宴款待郭嵩焘。这个餐厅比英国轮船上的餐厅还要高级豪华,所有的陈设无不显得整洁美丽,大方典雅,不要说在这里吃饭的享受了,就是常来这里坐坐,也能让人赏心悦目。餐桌上自然依旧是西餐,刀叉之类必不可少,桌上放着两瓶路易十六红葡萄酒。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打开酒瓶,将酒斟入杯中。这女孩的动作,娴熟、优雅,看她斟酒的动作,郭嵩焘感到十分惬意。葡萄酒斟入杯中,呈暗红色,煞是好看,在高脚杯中,仿佛一朵即将开放的玫瑰。郭嵩焘饮之,只觉味道甘甜,回味隽永。刺萼尼说:

“郭先生,此酒如何?这是我国总统国宴专用的酒。”

“好酒。”郭嵩焘说,“这真是法国产的路易十六红葡萄酒吗?”

“是的,正宗的。在法国,路易十六红葡萄酒可是酒中的精品。如果不是王公贵族,是很难喝到真正的路易十六红葡萄酒的。只是中国到目前为止还不会生产葡萄酒,真是可惜!”

“领事大人有所不知,中国人不是不会酿造这种酒,只是中国人比较酷爱米酒,不太喜欢葡萄酒,所以中国人一般不酿造这种酒。”郭嵩焘说。

“是吗?”刺萼尼说,“中国人真的会酿造红葡萄酒?”

“当然,早在一千年前,中国人就已经酿制成葡萄酒了。”郭嵩焘说。

“何以为证?”刺萼尼瞪着蓝汪汪的眼睛问。

“有诗为证。中国唐朝有这么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里不就记载着葡萄酒么?”郭嵩焘说。

“中国人真了不起,我原以为中国人不会酿造葡萄酒,没想到中国人酿造得比我们法国还早。”

“应该是这样。”郭嵩焘自豪地说。

在法国领事馆里用完餐后,郭嵩焘又同法国领事交谈。在交谈中,郭嵩焘了解了一点法国的情况,知道法国也是西方强国之一,首都叫巴黎,同时也了解了法国的一些风土人情。最后,法国领事说:

“将来如有机会,欢迎郭先生去巴黎做客。”

“只要有机会,我会去的。”郭嵩焘随便而又有礼貌地回答。

“我衷心地希望将来能在巴黎看见你。”刺萼尼说。

“但愿有那么一天。”郭嵩焘与法国领事以及其他几位洋人握手道别。

辞别了法国领事馆,乘着路易十六红葡萄酒的酒兴,郭嵩焘又在街上转了一圈。他发现洋人很有趣,特别是女人的着装很是奇特,与中国女装明显不同。她们三两一块,结伴出游,而中国的女人则没有这种习俗。

郭嵩焘回到旅馆后,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了。洋人的生活条件、生活环境如此之好,这一切对于中国人来说,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而这一切却又实实在在地在郭嵩焘的眼前。英国与法国的富强,给郭嵩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形之下,中国显得落后,这种鲜明的反差使郭嵩焘深以为忧。于是,郭嵩焘又坐下来,用纸笔记录自己的见闻,同时也给曾国藩写了一封长信——《陈近事八条》。在这封信中,郭嵩焘告诉曾国藩东行筹款之事办得不很顺利,还告诉曾国藩,自己从上海回去后仍然要为他办理筹款之事。也在这封信中,郭嵩焘把自己在英国火轮船上的见闻、在法国领事馆里的观感都写进去,想让曾国藩也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

