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成婚十天了,还不跟媳妇同房。沈卿睿一想起这事就上火——你说那洞房,当妈的又不能把儿子硬拽硬掀进去吧。唉,看来这儿子真是要跟自己顶着干咧;前两天,给他把话已经挑明说了,但到现在都没有啥动静;让致易劝他回家住,看来也没有劝下;唉,没办法呀,下午又去麻烦了铭显跟他再说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结果;这个贼儿子呀,真是想要我的命呢……沈卿睿一边想着,一边唉声叹气的苦恼着。儿子不听话,媳妇咋办?十天了,从也没有给筘吉提过这事,那娃也是啥都不问,啥都不说,一天就是低头做活,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苦,真是让人心疼……得说说了!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家娃在王家受这么大的委屈。
晚饭后,筘吉给婆婆把躺椅又支在了前院的小花园旁。这是筘吉进门后给婆婆安排的。她说躺在花园旁边纳凉心情好。沈卿睿笑着心想:有你陪着,我在哪心情都好。太阳已经完全被西墙挡住了,黄昏就要来临。小花园里开放不久的红粉月季花,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这些花,是沈卿睿为了迎接筘吉进门,早早就种下的。这会儿,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闻着花香,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望着西墙外的槐树出神,身边的小桌上放着水烟壶和一杯淡茶。
筘吉一手抱着蒲篮,一手提着小板凳从二门里走了出来。这是她一会儿时间第三次走出二门了。她将小板凳放在婆婆跟前,一坐下就从蒲篮里拿出了给婆婆缝的夹袄,开始做活。从筘吉过门的第四天起,婆媳俩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这样坐在一起聊天纳凉。筘吉最爱一边做着活,一边听婆婆说话。婆婆讲她小时候的事,讲山西村的事,讲西安的事……筘吉越听越着迷。她的心完全跟着婆婆的话走。婆婆说得高兴了,她眯着眼笑。婆婆说得难过了,她眼泪汪汪。婆婆说得咬牙切齿,她弯弯的细眉会拧成疙瘩……在婆婆话里,筘吉明白了很多事理,还知道了婆婆的为人,知道了任家寨方圆百里外的世界,知道了‘三槐并茂’……
沈卿睿有意对筘吉隐瞒了吕迩玖的事。她想,筘吉单纯善良的就像个小羊羔,何曾见过像吕迩玖那么凶狠的人?要保护她,不能吓着她,更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几天来,晚饭后的这段时间,成了筘吉一天当中最为期待的时间。更让筘吉高兴的是,婆婆说以后还会教她认字。跟婆婆在一起是那么的开心,日子里有没有丈夫都变得不重要了。
沈卿睿今天的心情可不轻松。她想不来筘吉知道实情后心里会咋想。沈卿睿端起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后,疼爱地望着筘吉问:“筘吉,你到我家已经十天了,咋样?习惯不?”
筘吉眯起眼笑笑,点点头,又做她的活了。
沈卿睿又摇了几下扇子后,郑重地说:“筘吉,妈今天想跟你说件事。”
婆婆的口气咋跟平时不一样?筘吉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认真地说:“妈,我听着呢。”
唉,娃多乖呀!沈卿睿心疼地看着筘吉,一时竟说不出话了。
筘吉心里一咯噔,赶紧问:“妈,我是不是啥事做得不对?”
沈卿睿轻轻地拉过筘吉的手,摇了摇头说:“好娃呢,你啥都没有做的不对,是妈对不住你。”
筘吉不解地望着婆婆。
“唉,这事妈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得劲,总觉着对不住你;说了,怕你难过;不说,还是怕你难过。”
“妈,你说吧;我不难过。”
沈卿睿望着筘吉,微微点点头,说:“妈给你说实话吧,衷儿是不愿意你俩这亲事的。”
“这,我知道的。”筘吉垂下了眼睛,故作轻松地说:“过门那天我就知道了。”
沈卿睿一听筘吉这话,心里一阵感动,这娃咋这么善良呢;她明明忍着难过,却不愿说出来,真是招人疼。“唉……”沈卿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衷儿在广州念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南星;有天,他们去游行,外国人朝他们开枪;是那个女孩救了衷儿的命;打那以后,他们就好上了;衷儿想跟那个女孩成婚,被我挡了……”
筘吉睁大了眼睛看着婆婆,心里充满好奇。她不知道游行是干啥,也弄不清肃衷跟南星是咋回事,但南星能救肃衷的命,那可是大大的善事呀!筘吉由不得的对南星充满了敬重。这么好的女孩,婆婆为啥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呢?
