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素青英红登场

第三十六集

逢年过节,司素青最盼望跟爹妈去晋宁江家大院,一来必定要去找她的小姊妹海红玩耍。

石寨村的人都是靠滇池海水养大的,海上红日为他们的皮肤涂上焦黄的颜色,唯独这个“小海红”生得蜜肤红唇,像一朵山茶花一样娇艳欲滴,随着年龄渐长,老实巴交的父母为她日渐展露的惊人美貌而提心吊胆。

漫天红霞下,两个小姊妹坐在海边,远远望去,五佰里滇池畔的山海静谧美好,人们说那山海尽头就是省城。

“素青姐,你再给我说说省城的样子。人家说城里鲜花不断,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上铺的是金子,喝的是龙吐水......”

素青也向往那鲜花着锦之处啊!

“姐!你我长大了一起去城里讨生活吧!住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人!”海红喊出心底的渴望!

素青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虽然自己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定了,做“城里人”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海红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还是感染了她。

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海红生得那样俏,素青把自己的巧心思都用在了好姊妹身上,跟母亲说要做衣衫鞋袜,却比着好姊妹的身材剪裁,衣衫、鞋帽都绣上你俩喜欢的“山花映海”,格外鲜亮。她穿戴着你的手艺上街,那就是街子天最惹人注目的风景,不到12岁,美名就已经传遍了四里八乡。

“正月不唱灯,牛死马遭瘟”,“过年不耍龙,倒霉又受穷”。省城周边村民爱唱爱演花灯,更爱看爱听花灯,每逢庙会和节日,城乡各路灯班会云集,你方唱罢我登台。

那一年逢个整年,在龙泉镇举办全市城乡花灯联演,搭台连唱十天戏。各县区都派出了自己的花灯班,使出看家本领,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正中央的舞台是成名大班演出大本长折的连台戏,乡野小班就穿插着在空场上巡游,演出花灯小调。

初三那天晚上是海红第一次登台亮相。她从高台望出去,只见树上有人,房上有人,地面上更是人挤人,台下灯笼火把照明,戏台两边挂起汽灯,把台面照得通明透亮,煞是气派。整个灯场上,身影攒动,人声鼎沸,不亦乐乎。

随着锣鼓雷动,呼天抢地的“崴花灯”闹台,演员从台下两边排队出场,手持灯笼彩扇开路,锣鼓一停,男男女女摆出“堆八仙”造型,海红扮的观音端坐在高高的莲花宝座上,被人抬至场子中央。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这个“观音”宝相庄严,凤目生辉,飞眉入鬓,玉面含情,朱唇未启梵音起,甘露一撒四海平。

“快看快看!这才是活观音哩!”

小海红一炮而红,万众瞩目,四区八县的花灯班主都来相看“小海红”。

“海潮班请你,学徒每月一元大洋,年节给父母包银十元”

“我不去”

“水仙班请你,李巧仙关门弟子,日后挑梁唱大戏,成角分红。”

“我不去”

“小祖宗,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去省城学唱戏”

听说海红要去省城戏班学唱戏,素青央求爹妈带自己去石寨村,将做好的一双“山花映海”的绣花鞋亲手给她送去。海红紧紧拉住素青的手道:

“姐,你不要急着嫁人,你等我,我进了城唱戏一有钱就来接你!”

两姊妹依偎着坐在滇池边上,憧憬着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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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龙头街的“街子天”,日头偏西,街子散了,司家布庄里,司掌柜一手拨着算盘珠子,一手提着毛笔,正在和儿子盘帐。

儿子小喜财拖长声音唱:

“白布一个六毛半;又一个白布一个七毛五”

司掌柜在旁边一巴掌打在儿子后脑勺:

“杀财!教你这么久了,唱都唱不明白!”

喜财缩着脑袋不敢吭气。司掌柜冲里间唤一声:

“二囡,来”

素青口答着“来啦!”,掀开门帘进到前台铺面。

小儿子讪讪,想溜又怕被爹打,站在原地身子扭成一股绳,素青指指后院,他一溜烟蹿了出去。

“站住!听你姐姐咋唱!”

司掌柜待要去拿他,这厢素青已经脆生生地报起来:

“仄白布一个六毛半;宽白布一个六毛七;长宽白布一个七毛五;长宽土布一个七毛半;洋布长二丈五尺价五十七元。”

司掌柜听姑娘报得清清楚楚,可见她脑筋清爽,心头有算计,不禁又叹一声:

“爱读书,会算帐,可惜是个姑娘!”

