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
大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辆由四匹乌骓马所拉的黑檐宽厢马车冲开了薄薄的雾气,车轮飞转,马车疾驰。
车厢前坐着两个灰衣劲装的汉子,青筋暴起的手臂用力抖着马缰。这段路崎岖不平,还有诸多转弯,驭车的汉子不时要收缰放慢车速,控制马车平稳。
饶是如此,车厢内的乘车人也被颠晃得不轻。一位梳着回心髻的美妇人先是被从座位上颠起了身子,堪堪坐稳又被转弯的马车甩得险些歪倒,前额的美髻若不是有两根银簪别住,头发都要泼洒下来。
在她身旁端坐的中年男子探手臂扶住了妇人的肩膀,将她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身侧。
这个动作很是亲昵,妇人正与男子斗气,况且对面还坐着他们的儿子呢,所以她奋力挣了一下,奈何身子羸弱,又被马车晃得眩晕,终于还是靠在了男子的肩上。
男子叹了口气,用揽住妇人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柔和的望了一眼妇人,又瞅向坐在两人对面的青年人。
这青年今天刚满十八岁,已经比中年男子高出半头,宽肩阔背,猿臂蜂腰,束发朝天,两道粗重的眉毛直插鬓角,眉骨、鼻梁、颧骨、下颌的线条刚硬无比。他双腿分开,两只脚如钉在车厢底部一般,任凭马车如何摇晃,他的上身都安稳不动。
这青年姓白名慕楠,白家长男。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的父亲,白家的族长白轩,在朝中任太史属官,主管朝官册命,是颇为机要的官职。
那美妇人是他的母亲,白菡,白轩的正室夫人。
白菡也是白轩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结合,可谓是亲上加亲。
今天,是慕楠大考的日子。
所以,清早,他的父母便陪他早早赶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都城外七十多里一个叫旸谷的山坳。
传言,旸谷是太阳栖落的山谷,那里有一片森林,遮天蔽日。
旸谷森林,对于白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的先祖就是从那片森林中走出来,凭借一手超凡的箭术,投身到君主的军账前,立下了显赫的功勋,白家由此崛起。
后世认为,白家先祖的箭术是旸谷森林中的神灵赐予的。
自那以后,白家便有了一个传承,凡族中少年,在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天,都必须回到祖上获得神赐的旸谷森林,专心祈祷,寻求祖上的荫庇和神灵的赐福。
这,就是白家一直传承至今的旸谷森林的福佑仪式,也被称为少年一辈的启示日。
其实,这种神鬼之说难辨真假,后来的白家几代人都很平庸,没人再能习得祖上惊世骇俗的箭法,白家也渐渐衰微下去。
重振白家的是慕楠的爷爷,也就是白轩和白菡的父亲,白元。
白元凭的却不是箭术,而是眼光和胆识。当时正值乱世,白元压上了阖族的命运,暗中支持新兴势力,最终天下易帜,都城换了君主,白元的谋逆大罪反转成了开国之功。
新王登基,分封功臣,白元榜上有名,成了新王朝的太史属官。
白家由此一跃成为贵族,改变了阶层。
白元之于白家的功绩,还胜过了先祖。据说,白元也曾在他的启示日到过旸谷森林,他在林中挽弓搭箭,射中了一株尖塔形的幼树树冠。
当时人们不以为然,待到白元一跃成为朝官,白家跻身为贵族,人们觉得白元非同寻常,又来寻他当初射中的树冠,这才发现,这种树在森林中极其罕见,是少有的栋梁之材。
人们据此认为,白元是又一位获得了旸谷森林福佑的贵人。
于是,这个逐渐式微的传承又获得了空前的重视,白家子弟都要严格遵循。
到了白轩,他入林的时候,射出的箭扎进了一株黄杨木中。
黄杨木被誉为“木中君子”。
白元后来突发风疾,很快病逝。主上还记得白元的功劳,又感念他为官勤勉,却不幸英年早逝,于是召白轩入殿,当朝考核了一番,见白轩是个人才,便让他子承父业,接替了白元的官职,继续担任太史属官。
白家在白轩的掌持下一直安稳繁荣。
所以,白家人相信,白轩能在朝堂之上初见君王就应答如流,后来不论是为官还是持家,都为人称道,除了他本人的修为之外,也是因为在旸谷森林中获得了福佑。
白元命短,所以福佑延续到了白轩的身上。
白家人更愿意相信,旸谷森林是白家的吉祥之地,现在对白家的福佑正盛,白家子弟都期盼着尽快获得这份恩赐。
白慕楠作为年轻一辈的长男,又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到旸谷森林,承载了白家人更大的期盼。
但,白慕楠此刻的心情,却是七上八下……
