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牌是人们对一个对象的综合印象，”白雾道：“这种印象包括对象是什么，怎么样，以及与其他同类型的事物有什么差异等，这种印象是通过名称、标识、标语、设计和推广活动等方式进行传达。对象既可以是有形的产品，也可以是无形的评价，比如人的名望，城市的形象等。”
“所以，依你给品牌下的定义，你们中国三百多家仪器仪表厂印刷的九百多个Logo都是品牌，是么？”
Eric以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问道。
“是，我是这么认为。”白雾被问得有点不自信，她并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仪器仪表厂，更不可能历数所有品牌，又不知Eric如此发问的意图为何，只得笼统说道：“中国市面上所有的产品都必须有品牌才能出售，所以每个销售商都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品牌一多，难免显得杂乱。一些小厂，或者小厂的贴牌客户对品牌不够重视，做得不专业，让您见笑了。”
“那你跟我说说，银河、鸿运、威姆斯这样的工厂，是小厂么？”
Eric咄咄逼人，继续发问。
白雾心中一惊，银河和鸿运正好是准针内销部的客户，她虽然了解不深，但至少知道银河是仪器仪表行业的龙头上市企业，鸿运虽然没有上市，但销售额与银河接近，而威姆斯，正是她前几天去面试的那家工厂，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确定，威姆斯绝对不能算小厂。
可以说，这三家工厂，是中国仪器仪表行业的佼佼者。
白雾看Eric的态度，明显对这三家工厂很不满意，她不知这三家工厂怎么得罪了Eric，想维护它们，又怕引起Eric更大的不满，想了想，道：“他们的工厂都不小，其中一家我还去看过，但是他们再大，相比密西西比，也只不过是一只蚂蚁而已，他们要想在品牌方面做到像密西西比一样专业，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白雾以给密西西比戴高帽的方式，为三家工厂找了托词，可谓以退为进。
Eric被噎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白雾趁机说：“这三家工厂的测距仪都由我们供货，我们的内销部与他们有顺畅的沟通渠道，您如果对他们有任何不满，您告诉我，我一定代为转达，让他们改进。”
“呵！”Eric冷笑。
“我原来就怀疑他们的测距仪是你们生产的，现在你自己承认了，那更好！”Eric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准针跟他们是一路货色！”
白雾听了这句话，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呛得说不出话。
听Eric的意思，他对准针早有了解，而且对准针的产品特征谙熟于心，这使白雾喜；Eric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你们的产品跟那三家工厂一样，都是垃圾！”这使白雾怒；以密西西比的标准，Eric完全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而国内的工厂并无PK密西西比的野心，这使白雾哀；Eric的专业，大大超出白雾的预料，她感觉邮件里对准针的赞美，就像对她的嘲讽，这使她羞。
尽管如此，她认为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发声。
“别人我不知道，但准针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一家只会向市场供应低性能产品的工厂！”白雾坐直身体，转头直视Eric，抓扶手抓得滋滋响，道：“市面上你能看到的产品，只是我们适应市场需求发布的平庸的产品，我们真正的高性能产品，在我们首席技术官的样品柜里！它不是一般人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呵！”Eric又冷笑。
“先不说你口中所说的‘高性能’是指什么，就单说你们把所谓的最前沿的技术藏在样品柜里，我就敢说，你们没资格和密西西比谈合作！”Eric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道。
白雾道：“技术储备是每……”
Eric没等白雾说完，怒道：“别跟我提什么‘技术储备’！以你们中国人的短视，你们如果真的有什么技术突破，能让你们有利可图，你们早就把产品造出来，卖向全世界了！你们不这么做，原因无非两个，要么是你们的技术只是噱头，造不出产品，要么你们的技术成本太高，没有品牌撑得起你们的销售！
“顶尖的技术，需要顶尖的品牌做支撑，相反，顶尖的品牌，同样需要顶尖的技术做支撑！无论是顶尖的技术，还是顶尖的品牌，都是用金钱和时间砸出来的，也同样需要用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保护它！
“你们中国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
