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丘吉尔先生没有来。在原来说好的日子临近时,来了一封信,证实了韦斯顿太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信里说,眼下他抽不出时间来,“深感歉疚与遗憾,但仍盼于不远之将来能造访兰德尔斯”。
韦斯顿太太真是失望极了——事实上,远比她丈夫失望,虽然对于能否见到这位年轻人,她原先在态度上要比丈夫冷静得多。一个性情乐观的人,虽然总是盼望好事的出现能多多益善,但是失望后,沮丧的程度倒不总与他兴头之高成正比。他把目前的失败撇在一边,又开始去营造新的希望了。有半个小时,韦斯顿先生是感到惊愕与难受的。可是紧接着,他开始领悟到,其实弗兰克推迟两三个月来反倒更妙。那是一年中的最佳季节,气候更为宜人;而且与早来相比,与他们共处的时间也能够更加长久一些。
这些想法使他的心情很快又变得舒畅了,可是生性更易担忧的韦斯顿太太却只能预料到会有一次又一次的道歉与拖延。她担心丈夫会因此不欢,正因如此她感受到了更为巨大的痛苦。
爱玛此时无心去理会弗兰克·丘吉尔来还是不来,只知道兰德尔斯出了件不顺心的事。眼下与这个年轻人结识,对自己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只想好好安静一段时间,别受到什么诱惑。不过,她还需装得大体上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于是便打起精神去对这个局面表示出尽可能多的兴趣,显示出对韦斯顿夫妇的失望十分同情。既是至交,她自当如此。
奈特利先生最早是从爱玛那里听说这个消息的。爱玛还特意按照需要惊叫起来(由于是在扮演角色,免不得有点过火),对丘吉尔夫妇不让弗兰克来的行为表示不解。接着她又言不由衷地说,萨里这地方太闭塞,多来一个人该有多好,能见到一张新面孔该有多愉快,他的露面对整个海伯里来说都像是一次节庆活动。她说到最后又回到对丘吉尔夫妇的评价上来,发现自己竟和奈特利先生看法截然对立。而且使她感到异常有趣的是,她所采取的立场恰恰与自己真正的意见相左,她是在运用韦斯顿太太的论点来反驳自己。
“丘吉尔夫妇很可能有不对之处,”奈特利先生冷冷地说,“不过我敢说,弗兰克真的想来,是不会来不了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极其希望来的,只不过他舅父舅妈不让而已。”
“我无法相信他下了这样的决心竟真的束手无策了。没有证据,这样的事我恐怕是无法相信的。”
“你多古怪呀!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干了什么事,让你把他看成是不通情达理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看成是不通情达理的怪物。我只是怀疑,由于和一些人生活在一起,他学了他们的样,变得看不起自己的亲人,只图自己过得开心,别的什么全不放在心上了。一个年轻人,由傲慢、奢华、自私的人带大,也会变得傲慢、奢华与自私,这再自然不过了,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问题。若是弗兰克·丘吉尔真的有心要看父亲,他尽可以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想法子来嘛。一个小伙子,这么大了——他有多大啦?二十三四了吧——竟然连干这么点儿事都想不出个法子。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这么想再容易不过,你的事从来都是自己做主的。奈特利先生,寄人篱下的难处你体会不到。你根本不知道应付坏脾气是什么滋味。”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大男人,竟然连这点思想、行动的自由都没有,这很难让人相信。他一不是没有钱,二不是没有闲空。我们知道,恰恰相反,这两样他都有的是,而且很乐于把它们虚掷在咱们这个王国最最无聊的去处。总是听说他去了这个或是那个温泉休养地了。不久前不是还去了韦默思了吗?这就说明他是走得开的。”
“是的,有些时候是走得开的。”
“那是他认为那件事值得他走开,那个乐子在诱惑着他走开的时候。”
“不透彻了解别人的处境就对他的行为任意做出判断,这是非常之不公平的。除非对别人家庭内部情况有深刻的谙知,否则是难以说清家庭某个成员的难处的。我们先得弄清恩斯库姆的内情,摸清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能认为自己具备能力去判断她的外甥可以做些什么。说不定他有时候能放手做许多事,有时候却是难以有所作为呢。”
