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皮囊之下

想要为人，你就要以你看待自我的距离与深度去观察他人。

——特拉维斯·布鲁

你是否曾经注意到，优秀的肖像总是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某种光芒，能让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本质？你是否能看到这些肖像所展示的不仅是外表，还有个性、人格与精神？优秀的肖像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它们会让我们反思，并在内心询问自己：“这是谁？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种探究提醒我们，我们也有被普通视线所遮挡的内在世界。我们在一幅精美的肖像中看到的不仅是他人的外表，还有其内心的映射。

当我们在观察一幅肖像（不管是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还是一位站在海滩上的画家的肖像）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来自摄影师的描述。然后我们仔细观察，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再深入一点，我们会看到其内心的映射，这种映射会对我们产生情感上的影响。我们看到的也许是自己所欣赏的，也许是自己所恐惧的。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与自己相关的品质。

以林肯的肖像为例，几乎在他的每一张肖像中，我们首先看到的都是一个令人崇敬的人，以及一个伟大的人。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他高高的颧骨、枯瘦的脸和凌乱的头发。然后我们会注意到他的西装和歪斜的领结。再接下来，我们注意到的是他的坐姿、尊严、决心和疲惫。如果观察得足够久，我们就会开始看到他的人性——他不是一个刀枪不入的超级英雄，而是一个胸怀宽广、心怀梦想的人；之后，我们看到了他的缺点和个性；最后，我们看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从这些与众不同之处可以看出，出色的肖像会提醒我们自己也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其中就暗藏着关于肖像的一个美丽悖论——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我们又确实是同类。优秀的肖像往往能涵盖并体现这一真理，它们为促使普遍对象和特定对象之间产生联系提供了自己的能量。

背后的故事

我最喜欢的肖像往往会悄无声息地宣告生命的珍贵。只要一瞥，我们就能记住这一切都是关于人，而不是关于事物的。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场失控的大火正威胁着我的家。几天前我们撤离时，我和我的妻子快速跑到各个房间收集最重要的东西。匆忙扫视我们的家，检查所有的东西，那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这很快使我意识到，其实我最珍视的是家人和朋友。我的妻子说得非常好：“其实时不时地审视一下自己的人生、筛选一下重要的事物，你就会意识到，没有什么比你所爱之人更有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筛选”肖像可以让我将这一点铭记于心。

罗德尼·史密斯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同时也是我的导师兼朋友。他是一个复杂而出色的人。他教我要深入挖掘，寻找那些在表层看不见的东西。当他去世时，《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关于他的一生的文章，他们在那篇文章中使用的正是这张由我拍摄的肖像（对页图）。罗德尼的肖像能以如此重要的方式呈现，这对我来说是无与伦比的荣誉。这让我的其他作品都显得那么渺小，也使得生命和我与他的相识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珍贵。

我非常欣赏并关心罗德尼，因此我十分重视这一次为他拍摄的机会。当时我很紧张，因为我想创作出一些作品以向他致敬，并反映我的感受。拍摄结束后，在浏览照片的时候，这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对我来说，这一幅作品十分特别，并不是因为其技巧、构图或光线都非常出色，尽管这些元素的确都很好，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其所传达的内涵。后来，当罗德尼去世后，这幅肖像变得更富有意义——不是因为它刊登在《纽约时报》上，而是因为照片中的这个人，以及他对我无比重要。它因为阐述了这个人背后的故事而变得意义重大。对我来说，这就是两个朋友之间的故事——只是一个还活着，另一个已离开。

揭露

我在与我的朋友乔恩谈论他的离婚过程时，他说：“克里斯，最痛苦的事情是伤口是隐形的。”他接着解释说：“我感觉自己身负重伤地四处游走，却没人能看到我的伤口。”我们每个人都有伤口，都有疤痕，大多数不为他人所见。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他人看不见的梦想、欲望和恐惧，每个人内心的故事都是错综复杂的。