白雾从一毕业就在准针工作，她对Eric说的这个论点的经验十分有限，但她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加上与威姆斯老板的简短谈话，白雾不得不承认Eric说的是对的。
因此她说：“中国企业注重品牌的发展，只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我承认在仪器仪表行业，中国追求尖端'品牌'的工厂极少，我也承认这个行业追求尖端'技术'的工厂也不多。”
Eric闭上眼睛靠到靠背上。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白雾话锋一转，道：“但不多不代表没有！其他产品我不知道，单说测距仪，至少我们公司的高总一直在追求最顶尖的性能！正如我在邮件里说的，我们用六年时间追平了莱卡十八年的技术成果，现在的性能甚至超过了密西西比的DS60，在功能创新方面，我们更走在世界前列，这些年我们推出的触屏测距仪，卷尺测距仪，以及锚点测距等等新功能，无不引领了世界潮流。”
Eric闭着的眼睛并未张开，甚至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仿佛睡着了。
白雾知道，这表示Eric对她的辩解毫不关心，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
“Eric，我有个提议，您不妨在休息的时候当做消遣考虑一下。”白雾底气不足，更兼怕Eric真的困了，自己会打扰到他，便小心地在他耳边低声说：“DS60目前只有基本的测距和计算面积、体积、勾股定理的功能，十年过去了，您看有没有必要，给这个产品适当地升一下级，在保持性能不变的情况下，给它增加功能，比如锚点测距？”
这是她与高邱谈话时，想到的打入密西西比的唯一切入口。
Eric依旧不为所动。
白雾知道他没睡，而这趟航班只有两个小时的行程，时间已经过半，剩下的几十分钟是她最后的机会，她犹豫了一下，再次尝试道：“Eric？您睡了吗？”
没反应。
“如果您不想与准针直接合作，我们也可以考虑把这项技术通过授权的方式，与莱卡合作，再由莱卡把锚点测距——这一项能给用户带去极大便利的创新功能——植入到密西西比的产品中。”白雾主动提出让步。
Eric还是没反应。
白雾感觉自己说了这么多，都像隔靴搔痒，没有戳中Eric的痛处，她又回味Eric说的话，意识到他最关心的，还是技术和品牌两个关键字，于是又说：“锚点测距只是一种通过直线距离计算间接距离的辅助功能，基础测距功能还是由莱卡提供，核心参数不会变化，锚点测距除了给DS60增加功能，并不会降低DS60的性能，更不会伤及密西西比的品牌。您是产品经理，得知行业出现新功能，难道不应该深入研究一下吗？”
此话一出，Eric果然噌的一声从座位上坐了起来。
“你叫白雾是吧？”Eric眼露凶光，逼视白雾问道。
白雾看Eric的神情，真怕他一耳光扇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扭了扭，道：“是。”
“好！白雾！”Eric指着白雾道：“你给我听好了！第一，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是你们中国工厂的发明，也是你们中国工厂的爱好，更是你们中国工厂在性能研发上无能的体现！密西西比不搞那一套！密西西比注重的是性能！你去查一查，密西西比销量最好的产品哪一个是靠功能多取胜的？性能最顶尖，功能最单一的产品，才是密西西比的追求！在我面前谈功能，你还不如去教堂里拜如来佛祖！”
“第二，DS60是密西西比十年前的产品，你超越它，有什么好炫耀的？”
“第三，你别以为我对你们所谓的锚点测距一无所知，你们给出的参数表上写明，锚点测距的精度是两厘米，可你们却没有写明，两厘米是在理想环境中，将测距仪安装在固定位置的三脚架上才能达到。蹩脚的测量精度，狭窄的适应条件，复杂的操作方法，这样的功能只能叫鸡肋，能叫功能吗？我都替你害臊，你还好意思说出来！”
白雾的脸刷的红了，她能感受到脸上火烧一般的滚烫。
Eric却还没说完，道：“第四，我给‘品牌’的定义，跟你完全不同！我眼里的品牌，是一切能给产品产生溢价的无形资产，一切不能产生溢价的品牌，都不算品牌！什么准针、什么银河、鸿运、威姆斯，都是一堆无用的破烂！你们给品牌起的名字最多算个名号，给品牌做的Logo最多算个符号，没有任何价值！你们扔掉自己的牌子就像扔掉一块抹布一样简单，今天扔掉，明天就可以注册一个新品牌继续贩卖你们的产品。
“但是，密西西比跟你们不一样！
“密西西比失去品牌，就像自行车失去一个轮胎，不能不能行驶，甚至不能立足！密西西比品牌是公司八十三年沉淀下来的宝物，是三百五十亿美元堆出来的金字招牌！这个品牌不容任何人任何方式的亵渎，更不容任何人任何方式的破坏！你以为给DS60增加一个鸡肋的辅助功能不是对密西西比品牌的亵渎？不是对它的破坏？你错了！我告诉你，任何与追求极致性能不一致的努力，都是对密西西比品牌的亵渎和破坏！”
“第五，请你学会尊重别人，不要再喋喋不休，打扰别人休息！”
Eric的咒骂声本来不小，最后一句更是近于吼叫，一飞机百十来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白雾作为其中唯一一个中国人，只觉得颜面尽失却无力反驳。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