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式微·七

八个月后,陈家里里外外挂满了红绸,新人被宾客的热情包围。

随着堂中的祝词响起,陈杉和小茹各持红绸的一端开始拜礼。

一声接一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和小茹成亲了,陈杉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可天不遂人愿。

半年后,屋外连绵细雨,屋内笑语不止。

小茹在笑声中慢慢朝窗边走过去,她将窗打开了一点点,探头看了看外面,转头对陈父说:“父亲,外边儿的雨已经小了许多,女儿一会儿就收拾行囊,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到五杉那边。”

陈父点头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陈母就开口说道:“小茹啊,要不等五杉下次回家再跟他一同过去吧?从这里去西街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就一个家丁跟着你,母亲不放心!”

小茹一眼又一眼地往窗外看去,听到陈母的声音才将窗户落下,微叹回身:“这几天要清点的货物也是多了些,而且过几天有货从乐都来,五杉不方便出面,我得过去帮他。”

见陈母脸上还有担忧之色,小茹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放心好啦!去西街的路女儿走了不下百遍,我就是不想五杉一个人在那边。”

忽然,一阵笑声响起,陈母拢了拢衣袖,故作无奈,她感叹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与五杉也有一个月没见着面了,想去就去吧!”

小茹的脸红了红,没说话,一下子扑到了陈母的怀中,“母亲,您又取笑我!”说完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在陈母的手臂里。

过了一会儿,小茹才抬起头,她看着陈母说:“母亲,我和五衫忙完了店里的活儿便会回来的。这次我们回来后,就陪你和父亲过完年在过去。”

“好——好——”陈母笑了,一旁的陈父也笑了。

陈时二十四年。

“小茹——”

陈五突然睁开眼睛,或许是梦到的次数多了,他算是惊醒的,但身形却未变,他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想把心中那一丝又乱起的悔恨给抚平。

又是那个画面,明明他当初到的时候便已晚了许久,是心中还想着弥补吧,于是那从未能出现的一幕时不时的就在他脑海中出现。可是迟了就是迟了,怎么努力挽留都是徒劳。

此时天已微白,陈五慢慢起身,先看了看已经燃尽了的火堆,然后望向一旁靠着枯木睡得正熟的公孙茗霜。

这姑娘昨夜说她是怎么都不会在这山野中休息的,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最后还是酣然入睡。

看着看着,陈五像是突然释然了一般,他昨夜又想起了从前的事,但不知心是否已经麻木了,他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也是,从前已经是从前了......他是不应该这么在乎了啊......

几日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大阴山。

他们并没等多久,就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来人是一穿黄白色长衫的男子,他说他叫满白川。

公孙茗霜这才想起来,紫乔离开桂山时跟她说过让她来这里找满白川。

所以满白川的医术肯定很好,他能治好哥哥的伤,也能治好陈五公子的腿疾。

公孙茗霜刚来这大阴山的时候,也没觉得这大阴山有什么与众不同,直至她和陈五跟着满白川进了里面,她才相信陈五说的地图上的这个地方很难找到。

刚进去时云雾缭绕,让人摸不着方向,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一瞬间不经意地抬眼,阳光就从头顶落下,眼前便是一片绿意。

满白川将两人引至药房,他正准备拿出要给公孙明练的药方时,茗霜就迫不及待将他拉到陈五身前,这时的陈五也刚进门,站在门口的他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差点与满白川撞上。

他稳了稳身形,向满白川作揖,手未放下,旁边的公孙茗霜就开口说话。

“白川公子,我与陈公子跋涉而来,请你帮忙看看他的腿。”

她倒是真的很着急,陈五很不自在,他的目光慢慢从公孙茗霜脸上移到满白川的脸上,嘴角硬生生地弯起来一点,手也从受伤的那条腿上离开。

“有劳白川公子。”

陈五的喉咙有些干涩,公孙茗霜的声音让他有一瞬间又燃起了希望,但他似乎没想过他的这条腿还有机会被治好,所以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像一般病人会有的那种期待。

这一点被公孙茗霜发现了,她扶陈五去到一边坐下,然后跟他解释:“陈公子,白川公子的医术很好,你不必担心。”

她说完向满白川投过去目光,希望满白川能顺着她的话说,怎料满白川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独自走到一旁。

他背向两人,鼓捣着架子上的某些药罐,他告诉陈五:“你的腿没问题。”

言简意深,震惊的不只是公孙茗霜。

她上前一个劲地跟满白川说话:“白川公子,你都没仔细看吧?陈公子的腿若是没有问题,为何会一直感觉到痛?要不,白川公子你再看看吧......”