“你一定不明白,我为啥要挡住他们的婚事吧?”
筘吉点点头。
“唉,那个女孩是个好女孩,衷儿爱上她也没有错;只是那个女孩不能做我家的媳妇。”
筘吉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想你是知道的,过去衷儿不在家我有多孤单;我不像你娘,娃都在跟前;如果我答应了衷儿跟那个女孩的事,那以后的日子,我还是得一个人过。”
“为啥呢?”筘吉很奇怪。
“那个女孩可不像你一天能在家陪着我;我饿了,你能给我做饭吃;我冷了,你能给我做衣服;我病了,你还能给我去叫看病先生;这些,那个女孩都是做不到的。”
“为啥呢?”筘吉还是奇怪。
“她跟你不一样;她是在外边跑的人;她是要在外边干男人们干得那些事情的。”
筘吉更糊涂了。女人不就是屋里的人么,咋还能在外边干男人们的事?
“再还有,她一天到晚在外边跑,以后我不在了,衷儿的饭谁来做?衷儿的衣服谁来做?他们有娃了,谁又来照看?这些,我都不能不想呀。筘吉,你现在知道我为啥愿意你做我们家的儿媳妇了吧?”
筘吉红着脸点点头。这个她明白。她知道伺候好男人那是女人的本分。她不明白的是,为啥会有女人去干男人的事?
“就因为我挡了他们的婚事,衷儿对我一直有气;所以啊,对你俩的婚事,他就极不情愿。”
“哦,我,配不上他。”筘吉低了头,轻轻嘟哝到。
“胡说!”沈卿睿生气了。“你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好闺女?”
“我,不识字。”强烈的自卑感,让筘吉把自己的种种好,已经看得不是个啥事了。在她眼里,只有读过书的女人才是最最值得夸奖的,比如婆婆,比如南星。
“不识字咋!不识字可以学呀;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只要你愿意,以后有空我就教你认字;甚至明天咱们就可以开始。”
“是吗?”筘吉抬起头望着婆婆,亮晶晶的眼里充满了惊喜。
“我想跟你的说的是,衷儿现在心里还过不去那个坎,也不想回来住;这个,你要多多体谅他;过一阵子,当他慢慢把那个女孩忘了,他自然就回来了;这一点,妈可以给你保证;你说呢?”这番话一说完,沈卿睿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但同时就又绷住了。她真担心筘吉知道实情后会不高兴,找个啥借口回娘家去,或者有了不愿再在王家的想法。
筘吉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红着脸心想:他老不回来才好呢。
看筘吉不说话,沈卿睿担心地问:“筘吉,妈把实情都给你说了,你是咋想的,跟妈说说。”
“啊?”筘吉难为情地看着婆婆,心想这咋说呀?
“筘吉,妈舍不得让你受委屈;如果你觉着在我家心里不痛快,你也可以回娘家去住,甚至你还可以跟衷儿解除婚约。”
“啊!”筘吉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了才喃喃道:“妈,我没有那样想过。”筘吉说的是实话。自嫁到王家,筘吉就觉着这日子是在跟婆婆过,而且这也没有啥难受的。至于丈夫嘛,那只是一个偶尔回来吃顿饭就走人的人。再说了,筘吉也不喜欢丈夫回来。因为他只要一进家门,筘吉就浑身不舒坦。那种紧张和不安,让筘吉常常六神无主,哪有跟婆婆在一起开心自在。
“那我现在已经把实情都告诉你了,你是咋想的呢?”
