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卷一 野王降秦

箭尖闪烁凶光,令人不寒而栗。如血夕阳下,衣衫单薄韩人相扶拥挤,走向河岸渡口。长长的逃难人群,一眼望不到头,顺着道路绵延向北方树林。

手扶剑柄,甲胄在身的季蝉,额上皆是汗水,神情冷漠,盯着脚下行走韩人,目光忽然扫向偷瞄壮汉,惊的壮汉连忙低眉垂眼。季蝉一扬下巴,示意身边王翦去问。王翦立刻顺着斜坡,滑溜两步,蹭的尘土飞扬,扑的跟前韩人满脸,却不敢怨言,只慌忙躲避。

守在河堤道口军垒,手持长戈的秦军伍长,立时以戈杵地,大声呵斥。一群韩人害怕止步,不敢再走。长长的逃难人群,眨眼慢慢停下。已经走去河岸边韩人,亦吓的耸肩,回头来看。

见秦兵从河堤上扑下,偷瞄季蝉的壮汉后悔不已,却是强自镇静,手按包袱,随众人站住不动。

“尔何人?”

王翦大声喝问,紧握剑柄,手背上青筋鼓起,骨节发白。

低头垂眼壮汉,见秦军伍长如此模样,直当自己要死此地,然身负重任只得硬撑,指望蒙混过关,硬起头皮道:

“我是野王贾人。”

“此去何处?”

“过河投奔亲戚。”

“抬头。”

壮汉苦着脸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狠厉秦卒,面露哀求之色。王翦心知屯长已看破此人,叫自己下来,亦是验证而已,并无捉拿之意。守此渡口,五百主明言,但有逃难者,皆可放行,有扰乱者,尔等自便。多轻省。

壮汉见面前秦人不言语,忙伸手入袖袋,抓出一袋铜钱奉上。王翦左手接过,颠颠,哗啦啦响,便转身登上河堤,几步回到季蝉身边。

“夜里酒钱有矣。”季蝉笑道:“皆有份。”

身边一众秦兵,闻言放声大笑。手端硬弩的吴大乐着,手中在弦利箭,无意间对向坡下人群。

年少妇人怀中小儿,被坡上军卒忽然大笑惊到,哇哇放声大哭起来。妇人抱紧幼儿,见弩箭正对自己,吓的连去捂自己女儿嘴。旁边花白头发老妇,哆嗦着,只是紧拽女儿腰间衣裳,转身遮在女儿身侧,拦住秦人弩箭,眼中泪水盈满,心疼孙女,却是不敢去拦女儿。

见妇人手背,面颈白皙,季蝉便想起自家妹来,亦是相仿年纪,在家带小儿。季蝉忽大声道:

“汝一妇人,不可捂小儿。哭便哭,又不碍事。快走,快走,渡船来矣。”

坡下妇人忙松开手,仰面强笑,无语致谢,抱着幼儿和母亲一起走去河边。长长的逃难人群,又动起来。小儿亦怪,其母手一放开,哼哼几声,便不再哭。

吴大几个又是说笑起来,问屯长,是否看上美妇人。季蝉凶几个一眼,懒得废话,转身随妇人身影,走下河堤几步,站在坡岸上,看向即将靠岸渡船。王翦看着屯长背影,原地挪动脚步,顾盼左右,小心戒备。

见渡船拢岸,岸上韩人争抢上船。两伍秦军呵斥谩骂,方稳下秩序。船家一边叫自家船工收取渡资,一边下船来,给两位伍长送上贿钱。两名伍长收下,皆笑看站坡上屯长,季蝉嘴角牵起,回以微笑。

船家亦是讨好笑着,跟坡上站着的秦军屯长弯腰点头。又跟身边伍长说闲话,今日末趟,天色渐晚,入夜不渡,跑完收工,再来便是明日。

正说话,船头吵闹起来。船工说,不能上,我家是船。忌讳个沉字,不可说。意思明白,不可多载,皆听得懂。

抱小儿妇人正好被拦下,哭泣哀求上船。船家只是劝,明日再来。妇人哭的更惨,连怀中小儿亦随之哭起,旁边老妇泪水涟涟。旁人一看,只好作罢,看得,上不得,心中难受。

见河边乱哭,季蝉恻隐之心又起,双臂张扬,大踏步冲下坡去。王翦一见,遂带自己一伍人随冲下河堤,跟上屯长,走近船边。

“汝带老妇一家上船。”

听屯长发话,船家不敢说不,却又十分油滑扫一眼,拥在身边国人。同为韩人,不好厚此薄彼。

“尔等,皆退出河岸!”季蝉转身大喝,抬臂手指河堤。

一众逃难韩人,敢和韩人争,却不敢跟秦人争。十多秦卒立时驱赶,韩人只好离开河岸,转头回走,退到河堤上军垒之外。

妇人登船,不敢回头看望。季蝉知其处境,亦不多言,转身离开,重又走回河堤,身上是汗流浃背。王翦等人皆随之回到堤上。

河堤上插的旌旗,时而随风展开,扑啦啦飘摆,时而无风自垂。吴大几个皆是汗流,怪一身甲胄捂得慌,说夜里,要到河里洗洗。

渡船上,被王翦问过的韩国壮汉,暗松口气。看得秦人之助,挤上船的女子一家,亦是可怜,便不再多想。

船到南岸,壮汉下船,立即从怀中掏出所藏官印,与守御渡口韩国军卒,言明自己官职,要见渡口守将。

军卒立刻引去。其余军卒照例对过河之人,严加问询,在竹简上书记名字,从何而来,到何处去,以防秦间混入。

忽一同船过渡男子,指抱小儿美妇,说其与秦人有染。顿时一片哗然。方才安心的妇人与老妪,顿感天塌地陷,木楞当场。

军卒欲羁押美妇,命指证之人留下作证。船上下来众人,皆是不齿出首指证妇人之男子。正走去与守将相见的壮汉,却是心恨不已,转身走回来,跟军卒说:

