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漂亮朋友(经典世界名著)
- (法)莫泊桑
- 9810字
- 2022-01-19 14:56:10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非常亲切,显示出他对这位房客十分尊敬。乔治·杜洛瓦紧接着登上了楼梯。
他有点心神不安,感觉有点拘束。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他可是头一次。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怎样,他总心存顾虑,因为处处都不能让他随心。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精细小巧,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但是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时穿的那些衬衣差极了,即使保存较好的也没法穿来示人。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太肥,衬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另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胡乱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只有上装还说得过去,因为比较合身。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迈上台阶,心中尤其担心的是会给人留下笑柄。突然间,他看到一位穿着考究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距离颇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之便诧异起来: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自己。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显然比自己原先设想的要好得多。
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所以在来这儿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凑起来的衣装多有不满,因而对相关不足之处过于夸张了。想到自己心神不定,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
刚才在镜子里忽然看到这身打扮,他完全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放眼望去,他的体态是如此匀称且风度翩翩。
此刻,他又对着镜子认真打量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装束确实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思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仔细琢磨起来。只见他忽然微笑起来,忽而伸出手去或是摆出个动作,忽而又面露如惊讶、快乐和同意的各种表情,使劲琢磨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向她们表达其倾心与艳羡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使自己尽显其能。
此刻,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因而迅速跃然而上。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十分诚惶诚恐。
到达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适当得体,因而心花怒放,自信满满。毋庸置疑,倚仗他这副外貌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目的的决心和遇事心中有数的脾性,他是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上去、跳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以其娴熟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并像自己以往固有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然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马上就打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情持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见这位听差衣着是这样整齐,他不禁又没有主心骨了,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这样忐忑不安。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这套寒酸装束同听差的那套剪裁精良考究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这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由于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面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之后,他隔着身后已经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
不料此刻,杜洛瓦却突然乱了阵脚,心中忐忑不安,翻来覆去,简直迈不开步。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梦寐已久一心想要看到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过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到来。房间很大,灯光明亮,到处摆满各类奇花异草,就像在温暖的花房一样。
他突然停下脚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微笑如花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这样的倾心貌美,大方得体,想到她应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现在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良久,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先生。你们昨晚的异地遇故知,查理已经对我讲了。令我兴奋的是,他能想到邀请你今晚来家中便宴。”
他立刻满脸通红,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察觉出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细看和审视。
他想表示一点歉意,找个借口对自己的穿戴不那么考究作点解释。可是一点借口也想不出来,何况他也不敢提及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轻软而弹性十足,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自己身体也往下陷,但马上就被托住。另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裹住似的,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铺上了柔软的衬垫。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了一种向往已久的崭新生活。感到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令人陶醉,令人放松身心。觉得自己已经从逆境中走出,成了个不一般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了件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那婀娜的体态和丰满的胸脯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她的臂膊和前胸袒露着,只有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稍微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她金发高高盘起,呈波浪形放在脑后,在脖颈上方形成一片若隐若现的金色云霞。
不知为什么,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差不多。所以在这目光的凝望下,他反而立刻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清澈闪亮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传达的表情分外特别。此外,她的鼻子生得很精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略微有些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满含温柔和妩媚,其风骚迷人不输给任何人。应当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各角度的轮廓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风韵,仿佛具有鲜明的内涵。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饰什么。