筘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妈,我不离开你。”
一听这话,沈卿睿直想掉眼泪。但她不能不把话再给筘吉说清楚。“唉,好娃呢,我也不想离开你;可你是要跟衷儿过日子的;妈陪不了你一辈子;跟衷儿的婚事,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不替你想呀;那年衷儿上大学走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不能在外边找媳妇,他的婚事得由我做主;他一口答应听我的话;所以,我才跟你娘定了你们的亲事,就等着他毕业回来给你们办事了;谁知道他一回来就给我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个时候离你们成婚的日子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如果悔婚,给你和你家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再说了,你是我一心看上的好闺女;我们王家有你做媳妇,是我们三生有幸;所以,我硬着头皮拆散了衷儿和那个女孩的婚事,逼着他把你娶回来;我原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没事了,谁知道衷儿竟然变得这么犟;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过去懂事听话,从来不跟我顶嘴;谁知道上了个大学,人竟然变得我都认不得了;说心里话,我是舍不得你走的,但你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呀;衷儿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虽然跟那个女孩断了来往,但他心里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的,这只能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往后走,慢慢才会过去;但我想,衷儿他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这一点妈绝对可以肯定;但这个日子到底有多长,妈就说不上了,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在这种日子里,筘吉你的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所以,你得给妈说心里话,这样的日子你接受得了吗?另外,妈不难为你;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
婆婆的话,让筘吉不能不好好的想想——咋办?让王家把我休了?休了就可以回家守着娘和哥哥过以前的那种好日子了,但娘会乐意吗?那天回门,娘是那么的高兴;结果我被休了,又回来了;娘的脸上光彩吗?肯定不会光彩!娘会觉着我让她丢脸死了,村子里的人也会把娘笑话死;不行!我不能离开王家!既然嫁到这个家了,是福是祸就是我的命了;他对我不好就不好吧,只要婆婆对我好就行,只要在这个家能待下去就行;再说了,婆婆也没有个闺女,我如果走了,她一定也伤心死了;我咋能把事情做得这么没良心呢;算了,就这样吧;好在还有个知冷知热的好婆婆;至于那个人嘛,随便他了。想到这,筘吉说:“妈,我不离开这个家;我一辈子陪着你。”
这可是筘吉的明确表示呀!沈卿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在了地上。她眼泪直流。筘吉从衣襟里抽出手帕,为婆婆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泪。那一刻,沈卿睿在想,只要自己在这世上活一天,就要好好的疼爱这个媳妇一天。衷儿不就是嫌弃筘吉不识字吗,那好吧,从明天起,我就开始教筘吉识字,把筘吉教成一个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我看你衷儿还再嫌她啥!沈卿睿紧紧地拉住筘吉的手,说:“筘吉,多谢你能体贴我的难处,妈会永远疼爱你的;等衷儿走了,这以后的日子呀,就是咱娘俩过了;你有啥委屈了就跟妈说;想吃啥买啥了,你就去买;想你娘了,你就回去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把你娘接来住也行;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还热闹,你两头也都能照顾到。”
筘吉含着泪,感激地连连点头。
“但有一点我还想跟你再说说,就是刚才给你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让你娘知道了;她知道后心里会难过的;你明白吗?”
筘吉又点点头。她一边感激着婆婆想事想得周全,一边想起了那天回门自己对母亲说的那些假话。
夜里,筘吉伺候婆婆洗了睡下后,回到西屋。她在门边摸到灯绳,拉开电灯。虽然天已经黑了一个多时辰了,但西屋里的暑气还没有散去,明显比上房热很多。筘吉脱了婆婆给她买的粉色碎花偏襟绸衫,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走到窗口,拿起桌上的大蒲扇,对着自己的扬起的脸来回扇。随着一阵阵的小风扑来,筘吉耳旁垂下来的缕缕发丝在轻轻地飘拂,身上的绣花丝绸红裹肚也在微微抖动。扇了一会,她放下扇子去灶房端来了一大盆温水,然后坐在盆边的小板凳上哗哗啦啦地就洗开了。洗毕,人也凉快了。筘吉点了煤油灯,关了电灯。筘吉不爱电灯,也不爱桌子上那个漂漂亮亮的台灯。她嫌它们太亮太热,不如煤油灯暗暗的、清静。
筘吉从床头的蒲篮里拿过给肃衷纳的鞋底,又翻找出锥子和顶针,然后盘腿往椅子上一坐,拧拧屁股和腰,舒舒服服地又开始做活了。煤油灯下,筘吉手中的针带着线,穿过鞋底发着一阵阵的嗡嗡声。她随着这种再熟悉不过且不断重复的声音想开了心事——明天婆婆就要开始给自己教认字了;婆婆太好了;她真体贴人;……如果自己认得字了,那个人还会嫌弃吗?……那个叫南星的认得字,还会救人,一定长得也很好看,要不那人咋忘不了她呢;她怪可怜的,都要成婚了,被婆婆挡了;真不知道她有多难过……唉,也难怪他不想回来,不想见我;可我有啥法呢?又不是我非要嫁给他的……他不愿回来也好;我就跟婆婆过,还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