家中铺面上的营生指望不上儿子,亏得这个姑娘上手帮衬。

司家与江家是世交,素青三岁两家就结了亲家。那会儿,村子里娃娃读书的不多,干爷爷坚持出资让司家几个表兄妹一起去二等小学读书,其他几个人都读不进去,只有她读到了小学毕业,还得了甲等,可惜爹妈说女孩儿不用有大学问,不让她继续上昆明读了,后来在江家帮衬下,他们家搬到镇上龙头街置铺卖布了。

二囡,打小就与众不同。

十二三岁会织布的不多,手上功夫像她一样老练的少见,只要在边上看她织布就见真章:只见小丫头手脚并用,动作轻巧,不慌不忙,节奏适中。再看织出来的布:压实得当,经纬分明,密度均匀。往铺子案头上一摆,一眼望去就比别人家平整挺括,没有线头、断线和小疙瘩。买家都夸“牢”“经穿”“耐磨”。

二囡不但会织布,还跟铺子里的师傅学裁剪缝制,从会自己裁衣服开始,就不肯听妈妈的话了

“手头放着点!还在长个子,过了年就穿不下啦!”“卡腰缩袖,显山露水不像样子!”

二囡偏要比着自己身材剪裁,腋下减两分,袖筒收窄,收腰,衣摆做成弧形,别人的大襟衣长到膝盖下,她的收在膝盖上面一寸,显得身材颀长,肩圆腰细。不能用花布缝制,就在绣花、盘扣上“玩名堂”,花朵儿描绣得鲜活,纽扣儿绞盘得精巧。

二囡虽不是十分美貌,但人前人后收拾得干净整齐,辫子扎得紧,腰板挺得直,走路行得稳,在人群里面显眼,举止装扮被街子上那些姑娘媳妇们留心效仿。

用江家老爷的话说:

“‘三岁看到老’,司家几兄弟的这些女娃里头,我就瞧着那个‘二囡’,读书有模有样,讲话有板有眼,眼睛不乱瞄,自有一股傲气,今后是个持家掌业的,配我家那个心高气傲的老幺,真正是个拴马桩!”

一日,素青在院子里摘凤仙花,突然自花草旁边钻出一条青蛇,吓得她大叫道:

“有蛇!有蛇!”。

小弟喜财冲过来看,回身找了一根棍子把青蛇挑起来,猛地甩到地上。

青蛇被砸晕了,一时动弹不得,小弟抬脚就跺!素青忙拦下:

“可怜的小东西,你莫踩它!”

两个人头挨头看这条二指粗的蛇,只见它背脊翠绿,腹部青白,两只眼框金黄色,煞是好看!

青蛇回过神来,扭动身子要逃。小弟不让它走,拿棍子去戳,青蛇疼得卷做一团。素青不愿看青蛇遭罪,说不如把青蛇养起来,喜财忙说:

“好好好!你看着它!我去找一个蔑萝!”

喜财走后,素青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挑起青蛇,来到院墙角把它放下,看着它从阴沟洞爬了出去。

素青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与江家二哥定了亲的,从十四岁起,家里就开始给自己准备嫁妆,别的都备齐了,只有嫁衣头帕绣鞋这些素青看不上外面买的,要自己裁剪缝制再描样绣花。母亲让绣牡丹,说牡丹贵气,她偏要绣家家院子里面种的山茶花、蔷薇花、喇叭花;别人的红花配绿叶,她配的是海水浪花,取个名字叫“山花映海”。妈妈笑话她配的花样上不得台面,爹爹却说:

“要得!我滇池子民靠水吃水,有海水才有财源富贵!”

按规矩要给双方父母长辈做四季穿的鞋子,还要给新郎父母各做一身衣衫,江家说父母已经过世就免了。素青不甘心自己的手艺不得施展,还是让妈妈要来了江伯方夫妇的尺寸,另外给新郎做一件外褂。到了做鈕袢的时候,心里老在想如何用个巧,起个画龙点睛的效果,左搭右配都不称心,成日里琢磨,到了夜里,青蛇的样子忽然就入了梦,素青一下子就醒了,等不及天亮,跳下床捻亮油灯,把刚才梦里青蛇盘踞的样子描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亮,素青起身配了碧绿、金铜两色丝线开始编,编成两股起手盘,做出小小的十二对鈕袢,只见两条小小的蛇形盘扣,中间点缀两点猩红,配在黑色缎面大褂上,分外醒目别致。

母亲去给江家送做好的鞋子和褂子这天,素青在屋子里拿针也不是,穿线也无心。吃过晌午母亲才回来,素青在房门外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妈妈讲话,只听妈妈说亲家对素青的手艺如何赞叹,开出来的聘礼单子如何气派……

素青心想,不晓得拜堂成亲那天,他会不会穿自己亲手裁制的褂子?