白轩眼见慕楠在颠簸的车厢里上身安稳如常,不由得露出嘉许的神色,但这嘉许转瞬就被略带复杂的神情所取代。
慕楠就算弓箭天赋奇高,他的进境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白菡极其敏锐,她注意到了白轩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她这一路只听白轩在讲他为何要与姜家联姻的苦衷,心中气苦,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关乎慕楠,她就不能不讲话了。
“楠儿总是太要强,也许是我们对他期许太高,那些弟弟妹妹又都以他为标杆,让他一刻都不敢放松自己。”
白轩微微点头,“菡妹,你不是此道中人。慕楠的修为可不得了,这车内的颠簸你也感受到了,寻常人坐都坐不稳,但你看慕楠,无论颠簸得如何剧烈,他上身动也不动,看似简单,要想练到这一步,难呐……”
白轩手捻着颌下的须髯,半眯起眼睛,“我曾随主上在校场观摩羽林军操练,那都是军中的翘楚,他们骑马开弓射箭时上身也做不到这般沉稳。”
略微沉吟,又道:“倒是有一个来自北荒草原的蛮族骑手能做到,那些蛮族自幼生长在马背上,个个弓马娴熟。入朝的那个骑手在他们族群中是个射雕者,这人在马上左右开弓,腰就如转轴般灵活,无论胯下马如何腾跃,他的上身依旧安稳,慕楠像他。”
白菡不由的皱眉,白轩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可触到了她的痛处。
蛮族,那比当朝正在大肆打压的魔种也好不了多少。
她终于忍不住发问了,针对的,就是白轩一直向她解释的话题。
“局势真有那么严重?俗话说,法不责众,国师就算再严厉,主上还真能祸及那么多人?”
白轩重重的点了点头,“国师的意见已成为国策,主上已经令中书省的官员拟旨,很快就会颁下了。身为皇室宗亲的三监尚且被蛊惑着造反,可见魔种祸乱之深,国师认为,不行霹雳手段,不足以根除魔种的隐患,毕竟,前朝的人魔融合国策持续了那么久,魔种已经渗透到各处。三监之乱就是警醒,相比民间的遮遮掩掩,沐浴皇恩的朝臣和世家应该首先完成正本清源的任务,不在朝堂上率先肃清魔种的余毒,如何号令天下?如何要民间完成清剿的指令?”
他叹了口气,“所以,这一次真是空前的严厉啊!”
“魔种……之前还称为元族呢,以后只能叫魔种了?”白菡的眼中满是嘲讽。
“界限分明,势不两立,以后只能这样叫了。”
白菡冷笑了一下,“既然国师如此铁面,他会因为一桩儿女联姻就网开一面吗?”
白轩闻言,一扫之前的温和,脸色瞬时严厉起来,“我们行止端正,又没有任何疏漏,何须人家对我们网开一面?”
没有任何疏漏?如果真这么有底气,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去与国师的家族,姜家,联姻。
这句话几乎同时到了白菡和慕楠的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有些事,就算看破了,最好也不要说破。
更何况,白轩是白家的族长,他虽然对白菡依旧疼爱,但他要以白家的阖族利益为重,所以他必须迎娶姜家的女人过门。
国师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姜家已成了让人高攀不起的人家,白轩能促成这桩婚姻,也很了不起了。
也许,这桩婚姻能成,还有一个缘故:姜家的女子看来是真喜欢身有功夫还很儒雅的白轩。
只是,姜家女子一过门,白菡这正室夫人的位置恐怕就不保了。更何况,白菡在白轩心中的份量会不会被姜家女子夺走,也很难说。
白菡没有娘家人,只有慕楠这么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们母子俩在白家,日子不好过。
所以,白菡对这次慕楠进入旸谷森林的大考寄予了厚望。
做母亲的,谁不期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出人头地,将来好母以子贵。
慕楠是白家长男,又向来很争气,文采功夫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就是性子孤僻了些,素日里沉默寡言。
这倒挺像自己,白菡心想。
“楠儿,到了林中,你想射中什么?”
慕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正在后悔方才在父亲眼前显露了自己的修为,能达到这种境地,他有自己的秘密,而现在,并不能对任何人讲。
既然这样,就不应该在人前展露,慕楠埋怨自己。
但是没办法,他还太年轻,不懂得藏拙的智慧。功夫上了身,又练到了一定火候,就成了一种本能,不知不觉间就露了出来。
他想射中什么,还真没想好。射中的东西都意味着什么,他更不清楚。
对自己的未来,他还迷茫,在十八岁这个年纪,谁又能真正看清今后的路呢?