沉默一会儿后,她开口向他问道:
“你来巴黎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瓦已定下心来,回道:
“仅仅有几个月,夫人。我现在在铁路部门工作,然而弗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助我打进新闻行当。”
她欣然微笑,表情也更为有亲和力。接着,她放低声音,轻轻说道:
“这我了解。”
门铃这时候又响了,随及是听差的通报:
“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客是一位身材不高的褐发女人,就是人们经常谈及的“褐发小姐”。
她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全身紧紧地裹了一件非常一般的深色连衣裙,并不出众。
只是黑亮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格外引人注意。这朵红玫瑰不仅对她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庞起了烘托,而且把她那出众的个性也突显出来,使人一眼便对她油然升起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赶忙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之后,那个小女孩也像个大人似的,从容镇定地把她的脸颊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贴了过去:
“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对其宾客逐个介绍开来:
“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说大家来我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也不需要客套。你们意下如何?”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一切听从主人安排。
此时,门又开了。一个身材矮胖粗壮的男士挽着一个体形高挑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个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时也是国会议员。他身旁的那个仪态大方、尊贵华美的优雅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而后,气度非凡的雅克·里瓦尔和留着抵肩长发的诺贝尔·德·瓦伦也各自紧随其后。德·瓦伦的衣领早就被那抵肩长发蹭得油光闪亮,上面残留些白色的头屑。
他胸前的领带没打直,不像是来这里赴约之前才系上的。虽然已不再年轻,他那不俗的仪态还是不减当年。只见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拎起她的手,在手腕处吻一下。没料到在他弯下腰身行此大礼时,他那满头长发像一盆水,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臂膀上洒落了一片。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刚一进门,就对自己回来太晚,不停地向大家道歉,说他是由于莫雷尔的事而在报馆误了时间。莫雷尔是个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这件事,向内阁提出了质问。
仆人这时声音放高了禀报: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这些人于是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他这时候又不懂得刀叉酒杯等餐具如何使用,害怕因此出丑而忐忑不安了。例如他面前放了四个酒杯,这只淡蓝色杯子应该怎样使用,他就一点也不懂。
第一道菜汤端上来后,桌旁这些人没人说话。后来,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
“报上有关戈蒂埃案件的报道,你们是否读过?这个案子实在耐人寻味。”
大家于是对这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然而他们在谈论这个案件时,可丝毫没有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所以对所谈论的事既没有诧异,也没有怒斥,而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无所谓,努力找出深刻的内部原因,想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并阐明致使悲剧发生的各种思想活动,从科学上阐明它是某种特有精神状态的必然结局。在座的女士对这种深究和思考,也备感兴趣。随后,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数出售各种“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有的那种务求实事求是的眼光和看待问题的特殊角度,对近期发生的其他事件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并对每一个事件的价值作了评价,同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这些商品反复所进行的检查、比较和思量一样。
这之后,谈话的内容又转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谈论这种事谁也没有他在行。
杜洛瓦不敢插一句话。他仅仅偶尔瞟一下邻座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她那细白嫩滑的脖颈生得很是让人心动。她耳朵下边挂了个用金线绑住的钻石,好像一滴闪亮剔透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细腻的皮肤上。她时而也发表一点见解,且每次开口说话,嘴角必显现一丝笑意。她的见解既特别又可爱,常常出人意料,很像一个已有很多涉世经历但仍稚气未脱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判断虽稍微有所怀疑,但却充满善意。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但脑子里空荡荡的。既然这样,他干脆将注意力转向她女儿,给她倒饮料,端盘子,忙东忙西。女孩的性格明显要比她母亲严肃,每次杜洛瓦给她做点什么,她总是微微点一点头,表示感谢,并神色严肃地说:“难为你了,先生。”然后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听大人聊天。
菜品非常丰盛。为了尽情享受美食,每个人都忙得很开心。瓦尔特先生只是不停地吃,几乎没说一句话。每当仆人送上一道菜,他总要目光向下,从眼镜下方首先打量一下。和他比起来,诺贝尔·德·瓦伦的兴致也丝毫不差:胸前衬衣滴了许多菜汁,也没空去管。
弗雷斯蒂埃时而满面笑容,时而表情凝重,一直在冷眼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且时不时地同妻子交换各自心照不宣的眼神,好像两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不轻易成功的事情,而这件事目前进展顺利。
客人们各个面带红晕,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低声问道:“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
杜洛瓦感到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大脑,接着向四肢漫延,很快布满全身。他觉得浑身畅快,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惬意之极。
这时,他要开口了。他要吸引别人的目光,要人家听他讲,欣赏他的高谈阔论。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会被人们议论纷纷、回味无穷,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人家的称赞和尊敬。
可是谈话仍在继续着,各种各样的思想互相混杂在一起,只要一句话,一件特别细小的事,正在谈论的话题马上就会倾向另一个,这时候,在将当天发生的各式各样事件都谈了个够并夹杂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转向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是哲学怀疑论者,说话一向无所顾忌,利用等候上菜的空闲,他给大家讲了几则笑话。弗雷斯蒂埃谈论了他第二天要在报上登出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把土地分给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人。他谈到:
“如此一来,那边将可建立起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因为经过相当长时间之后,这些人已经掌握应当如何认识和热爱这块土地。除此之外,他们还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对新来者一定会遇到的各种重大问题相当了解。”
诺贝尔·德·瓦伦此刻打断了他:
“很好……他们什么都懂,但就是不懂农事。他们会讲阿拉伯语,然而对怎样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无所知。他们也许精通剑术,但对于施肥,却是个十足的外行。因此我反而认为,何不毫无保留地把这块土地向所有人开放。聪明能干的人将会在那里干出一番天地,毫无作为的人终将淘汰,这是社会规律。”
