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万象

在准备日本建筑旅行的时候，我曾经煞有介事地花时间研究了一下日本近现代建筑师的编年史，以及其中的师承关系。日本建筑界，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如蜘蛛网般的建筑师人物关系图谱，而位于这个关系图谱中“食物链”的顶端，即是：前川国男。

在马卫东先生的访谈里，曾听到一则关于前川君的小故事。在前川国男的那个年代，日本还只是个小国，被主流西方国家所藐视，而前川国男之所以能加入当时国际顶级事务所师从柯布西耶，传说，是得益于前川国男他舅舅的帮助。

前川国男的舅舅彼时在联合国里任职，舅舅为了前川国男实习的那点事儿，专程去拜访了柯布西耶。

说：“在下有一个外甥想来跟着大师您实习。”

柯布西耶也是十分耿直，马上回答：“不需要。”

于是，舅舅和柯布西耶约法三章：

第一，就在您这儿待一年，一年后肯定卷铺盖。

第二，您让他做什么都可以，跑腿儿打杂儿，偶尔要是能参与一点儿设计，那是再好不过。

第三，实习不要一分钱。

柯布西耶想了想，人家都这么虔诚了，那就让他过来吧。

日本人就这样敲开了世界顶级建筑事务所的大门。这算是我所知晓的与实习有关的改变人生轨迹的最佳案例了。

某天早晨，我登录公司邮箱，收到一个实习生申请简历，是一个女孩子，简历上的出生日期赫然写着：1996年。哎呀，我忽然一阵恍惚，简单算了一下，我比她大了……一圈，还拐弯儿。时光倒流至2005年，我开始实习的那一年，那也是一个春天。

我实习的时候有一位男神，是隔壁所的所长，那长相真叫一个盛世美颜，吴彦祖啥样他啥样，他是我实习不迟到的巨大动力之一。建筑师是经常要加班的，因此，他总是把他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儿接到办公室陪他加班。这个小女孩，就这样在设计院的走廊里，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

画面一转，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场学术会议上我与旧日男神再度重遇，他照例认不得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此处可脑补电影慢镜头），发现男神的头发白了百分之五十，面相慈祥了不少，年少时脸上的青涩也淡薄了许多，背也不再如当年那般笔直。“吴彦祖”活生生地变成了“李安”。不知道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朝着佛系的路线，渐行渐远。

实习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的，当年在一起实习的有六位实习生，两位来自北建大的电气自动化专业，四位是来自于不同高校的建筑系学生，我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至今仍旧保持着联系。

其中一个一起实习的姑娘在感情上所遇非人。我看她状态不像失恋，上班，画图；下班，吃饭，看剧，压马路。马照跑，舞照跳，完全不受影响。我问她心里有没有一丝哀怨的涟漪？她抬起眼帘，放出一道光，对我说道：“我，年轻，貌美，怕什么！”我至今记得当时的这个画面，特别有种。年轻真好。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实习的日子渐行渐远，很多当年的细节在记忆的长河里，也被蒙上了各式各样的滤镜，我自己也逐渐开始带一个又一个的实习生了，看着他们，偶尔也会看到曾经的自己。

一个大学四年级的小女生，与同班的男生一起来实习，男生一米八六，高大威猛，而女生，从外表上看，显得比较纤细柔弱。于是，我便尝试着指导她，完成一些相对简单的设计任务。

但我惊奇地发现，每次安排给她的工作，无论是有点儿复杂的小设计还是琐碎的小事，在她完成之后，都会拿一张单子给我，上面注明：她完成了哪几项、什么内容，哪些还有疑问。然后一项一项给我讲解说明。有时候，我手头的事情太多实在没时间马上顾及，她就会把这张纸放在我桌上，等我忙回来之后再细看。唉……我真的好喜欢她。做任何工作，都需要相应的反馈，有来而有往，有始而有终。心说，这是一个靠谱的姑娘！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有一回，一个男实习生和我说，他们班还有个女生没有找到实习单位，看能不能来我们这里实习。第二天，他带来了这个姑娘。男生平时很努力，安排的工作和图纸都能较好的完成，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每次我让那个姑娘画点什么，都是由男生代劳完成的，我陷入了沉思。（主要是沉思，我当年实习的时候，怎么没有遇到这么好的男生！嘿嘿。）

还有一个可爱的实习生，我发现她画图时经常用微信电脑版聊天，聊天对象的名字叫“亲爱的”（偷看别人电脑是不对，但每当遇到八卦我总是眼神儿太好），后来发现她在工作中遇到任何疑问，都首先向这个“亲爱的”寻求答案。我心里暗自感叹：“恋爱中的姑娘啊，其实你大可以问我呀！我才是带你画图的师傅啊！”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想，屏幕那头的“亲爱的”一定是位才高八斗秀色可餐的尤物吧，才会让这位姑娘爱得难舍又难分，欲罢之而不能。

一日，我正在单位楼下巨破但巨好吃的馄饨店挥汗如雨大快朵颐之时，忽然，两个自己带的实习生走进店里，发现了我，落座并礼貌寒暄。嘿嘿，希望我没有浇灭他们心中对职业建筑师未来的憧憬与热情，一个工作十年的女建筑师解决晚餐的地点并不是“烛光+菲力”，像我这种丫头，就算工作一百年，最爱吃的还是市井深处支上几张桌子，就着夜色小微风，就能逍遥自在的“人间米其林”。

我喜欢观察身边的小事，更喜欢观察身边的人，那些个大风大浪、起承转合终究有一日会泯灭成为过眼云烟，而这些弥漫在身边的小人物小细节，却能深深地藏匿于记忆的深处，时不时翻出来看看，依旧荡漾着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