“此妇人是与我同行。”

军卒点头,叫妇人去书记。妇人含泪点头致谢,抱着孩子去书记,老妇紧紧跟随女儿,不忘用目光,狠狠剜可恨男子一眼。众人皆是舒心。惟指证之人不乐。军卒亦不怪其多事,只细问其许多事情,直到不觉有诈,才放其去书记。下来的一船人已是走去多半。

渡口守将见来人,身穿商贾衣服,差点未能认出。野王城守军裨将夏翔,此前只是见过一面。认出之后,亦是不敢怠慢,请坐,喝水,又询问战况如何。

“秦军势大,锐不可挡。为保全百姓,野王城已是降秦。”

夏翔无意隐瞒,照实说出。

“别城?”

“野王以下,十城皆破。”

“哎!果然。不知秦人可有渡河之意?”

“一路走来,秦人放任百姓逃难,只是不许车行马走。重兵皆在野王城下。对岸渡口只数百士卒。无有船具,应是不会过河。”

“我想亦是。秦击野王,应意不在三川,而在上党。”

“正是。秦人野心极大。若不得如意,兵出函谷,剑指三川,只在朝夕。恕不能多留。还向将军讨匹快马,我即回郑报王。”

“裨将莫急,夜食再行。”

“身负军令,不敢耽搁。”

“好。”

手握缰绳,裨将夏翔跃上战马,鞍上坐稳,轻带缰绳偏过马头,双腿一夹,脚磕马腹,战马嘶鸣,走上道路小跑起来,跟着不需加鞭,越跑越快,沿大道绝尘而去。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战马一路飞奔,到传驿,验过官印,说明事由,喝口水,亦不饭食,便更换传驿快马,扎上急报小旗,连夜向新郑狂奔。

夜空繁星低垂,银河璀璨,星光耀眼,照亮空寂路面。夏翔心急如焚,骑马疾驰,无意欣赏。沿路只说报野王军情,验过官印畅行无阻,传驿换马,遇城绕城而行,马不停蹄赶路。

直到郑城,韩之国都西门外,已是子夜,人累马乏,声嘶力竭喊,开城门。西门守将问明事由、官职,立刻开城门。放入人后,门即又关。

野王战事,牵动韩国朝野,韩王每日为此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在城门换马的裨将夏翔,看到已有西门军卒驰马前去通传。喝去半罐水,夏翔方觉解渴。

西门守将从城楼上,下到街面,见裨将夏翔衣服汗湿污浊,面带泥色,亦是心有戚戚。稍开城门已重又紧闭,落下整根树干制成,包铁带环,套着粗绳的大门闩。

再次翻身上马的裨将夏翔,在国都寂静街道上纵马奔驰,直到王宫前,翻身下马,夏翔双腿发软,差点跪倒在地。王宫甲士把马牵去拴好,又请裨将夏翔进宫门内,在门房里稍坐。

片刻,有传话宦者来,请野王城守军裨将夏翔进宫,面见大王。夏翔从门房里一出来,吓宦者一跳,火光映照下,裨将脸上跟和过稀泥一般,气味亦是难闻。

“顾不得矣,随我来。”

宦者说话,已在前引路。夏翔紧紧跟随,过数道守御,直到大王所在偏殿前。殿内灯光透过窗纱十分明亮。殿门外,两名小宦者垂手而立。廊柱下,一溜甲士执戈守御。宦者才起声报,即听大王在内大叫:

“快进!”

夏翔忙随宦者进殿,抬脚不够高,砰,一声,绊到门槛,差点摔倒。幸好宦者机警,一见不妙,回手扶住裨将。夏翔忙是点头言谢。

偏殿内,数台油灯照亮,很是凉爽。大王和相国皆在。一见夏翔如此模样,脸花到快认不出来,身穿衣服亦是民服,又汗味十足,一贯注重仪表的韩王便是不喜,可再不喜,亦是野王城回来。

“快说!”

听大王催促,夏翔忙行军礼,开口回大王话:

“野王战败,为全百姓,已是降秦。野王以下,十城皆破,太行之地皆归秦。臣受将军令,乔作商贾,一路随难民南归,从渡口过河,上岸即马不停蹄,连夜赶回国都,报大王。臣等无能,臣有罪。”

言罢,夏翔已是跪伏在地板上,叩拜不起,不敢看大王。

韩王眼前一黑,恨到心疼,连退数步,宦者忙上前搀扶,却被韩王拂袖赶开,自坐到榻上。旁边,年过花甲的韩相张平,站着却是不动声色。一见夏翔进来模样,张平已是心中有数,知晓太行之地失矣。

“秦人可有渡河之举?”

听大王问,夏翔起身跪坐,手扶地板挪动身体,面向大王,如实道:

“秦人重兵皆在野王城下。河北渡口只数百秦军。未见秦人有渡河船具。亦不见秦人扣押渡船。应是不会渡河。”

“秦人对百姓如何?”韩王又问。

“一路走来,秦人放任百姓逃往河南,只是禁行车马。百姓不舍家产,多是故土难离。步行归国民人,只能扶老携幼,行走缓慢。到渡口,渡船少,渡不得多少。”

“汝可有夜食?”

“臣心急赶路,未曾夜食。”

“怪不得绊到门槛。带裨将沐浴更衣,饭食后,再来见寡人。”

“谢大王!”

管事宦者把裨将送出门,交待一个小宦者,带裨将去沐浴更衣,吃饭。管事宦者转身回偏殿,到大王身边,默默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