上海的盐厘由于受朝廷直接控制,动起来颇费周折,实际上也就是不能动。既然盐厘不能动用,那么郭嵩焘上海之行的计划也就算落空了,离开上海则是势在必然了。

郭嵩焘仍然由周腾虎相伴启程返回。上海县令将郭氏一行一直送到黄浦江边大东门码头。郭嵩焘与上海县令告别,登舟顺黄浦江而下,入吴淞江,再转经小河道驶往苏州。

郭嵩焘乘船历嘉定、太仓、昆山、新阳等地,三天之后抵达苏州。

在苏州,郭嵩焘首先去拜会苏州知府,向苏州知府宣传筹款。然而,筹款之难,天下皆然。当然,在苏州,郭嵩焘少不了去拜会老朋友,也希望能够结识新朋友。作为赫赫有名的湘军特使和曾国藩的代表的郭嵩焘来到苏州自然又不同于上次游玩苏州了,上次,郭氏还只是进士及第。现在,由于曾国藩的名气大增,所以郭嵩焘的身份也在陡长。苏州的豪门大户也不断地来拜见郭嵩焘,使郭嵩焘忙于应酬。

然而,郭嵩焘似乎又有太多的文化趣味。每到一处,最感兴趣的还是瞻观古迹,探访名胜。于是,他与周腾虎同去参观江南最古老的园林之一——沧浪亭。这个古老的园林就在苏州三元坊附近。郭嵩焘与周腾虎向沧浪亭走去,未入园林,早见一片蔚然景观,一泓清流曲折地流过,隔河相望,但见对岸廊阁起伏,亭台参差,波光中的倒影,历历可辨。郭嵩焘与周腾虎漫步过桥,进入沧浪亭园林。展现在郭嵩焘眼前的是隆起的山丘和环山建筑的各式亭台楼阁。他们沿着山上的小径曲折盘回而上。虽在早春,这儿的绿色却已显出,尤其是小路两边丛生的箬竹,使这条上山的小路充满了诗情画意。郭嵩焘比较喜欢竹子,连自己的别号都是筠仙(轩)。翠色箬竹掩映的小路一直把郭嵩焘一行引向山巅,山顶有亭,“沧浪亭”三个字赫然醒目,遒劲有力。郭嵩焘徘徊亭下,不觉沉吟《渔父》中的句子: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郭嵩焘一面沉吟,一面抬头远眺,见沧浪亭与整个园林的布局十分和谐,看上去仿佛自然天成,但是,郭嵩焘的神情似乎并不在这园林本身,他好像想起了当年考秀才时曾于汨罗江边游屈子祠观屈原塑像的情景。这虽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却似乎仍旧历历在目,当时的观瞻情形,现在记忆犹新。屈子忧民而死,令郭嵩焘扼腕长叹,也令他敬仰不已。如今,又逢多事之秋,郭嵩焘觉得能为湘军出力,能为朝廷分忧,是再好不过的了。

郭嵩焘与周腾虎走进沧浪亭里。亭子里边有一张圆形石桌,桌旁有四个圆形石凳,桌子上面有棋盘。郭嵩焘用手在桌面上按了按,又摸了摸,然后向周腾虎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周公,楚汉相争霸王死,而秦楚相争屈原亡,如果他们二人都没有死,那情况会如何?”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按史书记载,这二人都属于自杀,但死法又不一样。霸王如果不死,返回江东,早就有人评论过:‘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可是他却在乌江自刎,留下一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悲怆的故事,让人千古传诵,实在可惜。而屈原呢,一代忠臣却在楚国灭亡之时与国俱亡,从形式上看,他算是为国尽忠,从本质上讲,他是绝望了。假如屈原不死,那么,他活着将会得到更大的屈辱,所以屈原不能不死,当然,他的死也实在令人同情。”

“这个道理好像太深,我一下子转不过来。”周腾虎说。

郭嵩焘又起身走到山南的明道堂、五百名贤祠参观,徜徉于藕香水榭,留连于瑶池境界,许久许久,他们才从沧浪亭园林里走出来。

在周腾虎的陪同下,郭嵩焘又乘小船绕苏州城转了小半圈,到苏州府学宫去参观。然后又游玩了文星阁、万寿宫、报恩寺塔、玄妙观以及城隍庙、阖闾墓、唐寅墓等。

既然到苏州,就索性去无锡和常州看看。如果再往西,形势已经不再许可郭嵩焘行走了,因为镇江正打得激烈。太平天国正派其猛将燕王秦日纲围攻镇江。镇江是天京的东大门,太平天国认为这个东大门岂能让清兵把守?所以,太平军攻打镇江是志在必夺,可是守镇江的清兵却又以死相守,双方争夺得异常激烈。