年底,司素青坐上花轿,被抬进了江家大院。

来迎亲、拜堂的却不是江仲平,来了一个江家的侄儿代替新姑爷。大伯江伯方说自家兄弟在城里有“救国救民的大事”赶不回来,又不能错过定好的日子,只好先拜堂行礼。司家人敢怒不敢言,别别扭扭地受过礼喝过茶,就这么委委屈屈地把姑娘嫁了。

回门那天,江家派人挑着四担回门礼到司家,外人走后,母亲拉着素青的手流了一夜的眼泪。

江家那深宅大院,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司素青嫁过来后,一面都没有见过江家哥哥,素青只知道这门亲事是命中注定,无论好坏都理所当然得接受,女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么

第三十七集

苏锦儿让海红唱一段来听听,海红吊起嗓子,唱了一段老灯正宫调的元宵花鼓,听得她眉头皱起,又让她走两步瞧瞧,海红走着圆场小碎步来至众人面前,耍水袖舞帕子倒还大大方方。苏锦儿望着她汗津津、红扑扑的俏脸蛋久久不出声,看得海红心里直打鼓。

“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后日随我一起上昆明吧!”苏锦儿开口道

要说海红的运气是真的好,逢着“锦绣班”开班,只招了四个徒弟,她就被选上了!

旁边有人说:“啊莫!笑死个人喽!人家说唱戏是童子功,像这种腰腿都长僵了才入行,念白‘吃螺蛳,打咯噔’,唱戏荒腔走板的人整得成才怪!说来说去还不是靠那张脸!”

海红才不理这些酸言,飞着回家收拾铺盖,在一帮小伙伴艳羡的目光里进城了!

话说班主苏锦儿,出身于贫苦家庭,从小就承担起家计,用她自己的话说:“生活的苦吃得够够的,唱戏完全是救了我的命,所以要唱一辈子!”

想当年,不到十岁的苏锦儿为拜滇剧名角“小红玉”为师,主动服侍身怀有孕的她直至生产,谁知“小红玉”诞下的是一个畸形死婴!吓得接生婆连说“晦气”,不肯处置。苏锦儿硬是咬着牙,抱着死婴,汗水淋淋的挣扎着上山埋葬,心想:只要她肯收我做徒弟,什么苦我都能忍受,我这样做,一定会感动她!

她求“小红玉”收自己为徒。“小红玉”哄她说:

“后日我回昆明,一定带你去”

苏锦儿高兴万分,激动得两夜未合眼,等按约至车站,却不见人影,急得她嚎啕大哭。

后来有人告诉她,“小红玉”头一日就走了,还说她长得又矮又丑,不适合唱戏。

她失望、屈辱、痛哭了三天,暗下决心:她们这样骗我、戏弄我,我要用行动证明,我是学得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海红眼睛里对进城唱戏的渴望,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又或是海红先天优秀的条件,让她想看看这样的人学戏之路会不会比自己顺畅,反正她是收了这个徒弟,取了艺名:

苏红英

锦绣班新收的四个徒弟一起跪在祖师爷像面前听训,苏红英听得最真切的就是:

“……学艺三年,出师后帮师一年,谢师费二百银圆……”

她心雄雄地想着:三年,最多四年,谢了师出去挑班唱戏,拿了包银,就可以把老妈和素青姐一起接来昆明啦!

自此以后,每日早午课练功,她都不偷奸耍滑,专心跟师傅学。苏锦儿也是偏心她,别个徒弟除了学艺,还要为戏班和两个师傅做繁重的家务劳动,只有她可以专心练功学艺,别个就嫉妒她,经常歪酸陷害她,被子被淋水撒尿,饭碗里掺沙子,到后来甚至练功下狠手都来了,终于有一次她站在高凳上下腰,旁边两个人使坏,她一下子从高处跌下来,伤了腰,几天都爬不起来。红英的母亲得知消息赶来,一看眼泪直流,就要去跟她师父说“不学了!”红英挣扎着在床上拉住母亲,哭着说她怕学不成戏回到那个又穷又冷的家,“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城里!”

苏锦儿在门外头竖着耳朵听她说这话,心里头道:好了!这下试出她来了,也是个命硬心高,八匹马拉不回来的。于是进门去跟她妈妈打招呼,去床前看她的伤,安慰她妈说戏班已经请骨科圣手张金瑞来瞧过了,只是扭了筋,并没有伤到骨头,养一养就会好的!让她放心。母亲只得暂时作罢,守着红英半个月,看她一日好过一日,恢复了七八成才决定回去。临走时,苏锦儿塞了五个大洋给她妈,道:

“你家放心,我既然收了小红英,就必要把她调教出来,等她日后成角赚了钱,让妈妈你享福!”

母亲千恩万谢,抹着眼泪走了。

自此,苏锦儿才从心里认可了红英这个徒弟。

教习师傅来跟苏锦儿说:“班主,我是没有辙儿了,这个小红英声腔有限,花旦是唱不成的。”

苏锦儿想了想说:既然她身段好扮相又甚美,不如让她学武旦。又道如今唱戏都是京滇合演,滇戏只唱一出开锣戏罢了,城里好多滇戏名角儿都在学、唱京戏,这几个新收的徒弟,不止要学滇戏,也要请师傅来教京戏才是。

就这样,小红英的开蒙戏是京戏武丑《小放牛》、滇戏《十八扯》,她扮丑却不丑,反而俏皮可爱;后来反串《二龙山》、《斩黄袍》的武生,年青俊俏,英气逼人,惹得一干太太小姐追捧,到了三年学徒期满,出师大戏排的是京戏《杨门女将》,“小红英”一炮而红!