其实,对于在旸谷森林中,射中的东西会启示未来的人生,以及获得祖上或是神灵的福佑,这些说法,慕楠心存疑虑。
但他不敢说。
现今,国之大事,在戎与祀。除了军事,就是各类仪式祭典最为重要,国师姜子牙向来以天启和卦象昭示未来,决定国策。
国有国典,皇家、世族、官员,甚至百姓家,也都讲究些仪式和传承。
在这崇天祀神的时代,谁敢质疑和蔑视仪典,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所以,白菡这关切的一问,倒令慕楠十分为难。
“娘,不是说,旸谷森林中有神奇的力量,究竟射中什么并不由射箭者决定嘛。”
白轩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意,“那也要有所期盼,为国、为家,心要诚,才会获得祖上和神灵的福佑。”
越靠近森林,越是有不安的感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这种感觉,慕楠有,他的父母也有,只是,他们不安的源头不尽相同。
慕楠略略停顿了一下,他在迟疑,又想到大考临近和心头的不安,索性说了出来。
“但旸谷森林中如果真有神奇力量的话,也肯定是属于魔种的,现在人魔势不两立,我们却要借助魔种的力量来启示未来,获得福佑?”
“楠儿,别乱说!”白菡严厉的斥责道。
白轩脸上的皮肉跳了几下,他没出声,但胸膛起伏得厉害,看来是勉强压住了火儿。
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闷和压抑。
白菡侧过脸去,眼神怔怔望着车厢底部的一角,从那道缝隙中,可以望见路在车轮的滚动下飞快的向后退去。
三人再没有说话,直到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了。
白菡用纤细的手指撩开自己这一侧的车帘,她想看看窗外。
“啊!”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用手掩住了口,满脸惊骇。
车帘外,道边,竖着一个T型的木架,一头灰白色的狐狸被钉死在上面,褐色的血迹在布满毛刺的粗糙木架表面干涸凝固。
唰的一声,白菡将车帘快速拉上,虽然死的是一头兽,她也不忍目睹这种惨相。
车厢另一侧的门打开,白轩和慕楠下了马车。
木架下方不远处,蹲着一个黑布包头的汉子,两只手拢在袖口里,臂弯里斜倚着一柄大剑,剑鞘上有几道青黑的金属箍,苍劲古朴。
汉子满脸风霜,淡金色的一张脸,鼻子两侧的竖纹深如刀刻,钢针般粗硬的髭须从下颌一直连到腮边。
一打眼,就能看出这汉子是个久在外面行走的练家子。
白家虽已入朝为官,还有三分草莽气,白轩也从未放下修炼,此番带着慕楠赶赴旸谷森林,他没有穿寻常的便服,而是一身利落的衣裤,硬巾包头,腰扎束带,背缚着弓箭。
他迈步向着这黑头汉子走去。
汉子半眯着眼,早望见了马车,从这马车不菲的装潢,还有下车这两个男子的衣着和气势,知道不是寻常百姓。
他腰杆一挺,原地站起身来,将那柄大剑担在肩上,冲白家父子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了。
白轩举手还礼:“这位师傅,捕猎魔兽,是留在地上,还是送到云中?”
黑头汉子咧嘴一笑,对方这样说话,看来是个懂行的人。
白轩身为太史属官,讯息当然灵通,更何况,他一直着意收集这类情报。
汉子拱着双手抬过头顶,抬眼望向上方,眉梢微微上扬,眼珠一转又望向白轩。
头顶,万里长空,云朵掩映中,一座无比庞大的巨舟显出了轮廓。
虽然远在万里之外,那巍峨的形体、淡蓝的光晕、横亘长空的气势,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白轩当然明白汉子的意思,他是为神舟猎捕魔兽的人。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在这里,居然碰上了如此高阶的猎魔人。
白轩不由得暗自在心底埋怨:这个祸根!祖上传承至今的仪式,一轮到他,偏生出这些枝节来!心头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而慕楠自下车之后,打量了一眼那汉子,便驻足在那滴血的木架下方。
那头灰白色的成年母狐已经死去多时,它的两只前爪被硬生生的拉到两侧,暗黄色的尖木桩在狐爪、狐臂和颈下深深的钉进去,穿透了狐身后钉入后面的木架上。
狐的两只眼珠不见了,只剩两个已经发黑的血窟窿。
慕楠抬头凝视了好久,然后才转过身来。
他闻到一种奇异的味道,有点儿腥,眼光向下一瞥,他看到这汉子正守着脚边的一个青铜小鼎。
那鼎是罕见的六边型,鼎身古旧,黑青的表面隐隐泛出暗红色。
鼎内燃着东西,鼎口徐徐飘出一缕缕黄绿色细烟,烟居然有形,如幽灵,如鬼瘴,都飘向一个方位:森林的入口。
这鼎的四周,笼罩着一种猩红色的光,慕楠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赶忙转移了目光,不远的前方,展开一片暗绿色的森林。
他们已经到了旸谷森林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