这就是肖像至关重要的原因。它们揭示了人们从未见过的那一部分，并且将生活百态都展现了出来。与其他类型的人物摄影不同，肖像摄影没有首选的被摄主体。对于时尚摄影师而言，被摄主体必须有某种特定的形象；对于生活摄影师而言，被摄主体必须具有极富生活气息的氛围；对于街拍摄影师而言，具有都市气息的被摄主体往往是最好的；对于商业摄影师而言，被摄主体必须满足客户的需求。

但是肖像摄影师对每个人同样感兴趣，任何性别、年龄、经济地位或相貌的人都值得探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我认为肖像摄影是现存的最具包容性的摄影类型。

信任与服务

肖像摄影师负责搜寻、注视、聆听、鼓励、指导，但被摄主体可以选择是否放低自己的姿态。如果摄影师和被摄主体之间的信任没有达到某种程度，那么大多数肖像作品都会以失败告终。伟大的艺术合作需要彼此信任，肖像摄影是两个个体之间的合作，因此摄影师必须尽可能保持低姿态。如果被摄主体以善良相待，那便是珍贵的礼物，绝不是可以掠夺和窃取的宝藏。

肖像摄影师的一部分工作是探索与拍摄，而另一部分则是扮演服务员的角色。肖像摄影师是其被摄主体的无形的、本质的看护者。因此，他们必须提问、仔细聆听、寻找联系、拍摄，然后问自己：“这张肖像是否值得分享？”通常，被摄主体最脆弱的时刻往往是他最本真、最实在的时刻，但是有些表情和秘密最好不要公开。被摄主体在那一个瞬间越脆弱，我们就越需要考虑周全。正如W.B.叶芝所言：“可我，如此贫穷，仅仅拥有梦；我把我的梦铺展在你的脚下；请你轻一点啊，因为你的脚踩着我的梦。”

我拍过许多永远不会见天日的肖像作品。我不对外公开这些作品是出于尊敬和信任，有些时刻实在是太过私密、神圣，因而不可分享。每个人决定分享的内容都有所不同，但是你需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有任何疑问，请向你的被摄主体确认。

这种想法与摄影这门技艺相悖。许多摄影师说：“是我拍摄的这张照片，所以它的使用权归我。”但是，本真的肖像摄影真的等同于狗仔队的摄影吗？例如在海滩上拍摄名人的照片并在网上出售？或者是以一种无礼的方式使被摄主体措手不及？不。肖像摄影师不会这么做。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肖像就像是考古发掘的文物。当一件文物被发掘出来，你无权随心所欲地使用它。

虽然并非所有摄影行业的人都认同这些观点，但没关系。我并不会将这些想法强加于任何人，这是我自己的规则、我自己的方向。我与你分享这些想法并不是要你效仿我，而是为了让你在确定拍摄方法的同时确定自己的行为准则。

拍摄肖像时，我会以深刻而私密的方式与被摄主体交谈。因此，在拍摄过程中，被摄主体经常会说：“你知道吗，克里斯？我以前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不管他们是否说过这些话，我总是希望我的被摄主体知道我时刻为他们着想。肖像拍摄是在一个安全而私密的空间中进行的，我也不会与其他任何人分享我听到的内容。虽然交流与沟通是肖像摄影工作的一部分，但我认为其中的交谈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私人谈话。

正如我的朋友乔恩（对页图）所说：“我感觉自己身负重伤地四处游走，却没人能看到我的伤口。”我很荣幸他愿意与我分享他的感受。而且，我绝不会八卦，也不会告诉其他朋友：“嘿，大家好！乔恩有一个你们看不见的伤口！伤口超级大！他超级痛！你们快去瞧瞧！”这是乔恩的伤痛，只有在得到他的允许（例如他允许我在本书中提及此事）的情况下，我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如果你想要拍摄出更有意义的画面，请先将黄金原则和因果铭记于心，再去思考应该如何对待你将要拍摄的人与创作的照片。以一颗善良、信任和尊重之心去对待你的事业，它会反过来丰富你的生活、提高你的拍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