“小红英”扮的是杨八妹,师父唱穆桂英,真正配角风头盖过了主角!把十八岁的杨八妹这个刁蛮千金,冰雪聪明,能言善辩,我行我素,敢作敢为,才华出众的样貌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她的女装美貌出众,易服男装则风流俊俏,向朝廷请命带兵出征后的扮相令举座惊艳,桃花杏眼精光四射,杨家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宜男宜女,亦刚亦柔,雌雄莫辨,真真儿把座中男女老少的心都掳了去!

苏锦儿在后台听着下面给“小红英”如雷般的掌声、叫好声,望着后台给“小红英”挂红彩、封红包的人络绎不绝,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也是滇戏名旦,行内公认唱功最好,当年跟唱青衣的李瑞英同在荣华茶园挑大梁。一山不容二虎,眼见李瑞英得势受宠,她一气之下拉了几个班底自己出来开班唱戏,与李瑞英“打对台”。一开始自己的“锦绣班”每周在大观茶园唱三天,丹桂茶园唱周末,排的都是《拾玉镯》《双拜月》《杨门女将》这样的全本大戏,但眼见其他戏班上演《斩三妖》里的妲己,《烤火下山》里风骚的尹碧莲被无聊凑趣之人大力追捧,自己正儿八经唱戏反倒没人听,渐渐没了当初要和李瑞英叫板的心气。

民国九年,眼见李瑞英的荣华茶园人马全部并入“罗记”群舞台,竭力网罗名角,生行有邱云宁、栗成芝,郑匀斋;旦行有李瑞英、李绍兰、竹玉音、凤仙花;净行有王海潮、李文林,丑行有王石萱……空前鼎盛,风头无两。

苏锦儿这边厢的大观茶园,在南城外毡子街,本是堆店,因男女艺人不得同台演出之禁令,张宝娟、宿玉琴等女角的班子都集中到这里演出。有些班子压根不是正经唱戏的,绝大多数演员都是“集园”中的妓女或暗娼,借着演戏以引诱嫖客,即便是在台上演出,也公然捏弄旦角,把玩其小脚,丑态百出。

苏锦儿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奈何世风日下,滇戏势弱,如今只在大观茶园一处唱,每周排三天,只有几个老看客捧场,老班底渐渐散了,新徒弟虽然学艺未精也不得不顶上,否则难以为继。

这“小红英”学了三年戏,京滇合演,初登台就在省城名声鹊起,有多少人不为她唱什么,只为看她的身段扮相而来,只要“小红英”一亮相,下面就鼓掌叫好,自从挂了她的牌,“锦绣班”在大观茶园从每周三场追加到五场!

苏锦儿想不到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儿救了自己的戏班,感叹造化弄人,当年自己立下的“唱一辈子戏”的誓言自此放下,也学起梨园同行抽起了大烟,指着“小红英”一干徒弟为自己赚钱了。

“小红英”三年学艺,一年帮师期满,师父绝口不提放自己出去挑班的事,她忍不住去问,苏锦儿说当年四个徒弟里头,只有她签的是“死契”!除非她点头,否则终身不得离开“锦绣班”!

红英只后悔当初懵懂无知,为了到省城不管不顾,卖身契从此攥在了苏锦儿的手里,成天沤在大观茶园这烂泥潭里不得脱身。师傅对自己倒是万般宠爱,自己不想练功唱戏也从不打骂威逼,除了给零花钱,还封了二十大洋亲自送给母亲,母亲千恩万谢,以为女儿从此寻得了依靠,却不知她的不甘。

苏锦儿对“小红英”管得甚紧,客人要“小红英”去作陪,点名要“小红英”唱堂会,或是要带她去吃茶游园,必得跟去,哪怕开罪客人也绝不让他们与“小红英”独处,就怕徒弟生了异心。

这一日,茶园里多了两副年轻的新面孔:一个眼高于顶富家少爷,一个沉静内敛谦谦君子,皆是慕名来瞧名冠全城的“小红英”的。

今日上演的是《竹林记》。“小红英”扮的是刘金定,只见她身材颀长,一身长靠,威风八面,圆场又稳又碎,亮相又脆又美,俏生生台前一站,下面的叫好声直喧天。

红英也瞧见了台下那两个显眼的年轻人,一个高大英俊,衣着不凡,一个儒雅随和,气质沉静,二人给自己鼓掌,交换着赞许的目光。

演出结束,她谢幕后回到后台,只见妆台前放了一个硕大的花篮,里面是一大捧西洋玫瑰,红艳艳的甚是醒目。

彼时戏院茶楼看客打赏捧场,多送红披彩缎,实惠的就封了银元红包送来,像这样送西洋花篮的自己倒是头一遭遇见。

红英打开名片,上面写着:

梨园春风第一枝

祝“小红英”扶摇直上,春风得意!