听了他的一席话,谁也没有接过话茬,只是笑了笑。
乔治·杜洛瓦于是开始发言了,这声音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仿佛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听过自己说话似的。只见他说道:
“那边所没有的,是物产丰富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土地同法国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当作一种投资买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为了谋生而被迫离乡背井的穷人,他们只能在干旱缺水、一毛不长的沙漠里搜寻一块安身的地方。”
众人都在盯着他,他感到自己满脸通红。
瓦尔特先生这时问了一句:
“您看来相当了解阿尔及利亚,先生。”
他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呆了两年零四个月,去过三个地区。”
诺贝尔·德·瓦伦将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突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土人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那里得知。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片酷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不同寻常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两次到过姆扎布。他于是向大家谈起了这稀有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承担。生意人非常注重信用,远远优于文明国家。
他高谈阔论。为了赢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劲,他把自己所在团队的奇闻趣事、阿拉伯人的作息特点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略带夸张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活灵活现的词句,把那一年到头烈日灼射、满目黄沙的不毛之地,着实大谈特谈了一把。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低声慢语地说道:“把你这些难能可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篇妙趣横生的文章。”瓦尔特这时候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认真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观察一个人时,目光总是从镜片的上方射出,而在观察仆人送来的菜肴时,那目光便从镜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马上借此机会说道:
“老板,有关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和您谈过。我想让他当我的助手,替我搜查一点政治方面的资料,希望得到您的认可。自从马朗波走了之后,我一直为没有人搜集内幕消息而苦恼,报纸也因而受到损失。”
老头立刻显出一副庄严凝重的表情,索性摘掉眼镜,面对面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杜洛瓦,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看来的确阅历颇深。如果他点头,可在明天午后三时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谈。”
说完,他稍有停顿,然后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你不妨立刻写出来,先给我们写一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随笔。相关的回忆不要漏掉,但须把殖民化问题也加杂进去,就像我们大家刚才谈论的那样。这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肯定垂青这样的文章。因此要抓紧!议会即将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要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此向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时对人对事一贯庄重认真而又不失其可爱,她的话因而总让人心里暖暖的。她这时补充一句:
“你的文章可采用这样吸引读者眼球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意下如何?”
这位年事已高的诗人是大器晚成,他对后起之秀一向很是讨厌,甚至怀有畏惧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是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一脉相承?要做到这一点,可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这种相辅相成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貌似在说:“别怕,你可以的。”德·马莱尔夫人则不时转过头来看他,使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不停地摇晃,好像这颗亮晶晶的水珠马上就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女孩脑袋向面前的碟子倾身过去,表情依然凝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就在此时,仆人正围着桌子,给客人们面前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所产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蒸蒸日上!”
席间宾客都站了起来,向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板鞠躬致敬。杜洛瓦满腔意志,把杯内的酒一饮而尽。他感到,假使现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全部喝光。他甚至可以吃掉一头牛,杀死一头狮子。他觉得浑身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力气,满腔必胜的信念和无尽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此时此刻在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们心中占有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把握,向举座看了看,并从坐下来以后头一回敢于向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一句:
“夫人,您这副耳坠非常讨人喜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耳坠。”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着说道:
“把钻石仅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非常像是一滴露珠,是不是?”
杜洛瓦低声回应:
“真的很漂亮……但是,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看也不会如此闪耀。”
刚说完,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惟恐自己说了句蠢话。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瞥了一眼,表示谢意。这闪现的目光正是女性所特有的,它可以看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来,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相视以对。这目光仍旧是如此和蔼可亲,但他觉得似乎从中看到一身更为明显的欢愉之感,以及狡猾的谑戏和鼓励。
几位男士这时候都在说话,不仅声音响亮,而且指手画脚。他们在谈论目前处在商讨阶段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才结束,因为一谈到巴黎交通的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每个人都对有轨电车的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公共马车所带来的烦恼和出租马车车夫的对待客人的不雅不停发牢骚。
接下来是喝咖啡,大家于是离开餐厅。杜洛瓦此刻开了个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过去,没料到小姑娘却严肃地向他道了一声谢,然后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走进客厅后,杜洛瓦又一次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客厅四角摆着枝繁叶茂的高大棕榈树,其笔直的躯干一直伸到房顶,宽阔的叶子则像喷泉一样向周围散落。
