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睿听见二门哐当响,就料定是儿子回来了。她躺在炕上欣喜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心想铭显就是能行,果真把这小冤家给劝回来了。当西厦房竹门帘一响后,沈卿睿笑着翻了个身准备睡觉了。谁知她的眼皮还没有合上,就听西厦房的竹帘又一响,随后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沈卿睿有点纳闷。她还没有弄明白儿子这是在干啥,一切又都安静了。沈卿睿笑了,心想自己真是多虑。睡觉吧,沈卿睿轻松地闭上了眼,心想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突然,一巴掌响,沈卿睿忽得坐了起来,难道是衷儿在打筘吉?沈卿睿一阵心疼,起身下炕就想去问个究竟;但转眼一想,还是再等等看吧。沈卿睿静静地坐在炕边,把耳朵伸得更长了。令她无法相信的是,片刻后又是一巴掌响。这个死东西!沈卿睿恨得再也坐不住了,跳下炕就往门口走。当她准备拉开门的时候又站住了脚,想想还是再等等看。沈卿睿又爬上炕,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了窗户的那块玻璃上。一会儿,她看见西厦房的灯亮了,紧接着就听见了儿子的说话声。说的啥?听不清。但儿子能心平气和的跟筘吉说说话,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沈卿睿就这么一直趴在窗户上听着。一会儿,西厦房的灯又灭了。夜又安静了。沈卿睿沉甸甸的心总算放下了。她重新躺下,脸上挂着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枕头上……
凌晨,筘吉一睁眼,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同时感到了那个地方还在隐隐的疼。她呼啦坐起来,翻过身就去看身子底下——单子的红牡丹花瓣上,有几团看不太清楚的血迹,一摸,干了。筘吉的脸飞红。她把双腿一盘,呆望着肃衷躺过的地方想,昨晚他出了二门就没有再回来,是不是又去致易家住了?唉,我咋就那么不招他喜欢呢……算了,不想了;他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随他便吧。筘吉一边穿衣服,一边回想着肃衷跟她做的那事,脸不由得又红了;原来冬花她们说的就是这呀;可这事也没有她们说得那么邪乎,那么好么……筘吉在屋里磨磨蹭蹭半天出不了门。
“筘吉;筘吉……”沈卿睿在上房大声的叫着。
“哎”筘吉答应着,心想婆婆咋了?她顾不上再去害羞,赶忙往上房跑。一进屋门,就看见婆婆愁眉苦脸地指着自己的腰。
“妈,你咋了?”筘吉惊慌失措地问。
“唉,腰又不能动了,你帮我捶捶。”沈卿睿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趴在了炕上。
“哦。”筘吉赶忙用两只拳头在婆婆的腰上轻轻地捶起来。
“唉,年纪大了,啥都不行了。”沈卿睿一边说着,一边享受着筘吉带给她的福气。她知道,如果不装着腰疼把筘吉喊出门,这女子还不知道要在屋里羞到啥时候呢。
“筘吉,你一会给咱去买上二斤肉,二斤小茴香;咱中午包饺子。”
“好呀。”筘吉欢喜地应着,心想饺子是家里有高兴事才吃的,看来婆婆是知道她儿子昨晚上回来了。筘吉的脸又红了。
“好了;不用捶了。”沈卿睿翻身坐了起来,问:“衷儿还睡着呢?”
“啊!”筘吉愣住了,一会儿才喃喃着说:“没;没有;他去致易家了吧。”
“啥?”沈卿睿瞪着眼睛说:“衷儿昨晚上不是回来了吗?”