落款是:陆友文

“小红英”心道:不知是台下那两人中的哪一个?

第三十八集

骧骏办纺织厂,目的在于协助地方开发经济,非但不与本地原有的土法纺织厂竞争,还要尽可能地配合他们的需要,改善他们的生产。初期纺纱厂以生产粗纱为主,专供土法织布厂之用,降低当时市场上土布生产成本。后来,为了打破外埠细纱布对本地细布市场的垄断,开始进口细纱,升级设备,织成细布,与市场上的“洋布”展开竞争。

“东骏”纺纱厂设备新、管理好,生产的“大道行”细布品质不亚于市场上沪产的“金鸡”“大发”,印度产的“鹦鹉”,价格更优,一经上市就成了热门货。

老太太八十大寿在即,郑家上下早早忙碌起来。

“不要忘了给晋宁江家发帖子。”老太太嘱咐道,馥馥走了这么多年,逢年过节,她从来不忘给老姐姐家送帖问候,虽然如今孙辈两家已经不走动了,但礼是一定要到的,“大道行”的干股也一直挂在江家子孙名下。

“仲平,今年不同往年,是朱奶奶的八十寿辰,我们不能不去亲自道贺,大哥我染疫不能去,你代表江家走一趟。”江伯方在病中嘱咐兄弟道

正日子这天,翠花街郑宅早就打扫干净门厅,备好烟茶瓜果,让几个娃娃在街子口等候,一见客人到来,娃娃些就飞跑着回来通报。

骧骏、霭云夫妇正在屋内与亲朋好友叙话,小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叫道:

“来了一辆小汽车,是两个‘洋人’!”

骧骏他们忙出门去迎,正是豪根斯坦夫妇,他们应邀到昆明,一听郑家老祖宗要过八十大寿,就要来贺!

老太太见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给自己祝寿,喜得眉开眼笑,忙招呼二人落座看茶,众亲友也觉得稀奇。

“锦绣班”接了郑宅的“堂会戏”,主人点名要“小红英”,苏锦儿到了一看戏单才晓得,原来今日这“堂会戏”请的不独她“锦绣班”,还有她的老对头“罗记”李瑞英!

可气的是,她们“锦绣班”只点了她和“小红英”唱《拷红》,再有就是滇戏小品《小放牛》《祭棒槌》,而“罗记”不单唱全本京戏《杨门女将》,李瑞英还要和水仙花等一起唱新滇剧《南唐度药》《双拜月》!

这么一比,她苏锦儿是输得难瞧啊!

江仲平来跟老太太请安问好,恭恭敬敬地递上祝寿表礼,再拿出哥嫂准备的土特产,说:

“晋宁的一点土产,哥嫂交代带来请老祖宗尝尝。”

老太太看着他手里的两罐腐乳,眼睛红了,拉着仲平的手道:

“乖孙啊!难为你兄弟两个还记得奶奶爱吃你们石寨村的卤腐啊!”

红英第一次来翠花街,早就听说这家洋房气派,进得郑宅大门,只见一个极阔大的院落,足有三四百平,正面及左右被两层洋楼围拢,皆是西式水泥墙面,镶嵌瓷砖,彩色门窗玻璃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天井地上铺着的是大理石板,几个仆妇正在天井里支桌摆凳布置席面,影壁下一个漂亮的三层额枋六角亭台子,张灯结彩,看来就是一会儿她们唱戏的台子,此刻有一位老先生正在台上说书,下面零星坐着几个喝茶的人。

有人来带她们到侧面的厢房,让先用晌午,说现在前面在听书,戏要晚饭前后才会唱呢。

吃过晌午,她和师父苏锦儿正准备扮上,忽然听得外面呼啦啦有许多人声,由远及近,一群人开门走了进来。红英一看,认得头里的是滇剧名旦李瑞英,再看后面几个都是名角大班,忙起身上前行礼。

“晚辈‘小红英’给诸位角儿行礼了!”

李瑞英看了看她,再瞧瞧她身后坐着的苏锦儿,轻笑着把她扶起来道:“原来你就是‘小红英’,久仰大名了。”

红英忙道:不敢不敢,侧过身给李瑞英让路,想引她去正中间的妆台去坐,却见自家的师父一屁股坐了下去,背过身对着镜子描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无比,旁边的李绍白跟二人是旧识,上来打圆场道:

“师妹,好久不见了!”

苏锦儿坐在椅子上不起来,只侧着身点头道:“师兄好。”

旁边的几个徒弟不忿,上来让苏锦儿让出妆台,李瑞英抬手止住道:“没规矩,你们晓得这位是谁?这可是你们的前辈大师姐啊!”