有了镇江作掩护,常州、无锡等地尚无战事。郭嵩焘也趁此时去常州、无锡筹饷,同时也想领略一下这两地的风光。在无锡,郭嵩焘游玩了东林书院、寄畅园、蠡园和惠山等处;在常州,游玩了天宁寺、红梅阁等处。最后,郭嵩焘沿水路返回苏州。

回到苏州时,正好赶上虎丘大会。每年一度的虎丘大会热闹非凡。今年也不比往年逊色,尽管镇江以西沿江几千里都有战事。苏州城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河道上仿佛一夜间冒出了无数的船只,阊闾门边的河道已被花船填满,山塘街更是人如潮涌。达官贵人,平民百姓,杂处一起,往来如织。面对此情此景,郭嵩焘感叹道:

“唐诗中有云:‘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以前多少还有一点怀疑,如今观之,此言不虚。”

“郭先生指的是——”周腾虎问。

“你看,眼下这种上下和乐,升平景象,谁能想到百里之外就是战场?”郭嵩焘说。

“是啊,谁能想得到?”周腾虎重复着说。

“可是,这么升平的景象,为何替前方将士筹饷却又难上加难?这又说明什么问题?”郭嵩焘说。

大运河上,一个小舢板正悠悠南行,船头上站着一个面带愁色却显得沉毅刚勇之人,他就是郭嵩焘,正离开苏州返回杭州。

春日的杭州,美不胜收。郭嵩焘从上海回来已经没有太多的公差了,因为筹饷已成定局。于是,他想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如果说洛阳牡丹甲天下,那么杭州的牡丹就要算甲江南了。暖风熏人,牡丹竞妍,好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要赏杭州的牡丹最好去西湖。郭嵩焘与几个朋友一同来到了西湖边上。碧漾漾的湖水,红扑扑的花朵,交相辉映,美丽无比。郭嵩焘等一行人又乘兴游玩了整个西子湖。

十多年前,郭嵩焘曾来此游玩过,但那时他几度会试不利,心中更多的是落寞。如今,他心绪基本平和,游玩西子湖的情感自然和上次有所不同;再者,十多年过去了,重游西湖肯定会有新的感受。郭嵩焘再一次观赏了“西湖十景”,并登上孤山,观瞻林逋的放鹤亭,拜阅诂经精舍,特别参观了其中的文澜阁,此阁规模宏大,气派非凡。在西湖,郭嵩焘还拜谒了英雄岳武穆之墓、古艳苏小小之坟。

郭嵩焘在杭州逗留半月有余,方才雇舟西行。本来,郭嵩焘准备从杭州直接西行到常山县。可是兵慌马乱的年代,愿意远行的船户不多,郭嵩焘一直雇不到船。最后,从严州府约一朋友乘船来杭州一晤,然后再乘此船西行。

这只从严州府开来又开回去的船上,除了郭嵩焘的朋友、随身护卫周腾虎外,还有驾船者名叫袁和尚,另有其妹妹二人,一叫爱珠,一叫春风。这小姐妹俩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虽然是渔家人打扮,却仿佛是两朵出水的芙蓉。当她们得知坐在船上的人是当今翰林时,立刻投来了充满敬意的目光。她们虽然是山野村姑,却也因长期驾船往返于桐江之上,而长了许多见识,所以她们清楚地知道翰林可是个大大的官职。

春天的富春江仿佛一幅精美的图画。富春江水位不高,水流不急,平宽之处似乎平静如镜,两岸山色青翠湿润,倒影在碧波里荡漾,天上云移鸟飞,水中虾游鱼跃,行船如在画中。郭嵩焘正在欣赏富春江的春光,而且十分投入,忽然听到其身后的姑娘说:

“请翰林大人饮杯富春江水煮的茶吧。”爱珠说着将茶敬给郭嵩焘。

“好,谢谢小姑娘。”郭嵩焘说。

“翰林大人,”袁和尚说,“请到篷里歇着,江上春风易使人着凉。”

“两岸山色太美了。”郭嵩焘称赞道。

“我在这个江上过了二十多年,年年都这样,有什么美的?”袁和尚说。

“你有所不知,其中的奥妙你是无法领会的,你只知道如何摇桨而已。”郭嵩焘笑着说。

“那就请翰林大人讲讲其中的奥妙吧。”不知何时春风姑娘站到了郭嵩焘的身后,她忽然说话,几乎让郭嵩焘吃了一惊。

“行呀,你看富春江,‘风烟俱尽,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是何等地悠哉游哉!”郭嵩焘说。

“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翰林大人感觉到的妙处,倒像古人的感觉,‘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个奥妙我们也知道。但不知翰林大人的奥妙是什么?”春风姑娘说。

“看来富春江畔,真个是藏龙卧虎,连渔家姑娘都识文断字,难得难得。”郭嵩焘脱口称赞道。

春风听见郭翰林如此夸赞,便扭头转回船里去,脸上闪着一片红晕。随即郭嵩焘也进了船舱。这时,郭嵩焘的朋友与周腾虎和爱珠姑娘有说有笑,正请爱珠唱歌助兴,以消减旅途疲劳。也许是盛情难却,爱珠便为他们唱了一支渔家小调。歌声清脆婉转,飘荡在富春江上,回旋在两岸的山坳之中。

船抵桐庐,郭嵩焘上岸去见桐庐县令,忽闻相处多年的好友罗泽南在武昌阵亡。郭嵩焘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贵州知府胡林翼因与太平军作战有功迁升为湖北巡抚。当上了巡抚的胡林翼却不能入府衙上班,因为武昌仍然在太平军的手里。在武昌指挥太平军作战的是“天下第一王”——翼王石达开。湖北巡抚胡林翼深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于是决定拔除这根眼中钉。而胡林翼知道湖北兵力是绝对不能与太平军对抗的,不得不向曾国藩求援,恳请曾国藩派支军队与湖北清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以便攻打武昌。此时曾国藩以侍郎身份正统率数万湘军暂居南昌。接到胡林翼的来信后,曾国藩略微考虑了一下,为了清王朝整个大局,他同意派出一支以罗泽南为主帅、李续宾为副将的五千人的部队。罗泽南本为湖南提督,在湘军湘潭大捷后,便追随了曾国藩。他从长沙开始就与太平军作战,一直打到武昌,打到九江。现在罗泽南已是曾国藩的得力干将。他接受了命令后,立刻率领五千人从南昌出发,如饿虎一样直扑武昌。

翼王石达开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事指挥家。他把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分驻扎在武昌城内,另一部分游动在外,无论朝廷从哪个地方来进攻武昌,他都可以让城里城外的两部分军队联合起来,构成里应外合之势。罗泽南率部气势汹汹地赶来,直接从南面来攻打武昌;胡林翼率湖北清军从北面来进攻武昌。但是,胡林翼部有长江阻隔,要进攻武昌则必须以船渡江,石达开认为湖北清军不堪一击,对武昌的威胁不会太大。于是石达开将目光对准了前来增援的湘军罗泽南部。湘军罗泽南部刚到武昌,立足未稳,就受到了石达开猛烈进攻。罗泽南率部仓促应战,在混战中,罗泽南中炮阵亡,湘军被迫回撤三十里安营。主帅阵亡,副将李续宾接替罗泽南继续与石达开开战。