壁炉两边各立着一颗十分粗壮的橡胶树,长长的深绿色叶片层层叠叠。钢琴上也放了两盆盆景,里面各有一棵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小树。树上花朵密布,一株为粉色,一株为白色。若实若虚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像人工制作的,因为太好看,反而使人感觉看到了假象似的。
客厅里空气怡人,并隐约飘着一缕缕沁人心脾、言语难以形容的暗香。
冷静沉稳的杜洛瓦,于是将这个房间认真打量了一下。房间面积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没有什么另类的陈设和亮丽的色彩吸引客人的目光。但呆在这里却可使人心中顿然涌现一种悠闲自得、安然舒服的感觉。你好像置身于一娇柔的天地中,不仅沁人心脾,整个躯体也像是受到某种爱抚一般。
墙壁挂着灰色的帷幔,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因为时间已久远,帷幔已经褪色了。
门帘是用淡青色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若干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上。各种各样的座椅,有大有小,散布于房内各个地方。不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用软垫做的圆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覆盖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织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款式。有的则是产自乌特勒支的华贵天鹅绒,在乳白色绒面上印着石榴红图案。
“想喝咖啡吗,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此刻给他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嘴角自始至终挂着一丝和蔼可亲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
他把杯子接了过来。当他用银夹子俯身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谨慎地夹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女主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去同瓦尔特夫人寒暄几句。”
接着,未等杜洛瓦说话,她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害怕会将咖啡洒在地毯上,他赶忙先把咖啡喝了。这种担心既已消除,他也就着手寻找机会,去接近他这个未来上司的太太,同她客套几句。
他一下子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由于离桌子不近,这时候正不知将杯子往哪儿放。他快步走上前:
“夫人,请把杯子给我吧。”
“谢谢,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马上转了过来:
“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荒漠服役的那段时光,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消磨时间的。它是我们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货真价实的刊物,因为它富有生活气息,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给人以启发和愉悦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得到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郑重其事地答道:
“为创办这合时宜的刊物,瓦尔特先生的确倾注了很多心血。”
接着,他们攀谈起来。杜洛瓦侃侃而谈,虽然所谈内容乏味无奇,但两眼神采飞扬,声音悦耳动听,上唇两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让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它起于嘴角,天生卷曲,金黄中稍带赭红,末梢部分则颜色稍淡。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谈到塞纳河沿岸的风光和一些顺水修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各种游乐场所,总之是一些可以整天闲聊而不会感到乏味的日常琐事。
此刻,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杜洛瓦很有自知之明地走开了。
刚才与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把他叫了过去,突然说道:
“先生,这么说,您是要试做记者这个行当啦?”
他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又同她重新谈起了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已经聊过的话题。但是,因为他对所谈内容已经相当熟络,所以谈吐畅然,把他刚才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东西又复述了一遍。不仅如此,他一面谈着,一面还双眼不离对方,犹如这样可给自己的谈话增加一点深刻的内涵。
德·马莱尔夫人也和所有自恃清高、时时想表现其幽默风趣的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奇闻乐事。她显出一副亲密的样子,放低声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似乎要同他窃窃私语,结果却是些日常琐碎的小事。同这个对他深切关注的女人比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内心汹涌,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刻就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随时保卫她,让她弄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就这样,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绪中,对她的话很久都没能够回应。
不想此刻,德·马莱尔夫人突然不知为何地喊了一声:
“洛琳娜!”
小姑娘应声跑了过来。
“孩子,坐到这儿来,站在窗口会冻着的。”
杜洛瓦异想天开,想吻一下小女孩,似乎这吻能多多少少传到她母亲身上。
于是,他以长辈的口气,亲热地向孩子问道:
“小姑娘,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女孩抬起眼来讷讷地看着他。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不过就此一回,下不为例。”
杜洛瓦立刻坐了下来,将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在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亲非常诧异:
“你看,她没有逃走,这可不符合她的性格。要知道,她以前是只有女人才可以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
杜洛瓦脸涨得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把小家伙在腿上晃来晃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惊讶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洛琳娜乖巧多了,这可很罕见啊!”
雅克·里瓦尔嘴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起身,打算离开,因为他觉得今天的约会固然艰难,但大体上对付过去了,绝不能因自己的话没说好而断送已经有兆头的大好前程。
他挪动一下身子,轻轻地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玉手,而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拿起来使劲摇了摇。他感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又干又薄,但暖暖的,于是心里热乎乎的,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却是凉冰冰的,且迅速便从他的手中抽开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加凉地要命,应付一下罢了,没有任何热情的表示。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实而且温暖。他慢声细语向杜洛瓦嘱咐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点,别忘了。”
“不会忘记的,请放心。”
当他再一次走到刚才走过的那个楼梯前时,他真想拔腿就往下冲,因为事情简直太顺利了,他心里美地要命。他于是健步流星,每两级楼梯一并往下走去,没料到快到三楼时,他突然从楼梯口的镜中看到,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上走来,他立刻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被当场抓住一样。
随后,他对着镜子仔细观察了好久,为自己确实外貌英俊而自恃得意,兴奋地向自己笑了笑。接着弯下腰,像迎接官员似的,向镜中的这位美男子严肃认真地行了个大礼,不无遗憾地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