众弟子一听,窃窃私语,有人道:

“这位是滇剧四名旦‘锦英绣玉’里头的苏锦儿!原先跟咱们师父一处唱的……”

李瑞英也不说话,在苏锦儿身旁的位子坐下,众人围上来服侍她上妆。

她们师徒在那一堆闹哄哄的人里坐着别扭,红英上前小声跟师父说:“师父,我想方便。”

苏锦儿正拿着笔描眉,听徒弟这么说,转过头道: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解溲也要来找师父?!”

“师父,徒儿没见过世面,第一次来这洋房唱堂会,不晓得在哪里方便。师父您陪我去嘛!”红英小声说着,拉扯着苏锦儿的衣袖撒娇。

“丢死人了!这么没见识!谁教的?这样的也敢出来混?罢了!我带你去吧!”说着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起身扬着头出去了,红英忙提了妆盒跟上。

当年仲平的叔叔突然亡故,父亲对郑家是记恨的,觉得是郑家让自己兄弟过于操劳,为了“大道行”的生意远走他乡才导致他染疾病亡,所以这些年父亲都不与郑家往来,到仲平这一辈的人已经形同陌路了。若不是朱老太太还记挂着姊妹后人,这些年没有断了书信问候,又是老人家八十寿辰……他今日也不会来凑这热闹。

他想找个地方避一避,在二楼转角的晒台上坐下,俯瞰楼下的人忙着排席布宴,宾主客套交际,只觉得置身事外。忽然见一个女子,穿着红短袄红罗裙红鞋,腰上系着八宝丝绦,脑后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脸上的妆只上了粉,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上来,看看左右无人,把手里的妆匣盒放在阳台的椅子上打开来,拿出胭脂粉墨对着镜子描画起来。

她没有发现在晒台上的江仲平,他也没有惊动她。

他认得她:现下梨园最炙手可热的“小红英”。

平生第一次,他这么认真仔细地看一个女子化妆,看她对着镜子匀面,勾眼,画眉,染腮,最后,抹了红艳的唇……

“你咋个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红英一惊,转过身来,原来是师父上来寻她。

这日主人家临时点名让“罗记”戏班给“小红英”搭戏,唱一出《杨八妹》!

哈哈!“罗记”给“锦绣班”做配,李瑞英为自己的徒儿搭戏,她苏锦儿算是扳回一城了!

第三十九集

曲终人散,郑宅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复归平静。

老太太是年纪大了,热闹的时候不觉得,一松下来就顶不住了,从夜里躺下就一直睡到次日晌午,家里人都说老太太是累着了。

昏昏沉沉中,馥芬看到馥馥从门外进来了,笑嘻嘻地对她说:“你是个有福的,我也来贺一贺你!”

“馥馥!”老太太猛地自梦中惊醒,一看是中午时分,外头大日头照着,静悄悄的。

她看身边没人,挣扎着起来,坐在床上发愣,想着刚刚做的梦,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似乎家里来了客,隔了一会儿,霭云进来瞧她,一见她醒了,笑道:

“老祖宗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可想吃点什么?”

“刚才是谁来了?”老太太问

“是江川老家送了活鱼来!说昨日刚打上来的,可惜没赶上老太太的寿宴,我留着人下面吃茶呢,这不来看看您醒了没有。”

老太太听了点头,说自己这就起身去见人。

直到看到自鱼腹中得的那枚金镶玉扣,馥芬才明白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老姐姐啊,你还记挂着我,你可知我也记挂着你呀!”

老太太泪如雨下,嘱咐身边的人道:咱们不能忘了晋宁江家人,一定要把老姐姐的后人看顾好!

江仲平,字子皙,原籍晋宁,自东陆大学一毕业,大哥江伯方就在省城东岳楼设宴款待官商亲朋,为兄弟入世经营谋划。

听说兄弟欲往富滇银行应聘,江伯方要带着他到时任富滇银行会办的吴鸿獻家中拜会,仲平一听连连摇头:

“大哥,你别以为省城也似我们乡下,家家连襟,户户干亲,我如今不过是个见习,连襄理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会办。”

“兄弟,你这些年在外头读书,对咱们老家的事情不关心,你可知镇上新起的法式青砖小楼是谁家的?”

“哦?这我倒是真不知,不过看那个气派,必是省城达官贵人。”

嫂嫂此刻忍不住插话:“是个银行会办!”

仲平吃惊地瞪大眼睛:“难不成是富滇银行吴会办的宅子?!”

“正是吴宅!”江伯方笃定地说。

话说修建这吴宅可是镇上的一件大事,日日有人围观,眼见平地起了两层青砖小楼,坐北朝南,占地三百平方,砖石结构,悬山顶,地基上面架空,说是隔地气通风,冬暖夏凉,两层楼,二楼南边主卧还有小晒台。

房子外观看不出多讲究,里面却是铺的木地板,这在昆明寻常,但在镇上还是头一份!