湖北巡抚胡林翼得知罗泽南阵亡消息后十分难过。罗泽南是应胡林翼之邀率军来援助武昌的,结果却战死疆场。胡巡抚心中有说不尽的欠疚。湖南巡抚骆秉章、长沙团练团长左宗棠都感到十分震惊。罗泽南是骆秉章的爱将,是左宗棠的挚友。因湘军的需要,骆巡抚才将湖南提督罗泽南交给曾国藩统一调度的,不想却战死湖北战场。罗泽南的阵亡,最伤心的要数曾国藩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罗泽南阵亡的消息传到南昌时,正在吃饭的曾国藩两手发抖,两眼僵直,嘴里含着一口饭,木然地坐在餐桌边,眼泪夺眶而出。

等罗泽南阵亡的消息传到严州府桐庐县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惊闻罗泽南阵亡的噩耗,郭嵩焘悲伤不能自已,不禁又回忆起与罗泽南在长沙互相探讨学问、唱和诗文的情形,这一幕一幕的情景仿佛展现在郭嵩焘的眼前。这虽是十年前的往事,却又分明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郭嵩焘船抵常山,然后陆行越浙赣分界线到达江西玉山,再从玉山雇船沿信江西行入鄱阳湖,转入赣江后直抵南昌。当然,郭嵩焘沿途也不断地下船,拜会各地要人,努力宣传筹款。当船入鄱阳湖时,正好遇到湖里风高浪狂,鄱阳湖好像发了精神病似的;船夫又不熟悉水路,撑着船在鄱阳湖里乱转。使得郭嵩焘不得不在鄱阳湖耽搁些时日,这又使郭嵩焘的归程多了一份愁绪。

咸丰六年(1856)夏初,郭嵩焘抵达南昌码头。曾国藩率领刘蓉、郭焘、黄赞汤等到江边码头迎接。当郭嵩焘离开舢板,登上石岸时,曾国藩连忙迎过去说:

“筠仙,辛苦你了。”

“惭愧,东行半载,收效甚微,未能按计划完成使命。”

“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曾国藩宽慰道。

“日前,涤帅收到你的来信,”刘蓉说,“已经得知筹饷不易,现在一切无需再言,先回营再说。”

“好吧。”郭嵩焘挽着刘蓉的手,与大家一块向曾国藩的营部走去。

在曾国藩的营部里,郭嵩焘向曾国藩、刘蓉等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尤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上海的见闻,高度地评价了西方的文明,认为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西方都远远地胜过中国。曾国藩说:

“筠仙东行归来,如此大张夷情,吾恐老弟中洋毒深矣。”

“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竟还会有这么一种文化,而且这种文化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中国。”郭嵩焘肯定地说。

“西方也许不错,”刘蓉道,“但决不会如你所说的那样,简直是神乎其神了。”

“我所说的你们可以不信,非等到有一天你们亲眼见了才会心悦诚服。”郭嵩焘说,“涤生兄,小弟上海一行,特地为你买了个千里镜,这玩意非常好,用它来观察远处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就在目前。涤生兄试试看。”

曾国藩拿起千里镜走出了帐外,双手举起它望三里之外的滕王阁。以前没有望远镜,从这里看滕王阁只是依稀可辨。现在用望远镜来看,不仅整个滕王阁清晰可见,就连阁里的人好像也可数出,甚至连飞檐脊兽也历历在目。

“真是个好东西,凭此观察敌情,可以一目了然。”曾国藩情不自禁地赞美道,“霞仙老弟,你看看。”

刘蓉接过望远镜,也向滕王阁方向望去,然后说:

“古人有所谓千里眼者,大概指的就是这个东西吧。这东西的确不错,三五里外的敌情一目了然,这对打仗很有帮助。”

“所以说,我们要向西方人学习,取长补短,也正如魏源老先生所说‘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筠仙贤弟,”刘蓉说,“此次东行除了上海感受之外,还有别的体会没?”