“爱玛,有一件事一个人只要想做总是可以做到的,那就是克尽自己的职责。这上头无须用什么计谋与花招,只要坚定果断就可以了。弗兰克·丘吉尔有责任关心他的父亲。这一点他很清楚,从他的许诺与来信中便可看出。如果他想尽责,这件事自然可以做到。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毫不踌躇、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去对丘吉尔太太说:‘任何时候你都能发现,为了你的方便,我即使再有什么游乐的打算,也是甘愿做出牺牲的;可是我必须立刻去看望我的父亲。我知道在目前这一特殊时刻,如果我没有去向他表示祝贺,他是会非常伤心的。因此,我打算明天就启程。’如果他用男子汉的坚定语气对舅妈这么说,那么再反对他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是当然的,”爱玛不由得笑出声来,“不过说不定又会反对他再重新回去了。一个全然寄人篱下的年轻人哪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除你之外,再没有人会异想天开,认为可以这样做。反正对于与你自己处境截然不同的人该怎么行事,你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的。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能用这样的言词说话吗?那是抚养他成人,以后还要多加依靠的舅父舅母呀!说不定他还是站在房间的中央,尽可能地提高嗓门吧!这切合实际吗?真亏你想得出来的。”
“相信我的话好了,爱玛,有头脑的人不会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困难。他觉得自己占着理儿。因此,他所宣告的——自然也是像一个有头脑的人那样,以恰当的态度做出的——会给他带来好处,会提高他的地位,会使他与他所仰仗的那些人之间的利害关系结合得更为稳固,其效果,绝非种种用心机、耍手腕的做法统统加在一起造成的后果所可比拟的。这样,在对他的爱之上又会增添尊敬。他们会觉得他很可信赖。外甥对待自己的父亲行为得当,自然也会对他们有情有义了。因为他们跟他、跟满世界的人一样地知道,他这次完全应该去看望父亲。即使他们心眼不好,仗着权势不让他来,心里也不会因为他顺从了他们的非分之想而钦佩他的人格。每一个人对正当的行为都是会肃然起敬的。只要他坚持原则,始终不懈,贯彻到底,他们心胸再狭窄也是会屈从于他的。”
“我看不见得。你很喜欢去压服狭窄的心胸。可是遇到狭窄心胸、又有钱又有势的主儿时,我想他们自会很有技巧地将之膨胀,使之与广阔的襟怀一般难以驾驭的。我可以想象,如果你奈特利先生,保持你的原样,此时此刻被转移与纳入到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处境里去,你便可以按你推荐给他的方案去说去做,是会取得非常好的效果的。丘吉尔夫妇很可能无言以对。可是须知你是无须去打破自小服从与长期恭顺的习惯的呀。对于长期习惯于这么做的他来说,一下子完全独立,把他们命他感恩、体贴的要求置之不顾,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许同你一样具有强烈的是非感,只是在特殊的环境里没有同样的条件去付诸实现罢了。”
“那即为是非感不强了。既然不能做出同样的努力,那就说明不具备同等坚强的信念。”
“唉,要看到处境和习惯有所不同嘛!我希望你尽量体会,去正面反对自小到大一贯敬仰的长者,对于一个性格温和的青年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你那位性格温和的青年真算得上是非常软弱了,如果这才是他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思,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去违拗别人的意旨。到这样的年龄,尽自己的责任应该已经成为他的行事习惯,而不应再借助于什么权宜之计了。小孩子畏畏缩缩还情有可原,年轻人还这副样子,我最最看不得了。他既然已经明白事理,那就应该挺起胸膛,摆脱掉他们权威里有没有价值的那个部分。对他们小看他父亲的第一个迹象他本来就应该予以抗击。倘若他一开始就按正确的做法去做,那今天连一点点困难都是不会有的。”
“对于他,我们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爱玛大声地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丝毫也不觉得他是个性格软弱的年轻人,我肯定他不是这样的。韦斯顿先生不至于对傻与不傻都看不出来,虽然那是有关他自己儿子的事。不过,这年轻人非常可能有一种更为柔顺、谦让、温和的性格,与你所肯定的男子汉十全十美的标准不尽相符。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会使他某些方面有所失,但是在别的许多方面肯定是会有所得的。”