“买买!刮墙的大灰,掺的都是头发麻丝!”泥瓦匠人也惊叹做工不凡。

“如今那楼修好了没有?”仲平问

江伯方不及开口,一旁的嫂嫂插话道:“修好了!却没有瞧见人搬进来,镇上人说是吴会办用来给家人避战乱用的……”

“咳咳”江伯方咳嗽两声,面露不悦,嫂嫂知道自己多言了,讪笑着起身说:

“你们兄弟款着(聊天),我克看看饭葛得(熟)了。”

嫂嫂走后,江伯方才跟兄弟细说渊源:彼时吴家想在晋城镇买地建房,经人牵线找到自己,从勘地划界,协调邻里,买卖作保到建房起楼都是江家一力操持,自己虽然没有见过会办本人,但跟吴家管家、秘书混得很熟……”

嫂嫂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插话道:

“别个不说,我挨吴夫人也算是有交情的!上次她坐着小轿车来看房子,车开进镇子就找不到路出来,啊么!多少人围着看热闹,你大哥挨我俩个赶过去救场,我亲自引着吴夫人来屋里头歇!”

仲平听了哥嫂的话,心中暗自思忖,自己若是能凭这层关系见着吴会办,或许能在富滇银行施展所学。

这日兄弟二人来到昆明翠湖边吴鸿獻的家,托了管家递上名帖,却只见到了吴夫人。江仲平没有想到,虽然没有见到会办本人,这次拜访却换来了吴夫人对自己的“看重”,他成了夫人的侄儿陆友文的“特别助理”。

一打听,原来这个陆公子鼎鼎有名,乃是一个不务正业,吃喝玩乐的“玩友”!

仲平懊悔不已,只怪自己起心不正,一时糊涂,被哥嫂撺掇起了攀附之心,原想走捷径,不料却与自己的事业理想背道而驰!

他心中本已经决心不回乡,经此一事,更觉城里与乡下有云泥之别,兼之每次回家哥嫂都在唠叨自己的“婚事”,要他遵从父亲遗命,与陌生女子结婚,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此等“娃娃亲”“指腹为婚”“父母包办婚姻”在自己看来简直荒诞离奇,万难从命,故忙于事业,不再回晋宁。

这个陆公子留洋归来在姨夫的富滇银行做事,整日在人前夸夸其谈,妄议时政,不耐冗务,行为举止也不为大人们所喜,批评他做事眼高手低,同僚轻视疏远,上司也不敢予他实务重任。他整日无事可做,时常借故不上班。家人怕他闲在家惹是生非,误交损友,便让东陆大学刚毕业的江仲平跟着他,美其名曰是“助理”,实则也是做其家长的“耳目”。

仲平不满这安排,打定主意,大不了不在富滇银行做事,不做谁的“耳目”,更不会当一个纨绔的“跟班”!

陆友文听说要派个人来做他的“助理”,晓得是家里在他身边安一个“监听”,正寻思着要么收拾打压,要么拉拢收买,没料到此人竟然当着吴夫人和自己言明:我是来银行做事的,与公务无关的事情一概不听不看不参与!

吴夫人听了下不来台,陆友文在一旁心中暗喜。

从小到大,他身边多的是阿谀奉承他的人,眼前这人有点意思哦!居然敢把话说在明处,且不论他是不是真有骨气,留下这张“明牌”总好过家里再派别人盯着自己!自此二人相安无事。

仲平观察这陆公子行事作风,乃是一个做事天马行空,缺乏周密计划和实干的人,在他手下做事,须得时时处处替他计划周全,收拾残局!

银行里把一件谁都不看好的事情交给这陆公子,二人都憋着一口气想做事证明给别人看。陆公子所长者,乃行事雷厉风行,胆大包天,所幸他背靠大树,手握资源,请得动各路神仙,打得通关节阻碍,他在前头横冲直撞,仲平跟在后面查缺补漏,搭桥补台,一路虽然状况频出,好在都有惊无险,二人居然把事情做成了!这陆公子一时扬眉吐气,去姨夫面前邀功,三分吹得七分强,泥鳅挣得黄鳝长,信心爆棚,雄心勃勃要做更大的事业!