“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吏治废弛,民风也不十分淳厚了。比如镇江那边,太平军正死命相攻,而苏州、无锡、常州竟然如太平盛世一样,上下嬉戏,悠哉游哉,我实在看不惯。”郭嵩焘说。

“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曾国藩说,“何止苏州、无锡、常州,天下皆然。将来到京师,你还会发现,京师士大夫的骄俗之气,更令你忍无可忍。”

“这也可能就是国家弊病之所在,也可能就是洪杨兴乱、夷人入侵之原因吧。”刘蓉说。

“霞仙兄之言与吾心有戚戚焉。”郭嵩焘说。

“正是因为这一部分官吏昏愦,致使国家岌岌可危,多少将士为力挽狂澜而抛头颅洒热血。如果不是这样,江忠烈公、罗泽南等怎会血染疆场?”曾国藩愤愤不平。

“到严州府时,听说罗将军被难,我心里十分难过。我想了解一下罗将军被难的情况,涤生兄给我说说好吗?”郭嵩焘用平缓的语调说。

于是,曾国藩把罗泽南如何率部增援湖北胡林翼,又是如何被石达开打败而血染疆场的详细情况向郭嵩焘讲述一遍。

郭嵩焘东行归来,在南昌继续与刘蓉一块辅佐曾国藩办理军务,整顿军纪,同时在南昌一带劝捐募饷。不久,郭嵩焘忽然接到家中来信。信由邹氏所写,告诉郭嵩焘,说陈隆瑞身体时好时坏,又天天为郭嵩焘的安危担忧,又使她的病情有所加重;邹妹儿想叫郭嵩焘回来,可是陈隆瑞又不给写,于是邹氏只好背着她给郭嵩焘写了此信。另外,在信中还告诉郭嵩焘,孩子们一切安好,惟家中用度日蹙。信中说:倘若战事不紧,最好能回来一趟。

郭嵩焘本乃一介书生,迫于动乱,尤其是老友盛情相邀才肯出山的,登吴山,涉楚水,往来其间,不觉已有四年,如今得家书,顿生归去之意。于是,郭嵩焘立即向曾国藩提出辞行。曾国藩了解郭嵩焘,知道他不可能长期安于军旅生活,现在既然郭嵩焘明确地提出来回去,曾国藩也就爽快地答应:

“你是该回去看一看,记得在你出来之时,夫人的身体就欠佳,如今她病情弥笃,你更应该回去看看。我与刘蓉明日在滕王阁前置酒为你饯行,千万别推辞,不管怎么说,对我这支湘军而言,你是大功臣,无论是创办水师,建立水师营寨,还是出谋划策,劝捐抽厘,乃至统兵打仗,你都功勋卓著。此次返回故里,今后能否再入我军中,都很难说,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恭敬不如从命,明天我赴宴就是了。”郭嵩焘笑着说。

刘蓉听说郭嵩焘欲解甲归去,连忙赶到郭嵩焘身边来聚谈,因为值此战乱,老友分别,下次在哪儿见面,何时见面,甚至能否见面都很难说。一定要珍惜眼前的时光,于挚友更是要如此。

第二天,曾国藩与刘蓉在滕王阁前设宴,为郭嵩焘饯行,郭焘也在坐。南昌的七月已经热得让人难耐,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半空,没有人敢去正视。滕王阁里,曾国藩与刘蓉正在等待着郭嵩焘。不一会儿,郭嵩焘背着一个小包与弟弟崑焘从人群中闪出来。曾国藩迎出了餐馆,刘蓉也站了起来。

这三位老朋友又聚在一块用餐,他们又简单地回忆起当年在岳麓山上爱晚亭边相聚的情形。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曾国藩与刘蓉都已过不惑之年,郭嵩焘也是年近四十了。当年的豪言壮语似乎又从岳麓之巅、湘江之畔飘回耳际。三人谈罢,相视一笑。行舟催发,分别在即。回忆的欢悦顷刻间又化为分别的忧伤。曾国藩说:

“筠仙,此次回家,可以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你现在已是御赐翰林院编修,既无意于军旅,可以上京去任职嘛。”

