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围观的感觉

在我家的前面,跨过小街,便可登上元大都的断垣残址。翻过去,便是一条小河。名字很雅、很美,叫“小月河”。河边每天有早市。

我因常年患失眠症,难得有一天起得早。偶尔起得早,便去逛早市。早市很热闹,尤其从五月至十月,熙熙攘攘的,卖什么的都有。除了可以买到蔬菜、瓜果、早点,还可以买到花、鸟、鱼、猫和狗。

早市上还有理发的,我常在早市上理发。半个多小时,坐在一只高脚凳上,望着早市的热闹,发也便理了,还节省了时间……

有一天我又在早市上理发,理发师傅是位退了休的妇女。

她问我:“你脖子怎么老往左边歪啊?”

我说肩颈有毛病。

又问:“信推拿疗法吗?”

我说信啊。

再问:“信气功吗?”

我说也是信的。

她便说:“理完发,我为你推拿推拿。我会气功。不是一般的推拿,是带功的推拿。”

我说:“一次得多少钱?”

她说:“先不必言钱。如果你觉得见效,就看着给。”

其实,我是怕带的钱不够,拿不出手。

理完发,我付了钱,刚欲离开,她有些急了:“哎,咱们刚才不是说好了,你已经同意我为你推拿推拿的吗?”

我见人家一片虔诚,唯恐当众坚辞拒绝会伤人家的自尊心,便重新坐在椅子上。心想,有人愿帮我减轻痛苦,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她运了运气,开始推拿。

一会儿,她要求道:“你得把背心脱了。”

我犹豫了,说:“那不就光着上身了吗?”

她说:“你这么大的男人了,还没光过上身吗?治病么,怕什么?”

我说:“在这种地方,太不雅了吧?”

她说:“快脱吧,什么雅不雅的,没人会站下看你。”

如果我态度坚决,自然可以立即起身便走。但那样做,分明地,会使人家陷于窘地的。于是,我违心地脱了背心。

结果呢,我就成了那一天早市上的一景。她说得不对,不是没人会站下看我。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驻足看。当然,也不完全是看我,也许更是为看她。总之,我们俩配合起来,仿佛是一对卖艺的。理发师傅,俨然是一位大气功师。几分钟后,早市的路口竟为之堵塞。她口中“嗨嗨”连声,表演得很投入。一会儿,她落汗了,汗滴在我的赤背上。我暗想,驻足观看的人越多,她心里肯定越高兴吧,因为,她也是在为自己创牌子呀!

“你把身子转过来!”

开始我是面向小河,背朝观众的。心里虽然很窘,但后背不长眼睛,还勉强可以装得若无其事。

我没听她的。

“把身子转过来!”汗珠又滴落在我的赤背上。

我仍装聋。

围观者中有人说:“嗨,叫你把身转过来呢!”

装聋是不行了,到了这时刻,也只有任人摆布。我将前胸转向了围观者们——哇,竟围了四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姑娘小媳妇占了半数。她们是最爱逛早市的嘛!她们仿佛是在小剧场里看话剧似的。

“抬头!别低着头!”我真是羞臊极了,抬头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真瘦得可怜!”“嘻嘻,你可怜人家啦?”“去你的!”是两个年轻女性的窃窃私语。

“那坐着的,说不定是‘托儿’吧?”“我看像是。不是‘托儿’,谁会光了膀子在这种地方奉献自己……”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我想,那理发师傅,或曰气功师傅,肯定也是听到了的。但和我比起来,她当然不甚在乎……

“嗨!嗨!嗨!……”

她叫得更亮了。

还问:“怎么样?脖子灵活些了吗?”

我恨不得马上结束,连连说:“灵活多了灵活多了!”

“胳膊呢?……”

“也灵活多了!”

“没有真功夫,也不在这儿亮相!哪位同志要也有什么肩周炎、颈椎病、腰酸腿疼的,处理完了这一位,信得过我,就请坐……”

我足足被围观了二十多分钟。是经我一再请求,才宣告结束的。在她,大概希望时间长一些,我会多给些钱吧?而我兜里只带了十元钱,全给她了。她没认为多,可也没表示少。望着她挂着汗珠的脸,我觉得,她也毕竟为我活动了二十多分钟筋骨。就算她不会气功,也应该认为她是靠“诚实的劳动”挣了我十元钱。而且,脖子和肩,经人大大地活动一番,就是灵活多了,痛苦也自觉少了些……

我从小长到四十四岁,被围观的经历并不多。那一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体会。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少则活五六十年,多则活七八十年,大约总难免是要被人围观几次的吧。有些被围观的经历,尽管不是面对面的,但人若被置于那么一种社会境地,感受和我肯定是一样的。于是我进而联想到了“文革”,毕竟,我没有被剃鬼头,涂鬼脸,戴高帽,挂牌子,游街……设身处地,我真的很敬佩当年经历过并忍受过来了的人们。对于没有忍受过来,以死自行“结束”的人们,顿时充满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同情……

无论大小,人是要有一些特殊体会的。有特殊体会,才有特殊感受。才会对别人多几分理解,多几分仁义啊!

所谓小说之创作,将越应是平凡的、普通的、朴素的事,只不过更要靠诚实的叙述和有个性的文学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