“嗯,可,可他又走了。”筘吉低着头说。她不敢看,也不好意思看婆婆的眼睛。
“唉,这个死儿子呀!”沈卿睿恨恨地叹了口气,靠在了炕柜上。
筘吉照顾完婆婆,又去扫了院子,喂了鸡鸭。等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开始梳洗打扮准备出门买菜。婆婆说了,无论出门干什么都得把头梳得光光的,把脸洗得净净的。筘吉站在镜子跟前意外的发现,今天的自己比以前好看了。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突然,筘吉破天荒的盼起了天黑,盼起了那个人能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筘吉暗暗吃惊,然后对着镜子羞涩地笑了。
筘吉今天心情出奇的好。她脸上挂着笑,晃着手中的菜篮子,轻快地向马场子走去,并一反常态的东张张西望望——今天的天咋比往常蓝的多;树上的鸟也叫得那么欢;小孩子们跑得那么开心……路过致易家,筘吉看见他家的大门敞开着,心想,那人这会儿一定在里边。她觉着自己不是很讨厌他了,跟他好像还亲近了很多,也很想再看见他;他也一定不再讨厌我了,见不得我了。筘吉快乐地想着,一会儿一定要把饺子包得香香的,让他吃得美美的,让他知道他媳妇是个好女人,不是笨蛋。
饺子包好了。在婆婆的指教下,筘吉又做了四个凉菜。然而饭菜都做好半天了,还不见那俩回来。
“筘吉,你去致易家看看,叫那俩快回来吃饭。”
“啊!我?”筘吉没有想到婆婆竟然会叫自己去找肃衷。她有些难为情,但也很想快点见到那个人。
筘吉一路走一路不安。她羞见肃衷,也想不来肃衷看见自己会是啥样。等到了致易家门口,筘吉突然发现刚刚还大开着的门现在却挂了锁。他们去哪了?为啥都不给婆婆说一声就不见人了?筘吉没法,只好往回走。
沈卿睿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这顿专门为了高兴而包的饺子,只好是她婆媳二人享用了。
半夜的时候,致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睁开眼,发现窗外黑乎乎的。父亲昨晚上喝多了,这会还在东屋炕上打呼噜呢;会是谁来敲门?致易迷迷瞪瞪地往外走。门一开,他愣住了,问:“你?你咋又来了?”
肃衷不吭声,径直进了致易的西屋,然后拿过一个枕头躺下便睡。致易站在炕边愣愣地看了肃衷一会儿,摇着头叹口气,也睡去了。
天亮时,肃衷被王铭显扇在后背上狠狠的一巴掌打醒了。他瞪着王铭显,不说话,不动弹。
“起来!”王铭显生气地叫道:“你小子这是咋回事?”
肃衷怏怏不快地坐起来,低着头,不看王铭显。
致易也醒了,爬起来看着父亲和肃衷。
“肃衷,你说你像话不像话!”王铭显气恼地说:“这世上哪个男人结了婚不在家住,整天在外边混;昨天晚上咱不是都说得好好的了吗,你咋又回来了?”
“我回去了呀。”肃衷小声地反驳着。
“你回去了个鬼!回去了咋还在这呢!”
“我就是回去了嘛。”肃衷噘着嘴说。
“你回去看有两个钟头没有;你这也叫回去了?你是不是把你妈跟筘吉不气死,你心就不甘呀?”王铭显气得大叫道。
“别说了!你不想让我在你家住,我走就是了!”肃衷大声地喊着,下炕就要穿鞋。
“你干啥?想走?没门!”王铭显气得一脚把肃衷的鞋踢到了门外。
肃衷气呼呼地坐在炕边,把脸扭向门外,盯着自己的那只鞋。
“我给你说,小子;虽然我不是你爸,但我是你叔!我有权管教你这个臭小子!”王铭显说着,走过去坐在了板凳上,指着肃衷说:“你不要做事太不像话!”
肃衷一挥膀子,忍不住地大喊道:“我做事咋不像话了?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还要我咋!”
“你说说,你做啥了?做了人咋还在这呢?你这会就应该在你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想在我家!”肃衷咧咧嘴,使劲憋住眼泪,说:“我难过!我难过!你知不知道!”肃衷拍着胸脯,眼里满是泪。
“你这个混账小子啊。”王铭显又气又心疼,说:“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谁说啥,你都不听不进去了?”
肃衷闷住头,不吭声。
“我就不明白了,结婚这事对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来讲都是喜事,怎么到你这就成了受罪了;再说了,筘吉哪点不好?是长得不好?还是不能干?还是不懂事?咋就让你这么的不待见?”
“她没有南星好!”肃衷坚决地说。
“南星南星,你就知道南星!这世上除了南星就没有其他女人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在梦想着跟南星结婚啊?我告诉你,如果是,你就趁早断了那个念头,不要再害筘吉跟你妈了;……唉,你这娃呀,咋这么淘神;就你这个婚事,你想想,你让你妈跟着你伤了多少心;现在筘吉已经娶进门了,按说你也该好好跟筘吉过日子了;谁知道你这小子心里还藏着南星不忘,你到底要咋?”
“我不要咋;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跟她成婚了,我就能爱她;我不会的!让我忘记南星,永远不可能!”肃衷大喊着,就像是在跟母亲和所有的人宣战似的。
“行了!”王铭显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肃衷的豪言壮语。说:“你忘不了南星有啥用!她是能给你做顿饭?还是能给你做双鞋?还是能陪着你妈说句话?”