“公孙姑娘!”

陈五在他们身后喊。

公孙茗霜转过身便看到陈五的脸惨如白纸,她以为陈五哪里又不舒服,便匆忙跑他的身边,她一边担心着陈五,一边跟身后的满白川说:“白川公子,你想想办法啊!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会没事?”

满白川却回:“我只会医治身体上的伤,他身无半分伤,我又能开出什么药方来呢?”

陈五听了这话,手抖得越发厉害,他知道满白川对他说的话的意思,只是公孙茗霜没有听出来,她还在问。

“什么身上无伤便开不出药方,你是医者,费神医的徒弟!人生病了就要治病,不治怎么能好!”

公孙茗霜说完后安静了一会儿,她看着陈五就像是看到了她自己的哥哥一样,身上无伤还会这样痛苦,那就是心病,心病......便是神医也没办法吗?

“给,先喝下吧。”满白川给了陈五一碗汤药,就在刚刚,他见两人都不太冷静,便转身去桌上端了两碗药过来,他将另一碗递给公孙茗霜。

公孙茗霜愣了片刻,她去接,手到一半时停在空中,她朝满白川摇头,跟他道谢:“多谢。我不想喝这个。刚刚失礼了,白川公子见谅。”

满白川表示无所谓,他将手中的碗放回桌上,回过头来看陈五还未将药喝下,便开口提醒他:“我给你的是一般的安神汤,难受的话,还是喝了吧。”

陈五听到声音,他摇摇头将手中的汤药放下,颔首对满白川:“白川公子的话,五杉已经明白......”

“既已明白,那为何还要折磨自己,陈杉,除了你自己,没人记得曾经发生过何事,那些事让你难受至此,何不忘了?”

折磨自己?公孙茗霜默默看着陈五,他原来是叫“陈杉”吗?她这才知道他可能......应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听到满白川的话,陈五也在心里问自己为的什么?

他沉默许久,答案一直没变。他并不曾忘记,特意带着一身的“伤”,是对自己的惩罚。他以为过了这么些年自己已经忘掉了,但他的腿却一直记得,真是讽刺!

陈时十八年。

“小茹姐,穿过前面那个路口就到西街了,不知道陈大哥会不会让人到街口来接我们。”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轻快地赶着马车,对马车里面的小茹说。

里面的人半掀开帘子,探出来一点头,说道:“我们过来就是帮五杉的,他那里怎么可能空得出人手!”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是是是,差点忘了陈大哥前几天让人送来的信了。不过,小茹姐,为什么陈大哥不能见从乐都到这里来的商贩呢?”

“生意场上的事嘛,我也不是很明白。”小茹说完放下帘子,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吗?”少年不明白,他问:“是陈大哥去乐都的时候惹到了那些人?”

忽然,小茹又将帘子掀开,伸手敲少年的头,故作不耐烦,“以后不许问了,不然送你回山上去!特别是不能让五杉知道你偷看过那封信,知道吗!”

少年吃痛叫了起来,他刚想说什么,一旁小茹的手便搭在他肩上。

“怎么了,小茹姐?”

小茹看向前方人声嘈杂的地方,在一家花楼前有些人在争论什么,她常年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山中打猎,听觉很是敏锐,她听见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跟身旁的少年说了一句:“前面人多的地方停一会儿,我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哦哦。”

少年将速度降下来,在花楼前方空旷的地方停下,然后看着小茹。

小茹也看了他一眼,对他笑道:“你在马车上等等我,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我和你一起吧,这里太多了。”

“不行!小孩子不许进花楼,就在这里等我!”

小茹说完便朝人群中走去,她费了些力气好不容易从门口挤到大厅。

刚到进去,便听见有个粗犷的声音在厅内响起。

“老板娘,我这钱已经准备好了,月季姑娘今天就得跟我走。你把人藏起来也忒不道德了吧!”

老鸨不愿强迫自家花楼里的姑娘,有些为难地开口,“张公子,姻缘不能强求。来这儿的客人都知道月季姑娘卖艺不卖身,身契也只是暂时押在我这里,一年之后就会恢复自由之身,我这不能自作主张,趁人之危呀。”

那个叫张公子的人从楼梯中央的平台上顺着栏杆滑下来,跳到老鸨面前,大吼道:“她义父用她来换了两间宅子,她起初听话就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让我降低防范,她好趁机将身契偷走。现下她义父找不到人了,我也不需要他们还宅子,我只要她跟我回去!”