“是啊,是会大有所得的。在理应出门尽孝时却一动不动地坐着,过的是懒洋洋的少爷的舒坦日子,还自以为凭一手绝妙文笔,尽可以用巧妙不过的托词把事情搪塞过去。他可以坐下来,写一通辞藻华丽的书翰,假话连篇,把原因解释得圆兜圆转,天衣无缝,心中暗自得意,亏得自己能巧施世上其佳无比的妙策,既可使家中太平无事,又能让做父亲的无话可说。他那些信简直让我恶心。”
“你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呀。那些信别人看了全都赞不绝口呢。”
“我猜韦斯顿太太是不会满意的。像她那样头脑清晰、感觉灵敏的女人,占着母亲的名分却没有那种盲目的慈母感情,要使她满意是不太可能的。正是因为她的缘故,做儿子的才应对兰德尔斯加倍上心呀,她一定是比旁人对他的缺席加倍地敏感。倘若她是个很有身份的女人,那他早就颠颠儿地来了,这我是拿准了的!而且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根本就没有人在乎。你能想象你那位朋友会迟迟不往这上头去考虑?你以为她就不会经常在心头把这一切想过来盘过去?不,爱玛,你那位温顺的年轻人的温顺,仅仅是法语中的而不是英语里的温顺[21]。他可能非常的‘温顺’,礼仪方面无懈可击,也很和颜悦色。可是对别人的感情他不可能有一点点英国式的细腻体会——他丝毫没有真正讨人喜欢的地方。”
“你似乎已经铁了心认为他一无是处了。”
“我!绝无此事,”奈特利先生回答说,挺不高兴的,“我并不想把他往坏里想。我会像任何人一样,痛痛快快地承认他的优点。只是我没听说什么别的优点,除了表面上的那些之外——据说是身材不错,人挺漂亮,态度和蔼,嘴巴也很甜。”
“行了,光凭这些,他也够得上是海伯里的一绝了。仪表堂堂,既有教养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本地并不多见呀。我们可不能挑三拣四,要求人家好上加好。你难道想象不出吗,奈特利先生,他来了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唐韦尔和海伯里整整两个教区只能有一个话题,只能有一件感兴趣的事——一个好奇心的聚焦对象,那就是弗兰克·丘吉尔先生。我们再不会想,再不会说任何别的人了。”
“我如此固执己见,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如果我发现跟他还可以谈得来,那么,能认识他我会感到很高兴。不过如果他仅仅是个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那他是不会让我去多费时间和多费脑子的。”
“按我的设想呢,他见到别人爱谈什么自会调整自己的话题,因而有本事也有愿望让大家全都喜欢他。他会和你谈庄稼。和我呢,就谈绘画或是音乐了。对别人亦都相应如此。因为什么问题他都多少知道一些,所以便能视情况所需,很得体地参加谈话或是引导谈话,而且每一个话题上都有精彩的看法。我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的想法是,”奈特利先生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们见到的真是这样的家伙,那他就是世界上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活物了!什么!才二十三岁,就想称王称霸——做人中豪杰——当老练的政客,能看透每个人的心思,让每一个人的才智成为他表现自己高明的垫脚石。到处布施花言巧语,哄得别人与他相比全都像是愚不可及的呆鸟!对于这么一个俗物,我亲爱的爱玛,凭你那份聪明,到时候也会觉得无法容忍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都喊出声来了,“所有的一切你全都往坏里想。我们两人都带有偏见!你反对他,我则是说他好。不等到他真的来临,我们是不会有机会取得一致意见的了。”
“偏见!我可没怀什么偏见。”
“那就是我怀有很深的偏见了,不过我丝毫也不为此而感到羞愧。我对韦斯顿先生、太太感情太深,这使得我就是要坚定不移地偏爱他。”
“像他这样的人,我是从一个月的月底到下个月的月末,任何时候都不会想起他的。”奈特利先生说,显得有些不耐烦,这就使爱玛立即把话头转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奈特利先生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性格与自己有异就不喜欢此人,这与她一向赞许的他那真正宽阔的襟怀很不相称嘛。因为尽管她往昔时常责怪他自视过高,却从未想到过他会因此而不公正地对待别人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