“你不懂!”肃衷高喊一声。他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不能被人理解的恼火了,跳下炕说:“不跟你说了!”然后蹦到客厅穿上那只鞋,扭脸走了。
这是肃衷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无理。一时间,王铭显气得都觉着自己是不是不该再管哥嫂家的事了。但他马上就把心里的这口气捋平了。孩子总归是孩子,谁能不让一个孩子犯错。
“你去哪?”王铭显盯着肃衷地背影问。
“不用你管!”肃衷在院子回道。
“去;给我把那臭小子叫回来。”王铭显对儿子说。
致易赶紧跳下炕,跟着出了门。
“唉!”王铭显叹了口气,走出儿子的屋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生起了闷气。他绝望地感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劝下肃衷了。王铭显深深地感到对不起王锦业俩口。他多么期盼肃衷能接纳筘吉,让沈卿睿舒舒心心的活好后半辈子,自己对去世多年的恩兄也有个交代。哪知肃衷这娃竟然变得如此倔强,听不进去人劝。说实话,王铭显很赞赏肃衷对南星那份真挚的情感。但他不能因为赞赏就赞同。唉,看来只能由着肃衷的性子去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吧。他想飞就让他飞吧。好在沈卿睿那里现在有筘吉陪着,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孤单了。王铭显去印社上班了。他想下班后去找沈卿睿说说,免得肃衷万一跟她闹起来,她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你去哪?”致易一路小跑地追上肃衷问。
“我还能去哪!”肃衷没好气地说。
“又去南门外呀。”
肃衷不吭声,气吭吭地出了马场子,自顾大步往东县门西头走去。
这家伙呀!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致易一边跟着肃衷往前走一边想。他咋会享受不到新婚的快乐呢?南星就那么好吗?对他就那么重要吗?唉,那个女人要把肃衷祸害一辈子了!致易暗暗地又恨上了……
南门外沿着城河岸往东,是肃衷和致易经常走动的地方。小时候,他俩在这里跟武术师傅练拳。长大了,想法多了,这个地方又成了他俩探讨人生的场地。在这里,俩人经常会争得脸红脖子粗。争得激烈时俩人都坐不住了,站起来扯着嗓子轮着胳膊比划着。不知情的路人常常以为他俩要打架,便站住了看热闹。争论到最后,大多是致易偃旗息鼓。他在承认自己错了的同时,心里又总是暗暗的不服气,心想这家伙为啥就是懂得多啊?再最后,俩人踏着夕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回家了。上了大学,为一个南星,兄弟俩放假回来在这没少争吵过。日子长了,说得多了,致易也都懒得再说了。还说啥嘛,说啥都是白说!看着肃衷恼怒愁闷地坐在那块属于他的大石头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致易心想,有啥办法?陪他在这坐坐吧。一会功夫,俩人的脚底下就扔了十来个烟头。
“走!”肃衷突然冒了一个字。
“啊?”致易高兴地立马起身,一拍屁股说:“走;我肚子早都饿了。”
哪知肃衷并没有站起来。他瞪着致易半天才说:“我说的是,走!”
“是走么。”致易不解。
“走!走广州!”肃衷狠狠地说。
“啊?广州?”致易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给你妈咋说?”
“直说!”
致易沉默了。他不愿看见肃衷他妈伤心,也不愿看见筘吉可怜,更不愿看见肃衷这要命般的痛。
“说话;你跟我走不?走,明天一大早咱俩就走;不愿走,你就留下;我一个人走。”
“你能不能再想想?”
“不能!”
“我觉着,你就这么走,会让你妈难过死的。”
“不会;我妈现在有人陪呢。”
“看你说的。”致易不满地瞪着肃衷说:“媳妇就是媳妇,咋能比得了儿子。”
“这话是我妈她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就光说你跟我走不走吧?”
“那,那你要走,我肯定跟你走么。”致易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暗暗叹气:又得去广州了……
筘吉的心刚刚开始融化,瞬间又结成了冰。本以为有了前天晚上的事,丈夫从此不再嫌弃自己,谁知道他竟如此无情。……他一定是忘不了那个南星去找她了。筘吉为自己深深地感到悲哀,同时也无比的羡慕南星。煤油灯下,筘吉在给丈夫做的鞋上纳下了最后一针,然后用剪子轻轻地剪断针上的线。……鞋,好看又结实,丈夫穿上它,可以走很远的路;但那些路,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他的心在远方……筘吉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
“你想走就走吧,不用来跟我道别。”沈卿睿沉着脸,憋着气,拧过头,连看都不想看儿子一眼。
肃衷站在母亲面前,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紧紧地闭住了嘴。片刻,他一拧身,走出了上房的门……
望着儿子的背影,沈卿睿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儿大不由娘呀!
临潼驿站。肃衷跟致易下了马车准备休息吃饭。另一辆坐满了人的马车,车夫鞭子一甩,启程了。肃衷随意一撇,突然惊住了——南星坐在那辆马车的后边,正静静地望着他……