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文典一览”,是指以简捷、轻松的方式纵观中国古代文学经典。

对于古代文学经典,我历来反对两种做法:一是以故弄玄虚的考据来枯燥缠绕,使文学经典失去了亲切的美丽;二是以浅陋的兴奋来涂抹现代脂粉,使文学经典失去了岁月的高贵。

说到底,所有的背景考据、文句注释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让文学经典在今天读者的心灵中复活。

它们为什么被称为“经典”?因为在多如牛毛的历代作品中,只有它们,具有千古不溃的诗魂。既然如此,那么,即使把它们译成现代语文或外国语文,也仍然能感染不同时空的人。

我曾一再谈到,不少学术水准很高的欧洲作家,用现代语文改写古典作品,既淬醒了古典,又提升了现代,获得文化复兴。我还亲眼看到,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男女演员穿着牛仔服表演莎士比亚经典作品而大获成功。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决定用现代白话文来淬醒中国古代文学经典,试着做一番既激发原创活力,又守护历史张力的今译。

中国当代社会有一个普遍的误会,以为在文化等级上,文言文一定高于白话文。其实只需举出一例就能消除这个误会:《红楼梦》是用白话文写的,文化等级比所有的文言小说都高出太多太多。即便在《红楼梦》里,不少古体诗作固然写得不错,但与前前后后的白话叙事一比,立即相形见绌。

真正为白话文带来完整声誉的,是二十世纪初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那批先行者。他们全都精熟古典文言,却为了中国文化的革新前途,与保守主义古典派激烈辩论并取得了胜利。而且,他们还亲自写下了一系列动人的白话小说、散文、诗歌,虽然还有点青涩,却展现了一个事实:白话文并不低于文言文,甚至有可能爆发出大大高于文言文的审美传导能力。

本书要翻译的文学经典,在古代语文上都达到了至高等级,就像天边巍峨的雪山。但雪山也会融化,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行者们用白话文承接了潺潺雪水。这种承接体现在这本书里,就是今译。

今译可以有各种版本。本书的今译,是要探寻古今文词差异背后所蕴藏的永恒美学素质。因此,必须要求译出来的白话文也能成为美文。我所说的美文,不是美在辞藻色彩上,而是要在语感、节奏、气韵上见功夫。而且,自己长久的学术背景,又要求译出来的美文在风姿绰约间恪守严谨的文化学理。让我愉快的是,本书的初版问世后,同时获得诸多古文学家和朗诵专家的好评。

本书延承《老子通释》、《周易简释》的路子,以不小的篇幅呈现了经典作品的书法文本,仍然全部出自我本人的手笔,而且各款之间风貌殊异。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当代年轻人由此“一览”中国古代文辞的基本生存方式。

一代代文人日日夜夜以笔蘸墨,一字字,一行行,一页页地书写着这些经典作品,写得恭敬、缓慢、用心、用力,每一笔都是文化朝拜。祖辈写过,父辈再写,儿孙辈还要写下去。同样的文本,连接着传代的辛劳,这就是中华文明存续的步伐。我以自己的笔墨,加入了这一步伐。不知以后的年轻人,会以什么样的步姿走下去。

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很多,本书选了《离骚》、《诗经》、庄子、司马迁、陶渊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一些代表作。为什么选了这些篇目作为“一览”的对象?此间理由,关及一系列文化大思维,可以参见我的《中国文化课》、《中国文脉》等著作。本书对有些篇目做了简要说明,又在一些篇目后面附录了我在其他著作中的相关论述,供读者参考。

按照时间顺序,屈原的《离骚》应在《诗经》和庄子之后,但本书却把《离骚》列为首篇。理由是,这是我最早今译的作品,译文在社会上已广为流传,一些优秀的朗诵专家都朗诵过。

文学理论经典《文心雕龙》,也属于“文典”的范畴。我阐释了其中最重要的篇章,并对里边特别具有代表性的段落做了今译。这样,这本书就会显得更完整一些。

对于唐诗、宋词,本书选了必读篇目,附录了相关的解释,却没做今译。原因不言自明,那就是:唐诗、宋词中的最佳作品清透明彻,直达感性,贯通古今,早已成了广大中国人心中最普及的文化元件,既不必今译,也无法今译。我只是在书法附集中恭敬地选书了自己最上心的几首,以表沉醉之情。

本书不包括篇幅很长的剧本和小说,因为它们中的优秀作品,文句大多依托白话,无须今译,因此就拱手让过了。

二〇二一年三月八日于秋雨书院上海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