“到时候再说吧。”郭嵩焘简单地回答。

“你与夫人一别四载,你回去后,请代我向弟妹问好,祝她早日康复。”刘蓉说。

“来,我再敬筠仙一杯酒。”曾国藩说,“一则是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二则是祝你归途一帆风顺。”

郭嵩焘满饮了此杯后,便站起来告辞。曾国藩、刘蓉、郭崑焘一同起立,送郭嵩焘上船,双方拱手话别。小船轻快地顺水漂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湘阴郭氏老宅内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这是郭嵩焘的儿子郭刚基在其二娘邹氏的陪伴下读蒙学。陈隆瑞躺在自己的床上,脸色腊黄,神情憔悴。大女儿兰兰在母亲身边陪着说说话。佣人张安已经显得有点老态了,但精神还好。二女儿秀秀坐在院前的树荫下学刺绣。

郭家关着大门,吱呀地一声被推开了,郭嵩焘背着小包跨进门来。秀秀抬头一看,惊呼起来:

“爹——”

“秀秀!”郭嵩焘兴奋地说。

秀秀放下手中的活奔过去,一边接下父亲手中的包袱,一边还挽着他的手往里走。张安听到外面的惊呼,从柴房里探出头来,看见郭嵩焘时,便掸了掸身上的围裙,迎出来道:

“大少爷,噢,不,老爷回来了。”

“张安叔,辛苦了。”郭嵩焘说。

秀秀冲进了里进这院落,扯着嗓子喊:

“娘、二娘,爹回来了。”

读书之声嘎然而止,立即从西厢房里飞出了郭刚基,接着跑出来的是大女儿兰兰,接着走出了邹氏。卧病在床的陈氏听见丈夫回来,连忙欠起身来,靠在床头,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

郭嵩焘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进阔别四年的房间,走近阔别四年的妻子。看见妻子一脸病容,郭嵩焘心中泛起了一阵辛酸,忙走过去,扶着她,帮她坐好,并拽了拽被子。

陈氏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归走进来时,忍不住眼中闪出了泪花,问道:

“你不是在江西的么?怎么回来了?”

“我对军队生活不感兴趣,奔波了数年,毫无建树,还是回来吧。”

“国家动乱,内外侵扰,你可不能撤手不管呀。大丈夫志在四海,你可不应该在曾国藩用人之时离开呀。”陈氏责备道。

“夫人,”邹氏说,“是我写信给官人的,我把家里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官人也是非常牵挂你,所以才——”

“我就知道个中必有隐情。”陈氏说,“我也不是责备你邹妹儿,男人在外面干大事,我们女人家不应该用家中的小事来烦他,我的事再大还能比国家安危之事大吗?”

“你这不就是责备她了?其实我已厌倦了军队的生活,一介书生,混迹于军旅之中,总觉得不是滋味。”郭嵩焘说,“难得夫人深明大义,郭嵩焘此生足矣。”

“你现在已是皇帝赐封的翰林,是国家的栋梁,不能再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的书生。尽管我们家境还比较困难,我想,我们会克服的,如果你在军队里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事,你回来休息两天,然后就走。我的身体,时好时坏,也无甚大碍,只要休息几日就没有事了。”

听了陈氏的话,邹氏十分感动,认为陈氏真乃深明大义的女子,应算得上是巾帼中的丈夫了。郭嵩焘的两个女儿站在郭嵩焘的身边,儿子郭刚基伏在床边。

“爹,”郭刚基说,“听二娘说,你是个大文豪,又是个大英雄,说你在曾伯伯的部队里可了不起,与太平贼作战十分勇敢。爹,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哇,爹一定讲给你听。”郭嵩焘说。

“刚儿,”邹氏说,“你爹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来看你娘了。等你爹有空,他会讲给你听的。”