一个月季在花楼的好姐妹说道:“月季说了会还你钱,为何你还要强迫她,她那义父不是什么好人,骗了你也骗了她。”

“我是哪里对不起她?她宁愿来这烟花之地都不愿意跟我回家!”

“姻缘不能强求!”老鸨说完,似乎是不忍,将头转向一边。

这时从后院传来声音:“走水了!月季姑娘的房间烧起来了!”

在场的人都好像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月季!月季......”

张公子嘴里念着,瞬间站不稳了。

“小心!”

小茹扶了他一把,看着跑向后院的客人,很是严肃的提醒道:“现在可不是伤心发愣的时候,月季姑娘住的地方着火了,你那么喜欢她,不去救她吗?”

可这位张公子接下来的反应却不如她所料。他急吼吼朝后院跑去,小茹跟着他的身后也去了后院。

火势蔓延得很快,月季姑娘房间的几间屋子也都烧了起来,众人都在努力救火。

“这月季姑娘怎么都不肯出来。这时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昨晚他们不是还有说有笑的......”

看到张公子不知何时在他们身旁,几个花楼的小厮顿时闭嘴。

“我也不明白......为何?”张公子喃喃自语,“她怎么就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明明在家中时还好好的......”

“火变小了——”

“救人——”

有人高喊。

“喂?将月季姑娘先救出来再问也不迟。”小茹说。

“其实死了也好。”

他还能听见她说话,可说的话确是这样。

“她死了,我就带她回家。不行的话,我就与她在一处!”

张公子说着便向月季姑娘的房间跑去。

“哎——”小茹没拉住张公子,她看了一眼那边,她并不想管的,她还没有善良到不顾自己的性命去大火中救人,但总不能让他去火场中捣乱。

房间中的月季姑娘早就神志不清,坐在床榻上捂着嘴难受地动着身体。

张公子进去后还未仔细看清楚房间里的状况便被后面又进来的两人撞倒,他脑中的那根弦本就绷至最紧,这一撞直接昏了过去。

没办法,小茹只好将他扶起,在她想要出去的时候,房梁被火侵蚀,从上方掉下来,有一小厮直接被压倒。

他们被困住了,不过才一会儿,因落下的房梁,这火烧得更旺。

小茹吸入了一些浓烟,朝门口走的步伐越来越重。她更没有力气再支撑着身旁气息微弱的张公子,猛然倒在地上。

“咳咳咳......”她觉得身上重重的,好像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小茹姐,小茹姐......你们放开我——”

小茹听清楚了,她动了动身体,用了仅存的力气推开身上已经没了呼吸的张公子,她朝门口那团火扑去。

身上的衣物染上血红色的火,她忽然觉得烧得慌,便马上躺在地上朝外面滚。

“小茹姐!”见小茹从月季姑娘的房中出来,身上还沾上了火,少年拼着全力挣脱束缚,飞快朝那边跑过去。

恍惚中,小茹看到了少年一脸焦急的模样,她忍着痛,扯出一丝笑来,“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不知过了多久,火终于被全部浇灭。

这场大火烧毁了一大半的花楼,大家都说是意外,只留老鸨和花楼姑娘伙计流泪痛哭。

导致这场意外发生的张公子和月季姑娘都已死在火中,这场火起的原因也未可知了。进去救人的五人也只有一人还气息尚存,可看样子,也熬不过今晚了。

一少年静静地跪在一个被烧伤,奄奄一息的女子旁边。

“你说......”小茹的声音突然响起,少年立马将身体移动了一些,好能够听到她那气若游丝的说话声。

“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没到店里,五杉......五杉,他会担心吧......”

“姐姐,你等一等,陈大哥就来接我们了。”少年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着。

她的眼睛半张着看向天空,浓烟将黑夜染得更黑,记得初见五杉那晚,天上挂着的月可亮了,月光洒下整个山涧都好像能看得特别清楚,只可惜她在最后看不到了,她......等不到他。

可她还是说:“嗯,我等他。五杉——”

小茹还想说什么,声音瞬间没了,温柔得让人眷念的笑容永远留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