经此一役,他视仲平为得力助手,仲平人品端正,行事磊落,从不去家长面前打小报告,这陆公子是个没有心机的,心里一认定仲平是自己人,便立刻放下戒备,人前人后直称“子皙老弟”,诸事不避。

家中喜见他上进求好,自从有了这个“子皙”,也远了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吴夫人于中秋之际遣人至江家送礼感谢,江伯方听说自家兄弟与会办侄儿交厚,颇感荣耀。

他对兄弟寄予厚望,祖父在世时江、司两家就许过亲,父亲为仲平指了司素青,自己身为长子,两重遗命难违,故而尽心替他张罗婚事,三天两头写信去催问,仲平总是推脱拒绝,直到成亲前几天他亲自到昆明城里去寻人,才得知兄弟跟着陆公子去了上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素青嫁过来后单独在南院住,家里只一个仆人,既清扫护院,又做饭洗理,大伯和大伯母除非有事,不常过南院来,仲平又不回家,偌大的宅子一天到晚静悄悄的。

没有公婆,兄嫂就是家中长辈,素青每日早晚都在书房候着,早晨等着向大伯和大伯母请安,傍晚一起候着江伯方回来用晚饭。

她爱在大伯书房看书,这里没有四库全书,也没有经史子集,有的是医书药典、五术算命、奇闻怪录。素青一路看过去,上面的《神农本草经疏》《校正医宗金鑑》不感兴趣,《橐歑异闻录》《渊海子平》看不懂,抽出一本《酉阳杂俎》来看,全是异怪奇闻,倒读得津津有味,于是把那“三言二刻”《今古奇观》《子不语》《太平广记》一一看过。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书房里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江仲平的学生证。学生证上面照片里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

江家哥哥大自己五岁,幼时她是见过的,自他十二岁去昆明读书,自己来江家大院玩耍时与他就再没有碰过面,早就没什么印象了,不晓得他如今是什么样子?素青细细地看那张学生照,揣摩着他现在的模样,心头生出甜蜜又忐忑的情绪。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素青忙把照片放回原处,合上书本,心里暗暗记住书名:《太平广记》

后来打开的次数多了,素青就记住了这个故事:

《卷一百二十九报应二之后周女子》

这女子乃是一名宫女,无辜被周宣帝命人活活斩断腰,鲜血渗入泥土铲除不尽,死后冤魂来报仇,她生前所卧之床用来停放仇人的尸体……这怪异骇人故事吓得她晚上睡不着,但又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阅读这个故事,心里在想:

这女子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貌?有怎样的身世?......

每天的时光真漫长啊!

素青在家做姑娘时,既要忙铺面生意,又要帮妈妈操持家事,从早到晚不得闲,自己最喜欢的女红只能见缝插针地做,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可意地裁缝针织。如今可好,每天就是做针线打发时间。江伯方知道素青好针织裁缝,让管家送来成匹的锦缎料子,高级的丝线花样,也有从东洋买来的白纱,法国来的花边。

每天被包围在绫罗绸缎的花花世界里,素青心境倒也平和。

一天,忽然看见院子里那口枯井里爬出一条青蛇,盘踞在井边,见到它仿佛是见到老朋友一般,也不逃避。素青背着人把蛇养起来。青蛇成了她在这个孤寂宅院的一个小伙伴。知道青蛇白天躲在后院的枯井里,她便让人在枯井上搭起棚子,白天就坐在井边绣花,夜里青蛇伏在床边倾听她的心事。

寂静庭院里,素青与青蛇交流起刺绣女红。

“青蛇你看这花样颜色鲜不鲜?”

“嘶嘶!”

“烟紫配青花,墨蓝配红霞,青蛇你觉得哪个好?”

“嘶嘶!”

“嗯!选得好!”

“嘶嘶嘶嘶!”

一觉醒来,只见青蛇在床头游走,枕边多了一个锦囊。素青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香囊所用的锦缎一看就非凡品,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高雅脱俗的配色,

“青蛇!我竟不知银色、灰色与寻常艳色相配居然如此好看!”

再细瞧那织锦上的图样说不出的奇妙,在光线下浮凸变化,恰似活了一般!锦囊拿在手里有份量,内有夹层,里面似是包裹着神秘的香料,故而散发着异香,闻之令人兴奋愉悦。说来也奇,只要锦囊在,炎炎夏日也蚊虫不生。素青爱不释手,把锦囊贴身收藏,时常拿出来看,反复琢磨,这奇妙的织锦不可得,她把图样照着样子描出来,用绒线绣在了端午节要用的香包上,又应景又别致。

江伯方看见她送过来的“驱五毒”香包图样怪异,乡野农村哪来这样的纹样?问她从何处得来,素青心下慌张,怎敢说是青蛇送来的,只说幼时在娘家见过,江伯方听了满面狐疑。

幼时,他曾见过祖父的拔步床上也有一个图样怪异的织锦香囊,自己爬上床想抓了来玩,祖父抢过去藏在了身后,说那不是小孩子能随便玩的……锦囊直到祖父过世也未交代去向,那拔步床则被父亲锁在南院里,直到兄弟成亲才用做婚床……

媳妇在旁边说素青最近夜里睡得不稳,江伯方看她憔悴消瘦,让她今后不用每日早起过来请安了。

素青确实睡得不安稳,那张空寂冰冷的大床令她夜夜辗转反侧。她最近常做一个相似的噩梦:

有女孩在外面哭泣,起身出门看见女孩背对着自己趴在地上,看不清她的脸,正想要上前安慰她,赫然发现她的下半身是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