郭嵩焘见儿子这么崇拜自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自豪与慰藉。他知道,这与陈氏与邹氏的教导是分不开的,而且邹氏的功劳似乎更大一些,因为陈隆瑞总是卧病在床。他为自己有这样的侍妾而感到高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向邹氏瞟去一眼。邹氏正俯身来搀刚基,眼光与他的眼光相遇,霎时,一阵特别的情感热流涌遍了全身。

郭嵩焘从火线上归来,休息于湘阴老宅之中,以读书写字来消闲岁月,与家人共享天伦。表面上看去,他仿佛成了翰林隐士,其实,他一刻也没有忘怀国事。他与朋友书信往来不断,从信中了解到,政府军在天京(南京)外围建立的江南大营被石达开打破;太平天国在天京发生了严重的内乱,他们自相残杀,死伤数万,严重地削弱了太平天国的战斗力;石达开再也无力顾及武昌,撤走武昌城外的援军,武昌城的太平军也突围而去,胡林翼宣布光复武昌;太平军石达开部的力量向九江、湖口一带聚集。

郭嵩焘从江西归来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一方面,他不外出任职办事,另一方面又以一地主知识分子的身份心系天下。湖北巡抚胡林翼派人持书相招,湖南巡抚骆秉章也来信相约,他都婉言谢绝了,只与他们保持书信联系。长沙团练总负责人左宗棠从长沙赶到湘阴来与郭嵩焘晤谈。

所以,天下大事,郭嵩焘无不了如指掌。

过了春节,湖南的天气暖了起来。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由于湖南省近年来没有大的战事,所以湖南的一切似乎呈现出一些活力来。

在春风鸟语中,郭嵩焘把儿子刚基安排进私塾学堂。郭嵩焘认为把儿子交给塾师来教更有利于他的成长,郭嵩焘深信儿子将来一定会青出于蓝。如今两女儿也不小了,郭嵩焘一方面向她们灌输一些文化知识,包括琴棋书画;另一方面也教她们一些女子的美德,诸如三从四德之类;同时,也让邹氏配合着教一些针线活。

由于郭嵩焘的归来,夫人陈氏不用再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病情也是日渐好转,虽然她的身体还是比较虚弱的。在美好的春光里,陈隆瑞也能在女儿兰兰的挽扶下,到户外去走走,看看绿色,闻闻花香。

咸丰七年(1857)四月,于春风将尽之时,多年相交的老友王闿运突然造访。

王闿运与郭嵩焘的交往如果从郭嵩焘中举时算起也已不下二十年了。从曾国藩创办水师开始,王闿运与郭嵩焘的交往又进一步地向前发展,二人感情也随之进一步加深。此次王闿运是与曾国藩一同自江西归来的,原因是曾国藩的父亲病逝了。王闿运对郭嵩焘说:

“适与涤帅一同自赣归来,因为涤帅之父病故,涤帅必须回湘乡奔丧。现在,他已经径自返回湘乡老家去了,我是特地绕道来向你禀报的。”

“谢谢你,你在此暂歇一宿,明日,你我一同溯湘江南下湘乡。”郭嵩焘说。

“如今,你已是翰林院编修了,为何还要蛰居乡里,仿佛隐士一般?”王闿运问。

“时机成熟时,我会出来干事的。”郭嵩焘说。

当日,王闿运歇在郭府。晚上,郭嵩焘把家里的事情作了安排,次日一大早就与王闿运出发了。他俩自湘阴登舟,溯湘江南下,直奔湘乡曾国藩家而去。

曾国藩在南昌闻听父丧,立刻把南昌军务交给两名副将,与路过南昌的王闿运一同返回湖南。他们在湖南平江分手,曾国藩直接南行,王闿运则绕道湘阴通知郭嵩焘。曾国藩到家后,弟弟曾国荃、曾国华、曾国璜已经到家,家中已经升起了灵堂。

曾国藩到家的次日晚上,王闿运与郭嵩焘也赶来吊丧。曾国藩见到分别快一年的郭嵩焘,心中本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现在不宜。曾国荃同郭嵩焘、王闿运见面,并向他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